蔣韻
稱我的城市太原為“天府之國”,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所知道的“天府”,在南方,西南,人稱“錦官城”的地方,豐足、富饒,土地攥在手里就能攥出油來。這樣的地方和我的城市扯不上一點瓜葛。
在我的許多小說中,我曾無數(shù)次這樣描繪我的城市:它干旱、平庸、物產(chǎn)匱乏,沒有色彩,也沒有春天,春天被一場接一場的沙塵暴涂染得灰頭土臉面目全非。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似乎,沒有誰對它付出過真心,吐露過愛意。年輕的孩子們,幾乎人人懷揣著一個夢想,那就是,有一天能遠(yuǎn)走高飛離它而去。這樣的地方,哪里能尋找到“天府”的蹤影?
當(dāng)然,我知道,一個兩千五百歲的城市,是不那么簡單的。
宋代詞人范仲淹,在他任陜西四路宣撫使的時候,曾來我的城市游歷,這個憂國憂民的詩人,在我們的土地上,留下了這樣一首詩篇《詠晉祠水》———
其中,“千家溉禾稻,滿目江南田”的美景,接近一個“天府之國”了。而“皆如晉祠下,生民無旱年”,則更是一個“理想國”的畫圖。滋養(yǎng)這美景和理想的,不用說,是一條綿延不絕無比澄澈的碧水———晉水。晉水從晉祠“難老泉”中汩汩涌出,是太原的生命之水。
在我小時候,晉祠差不多是我們郊游的惟一去處?!傲弧惫?jié),或者,夏令營,能給我們帶來最大歡樂的就是晉祠,而晉祠帶給我們最大的驚喜,就是它的泉水。我甚至認(rèn)為它是全中國獨一無二的。我沒有見過虎跑泉、趵突泉、瞎子阿炳的“天下第二泉”,在我少年時我不相信還有比我的晉祠泉水更美的水。我們用茶缸、軍用水壺接泉水喝,或者就干脆用雙手掬水。一口下去,泉水就在我們身體里了,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在我們生命里了。這水,就是晉水。這泉,就是“勝地出嘉泉”的“嘉泉”———難老泉。在我們祖先的心目中,它將永生不老??晌覀儾恢溃氖嗄昵?,當(dāng)我和它初次相遇時,它其實已經(jīng)老了!植被的破壞、地下水源的萎縮、周邊大工廠工業(yè)超深井不分晝夜的榨取,已經(jīng)使它危在旦夕。等我的女兒剛剛長到我當(dāng)年的年紀(jì)時,1994年,“永錫難老”的難老泉終于流盡了它最后一滴生命的汁液。難老泉斷流了?,F(xiàn)在,晉祠的三絕之一,難老泉水,是靠了地下循環(huán)水系統(tǒng)力不從心地勉強維持著。淺淺的一道平庸的溪流,毫無生機和激情,與我記憶中的泉水,天壤之別。那早已不是我的泉水了。那早已不是范仲淹的泉水了。如今,帶外地朋友游晉祠,游到“難老泉”,我總是抑制不住我的傷痛,就像站在一個親人的墳?zāi)骨?。我無法讓一個外鄉(xiāng)人知道,這泉水,曾經(jīng)多么激蕩妖嬈,我更無法讓一個外鄉(xiāng)人知道,它在我生命中的重量,它在這城市中的千鈞重量。
我的城市,我的河流,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又是什么原因,慢慢走向干旱走向焦渴的,這個問題,不是我能夠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