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杰
一九一八年,魯迅重新執(zhí)筆為文投入新文化運動之后,他的書籍出版情況大有改觀。全國最大的出版社商務(wù)印書館,單是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三年兩年之內(nèi),就連續(xù)出了他五本書。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并不是他個人的時來運轉(zhuǎn),而是時代思潮的發(fā)展變化所致。
新文化運動的開展,使得青年讀者對新思潮的接受水平大為提高,欣賞趣味也大有改變。魯迅當(dāng)年那些曲高和寡的超前譯作,此時都轉(zhuǎn)為時尚,深受讀者歡迎,再加上他在新文化運動中沖鋒陷陣,也擴大了個人的影響力。他對自己在《新青年》時代的創(chuàng)作,曾作出這樣的評價:“在這里發(fā)表了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的,是魯迅。從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記》《孔乙己》《藥》等,陸續(xù)地出現(xiàn)了,算是顯示了‘文學(xué)革命的實績,又因那時的認為‘表現(xiàn)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保ā丁粗袊挛膶W(xué)大系〉小說二集序》)
由于時代風(fēng)氣的變化,促使資力雄厚的老出版社,也在調(diào)整思路,努力跟上形勢。商務(wù)印書館先是啟用沈雁冰等新人來主編雜志,后來又想請胡適來主持編譯所,胡適自己不肯來,卻推薦了他的英語老師王云五以自代。魯迅在商務(wù)出版的書,便是沈雁冰等所約,有幾種就編入他所主持的《文學(xué)研究會叢書》。
參加新文化運動以后,魯迅不但自己的寫作熱情高漲,寫了許多文章,出了很多書,而且非常關(guān)心青年文學(xué)團體的出版事業(yè)。他在商務(wù)印書館所出的這些書,主要也還是對文學(xué)研究會的支持。
他自己年輕時代在出版上到處碰壁的切膚之痛,現(xiàn)在想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幫助青年作者出書、出刊物,但同時也有對于新文化出版業(yè)的戰(zhàn)略考慮。這從《華蓋集·通訊》一文中可以看出。在這組通訊中,《猛進》周刊編者徐旭生提出,希望能將《語絲》《現(xiàn)代評論》和《猛進》集合起來,辦一個專講文學(xué)思想的月刊,希望能對大中學(xué)生的思想有所裨益。但魯迅并不贊成這種“集合”論,他回信道:“有一個專講文學(xué)思想的月刊,確是極好的事,字數(shù)的多少,倒不算是什么問題。第一為難的卻是撰人,假使還是這幾個人,結(jié)果即還是一種增大的某周刊或合訂的各周刊之類。況且撰人一多,則因為希圖保持內(nèi)容的較為一致起見,即不免有互相牽就之處,很容易變?yōu)楹推街姓?,吞吞吐吐的東西,而無聊之狀于是乎可掬?,F(xiàn)在的各種小周刊,雖然量少力微,卻是小集團或單身的短兵戰(zhàn),在黑暗中,時見匕首的閃光,使同類者知道也還有誰還在襲擊古老堅固的堡壘,較之看見浩大而灰色的軍容,或者反可以會心一笑。在現(xiàn)在,我倒只希望這類的小刊物增加,只要所向的目標小異大同,將來就自然而然的成了聯(lián)合戰(zhàn)線,效力或者也不見得小?!边@里所說的,雖然是刊物,但書籍之類的出版物,當(dāng)然也包括在內(nèi)。
出版物要辦出特色來,“集合”和“統(tǒng)一”并不是好辦法。五四以后,新文學(xué)之所以蓬勃發(fā)展起來,與許多小社團、小刊物、小出版社的出現(xiàn)有關(guān)。它們各有特色,各有主張,相互競爭,相互激勵,形成一個繁榮的局面。如果統(tǒng)一成一支灰色的大軍,那新文學(xué)也就走向枯萎了。
但魯迅在這條路上走得也并不順利,他不斷遭受挫折、背叛和污蔑。盡管如此,魯迅一直沒有喪失希望,仍舊繼續(xù)扶持青年文學(xué)社團或非社團文學(xué)青年,幫助他們發(fā)表文章和出版書籍,希望能造就新的文學(xué)隊伍,傳播新思想,發(fā)展新文藝!
新潮社是北京大學(xué)學(xué)生為響應(yīng)新文化運動而成立的社團。它成立得較早(1918年11月),影響也較大。它不是一個純文學(xué)團體,參加人員中,既有日后的知名作家,如楊振聲、汪敬熙、康白情、俞平伯,也有知名歷史學(xué)家,如傅斯年、顧頡剛,知名政治人物,如羅家倫、何思源,還有知名編輯孫伏園、李小峰,所以,新潮社可以說是一個綜合性的文化社團;它所出版的刊物《新潮》中,既有文學(xué)作品,也有學(xué)術(shù)文章,是一個綜合性月刊。這個社團和刊物的出現(xiàn),得到北京大學(xué)許多教師的支持,周作人還應(yīng)邀參與了部分工作。
《新潮》雜志出版后,新潮社負責(zé)人傅斯年曾寫信給魯迅,請他提意見。魯迅于一九一九年四月十六日寫了回信,誠懇地提出了意見。主要是希望他們不要陷于純科學(xué)圈子里,而要加強文化批判的成分。他說:“《新潮》每本里面有一二篇純粹科學(xué)文,也是好的。但我的意見,以為不要太多;而且最好是無論如何總要對于中國的老病刺他幾針,譬如說天文忽然罵陰歷,講生理終于打醫(yī)生之類?,F(xiàn)在的老先生聽人說‘地球橢圓,‘元素七十七種,是不反對的了?!缎鲁薄防镅b滿了這些文章,他們或者還暗地里高興。……現(xiàn)在偏要發(fā)議論,而且講科學(xué),講科學(xué)而仍發(fā)議論,庶幾乎他們依然不得安穩(wěn),我們也可告無罪于天下了。”同時,因為傅斯年寫過贊揚《狂人日記》的文章,而且在信中又提及,魯迅很坦率地說出這篇小說在藝術(shù)上的缺點:“《狂人日記》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藝術(shù)上說,是不應(yīng)該的。來信說好,大約是夜間飛禽都歸巢睡覺,所以單見蝙蝠能干了。我自己知道實在不是作家,現(xiàn)在的亂嚷,是想鬧出幾個新的創(chuàng)作家來,—我想中國總該有天才,被社會擠倒在底下,—破破中國的寂寞?!保ā秾τ凇葱鲁薄狄徊糠值囊庖姟罚?/p>
傅斯年雖然并不同意魯迅對于《狂人日記》的自我批評,說“《狂人日記》是真好的,先生自己過謙了”,但對他向《新潮》提的意見卻很重視,所以將此信發(fā)表在《新潮》月刊第一卷第五期上。
魯迅對新潮社也很支持。他在《新潮》第二卷第五期上發(fā)表過譯作尼采的《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并在新潮社出版過好幾本書—所譯俄國愛羅先珂的童話劇《桃色的云》(1923年7月出版),所作小說集《吶喊》(1923年8月出版)和所編講義《中國小說史略》(上冊1923年12月出版,下冊1924年6月出版)。還有,所譯日本廚川白村的文藝論著《苦悶的象征》,由未名社出版后,也由新潮社代售(1924年12月)。
那時,出版機制相當(dāng)寬松,許多文化社團都設(shè)有出版部,自己出版和發(fā)行書籍。所以魯迅在新潮社出版譯作,也是很正常的。不料,小說集《吶喊》出版后,卻受到別人的攻擊,而且還牽連到新潮社的編輯。
《吶喊》出版后約半年,創(chuàng)造社批評家成仿吾在一九二四年二月出版的《創(chuàng)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上發(fā)表評論文章《〈吶喊〉的評論》,將《吶喊》中大部分作品,從《狂人日記》到《阿Q正傳》等,都以“淺薄”“庸俗”的罪名,一筆加以抹殺,說是只有《不周山》一篇,“雖然也還有不能令人滿意的地方”,卻是表示作者“要進入純藝術(shù)的宮廷”的“杰作”。這使魯迅很反感,因為他自己知道,“《不周山》后半是很草率的,決不能稱為佳作”,從此就輕視了這位自稱在進行靈魂冒險的批評家,并在《吶喊》印行第二版時,將這一篇抽去,“向這位‘靈魂回敬了當(dāng)頭一棒—我的集子里,剩著‘庸俗在跋扈了”(《故事新編·序言》)。
這次沖突,顯然是由于藝術(shù)觀念的不同而引起的。魯迅是抱著啟蒙主義的主張,以為創(chuàng)作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的,所以他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中的不幸人民,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而成仿吾則強調(diào)藝術(shù)天才,重在自我表現(xiàn),因而把描寫民間疾苦的作品,都斥之為“淺薄”“庸俗”,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無法說到一起去。
除了藝術(shù)觀念的不同以外,成仿吾又把事情牽到親屬關(guān)系上去,說:“里面有許多篇是我在報紙上見過的,然而大都是門人手編的,所以糟得很,這回由令弟周作人先生編了出來,真是好看多了。”因為《吶喊》一書的編輯人,署的是周作人。其實這時,周氏兄弟已經(jīng)決裂,魯迅不愿在這問題上公開表態(tài),所以對于此點沒有回應(yīng)。
但沒有多久,成仿吾和創(chuàng)造社中人,忽然從自我表現(xiàn)論的推崇者變?yōu)楦锩膶W(xué)的提倡者了。他們?nèi)砸贼斞笧榕袑ο螅贿^這回批判的不是“淺薄”“庸俗”,而是“閑暇”。成仿吾寫了一篇皇皇大文《從文學(xué)革命到革命文學(xué)》,說:“他們所矜持的是‘閑暇,閑暇,第三個閑暇;他們是代表著有閑的資產(chǎn)階級,或者睡在鼓里的小資產(chǎn)階級?!倍T乃超在《藝術(shù)與社會生活》中又重拾成仿吾當(dāng)初的話題,說魯迅是“無聊賴地跟他弟弟說幾句人道主義的美麗的說話”。
這回,魯迅在《我的態(tài)度氣量和年紀》中加以回應(yīng)道:“我有兄弟,自以為算不得就是我‘不可理喻,而這位批評家于《吶喊》出版時,即加以諷刺道:‘這回由令弟編了出來,真是好看多了。這傳統(tǒng)直到五年之后,再見于馮乃超的論文,說是‘無聊賴地跟他弟弟說幾句人道主義的美麗的說話。我的主張如何且不論,即使相同,何以說話相同便是‘無聊賴地?莫非一有‘弟弟,就必須反對,一個講革命,一個即該講?;剩粋€學(xué)地理,一個就得學(xué)天文么?”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創(chuàng)造社中人無法反駁。
而周作人,則直到魯迅逝世后,才在《關(guān)于魯迅》一文中提及此事:“《阿Q正傳》發(fā)表以后,我寫過一篇小文章,略加以說明,登在那時的《晨報》副刊上。后來《阿Q正傳》與《狂人日記》等編成一冊,即是《吶喊》,出在北大新潮社叢書里,其時傅孟真、羅志希諸人均已出國留學(xué)去了,《新潮》交給我編輯,這叢書的編輯也用了我的名義。出版以后,大被成仿吾所奚落,說這本小說既然是他兄弟編的,一定好得了不得?!囊延洸坏?,大意總是如此。于是我恍然大悟,原來關(guān)于此書的編輯我是應(yīng)該回避的。這是我所得的第一個教訓(xùn)。于是我就不敢再過問,就是那一篇小文章也不敢收到文集里去,以免為批評家所援引,多生些小是非?!?h3>二
莽原社,是因魯迅所編《莽原》周刊而結(jié)集起來的一個文學(xué)團體。
創(chuàng)辦《莽原》周刊的原因,魯迅在《華蓋集·題記》里說得很明白:“我早就很希望中國的青年站出來,對于中國的社會,文明,都毫無忌憚地加以批評,因此編印《莽原》周刊,作為發(fā)言之地。”又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中國現(xiàn)今文壇(?)的狀況,實在不佳,但究竟做詩及小說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為了想由此引些新的這一種批評者來,雖在割去敝舌之后,也還有人說話,繼續(xù)撕去舊社會的假面?!保ā秲傻貢な摺罚睹г分芸龅煤茼樌?,在動議后兩周內(nèi)就出刊。
《莽原》周刊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創(chuàng)刊,“那‘莽原二字,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寫的,名目也并無意義,與《語絲》相同,可是又仿佛近于‘曠野”(《兩地書·十五》)。魯迅為這個刊物所定的宗旨是:“率性而言,憑心立論,忠于現(xiàn)世,望彼將來?!敝芸鲋镣晔辉露呷?,因《京報》削減附刊而停止,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起改為半月刊,單獨出版,到該年年底,因稿源、銷量以及與高長虹的糾紛問題,魯迅曾建議停刊或另出《未名》,但高長虹一鬧起來,魯迅就改變了主意,他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致李霽野信中說:“倘不停,我想名目也不必改了,還是《莽原》。《莽原》究竟不是長虹家的。我看他《狂飚》第五期上的文章,已經(jīng)墮入黑幕派了,已無須客氣?!庇衷谑挛迦罩马f素園信中說:對于《莽原》,“如果大家有興致,就辦下去罷。當(dāng)初我說改名,原為避免糾紛,現(xiàn)長虹既挑戰(zhàn),無須改了……明年還是叫《莽原》”。這樣,《莽原》就繼續(xù)出到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至第二卷二十四期才???,莽原社存在兩年半有余。
莽原社存在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卻培養(yǎng)了一批青年作家?!睹г返慕?jīng)常撰稿人,除魯迅之外,尚有高長虹、向培良、尚鉞、李霽野、韋素園、韋叢蕪、臺靜農(nóng)、金仲蕓、黃鵬基等,他們后來大都成為知名作家或?qū)W者。魯迅不但幫他們發(fā)文章,而且還幫他們出書。高長虹的詩和散文合集《心的探險》,就是“魯迅選并畫封面”,并編入他所主持的《烏合叢書》出版的;為了提高高長虹的知名度,魯迅還讓他為同一叢書中的許欽文小說集《故鄉(xiāng)》作序,并在廣告中說“由長虹與魯迅從最初至一九二五年止的作品嚴加選擇”而成,把高長虹的名字放在前面。其實,工作大部分是魯迅做的,這一點高長虹自己也承認,他在為《故鄉(xiāng)》所寫的《小引》中說:“現(xiàn)在形成的這個選本,則大半是魯迅先生的工作?!?/p>
應(yīng)該說,他們開始合作得很好。但不久,就出現(xiàn)了裂痕。
莽原社大致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狂飚社的人,如高長虹、尚鉞、高沐鴻、向培良、黃鵬基等;另一部分是日后組織未名社的安徽作家群,如韋素園、李霽野、臺靜農(nóng)、韋叢蕪等。矛盾也因此而起,不久就公開化了。
魯迅離開北京時,高長虹已經(jīng)遠走,刊物交韋素園編輯。但魯迅到廈門后不久,就看到高長虹在《狂飚》周刊第二期上發(fā)表了兩封通信,一封是給韋素園的,指責(zé)《莽原》不登向培良的劇本《冬天》;另一封是給魯迅的,要他對此事表態(tài),說“你如愿意說話時,我也想聽一聽你的意見”。魯迅對高長虹的作為,大為反感,他在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三日致許廣平信中說:“……要我說幾句話。這真是吃得閑空,然而我卻不愿意奉陪了,這幾年來,生命耗去不少,也陪得夠了,所以決計置之不理?!?/p>
但這件事,不過是一個借口,此時的高長虹已蓄意要與魯迅決裂了。
他在《狂飚》周刊上開出《走到出版界》專欄,發(fā)表一系列攻擊魯迅的文章,如《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給魯迅先生》《時代的命運》《疑威將軍其亦魯迅乎》《我走出了化石的世界,待我吹送些新鮮的溫?zé)徇M來》《瑣記兩則》《從北京寄到廣州》等。
高長虹自稱,“我與魯迅,會面不止百次”,說他所看到的魯迅,是從“真正的藝術(shù)家的面目……遞降而至一不很高明而卻奮勇的戰(zhàn)士的面目,再遞降而為一世故老人的面目,除世故外,幾不知其他矣”。這是最先將魯迅稱為“世故老人”的文章,同時又開啟了后來為創(chuàng)造社所繼承的,以年齡為攻擊材料的惡例,說:“須知年齡尊卑,是乃父乃祖?zhèn)兊囊蛞u思想,在新的時代是最大的阻礙物。魯迅去年不過四十五……如自謂老人,是精神的墮落!”接著,又嘲笑魯迅在女師大學(xué)潮中的處境道:“實際的反抗者(按:指女師大學(xué)生)從哭聲中被迫出校后……魯迅遂戴其紙糊的權(quán)威者的假冠入于身心交病之狀態(tài)矣!”其實,這“思想界的權(quán)威者”的頭銜,是別人在做廣告時加到魯迅頭上的,魯迅自己并不認同。甚至,連魯迅抱病為他編選詩文集《心的探險》時,為保證書籍質(zhì)量,刪掉了較差的幾篇,也成為罪孽,說:“去掉的有幾篇是他所不能領(lǐng)會的作品”,“況且去掉的好作品我仍可以收到別處去”。真是好心翻怨惡!
這種莫名其妙的攻擊和利用,使魯迅很憤怒。他一改對于青年人忍讓的態(tài)度,決定予以反擊。他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日給許廣平的信中說:“從昨天起,我又很冷靜了,一是因為決定赴粵,二是因為決定對長虹們給一打擊。你的話大抵不錯的,但我之所以憤慨,卻并非因為他們使我失望,而在覺得了他先前日日吮血,一看見不能再吮了,便想一棒打殺,還將肉作罐頭賣以獲利。這回長虹笑我對章士釗的失敗道:‘于是遂戴其紙糊的“思想界的權(quán)威者”之假冠,而入于身心交病之狀態(tài)矣。但他八月間在《新女性》上登廣告,卻云‘與思想先驅(qū)者魯迅合辦《莽原》,一面自己加我‘假冠以欺人,一面又因別人所加之‘假冠而罵我,真是輕薄卑劣,不成人樣。有青年攻擊或譏笑我,我是向來不去還手的,他們還脆弱,還是我比較的禁得起踐踏。然而他竟得步進步,罵個不完,好像我即使避到棺材里去,也還要戮尸的樣子。所以我昨天就決定,無論什么青年,我也不再留情面,先作一個啟事,將他利用我的名字,而對于別人用我名字,則加笑罵等情狀,揭露出來,比他的嘮嘮叨叨的長文要刻毒得多。即送登《語絲》《莽原》《新女性》《北新》四種刊物。我已決定不再彷徨,拳來拳對,刀來刀當(dāng),所以心里也很舒服了?!?/p>
這則送登四個刊物的啟事,就是《所謂“思想界先驅(qū)者”魯迅啟事》。篇幅很短,前面先摘引了狂飚社廣告的原文,接著簡單地說明事實,來拆穿其把戲:“我在北京編輯《莽原》,《烏合叢書》,《未名叢書》三種出版物,所用稿件,皆系以個人名義送來;對于狂飚運動,向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如何運動,運動甚么。今忽混稱‘合辦,實出意外;不敢掠美,特此聲明。又,前因有人不明真相,或則假借虛名,加我紙冠,已非一次,業(yè)經(jīng)先有陳源在《現(xiàn)代評論》上,近有長虹在《狂飚》上,迭加嘲罵,而狂飚社一面又賜以第三頂‘紙糊的假冠,真是頭少帽多,欺人害己,雖‘世故的老人,亦身心之交病矣。只得又來特此聲明:我也不是‘思想界先驅(qū)者即英文Forerunner之譯名。此等名號,乃是他人暗中所加,別有作用,本人事前并不知情,事后亦未嘗高興。倘見者因此受愚,概與本人無涉?!?/p>
但高長虹之攻擊魯迅,還有更私密的原因。這事,直待他的一首詩《給—》發(fā)表后,別人才領(lǐng)悟到,先從沉鐘社中人傳到未名社,再由未名社的韋素園告訴魯迅。這首詩里說:“我在天涯行走,夜做了我的門徒,月兒我交給了他了,我交給夜去消受……夜是陰冷黑暗,他嫉妒那太陽,太陽丟開他走了,從此再未相見。”詩中的月是指許廣平,夜是指魯迅,太陽則是高長虹自己。如果說,詩無達詁,難以坐實,那么他在《時代的命運》中說“我對魯迅先生曾貢獻過最大的讓步,不只是思想上,而且是在生活上”,就更印證了人們的猜測。
對于高長虹的心思,則魯迅根本不知道。魯迅在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致韋素園信中說:“至于關(guān)于《給—》的傳說,我先前倒沒有料想到?!犊耢芬矝]有細看,今天才將那詩看了一回。我想原因不外三種:一,是別人神經(jīng)過敏的推測,因為長虹的痛哭流涕的做《給—》的詩,似乎已經(jīng)很久了;二,是《狂飚》社中人故意附會宣傳,作為攻擊我的別一法;三,是他真疑心我破壞了他的夢,—其實我并沒有注意到他做什么夢,何況破壞—因為景宋在京時,確是常來我寓,并替我校對,抄過不少稿子,《墳》的一部分,即她抄的,這回又同車離京,到滬后她回故鄉(xiāng),我來廈門,而長虹遂以為我?guī)搅藦B門了。倘這推測是真的,則長虹大約在京時,對她有過各種計劃,而不成功,因疑我從中作梗。其實是我雖然也許是‘黑夜,但并沒有吞沒這‘月兒。”“如果真屬于末一說,則太可惡,使我憤怒。我竟一向在悶胡盧中,以為罵我只因為《莽原》的事。我從此倒要細心研究他究竟是怎樣的夢,或者簡直動手撕碎它,給他更其痛哭流涕。只要我敢于搗亂,什么‘太陽之類都不行的?!?/p>
這樣,在十二月下旬,魯迅接連寫了兩篇雜文《〈走到出版界〉的“戰(zhàn)略”》和《新的世故》加以反擊,又寫了一篇歷史小說《奔月》加以諷刺。小說中那個看到老師陷入困境,沒有利用價值了,就欺師滅祖,欲把他射死的逄蒙,就是影射高長虹的。魯迅并非舊時代師道的維護者,他只是要求人與人之間有基本的尊重,不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他說:“古之師道,實在也太尊,我對此頗有反感。我以為師如荒謬,不妨叛之,但師如非罪而遭冤,卻不可乘機下石,以圖快敵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學(xué),后來因為我主張白話,不敢再去見他了,后來他主張投壺,心竊非之,但當(dāng)國民黨要沒收他的幾間破屋,我實不能向當(dāng)局作媚笑。以后如相見,仍當(dāng)執(zhí)禮甚恭(而太炎先生對于弟子,向來也絕無傲態(tài),和藹若朋友然),自以為師弟之道,如此已可矣。”(1933年6月18日致曹聚仁信)而高長虹與狂飚社里的有些人,恰恰是在魯迅受到段祺瑞、章士釗等人打擊、迫害時,對他落井下石。
魯迅從此與高長虹和狂飚社中人斷交。后來他們看到魯迅沒有倒,有人又送作品來要他編入?yún)矔?,或請他介紹工作,他都置之不理,再沒有幫忙的熱情。但是,到一九三五年良友圖書公司請魯迅編選《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小說二集》時,他還是從歷史的角度,對他們作出了公正的評價:“一九二五年十月間(按:此處誤記,應(yīng)為四月間),北京突然有莽原社出現(xiàn),這其實不過是不滿于《京報副刊》編輯者的一群,另設(shè)《莽原》周刊,卻仍附《京報》發(fā)行,聊以快意的團體。奔走最力者為高長虹,中堅的小說作者也還是黃鵬基、尚鉞、向培良三個;而魯迅是被推為編輯的?!苯又?,又寫到“狂飚運動”:“但不久這莽原社內(nèi)部沖突了,長虹一流,便在上海設(shè)立了狂飚社。所謂‘狂飚運動,那草案其實是早藏在長虹的衣袋里面的,常常乘機而出,先就印過幾期周刊;那《宣言》,又曾在一九二五年三月間的《京報副刊》上發(fā)表,但尚未以‘超人自命,還帶著并不自滿的聲音”,“不過后來卻日見其自以為‘超越了。然而擬尼采樣的彼此都不能解的格言式的文章,終于使周刊難以存在,可記的也仍然只是小說方面的黃鵬基,尚鉞,—其實是向培良一個作者而已”。
未名社也是在魯迅支持下組織起來的青年文學(xué)社團,成立于一九二五年八月,主要成員有魯迅、韋素園、李霽野、臺靜農(nóng)、韋叢蕪、曹靖華,后來參加工作的,還有李何林等。該社以翻譯介紹外國文學(xué)為主,兼及創(chuàng)作。魯迅從引進新思想,介紹新藝術(shù)的需要出發(fā),一向重視翻譯工作,曾批評別人將創(chuàng)作比為處子,視翻譯為媒婆的說法,他在組織莽原社之外,又支持未名社的成立,蓋與此有關(guān)。
關(guān)于未名社的成立的緣由和經(jīng)過,李霽野在《回憶魯迅先生》中回憶道:“一九二五年夏季的一天晚上,素園、青君(按:即臺靜農(nóng))和我在魯迅先生那里談天,他說起日本的丸善書店,起始規(guī)模很小,全是幾個大學(xué)生慢慢經(jīng)營起來的。以后又談起我們譯稿的出版困難。慢慢我們覺得自己來嘗試著出版一點期刊和書籍,也不是十分困難的事情,于是就開始計劃起來了。我們當(dāng)晚也就決定了先籌起能出四次半月刊和一本書籍的資本,估計約需六百元。我們?nèi)撕蛥彩?、靖華,決定各籌五十,其余的由他負責(zé)。我們只說定了賣前書,印后稿,這樣繼續(xù)下去,既沒有什么章程,也沒立什么名目,只在以后對外必得有名,這才以已出的叢書來名社?!濒斞冈谝痪湃哪陮懙摹稇涰f素園君》一文中也說到:“那時我正在編印兩種小叢書,一種是《烏合叢書》,專收創(chuàng)作,一種是《未名叢刊》,專收翻譯,都由北新書局出版。出版者和讀者的不喜歡翻譯書,那時和現(xiàn)在也并不兩樣,所以《未名叢刊》是特別冷落的。恰巧,素園他們愿意紹介外國文學(xué)到中國來,便和李小峰商量,要將《未名叢刊》移出,由幾個同人自辦。小峰一口答應(yīng)了,于是這一種叢書便和北新書局脫離。稿子是我們自己的,另籌了一筆印費,就算開始。因這叢書的名目,連社名也就叫了‘未名—但并非‘沒有名目的意思,是‘還沒有名目的意思,恰如孩子的‘還未成丁似的?!?/p>
未名社的社址,最初設(shè)在北京大學(xué)第一院對面的一個公寓里,實際上就是韋素園的一間小小的宿舍,該社日常工作的主持人也是韋素園。魯迅說:“于是他坐在一間破小屋子,就是未名社里辦事了,不過小半好像也因為他生著病,不能上學(xué)校去讀書,因此便天然的輪著他守寨?!濒斞冈诒贝笙抡n后,常常到這里談天,偶爾也在這里吃飯,當(dāng)時學(xué)生公寓的飯菜不好,但魯迅還是照樣吃,添點菜便極為不安。他與這些青年人相處得很好,為他們的譯著認真審改,連裝幀、廣告,都很注意。
未名社存在的時間也不很長,到一九三一年秋因經(jīng)濟困難而解體。但幾年來所出的成果卻不少,而且有著長遠的影響。魯迅在《憶韋素園君》里說:“未名社現(xiàn)在是幾乎消滅了,那存在期,也并不長久。然而自素園經(jīng)營以來,紹介了果戈理(N. Gogol),陀思妥也夫斯基(F. Dostoevsky),安特列夫(L. Andreev),紹介了望·藹覃(F. van Eeden),紹介了愛倫堡(I. Ehrenburg)的《煙袋》和拉夫列涅夫(B. Lavrenev)的《四十一》。還印行了《未名新集》,其中有叢蕪的《君山》,靜農(nóng)的《地之子》和《建塔者》,我的《朝花夕拾》,在那時候,也都還算是相當(dāng)可看的作品。事實不為輕薄陰險小兒留情,曾幾何年,他們就都已煙消火滅,然而未名社的譯作,在文苑里卻至今沒有枯死的?!?/p>
未名社介紹俄蘇文學(xué)時間較早,而且影響也較大,一九二八年還曾被北洋軍閥查封了一次。直接導(dǎo)因是李霽野、韋素園合譯的托洛茨基的《文學(xué)與革命》,這本書寄到山東省立第一師范學(xué)校時,不但書被沒收了,而且還通知北京警察局,將未名社作為“共產(chǎn)黨機關(guān)”查封,并且將譯者李霽野逮捕,關(guān)押了五十天。當(dāng)時在山東當(dāng)政的是魯迅所說的“連自己也數(shù)不清金錢和兵丁和姨太太的數(shù)目了的張宗昌將軍”,而北京執(zhí)政者則是張作霖,但“聽說發(fā)動的倒是同行的文人”。另一個譯者韋素園因病住院療養(yǎng),逃過一劫。該年十月,未名社啟封,又在景東街設(shè)了門市部,重新開業(yè)。但到了一九三二年秋,臺靜農(nóng)的寓所又被查抄,沒收了曹靖華翻譯的《煙袋》和《第四十一》的存書,并把友人寄存的馬德堡半球誤認為“新式炸彈”而將臺加以拘捕。其實,那只是一件中學(xué)物理實驗的儀器。
在交往的過程中,魯迅對未名社的人也有些意見,覺察出他們的私心。這從他一九二六年十至十一月在廈門寫給許廣平的信中可以看出:“前回因莽原社來信說無人投稿,我寫信叫停刊,現(xiàn)在回信說不停,因為投稿又有了好幾篇。我為了別人,犧牲已可謂不少,現(xiàn)在從許多事情觀察起來,只覺得他們對于我凡可以役使時便竭力役使,可以詰責(zé)時便竭力詰責(zé),將來可以攻擊時便自然竭力攻擊……”但在《兩地書》中,上述文字已改為:“在這幾年中,我很遇見了些文學(xué)青年,由經(jīng)驗的結(jié)果,覺得他們之于我,大抵是可以使役時便竭力使役,可以詰責(zé)時便竭力詰責(zé),可以攻擊時自然便竭力攻擊……”修改后的文字是泛指,已經(jīng)看不出是針對誰的了。
魯迅將未名社與狂飚社,韋素園與高長虹,加以區(qū)別對待的原因,就在于高長虹實在太張狂,以天才、豪杰自居,在魯迅困難時,對他施以攻擊,所以魯迅要毫不留情地加以還擊;而韋素園和未名社中人,則踏踏實實地做著文學(xué)工作,有些缺點也就予以原諒了。
他多次贊揚韋素園和未名社的踏實作風(fēng),如說:“是的,但素園卻并非天才,也非豪杰,當(dāng)然更不是高樓的尖頂,或名園的美花,然而他是樓下的一塊石材,園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國第一要他多。他不入于觀賞者的眼中,只有建筑者和栽植者,決不會將他置之度外。”(《憶韋素園君》)又說:“未名社……也是一個實地勞作,不尚叫囂的小團體?!保ā恫芫溉A譯〈蘇聯(lián)作家七人集〉序》)而且還將它與狂飚社相比,說:“未名社卻相反,主持者韋素園,是寧愿作為無名的泥土,來栽培奇花和喬木的人?!保ā丁粗袊挛膶W(xué)大系〉小說二集序》
魯迅與未名社中人保持著終身的友誼。
一九二九年五月,魯迅從上海到北平探親時,還數(shù)次走訪未名社,并由李霽野等四人陪同到西山療養(yǎng)院去看望韋素園,談了許多閑天,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接著又感到他將終于死去—這是中國的一個損失—便覺得心臟一縮,暫時說不出話,然而也只得立刻裝出歡笑,除了這幾剎那之外,我們這回的聚談是很愉快的?!保ā秲傻貢ひ蝗罚┮痪湃臧嗽?,韋素園沒后,他為之題寫《墓記》,并作悼文《憶韋素園君》,贊揚他的泥土精神。
臺靜農(nóng)研究古典文學(xué),所以魯迅常有與之討論學(xué)問的信件,出京之后,繼續(xù)收集古碑拓片之事,也多托他辦理。曹靖華在蘇聯(lián)教書,所譯之書,如《鐵流》等,大多是魯迅為之張羅出版,魯迅在逝世之前數(shù)日,還力疾為他所譯的《蘇聯(lián)七人集》作序。同時,也利用他身在蘇聯(lián)之便,托他收集蘇聯(lián)版畫,很有成效。李霽野在讀書時,要靠稿費來支付學(xué)習(xí)費用,有時遠水救不得近火,魯迅常為他墊付,而且常有通信。由于政治環(huán)境的險惡,魯迅晚年很少在家中接待來訪者,但李霽野出國歸來,路過上海,魯迅還是在家中接待,愉快暢談,可見對他的信任。只有韋叢蕪,后來棄文從政,當(dāng)了國民政府的代理縣長,他們道不同不相為謀,沒有再來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