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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臉子辭典》選

2018-08-30 09:05孫且
小說林 2018年4期
關鍵詞:哈爾濱

巴揚

在偏臉子僑居的老毛子大多會吹拉幾樣樂器,例如手風琴、口琴,人們公認我們院的老庫頭兒演奏手風琴的技藝,最拔尖兒。

老庫頭兒的大名叫庫德里亞什,懂俄國話的人說,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卷卷毛的小孩,如今年過半百的庫德里亞什,天靈蓋上的頭發(fā)用手指頭就能數得過來,他平時總戴個平頂帽子掩飾光禿禿的腦袋。

偏臉子人覺得庫德里亞什這名字,不僅長,還繞嘴,就按咱們人的習慣,叫他老庫頭兒。庫德里亞什爽快地應著。

老庫頭兒在地包小市,租有一間鄰街小鋪面,靠制作和修理老毛子人日常用的白銅茶飲、咖啡壺的手藝為生。

這些形狀不一的器皿,看上去更像體育比賽冠軍的獎杯,立面刻有漂亮的花紋,梅花鹿拉爬犁,大胡子圣徒的圖畫。

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說,老毛子東正教的圣徒,相當于咱們一輩子只做好事不做壞事的好人,這相當于雷鋒。

老庫頭兒手持扁扁的鑿子,用膠皮錘子一下一下地敲打,大半個月才能雕出一個來。而我家下趟街的焊洋鐵壺的小爐匠,個把小時就能敲出一個水桶,或一個水壺,當然,表面光溜兒,沒有任何圖案和花紋,只是把洋鐵皮變個形狀而已。

小爐匠整天吹噓,他的手藝如何如何地好,能耐大去了,要不是腿腳不好,能夠著天。

小爐匠年輕時,挑著擔子走街串巷攬活,被驚馬拽著的大膠皮轱轆車壓碎了骨盆,一走一拐拉。

我擠對小爐匠,你畫個龍,雕個鳳。

小爐匠聽不出話外音,側歪著身子說,一個過日子的用具,要那些華而不實的玩意,有什么用,浪費工夫,浪費材料。

偏臉子人的生活,吃喝拉撒,日常用的器物跟老毛子比,缺乏細膩的細節(jié),日子也就少了趣味,簡單,粗糙。

老庫頭兒手上沒有活兒的時候,就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拉起巴揚。

老庫頭兒若到了興頭上,把手風琴掉個個兒,倒立著拉。

老庫頭兒更正我們,他這樂器不是手風琴,叫巴揚(俄語),俄羅斯的民族樂器。

偏臉子人不以為然,外觀看上去,沒什么明顯的差異,同樣的物件,只是個頭兒的大小罷了。

人們在地包小市彎彎折折的街道上,還沒看見老庫頭兒,遠遠就能聽到他悠揚的琴聲。好多人不用眼睛,而是用耳朵來確定自己的方位。

窮困潦倒的白俄貴族老尼古拉耶維奇經過,他教會我好多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民歌,每次都停下腳步,摘下臟兮兮的氈帽,雙手抓著,貼在胸前,低頭傾聽,然后,抹抹眼角,慢吞吞地走了。

老庫頭兒拉巴揚的時間越來越多,他的生意冷淡下來,偏臉子的老毛子愈來愈少,大多回國了,他是偏臉子及其周邊唯一做這活計的手藝人。

老庫頭兒兌掉了鋪子,小爐匠搬遷進去,價格也水漲船高,說費用多了。小爐匠是個行為不端的家伙。

老庫頭兒再回到地包小市兒,在他原來鋪子的對面一棵榆樹下擺地攤,像大多數老毛子一樣,靠變賣舊物過活。

老庫頭兒的懷里抱著他的巴揚,不時地拉上幾曲,猶如西斜日頭的余暉,明顯不如之前有氣勢。

老庫頭兒最終賣光了所有的家當,鍍銅的鐵藝床,一對牛皮箱子,自己的皮夾克、皮靴子,老婆卡捷琳娜的首飾、毛披肩,連蠟燭臺這樣的小玩意也不留了。

老庫頭兒不再去地包小市兒。

地包小市兒再也沒有了老庫頭兒的巴揚聲,做小買賣的生意人和周邊的住戶,覺得日子里少了些什么。

在我的記憶里,地包小市兒似乎從此也開始衰落。

老庫頭兒不會其他手藝,年齡大了,又干不了體力活,他和妻子卡捷琳娜常常是吃了這頓,下頓不知道在哪兒。

老庫頭兒卻不賣他的巴揚,除了房子的四框和炕上的那卷鋪蓋,家里的物件只剩巴揚了。

老庫頭兒沒有凳子,就坐在窗臺上拉巴揚,有時,會拉上小半天。

偏臉子人整天忙著勞作糊口,沒人關心老庫頭兒拉些什么,更多的時候,老庫頭兒像是在拉給自己聽。

老庫頭兒滿是老繭的手指,卻像舞蹈演員一般,十分靈活地按動兩側的圓鈕。

那天,天色已近黃昏,老庫頭兒還沒有出現在他家的窗臺上。當時,我和所有的人都沒有意識到,偏臉子從此再也沒有了老庫頭兒節(jié)奏歡快明朗的琴聲了。

老庫頭兒的巴揚壞了,他拿到西十二道街的樂器店修理。一個戴花鏡的老師傅拆開,翻遍了所有的零件盒子,沒找到合適的配件。

老師傅拉著長音說,這個老古董,1905年,圣彼得堡生產,年代太久遠了。

老庫頭兒不甘心,到處尋找那個叫音簧的小部件。

幾年后,老庫頭兒和老卡捷琳娜去了動力區(qū)文政街的外僑療養(yǎng)院。

老庫頭兒離開了我們院兒,他隨身的物品只有散落著的巴揚,一直沒有再裝上過。

老庫頭兒跟街坊鄰居們告別時說,日子總有一天會好起來。

人們點頭答應著。

偏臉子人都清楚老庫頭兒的性格,無論遇見多么煩惱憂愁的事兒,從來沒瞅見他掛在臉上。

小時候,《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我最愛看的小人書。

老庫頭兒跟我講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不一樣的另一個版本的保爾·柯察金和冬妮亞的故事。

在老庫頭兒的故事里,保爾·柯察金和冬妮亞沒有成為敵對的雙方,而是結婚了,還有了一兒一女。

我知道,善良的老庫頭兒在撒謊。

我長大后,老庫頭兒拉的曲子,大多都對上了號,基本是俄羅斯的舞曲和民歌。

我隱約覺得遺漏了什么,直到有一天,聽到《伏爾加河船夫曲》,喚起過去熟悉的旋律。

我淚流滿面。

手風琴分為很多種,鍵盤式手風琴、鍵鈕式手風琴(巴揚)、班多扭琴和六角手風琴。

老庫頭兒固執(zhí)地堅持他的巴揚的叫法——以俄羅斯歷史最有名的演奏家的名字命名鍵鈕式手風琴——其實,在刻意強調他們的民族記憶和標識。

南崗區(qū)博物館廣場東南側的新哈爾濱旅館(今哈爾濱國際飯店)就是一架手風琴的象形建筑。

新哈爾濱旅館始建于偽康德三年(公元1936年)五月。

俄籍建筑工程師彼·謝·斯維利多夫在設計時充滿了焦慮。

廣場的中心是這個城市的地標性建筑、哥特式木結構八面體的“遠東第一東正教堂”—圣·尼古拉大教堂。1966年8月23日被拆除,哈爾濱永遠的傷疤。

西側磚木結構的艾爾諾貝新藝術風格的建筑——莫斯科商場(今黑龍江省博物館)。

北面巴洛克為主的折中主義風格的吉別洛·索科大樓(今意大利駐哈爾濱總領事館舊址)。

東邊文藝復興風格的梅耶洛維奇大樓(今哈爾濱少年宮)。

南鄰新藝術風格的中東鐵路理事事務所,1921-1924年曾作為中東鐵路局局長沃斯特羅烏莫夫的官邸。

建筑設計師彼·謝·斯維利多夫在苦苦思考在圣·尼古拉大教堂廣場的平面布局和立面造型優(yōu)美的建筑群中,他的新建筑如何介入。

彼·謝·斯維利多夫拉起了他酷愛的巴揚,舒緩他的焦慮。

沉浸在音樂中的彼·謝·斯維利多夫突然放下巴揚,跑到工作臺前,不小心碰灑了咖啡,在染著咖啡漬的紙上,畫下新哈爾濱旅館的設計草圖。

新哈爾濱旅館建筑立面,左半部相當于手風琴的左半琴身,窗戶的造型為鍵鈕的貝司,中間豎直的線條形似皮風箱,右半部對應右半琴身,轉角向回收縮,多層的陽臺呈橫線條,有如鍵盤。

新哈爾濱旅館建到一層,因資金不足而停建,日本南滿鐵路近藤林業(yè)公司以一百萬日元接手。

日本南滿鐵路近藤林業(yè)公司的舊址,就在新哈爾濱旅館的西南側,沿西大直街向西南走,不到一百米的那棟日式現代風格的三層小樓,現在使用的單位不詳。

新哈爾濱旅館于偽康德四年(公元1937年)六月九日竣工,十月二十四日正式營業(yè)。

民國三十八年(公元1949年)七月,哈爾濱市人民政府接管此樓,更名為哈爾濱國際旅行社,主要接待各國外賓、海外華僑。

1950年2月27日,下午5時多,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在省市領導的陪同下,乘電梯登上哈爾濱國際旅行社的樓頂,俯瞰哈市的全貌。當年,這里是哈爾濱的最高點。

毛主席說,要把這座消費城市變成生產城市。

沒過幾年,新成立的動力區(qū)和平房區(qū),大工廠拔地而起,工廠煙囪林立。

哈爾濱來了不少蘇聯專家和他們的家屬。

我小時候,偏臉子還流傳著一首當年的民謠:

“蘇聯老大哥呀,掙錢掙得多呀,買輛摩托車呀,開到莫斯科呀。蘇聯老大嫂哇,掙錢掙得少哇,買塊破手表哇,戴上滿街跑哇。”

2010年6月22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哈爾濱“音樂之城”(Music City-Harbin,China)的稱號。

哈爾濱成為與奧地利維也納(Vienna,Austria)、意大利博洛尼亞(Bdogna,Italy)、西班牙塞維利亞(Seville,Spain)、英國格拉斯哥(Glasgow,Scotland)、比利時根特(Ghent,Bel-gium)比肩的城市。

原新哈爾濱旅館的建筑——正在奏響的手風琴,就是哈爾濱這座音樂之城輝煌榮譽的標志。

不過,一個沒有誕生過交響樂的民族,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莊嚴和宏大,所有的理解,都難免是誤讀。

地包

偏臉子流傳著一首歌謠,開頭就是,“火車頭,嗚嗚叫,吭哧吭哧進地包……”

地包,俄語,火車庫的譯音。

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九月,中東鐵路濱綏線由哈爾濱向東鋪軌的同時,開始在今天的位置興建哈爾濱機務段。

光緒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中東鐵路局在秦家崗設立了松花江站(今哈爾濱站),搭建了幾座木頭房和磚房(今哈爾濱站行李房的位置),有站長辦公室、電報室及行車人員休息室等。

哈爾濱機務段在松花江站的西北側,修建了火車庫。火車庫呈扇形,二十二個庫眼兒,用于簡單的維修和保養(yǎng)作業(yè),給機車鍋爐和管道清理水垢,更換缸套和軸瓦等易損件,在酷寒的冬季存放段內暫時不工作的蒸汽機車。

哈爾濱機務段為工人和家屬在火車庫的西側修建宿舍,米黃色的鐵路官房,人們籠統(tǒng)地稱哈爾濱機務段和這片居民區(qū)為地包,后來漸漸專指后者,現在叫地德里小區(qū)。

光緒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七月十四日,中東鐵路正式運營,擴建后的松花江站,改稱哈爾濱站。

哈爾濱機務段業(yè)務量驟增,招募的工人多達一千五百多名,中俄工人各占一半。

地包的居民區(qū)開始向南延伸。

地包約略的范圍:哈爾濱鐵路局哈爾濱機務段圍墻外與地包頭道街(今撫順街)之間所夾的這片狹長的地帶,東始哈爾濱機務段大門通往九站碼頭的鐵道,西抵六號門通往中東鐵路哈爾濱總工廠(今哈爾濱車輛廠)的鐵道,包括今天的地包二道街(今地節(jié)街),地德里街,地工街,地正街,撫安街,撫欣街,撫興街,撫利街,撫昌街等。

由于地域的擴大,地包有了大小之分,通常,人們習慣把機務段大門附近,以“地”字打頭的街道形成的區(qū)域,叫小地包,后來向西延伸的部分,今天哈爾濱市鎖廠周邊的“撫”字頭的街道形成的區(qū)域,叫大地包。

一條街若90度轉彎,則屬于另外一條街,而在地包,此慣例根本不適用。這里的街道折來折去,用偏臉子人的話說,沒有一條直溜兒的街道,比如,“丁”字形狀的地包二道街,分成了三段。

毛主席老人家說的“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按哈爾濱地方志編撰者說,這個說法要改動。馬列主義在哈爾濱傳播,比這個習慣說法的時間更早。

中東鐵路哈爾濱機務段的俄國工人里,有個叫伊萬諾維奇的中年人,下班后,經常去中國工人居住的工棚,講蘇俄“紅黨”和“白黨”的不同。

窮苦的中國工人知道了“紅黨”是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白黨”是馬爾托夫領導的孟什維克。

伊萬諾維奇的真實身份是布爾什維克派到中東鐵路哈爾濱機務段的負責人。

中國工人們聚會時,伊凡諾維奇領著大伙齊聲高唱《國際歌》。

若這個史實確鑿,那哈爾濱的地包就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最早唱響“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的地方。

蘇聯的檔案也可以佐證,《蘇聯十月革命與社會主義建設檔案》第十一卷第35頁有這樣的記載:“在哈爾濱的中東鐵路,還有同中國工人并肩勞動著的俄國工人。他們之間奠定并加強了革命的聯系。布爾什維克在中東鐵路區(qū)域內,不僅在俄國工人中問,而且在中國工人中間進行了革命工作。還在1905年-1908年時,哈爾濱的布爾什維克就在中國工人中間開展了系統(tǒng)的工作。我們在他們中間有計劃地進行工作,不僅努力幫助他們提高階級覺悟,而且還培養(yǎng)他們成為中國人民反對清朝專制制度的民族解放斗爭中的先鋒隊?!?/p>

可惜作為歷史文物的中東鐵路機務段的火車庫,沒有保存下來,七十年代初期被拆除了。我們似乎不太珍惜歷史的遺跡。

民國十四年(公元1925年)夏,哈爾濱機務段新招來一批中國工人,其中有一個叫吳麗石的小個子的江蘇人,臉面白嫩,手指尖細,穿著破舊的學生服,說一口流利的俄語。

吳麗石的另一個身份是中共黨員,莫斯科東方大學畢業(yè)后,受黨中央派遣,到哈爾濱領導工人運動。

吳麗石在偏臉子的塞瓦斯托伯爾街(今安心街)和謝爾吉耶夫街(今安廣街)拐角,租借了臨街的一所白俄人的沙曼房,開辦了“俄語夜?!薄枮I第一個地下產業(yè)工人黨支部。

不久,吳麗石調離哈爾濱,先到沈陽,后到山東濟南,組建遭到破壞的山東省委。由于叛徒出賣,吳麗石不幸被捕。

民國二十年(公元1931年)四月五日,山東臨時軍法委員會判處吳麗石等二十多名共產黨人死刑。同日,吳麗石在濟南緯八路刑場就義。

我小的時候,這間房子是個裁縫鋪,小業(yè)主叫任一剪。

家里的針線活兒主要由女人做,可好的裁縫卻多是男的,這世上的事兒,真是挺有意思的。

任一剪整天圍著藍圍裙,套著藍套袖,皮尺掛在脖子上,有客人上門,他把鼻梁上卡著的眼鏡向下拉,眼睛透過上半截鏡片,用化石片在布料上劃線。

在我的眼里,任一剪的眼鏡就是個配搭。

任一剪有個閨女,留著耷拉到屁股上的大辮子,烏黑烏黑的,任一剪裁好的布料,大辮兒蹬馬神兒機(俄語,機器)做活。

偏臉子人管縫紉機叫馬神兒機,也有少數說話南方腔調的人叫針車,這叫法,在偏臉子不流行。

偏臉子有好幾家裁縫鋪,唯獨任一剪家的生意興隆。人們說任一剪的活兒好。

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反駁道,你們是看上大辮兒了,穿她親手做的衣服,身子和心里舒坦。

瘋瘋癲癲的老井婆子的話,有時一針見血。

地包二道街“丁”字型的那一豎,與地包頭道街交叉點的南側,有一個地基比其他鐵路官房高出一截兒的石頭房子,當年住著哈爾濱機務段檢修車間的白俄工段長巴科維奇,咱們的工人叫他大個兒驢。

新近,哈爾濱站建北廣場,大個兒驢的住宅被拆除了。

大個兒驢憑自己身高馬大,力量上不吃虧,經常打罵咱們的工人。

山東掖縣大漢張有仁在機務段當司爐工,實在忍不下這口氣,聯合幾個老鄉(xiāng),教訓了大個兒驢。

從此,大個兒驢對咱們的工人客客氣氣。

我在撫順小學上學時,學校常把退休的張有仁老爺爺請來,對我們進行革命傳統(tǒng)教育。

張有仁老爺爺七十多歲了,腰板溜直,用濃重的掖縣口音,給我們講述他們收拾大個兒驢的故事——

俺和工友們提前把三條麻袋連在一起,改了一個特大號的麻袋。

掌燈時分,一個鉗工用鐵條弄開了大個兒驢的房門,俺和工友們踮著腳尖,摸黑進到大個兒驢的屋里。

大個兒驢趴在床上,像一頭死豬,呼嚕震天,他下了班,天天喝得爛醉,不過半夜不醒酒。

俺張開麻袋口,工友們扯著大個兒驢的四條腿,準備裝進去,這時,大個兒驢的呼嚕突然斷了。工友們抬著大個兒驢,懸在半空,屏住呼吸。大個兒驢打了個嗝,立馬呼嚕又一個接一個。工友們將大個兒驢塞進麻袋,俺扎上口,幾個人七手八腳把大個兒驢弄到運料的手推車上。

俺們直奔下坎兒水洼子街(今安豐街)的臭水泡子。

可俺一想,要是大個兒驢真的淹死了,就惹下大麻煩了,不如禍害他一下,適可而止。

工友們同意。

俺們把大個兒驢拋到附近的一個爛泥塘里。

秋天的水,冰冷刺骨。

大個兒驢凍醒了,在麻袋里亂蹬著,高呼救命。

俺們躲在旁邊的胡同,捂著嘴樂。

這鐘點兒,偏臉子的街道上根本沒有行人。

大個兒驢的呼喊聲弱了,也不在麻袋里折騰了。

俺看差不多了,就給大個兒驢解開麻袋。

俺故意問大個兒驢,巴科維奇段長,你得罪什么人了?

大個兒驢上牙和下牙一個勁兒地打架,半天才說出話來——我就得罪你們了。

大個兒驢一個禮拜沒來,高燒不退,蒙在額頭上用冷水浸濕的毛巾,一會兒就要換一條。

大個兒驢感冒好了,出現在車間里,背著手,像啥事兒沒發(fā)生一樣。

大個兒驢走到那幾個工友面前說,下了班,喊上張司爐,來我宿舍,我們喝酒,一醉方休。

張有仁老爺爺很會講故事,他說過,跟我們這么大,聽過全本的《水滸傳》。在我們學校,張有仁老爺爺翻來覆去只是這一件事兒,他說出上句,我們能接出下句。

有一回,二狗討厭,在臺下大聲喊著,張爺爺,你換個故事講吧。

張有仁老爺爺像拉磨的驢轉著圈磨叨,感謝毛主席,感謝共產黨,從三座大山的壓迫下,解救出了俺,讓俺們工人階級成為國家的主人翁。

從這以后,張有仁老爺爺再沒來我們的學校做報告。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我們國家第一輛自己設計的干線貨運蒸汽機車——前進型機車,偏臉子人俗稱的“五對輪”研制成功。

哈爾濱鐵路分局機務段老毛子人留下的火車庫,無法容納身軀龐大的前進型蒸汽機車,存放小型的調車用的上游型蒸汽機車尚可以,便擇地新建火車庫,地包徹底地廢棄了。

我經常翻過機務段圍墻的豁口,去廢棄的調車場玩,轉盤的背后就是殘破的火車庫。人非物也非。

我坐在調車轉盤銹蝕的鐵架子上,看南來北往的火車。

黑色的蒸汽機車對我來說,是個龐大的家伙,汽笛的鳴叫,曲軸和連桿的轉動,鍋爐噴出的蒸汽,似乎有無窮的力量。

夕陽下,那列向東開出的火車,綠皮車廂的窗戶下沿兒掛著的白鐵牌上寫著:三棵樹——東方紅。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我上學學會的第一首歌就是《東方紅》。

大人說,這個叫東方紅的小鎮(zhèn)是密山——東方紅鐵道的終點。

那咱,我不知道東方紅具體的位置在哪兒,到底離偏臉子有多遠。

我竟然過了近半個世紀的時間,才來到東方紅。

K7081次,仍是小時候的綠皮火車,親切又惆悵,遇車站一律???,無論大小,796公里,運行14小時26分。

東方紅,原來是一個安靜的小鎮(zhèn),倒不如說,一個寂寞的小鎮(zhèn)。

電影院

我小的時候,關于電影的概念,等于故事片,看電影,是我童年最幸福的回憶。這些看過的電影,已經成為我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每次,我總是希望電影長些,再長些,不要結束,雖然,那咱還無法完全懂得電影里想要表達的東西。

劇場燈光亮起的瞬間,我會愣上一小會兒,不能馬上適應重新回到的現實。

如果角度合適,我便張開雙臂,讓放映室射出的那束光,將我的影子映在銀幕上。我像是在飛翔。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幻想著扮演劇中喜歡的正面人物,并對劇情按著我的想法,進行補充和刪節(jié)。

那時,少有彩色電影,多是黑白片,可現在看來,卻比彩色片更有質感和表現力。

據考證,中國最早的電影院就誕生在哈爾濱的埠頭區(qū)(今道里區(qū))。

光緒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俄國人潘捷列依蒙·瓦西里耶維奇·科勃采夫租借法籍猶太商人薩姆索諾維奇位于中國大街(今中央大街)與石頭道街(今西十二道街)交角處的猶太商會,開辦了“科勃采夫法國電影院”。

科勃采夫法國電影院比西班牙人雷瑪斯光緒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在上海虹口海寧路與乍浦路路口建的上海虹口大戲院(參見《中國電影史》鐘大豐、舒曉嗚著,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8月第一版),要早三年。

科勃采夫法國電影院每天下午四時開始,連續(xù)放映三場,當時電影是默片,很短,一般不超過十五分鐘。

科勃采夫法國電影院可容納一百名上下的觀眾,門票5盧布,滿員時的站票也要1盧布。這個價格不是一般老百姓能承受的。

在科勃采夫法國電影院,看電影是身份的標志,是可以炫耀的事兒。

科勃采夫法國電影院的拐角,在商鋪林立的中國大街,是最靚的風景,從下午一直到晚上七八點鐘,打扮人時的男女,男的油頭粉面,女的濃妝艷抹,站在左右,抽煙,閑談,等待電影開演。我覺得更像是這些摩登男女的演出。

1864年,潘捷列依蒙·瓦西里耶維奇·科勃采夫生于俄國頓河河畔的羅斯托夫,跟外阿穆爾軍區(qū)的部隊駐哈爾濱,擔任隨軍攝影師。

光緒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科勃采夫放映了自己拍攝的俄國僑民在藥鋪街(今中醫(yī)街)的體育場(今紅星體育場)舉辦自行車比賽的紀錄片。可惜,改革開放初期,藥鋪街的自行車比賽場被改造成小廣場,現已無存。

科勃采夫最輝煌的電影是他無意間記錄下安重根義士刺殺伊藤博文,這一重要的歷史瞬間。

宣統(tǒng)元年(公元1909年)十月二十六日,為解決俄日爭端,俄羅斯財政大臣戈果甫佐夫和日本駐朝鮮統(tǒng)監(jiān)伊藤博文在哈爾濱會面。

科勃采夫架好攝影機準備拍攝歡迎的場面。

儀仗隊的音樂響起,科勃采夫對著焦距,鏡頭里突然出現一個戴黑帽穿黑衣的朝鮮人,沖出歡迎的人群,舉著勃郎寧手槍,高喊著“高麗亞,烏拉——”對準大胡子的日本人連開數槍。

這個日本老人像稀泥般,堆委在地上。

至今,哈爾濱火車站的第一站臺上,用不同的兩塊顏色地磚,標志出安重根義士和罪魁伊藤博文的位置。

民國十年(公元1921年),拉脫維亞籍的猶太商人I.R.達里耶爾在此開辦“男女時式洋服大氅”的商店,科勃采夫法國電影院停辦。

達里耶爾商店的牌匾上用中俄兩種文字,中文名“惠康呢絨莊”,俄文名,所以也有人稱倫敦呢絨商店。

櫥窗玻璃上除了上面的廣告語,還有數字3548,這是預定生意的電話號碼。

光緒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中東鐵路全線通車的當年,哈爾濱已擁有178部電話。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這里為龍江制鞋廠試銷部,門市后面是維修部,當年,龍江牌皮鞋質量很差,剛出廠的鞋就開膠。舊建筑現已無存。

光緒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俄籍猶太商人捷爾阿拉克洛夫在中國大街與商市街(今紅霞街)街口開辦“節(jié)克坦斯電影院”,經理是揚格若戈爾。民國十年(公元1921年),原建筑改建后,為德商孔士洋行分行,專營各種機械和配件。

同年,波蘭籍猶太商人.π·c·芬克利施捷因在中國大街和商務街(現上游街)街角開辦“伊留季昂電影院”。

不久,新城區(qū)(今南崗區(qū))松花江街的格蘭德旅館(今天竹賓館址)附設的“進步電影院”開業(yè)。

這些電影院都早于上海。

排行第五的奧連特電影院(今和平影院)為哈爾濱現存最早的電影院,光緒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由沙俄遠東總督阿列克謝耶夫海軍上將開辦。

我小時候,道里(偏臉子人狹義的道里)尚有四家電影院,不包括顧鄉(xiāng)電影院和其他的能放電影的俱樂部。

一、兆麟電影院。

民國十四年(公元1925年),俄國人巴拉斯在中國大街與蒙古街(今西七道街)交口開辦“皇宮電影院”,三層磚混結構,歐式折中主義風格的建筑。民國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更名為“第二電影院”。1949年,再次更名為“紅光電影院”。1950年,又更名為“哈爾濱市工人俱樂部”。1953年4月,又更名為“兒童電影院”。1960年,與當時的兆麟電影院(今兒童電影院)相互對調名稱,并沿用至今。

二、文革電影院。

民國十五年(公元1926年),美籍猶太人納布留金與滿鐵理事會于面包街(今紅專街)合資興建了“光陸電影院”,后更名為“大勝電影院”。磚木結構,折中主義建筑風格,立面對稱布局,以券柱式為主要構圖,采用愛奧尼雙柱并列形式,主入口高大寬敞。偽滿時,改名“麗都電影院”。解放后先后為“第三職工俱樂部”“東北魯藝劇場”“文化電影院”。文化大革命期間為“文革電影院”。文革結束,更名為“哈爾濱影劇院”。1982年再更名為“哈爾濱音樂廳”。1997年又更名為“哈爾濱紫丁香音樂廳”。

三、東北電影院。

民國十九年(公元1930年)八月,美籍猶太人阿列克什泰因創(chuàng)辦的“美國電影院”,在保險街(今西九道街)開業(yè),號稱是當時哈爾濱規(guī)模最大、設備最先進的電影院。磚木結構兩層建筑,歐式羅馬風格。

美國電影院不僅放映電影,還演出美國百老匯樣式的歌舞。

民國二十五年(公元1936年)三月十六日,十九日,二十日,俄羅斯著名歌唱家,世界男低音歌王夏里亞賓曾在此三次登場演出。

民國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更名為“大光明電影院”。民國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又更名為“東北人民劇院”,隨后又更名為“文化俱樂部”,不久,又更名為“東北電影院”,一直到1997年拆除。

四、兒童電影院。

大同二年(公元1933年),偽滿當局在新城大街(今尚志大街)和斜紋街(今經緯街)交匯處建成專門放映日本電影的“平安座影院”,典型日式現代風格的二層建筑。民國三十四年(公元1945年)八月,前蘇聯領事館接收了平安座影院,更名為“南京電影院”。民國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三月,移交給哈爾濱市中蘇友好協(xié)會,再更名為“兆麟電影院”。民國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八月一日,第六次全國勞動大會在此舉行。1953年4月與兒童電影院今(兆麟電影院)相互對調名稱。

我初中時,是市重點業(yè)余體校足球隊的守門員,在八區(qū)體育場的外場訓練。

守門員專項教練刁大爪子踢出一腳外腳背的弧線球,直奔大門的左上角。

我迅速向左前方墊了一步,飛身躍起,單臂伸展到了極限。

皮球劃出一道飄忽的弧線,砰的一聲擊中門梁。

看熱鬧的人群里,一個小胖子拍巴掌叫好。

實際上,我的指尖并沒有碰到球。

刁大爪子厲聲地呵斥我:支撐腿的用力再狠些,另一條腿向斜上方的拉動再快些。

我觀看當下的中超比賽,最好的那幾位守門員,包括國門王大雷、顏駿凌,在魚躍的動作上,都有缺陷,只是支撐腿單腿用力。

訓練結束,小胖墩跟我套近乎,他天天來看我們訓練。

小胖墩把小手伸進守門員手套說,你教俺守門,俺用電影票交換。

我爽快地答應,這得占多大的便宜!

當天,小胖墩就領我從兒童電影院的后門進去,爬一個單獨的樓梯,上到頂層的放映室。小胖墩他爸是兒童電影院的放映員。

小胖墩說,爸,俺的好朋友。

戴前進帽的人嗯了一聲,繼續(xù)忙他的工作。

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和小胖墩趴在放映室的瞭望口,探著腦袋看電影。

那些溫暖的電影,《紅雨》《海峽》《春苗》《小螺號》《我們都是向陽花》《摘蘋果的時候》《鮮花盛開的村莊》……

我和小胖墩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我跟小胖墩說實話,你個子太小了。

我不想對交心的朋友隱瞞。

小胖墩低下腦袋,俺知道。

小胖墩讓我很奇怪,他不愛看外國電影,國內的電影,他無論看多少遍也不厭煩。

小胖墩說,俺在找俺媽。

小胖墩的媽媽喜歡看電影,嫁給了小胖墩的爸爸,一個沉默寡言的電影放映員,有了小胖墩。

小胖墩還不記事兒,他媽不告而別。

小胖墩長大了,問他爸,俺媽為什么要拋棄咱們?

小胖墩的爸爸說,你媽想當演員,成為大明星。

我問,你媽長什么模樣。

小胖墩說,俺媽走的時候,拿走了她所有的照片。

小胖墩掏出一張電影明星的照片給我看,俺爸描述,像這個叫上官云珠的女明星。

這女人瓜子臉。

秋季的一天,蜻蜓在八區(qū)體育場的草坪上空徘徊。

小胖墩說,水蠆是很丑的蟲子,一般要一至三年,長的則要七至八年才能長大,爬出水面,脫去皮,生出翅膀,變成蜻蜓。人年輕時最好,而蜻蜓卻是暮年。這是它們最后的舞蹈,不久,就死去了。

未成年的小胖墩有顆大人的心。

幾天后,我再去兒童電影院,小胖墩他爸的小徒弟說,小胖墩跟師傅去外地了。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小胖墩,看電影的特權也就喪失了。

小胖墩和他爸一定到有電影制片廠的城市,尋找小胖墩的媽媽去了,不知道他們找到沒有。

改革開放,我觀看了重新上演的老電影,女演員中,上官云珠的確最有味道。

可惜這位影響我對女性審美的上官云珠,在“文革”初期,不堪忍受羞辱,跳樓自盡了。

1982年,我們第一次電視直播足球世界杯的比賽,意大利隊獲得冠軍,偉大的守門員佐夫舉起大力神杯。我終于明白過來,小胖墩想當守門員,因為這個特殊的位置,很顯眼,他不記得模樣的媽媽準能一眼認出他來。

我人到中年,耳邊還時不時地傳來我在兒童電影院放映室里聽見的電影膠片轉動的沙沙聲……

工廠街

工廠街約略東西走向,始于一面街,終止于北安街。

工廠街不在偏臉子的范圍內,偏臉子北界在安道街,再向北的那條斜街為工廠街,偏臉子人管工廠街叫道里的“邊兒”。

偏臉子人在街上遇見了,互相打招呼。

老張大哥,去哪兒呀?

她李嫂啊,去趟道里呢。

偏臉子就在道里區(qū),這話聽上去有些矛盾。

偏臉子人口中的道里,有廣義和狹義的區(qū)分。

偏臉子原屬新陽區(qū)。

偽康德五年(公元1938年)七月一日,偽滿哈爾濱市公署設立新陽區(qū),約略的區(qū)域為北鐵道街(今安道街)一東中東鐵路南滿支線一南康德路(今康安路)一西松花江堤壩。

民國三十六年(公元1947年)十二月,新成立的哈爾濱市人民政府將新陽區(qū)與埠頭區(qū)合并為道里區(qū),翌年六月又重新劃分為道里、新陽兩個區(qū)。

1953年11月23日,哈爾濱市人民政府決定,撤銷新陽區(qū),將其所轄區(qū)域劃歸道里區(qū)。

偏臉子人掛在嘴巴邊兒的道里,專指原埠頭區(qū)的中心區(qū)域,相當于現在的中央大街、尚志大街等主要街道以及周邊構成的核心商圈,即狹義的道里。

道里區(qū)的其他地域,偏臉子人也有各自的叫法,比如上坎兒或地包(今地德里),河字片或沃斯特羅烏莫夫村(今正陽河街道辦事處轄區(qū)的大部),民字片或莫斯科兵營(今共樂街道辦事處轄區(qū)的一部分),三十六棚(今工程街道辦事處轄區(qū)的一部分),顧鄉(xiāng)屯(今工農街道辦事處和城鄉(xiāng)路街道辦事處轄區(qū))等等,這樣,構成了廣義的道里。

工廠街的西段跟偏臉子挨著,也是偏臉子人去道里的必經之路,人們彼此熟稔,偏臉子人從沒把被尚志大街南段的大坡兒隔開的這一撇的工廠街,看成是偏臉子以外。

工廠街有個著名的25號大院,我們偏臉子人俗稱“特務院”。

民國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十一月六日晚,哈爾濱市文教局女秘書趙潔珊在九站碼頭和中東鐵路游艇俱樂部(今哈爾濱鐵路江上俱樂部)之間的小松樹林里,被人從背后槍殺。

這片小松樹林,現在辟為全民健身的運動場所,有各種體育器械,可唱卡拉OK、跳交際舞的老年人,比鍛煉的年輕人多。

新中國成立后,這個擱置了好幾年的案件,哈爾濱市公安局重新偵辦,代號“乙號案件”。

當年收繳的趙潔珊個人物品里,有一本緞子面的日記本。

趙潔珊在日記里,抄錄了魯迅的文章《無花的薔薇》,專案組偵察員認為趙潔珊在影射人民政府,表達不滿。趙潔珊是留用的偽滿政府工作人員。

日記本一個很隱蔽的位置,夾著一張小紙條,上寫“邵玉魁,水道街10號,工廠街25號”。

專案組偵察員經過調查,邵玉魁曾和趙潔珊同在偽滿哈爾濱市婦女協(xié)進會工作過,兩人交往甚密。

水道街(今兆麟街)與工廠街拐角處的房子呈“L”型,偏臉子俗稱的拐把子,有兩個進出的門,一個開在水道街,門牌10號,一個開在工廠街,門牌25號,進去后,為同一個院。

這個院子住的邵姓人家,戶主叫邵植華,是邵玉魁的父親。

邵家的家庭背景在當年屬于特別復雜的那類,邵玉魁的兩個弟弟,老大邵蓮魁,老二邵亞魁,當過國民黨兵,妹夫李子和做過軍統(tǒng)局哈爾濱站的情報員。

更令專案組驚喜的是,邵植華曾向市工商聯合會上交過一支勃朗寧手槍,而趙潔珊就是被這種口徑的槍械射殺。

在“三反”“五反”政治運動的余溫下,“乙號案件偵破小組”很快認定趙潔珊一案為“政治性謀殺”。

1954年4月7日,專案組秘密逮捕了邵蓮魁,在嚴刑逼供下,邵蓮魁“順竿爬”,編造出姐姐邵玉魁通過密友趙潔珊為妹夫李子和搜集情報。不久,趙潔珊變卦,邵玉魁便和他商量除掉趙潔珊。一個大霧天的晚上,邵玉魁將趙潔珊誘騙到松花江九站碼頭附近的小松樹林里,做最后的爭取工作,趙潔珊意志堅定。邵玉魁向他眨眼發(fā)出信號,他在趙潔珊身后十幾米的地方用他父親的三號擼子槍,射殺了趙潔珊。

一個月后,邵玉魁去沈陽開會,火車經停王崗站,幾個穿制服的公安人員上來,走到她眼前,掏出逮捕證:“邵玉魁,你被捕了?!?/p>

邵玉魁拒不認罪,專案組不斷地提審,體罰。此時,邵玉魁已懷孕八個多月,她決計犧牲自己,換取腹中嬰兒的性命,在詢問筆錄上簽字。

1954年7月14日,邵玉魁生了一個男孩,起名“鐵生”。鐵生出生第七天,專案組就交給了邵玉魁的丈夫王長春撫養(yǎng)。

1955年3月24日,哈爾濱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邵蓮魁、李子和死刑,邵玉魁死緩,邵亞魁有期徒刑七年。

王長春與邵玉魁離婚,帶著兒子,去了外地生活,從此杳無音信。

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對此案的判決還沒復核的情況下,《哈爾濱日報》發(fā)表了《哈爾濱市人民公安偵破一起潛伏特務案》消息,并用整版篇幅刊登了“罪證圖片”。

1955年11月14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她為什么被殺》的長篇通訊,《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等大報轉載,其他省份的報紙也紛紛報道此案。

哈爾濱市委宣傳部宣傳干事叢深根據“乙號案件”,編寫了電影劇本《徐秋影案件》,長春電影制片廠于1956年搬上銀幕,導演于彥夫。沈水凝飾演被殺害的女特務徐秋影,張圓飾演指使殺害徐秋影的女特務邱滌凡。

于是,哈爾濱的“乙號案件”,轟動全國。

叢深的另一個劇本《千萬不要忘記》影響更大。1963年,哈爾濱話劇院攜話劇《千萬不要忘記》進京演出,總理周恩來在出訪外國前一天,特意接見了全體演職人員。1964年,北京電影制片廠將《千萬不要忘記》搬上銀幕,導演謝鐵驪。

在黨的宣傳部門工作過的人,政治的嗅覺比常人敏感萬倍,高出好幾個量級。

長春電影制片廠樂團指揮家尹升山,執(zhí)棒指揮了電影《徐秋影案件》的音樂,他和邵玉魁曾住同一條街,工廠街95號大院,今天工廠街中國石油加油站對面,相隔不遠,我們無從考證他們認識與否。

那個年月,臺灣的蔣介石在美國的慫恿下,正叫囂反攻大陸,為了配合形勢的需要,相同的“反特”題材的《神秘的旅伴》《虎穴追蹤》《羊城暗哨》《寂靜的山林》《前哨》等故事影片紛紛涌現。

女特務的扮演者像是約定好似的,個個漂亮,比如《虎穴追蹤》里的阿蘭,《羊城暗哨》里的八姑,唯獨這部《徐秋影案件》里的徐秋影和邱滌凡,太讓人失望。在現實生活中,邵玉魁和趙潔珊屬于絕代佳人。

1956年6月15日,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以證據不充分,將“乙號案件”發(fā)回哈爾濱市中級人民法院重審。

哈爾濱市檢察院任命審判監(jiān)督處處長楊同喜,助理檢察員王永平,與法院、公安局的同志聯合組成調查組,重新審理此案。檢察官楊同喜、王永平堅持此案不成立。

那是一份白癡編撰的“供詞”。

楊同喜多次在會上表態(tài),不能因為沒有抓到兇手,就一定要找個替死鬼。

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公布《關于整風運動的指示》,后來轉化為轟轟烈烈的反右政治運動。

在運動中,有革命群眾揭發(fā)楊同喜和王永平為“國民黨特務鳴冤叫屈”。楊同喜被打成右派,王永平下放農村監(jiān)督勞動。

在方方面面的合力重壓下,1959年4月16日,哈爾濱市中級人民法院對邵蓮魁、李子和執(zhí)行了死刑。

1981年12月,邵玉魁在監(jiān)獄整整服刑了二十八年后,減刑獲釋。

此時,她的二弟邵亞魁早已在監(jiān)獄里服毒自殺,出生后再沒見面的兒子鐵生,父母和邵家的其他人,不知所終。

頭發(fā)花白的邵玉魁多次上書申訴冤情,她說,自己沒有什么再可以失去的了。

1987年7月6日,最高人民法院復核同意黑龍江省高級法院對邵玉魁等人無罪的裁定。

誰是殺害趙潔珊的兇手?

法院的判決并不能指出《徐秋影案件》的事實真相。

偏臉子的坊間有一個說法,某個有身份的人看上了趙潔珊,她不從,遭此毒手。

猜測只是可能。

歷史是由一個又一個謎團組成的矩陣,無法解開?;蛟S,這就是歷史的魅力所在。

邵玉魁當著采訪她的記者表示過,她感謝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好政策。

可沒過幾年,悲劇重新上演,1995年4月27日,無辜的聶樹斌被槍決;1996年6月10日,同樣無辜的呼格吉勒圖被執(zhí)行死刑。

我們無法感同身受聶樹斌和呼格吉勒圖冤死時的凄慘心境。

在痛心疾首下,我們除了還冤魂以公道,對受害者家人給予經濟補償,還應該做哪些亡羊補牢的事,我們真的好好想過嗎!

尹升山家住的工廠街95號大院,鄰街一趟板夾泥的沙曼房,一家的房檐下掛著一個用木板釘起來的雀窩,有一大家子家雀在里面生活。

這家掌柜的,叫大老楊,是“守門員”,市蔬菜公司看大門的更夫。

老楊家的大兒子大楊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撿了一只從窩里掉到地上的家雀崽兒,拿回來養(yǎng),還專門做了一個雀窩。

大楊的娘嘮叨大楊,家賊,養(yǎng)不熟。

偏臉子人俗稱家雀為家賊。

大楊在家,這個家雀就圍著他轉悠,有時,還落在他的肩膀上。

有一天,這個家雀瞅瞅藍天,又瞅瞅大楊,反復多次。

大楊正摸不著頭緒,家雀像箭一般飛走了。

大楊的娘嘆氣,翅膀硬了。

秋天,大楊去了北京,他考上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后來,擔任過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副院長,院長是常沙娜,其父常書鴻。

大楊的名字叫楊永善,著名的陶瓷設計家。妻子湯繼珊,東方歌舞團舞臺服裝設計家,父親湯道耕,即著名作家艾蕪。

改革開放初期,艾蕪老先生到哈爾濱開會,特意來雜亂的工廠街95號大院,看親家大老楊。

全院的人出來,爭著看大作家究竟什么模樣。

艾蕪老先生說,這里很溫馨。

轉過年的春天,雀窩住進了好幾只家雀,沖著老楊人啁啾。

大老楊說,是不是大楊家養(yǎng)的那只家雀回來了。

沒人能辨認出來。

我們人類自詡,能辨識真?zhèn)紊茞?,有時,卻無法辨識最簡單的事實。

我小的時候,這個家雀窩還在,家丁興旺。

華沙街

華沙街,今安平街,偏臉子人俗稱的偏臉子三道街。

華沙街是納哈羅夫卡村最早形成的約略南北向的街道之一,始于普拉科夫街(今安順街),在吉別斯街(今安和街),與特維爾街(今安化街)并攏,繼續(xù)向南延伸的部分,使用特維爾街的名稱,止于地道街(今安紅街)。

華沙街的北端,兵長街(今安寧街)和布利亞特街(今安達街)之間,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說,當年,住著不少的波蘭人,每年的陽歷八月十五的那天,他們唱著歌,在松花江上放小木筏子,上面有蠟燭和鮮花。

隨著中東鐵路建設,大批波蘭人來到哈爾濱定居,生活,工作,僑民人數僅次于俄羅斯人,據1926年的哈爾濱日文報紙《露亞時報》公布的哈市人口一覽表中,1916年的統(tǒng)計,波蘭人為2558人,不過,當時的波蘭王國由沙皇兼領國王,大多數波蘭人“隱匿”在俄羅斯人里,這個數字只是單列出專指的波蘭人,而非俄屬的波蘭人。

有人估計,哈爾濱波蘭僑民的人數約六七千。

中東鐵路第一任總工程師尤戈維奇是波蘭人,他是中東鐵路線路規(guī)劃、哈爾濱站和濱洲鐵路橋選址的主要決策者,為了紀念他,中東鐵路局將南滿支線編號63的小站,命名為尤戈維奇站(今王崗站),還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所學?!雀昃S奇紀念小學。原尤戈維奇紀念小學的舊址位于北教堂街(今教化街)與西大直街交口,現教化街副36號,為哈爾濱鐵路局物業(yè)公司辦公場所。

光緒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波蘭之家”在聾子街(今鳳翥街)21號的一棟平房內成立,包含“魯特(1ute)琴”音樂協(xié)會、波蘭紅十字會、波蘭工商業(yè)發(fā)展促進會、波蘭青年會等。“波蘭之家”,也有人翻譯為“波蘭先生”,是波蘭人在哈爾濱最早的社團和聚會場所,相當于當下的會館。之后,“波蘭先生”創(chuàng)辦了波蘭語的刊物《波蘭杜果德尼克》和報紙《姆洛達梅斯里》。

民國二年(公元1913年),“波蘭之家”擴建為二層。民國九年(公元1920年),波蘭領事館在二樓成立,第一任領事莫爾古列茨又將樓層增加到三層,作為領事館的官邸。原建筑現已無存。

民國十七年(公元1928年)六月一日,波蘭駐哈爾濱領事館遷至阿什河街與石山街(今一曼街)拐角處,直到民國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最后一任領事利杰夫斯基被日偽當局驅逐出境,領事館關閉。原建筑現已無存。

波蘭人在哈爾濱建造了兩座天主教堂,光緒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九月二十七日,在今天東大直街211號,落成由著名建筑師卡茲·基列依設計的圣斯坦尼斯拉夫教堂(今耶穌圣心主教座堂),與俄國巴克洛夫斯卡亞教堂(又稱圣母餅蠓教堂,烏克蘭教堂)隔街相望。今天尚存的建筑,兩個哥特式的塔樓,為后人的仿制品。

另一座,民國十四年(公元1925年)六月十五日,在藥鋪街(今中醫(yī)街)落成的圣約瑟教堂。現已無存。

波蘭人在哈爾濱開辦了三所學校,分別是格恩利赫·顯克維支中學,拉卓夫斯基波蘭小學和第三波蘭小學。

格恩利赫·顯克維支中學位于東大直街與齊齊哈爾街(今龍江街)交口處,原建筑現已無存。

據說,哈爾濱顯克維支中學的畢業(yè)生,可以免試入波蘭各大學。

顯克維支中學有名畢業(yè)生叫巴爾尼茨基,他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銀鷹》,寫波蘭人在哈爾濱的生活,在外僑文學界曾引起轟動。

在工商貿易方面,波蘭人在哈爾濱創(chuàng)辦的企業(yè)數量不多,但影響很大。

光緒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烏·魯布列夫斯基在馬家溝街(今馬家街,省委第二幼兒園附近)開辦啤酒作坊,哈爾濱啤酒節(jié)的創(chuàng)辦者呂瑛先生認為,是中國最早的啤酒。

光緒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柴瓦德夫創(chuàng)辦阿什河精制糖股份公司(今阿城糖廠)。

民國十一年(公元1922年),伊利奧·阿羅維奇·老巴奪和胞弟阿勃拉·阿羅維奇·老巴奪在石山街(今一曼街)開辦“老巴奪父子煙草公司”。

格瓦里斯基在中東鐵路沿線的亞布力、一面坡、海林、橫道河子和穆棱開辦了五處林場,為中東鐵路提供木材。而后,又于民國十三年(公元1924年)五月,在草料街65號(現香坊大街)開辦了膠合板廠。

1949年10月7日,波蘭共和國同新中國建立外交關系,哈爾濱近一千的波蘭僑民回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哈爾濱尚有大約一百名波蘭僑民。1993年,最后的波蘭僑民,生于哈爾濱的七十七歲的愛德華·斯托卡爾斯基返回波蘭。至此,波蘭僑民在哈爾濱的歷史畫上了一個令研究者惋惜的句號。

偏臉子三道街,在安順街街口的大雜院,原先住著奧澤維奇家族。我小的時候,只剩克日什托夫一個人。

1939年9月,德國入侵波蘭,克日什托夫的兩個叔叔回老家什切青參加抵抗組織,再無音訊。

解放初,奧澤維奇一家在天津塘沽港,登上接他們的“米琪維支”號郵輪,返回波蘭。

奧澤維奇家的老大克日什托夫留下來,沒有一起走。

奧澤維奇家的小兒子約瑟夫在松花江溺水身亡,埋在偏臉子人俗稱的毛子墳——俄僑哈爾濱新墓地(今文化公園)。

克日什托夫跟父親老奧澤維奇說,我要在哈爾濱陪伴約瑟夫。

老奧澤維奇和妻子老葉列娜抹著眼角。

克日什托夫和約瑟夫去松花江游泳,一個浪打來,約瑟夫不見了。

克日什托夫像當年約瑟夫呼喊他那樣,站在岸邊呼喊他的弟弟。

黃昏,江面上什么也看不見了,克日什托夫還在撕心裂肺地呼喊,希望約瑟夫能循著他的聲音上岸。

當年,好多人目睹了這一幕,有的人幫克日什托夫呼喊,愈來愈多的人加入到行列中。

奧澤維奇家早先住在橫道河子,老奧澤維奇給波蘭富豪格瓦里斯基的木材公司開火車,從大山里向外運木材。

格瓦里斯基的官邸位于病院街1號(今頤園街),始建于民國八年(公元1919年),一座意大利古典主義風格的建筑,凸出的半圓廳和露臺,現在是毛主席視察哈爾濱紀念館。

奧澤維奇家的房子在半山坡上,周圍是松樹林。

早上或晚上,霧氣升騰,樹林陰森恐怖,而克日什托夫卻覺得樹林里似乎藏著什么神秘的東西,總想去探究。

那天黃昏,克日什托夫走進大霧的樹林,他覺得被人用繩子牽著,他停下,或回轉,那繩子就拽他一下。

克日什托夫越走越遠。

克日什托夫走進另外一片林子,迷路了。

天黑了下來,克日什托夫徹底絕望了,橫道河子周邊的樹林經常有熊和狼出沒。

克日什托夫隱約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克日什托夫循著聲音的方向,走出了樹林。

約瑟夫站山坡上,用沙啞的嗓音不停歇地喊著哥哥的名字,直到克日什托夫站到他的面前。

克日什托夫為弟弟約瑟夫的死,一生隗疚。

每年柳絮飛散的時候,克日什托夫、老婆伊琳娜和兒女,手捧鮮花,去祭奠約瑟夫。

克日什托夫拿出約瑟夫喜歡的食物,蛋糕、草莓、酸奶、啤酒,擺在墓碑前的石座上。

克日什托夫點燃兩支香煙,一支插在蛋糕上,盤腿坐在剛冒出不久的綠草上,瞅著墓碑,跟墳墓里的約瑟夫說話。

克日什托夫告訴約瑟夫,他的日子過得不好。

克日什托夫大兒子在鐵路給水段的泵站,老二是車輛段的列檢員,女兒在中學當俄語老師。

六十年代初,伊琳娜領著兒女們回到波蘭的什切青市,老奧澤維奇和老葉列娜埋在那里。

克日什托夫還是沒走。

老井婆子說,伊琳娜和孩子們走的那天,克日什托夫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孤單的老克日什托夫喜歡跟我們小孩子聊天,講約瑟夫,講他家的過去。

老克日什托夫經常拿出他收藏的一些舊紙片,有哈爾濱水上體育會義勇券、美國電影院電影票,不厭其煩地翻來看去。

這些舊紙片里,有老克日什托夫和伊琳娜的結婚證,右面貼著兩人的照片,左面繁體字豎寫文字,國籍一欄:無,左側是哈爾濱警察局長單作善的簽名,時間康德七年。

年輕的伊琳娜很漂亮。

我覺得波蘭女人的容貌比俄羅斯女人更吸引人。

老克日什托夫在銀行存有一筆數目不小的死期存款。

偏臉子人說的死期存款,即定期存款,再長也有年限。

而老克日什托夫這筆存款的年限,以他的生命為限。

老克日什托夫立有一個遺囑,他死后,埋在約瑟夫身旁,余款作為酬金。

1958年6月9日,哈爾濱市人民政府將文化公園內的俄國僑民墓地,共44226人,猶太人墓地,共677人,整體遷往東郊,張廣才嶺余脈的天恒山,偏臉子人俗稱的荒山嘴子,兩處墓地仍舊毗鄰。

在新的俄僑墓地里,現在有十位波蘭人的墳墓,除了著名的波蘭木材商人格瓦里斯基,還有克日什托夫和約瑟夫。

腳滑子

腳滑子,男孩子們自制的,在冬季壓實的雪面上滑行游戲的用具,也可做代步工具。據說,腳滑子在民間有三百年左右的歷史。

大雪過后,我和小耍伴們天天滑著腳滑子去撫順小學上學,既省力,速度又快,出門的鐘點兒不用像之前那么早?;械母杏X更好,在風中穿行。我們進學校前,脫下來,放書包里,放學再穿上滑回家。

我小時候,腳滑子標準的制作工藝和程序如下:

木板的厚度,最好在兩公分上下,這是一個不厚也不薄的尺寸,按自己腳的長寬,鋸下來,底面平均分成三等份,用鉛筆劃上線,拿燒紅的爐鉤子比著鐵尺,烙出兩道鐵軌般平行的淺槽,嵌入俗稱8號線的鐵絲,這兩個溝的深度,最佳是2毫米,8號鐵絲的直徑是4.064毫米,恰好卡住一半。使用鉗子將鐵絲彎過來,呈兩個直角,扣在上面板,前后斷頭留兩三公分,用最小的一寸釘子固定。左右兩個側立面,一般各擰四個木螺絲,用來穿繩子將腳滑子綁到鞋上,后面釘兩到四個大帽兒的釘子作為“剎車”。

滑行的技術要領:滑行時,身體前傾,彎腰,支撐腿要屈膝,蹬地的那只腳向后側方用勁兒。想停下,除了停止蹬地,還要將腳滑子向后抬起,“剎車”的釘子帽兒插進雪里。

腳滑子的制動最難,腳滑子的“剎車”,只起到一定的減速作用,不能馬上停下來,需要提前判斷,多少米可以站下,慢慢剎住,太急,弄不好會摔個嘴啃泥。

腳滑子的制作是個手藝活兒。

我們大多數人的腳滑子,多是找塊差不多的木板,用小鋸條鋸成需要的尺寸,拿砂紙打磨,光滑程度不夠。

而我們院小榫眼子的腳滑子,木板用刨子刮得精光,前面和兩個側下面,修出弧形,與雪地接觸時,可以減少阻礙,還刷上硝基漆,偏臉子人俗稱的亮油。除了美觀,腳滑子還不至于被融雪浸泡變形。

小榫眼子他爹是老榫眼子,偏臉子出了名的牛烘烘的木匠。

老榫眼子只會做柜子、桌子,不會打窗戶框子,他打過的窗戶,沒有一個不扭歪。

老榫眼子說,老祖宗說,術業(yè)有專攻。

小榫眼子同樣牛烘烘:你們那不叫玩意兒。

小榫眼子的腳滑子動輒被偷。

只要小榫眼子的腳滑子沒了,學校后院鍋爐房的爐灰堆,指定出現一對丟棄的腳滑子形狀的鐵絲,已燒成了黑色。

小榫眼子說,俺知道誰有份兒,但不挑明了,免得傷了和氣。

我們認輸,在哪幾方面都輸給了小榫眼子。

腳滑子轉彎兒時會側滑,拐出弧度的大小,取決于直線時速度的快慢。

豁嘴子的爹是鐵匠,他的腳滑子是兩條淬過火的鐵條,還開了刃口,我們在地包頭道街(今撫順街)上比速度,他總拿第一。

所有的失敗者一致同意,增加拐彎兒的項目。

可我們還是屢戰(zhàn)屢敗,豁嘴子的腳滑子一壓,鐵條的刃口切入雪地,身子輕盈地扭了過來。

我們又增加難度,先在地包頭道街向北直滑,向舊電氣街(今安升街)左轉彎,下大斜坡,再右轉到偏臉子頭道街(今安心街),也就是一個反“z”字形的線路。

豁嘴子一路領先,在大斜坡,他的腳滑子的剎車一丁點兒作用也沒有。豁嘴子急速下墜,在歪十字街,他的身子像以往那樣向右擰,可是沖力太猛,實在是轉不過來了?;碜熳铀さ乖诘?,臉撞在道牙子,嘴唇豁開了。

市醫(yī)院的年輕大夫縫合技術不熟練,豁嘴子的上嘴唇留下非常明顯的傷疤。

長大了,當年的小耍伴,一個挨一個結婚,生兒育女,有的還在外面掛拉上了不錯的情人,而豁嘴子三十多了還沒娶上媳婦。

豁嘴子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一個研究所工作,個人的條件不差。

我們?yōu)樾r候的魯莽感到深深的內疚,卻又無法說出口,就輪番請他吃飯。

豁嘴子卻安慰我們,男女之事,寧缺毋濫。

腳滑子也具有區(qū)別社會地位的作用。

我們多是用碎布條擰成的繩子綁腳滑子,有的,用帆布頭拼個絆帶,套住鞋面,那就令人羨慕得不得了。而大鼻涕的絆帶是塊軟牛皮,繩子的外面包著一層蠟,不怕水浸泡。我們的布繩挺不到開春就腐爛掉了。

大鼻涕說,他的繩子是從汽車輪胎抽出來的線搓成的。

大鼻涕他爹是顧鄉(xiāng)屯第五煤場的革委會主任,偏臉子人俗稱煤五,有權有勢,還有實惠,兩塊軟牛皮,一般人家不會舍得,更沒門路弄到那汽車輪胎的線。

大鼻涕一直想讓我們去他爹的單位,體驗站在山一般的煤堆上的感覺,顧鄉(xiāng)屯的房子,全在腳下面。

我們沒有去,現在想來,一是太遠,二是不給大鼻涕顯擺的機會。

改革開放,侵占公家財務的大鼻涕他爹不降反升,當了燃料公司的經理。

大鼻涕家搬出偏臉子,住進有錢人的高檔小區(qū)。

大鼻涕職業(yè)高中沒畢業(yè),因為調戲多名女同學,被學校開除了。大鼻涕他爹安排大鼻涕到燃料公司下屬的多種經營分公司當業(yè)務員,走南闖北。

大鼻涕一身筆挺的西裝,油頭粉面,右腋下夾著一個黑皮包,左手舉著大哥大。

大鼻涕見了我們,蹺起二郎腿,拿出他的記事本,跟我們顯擺,他是成功人士。

大鼻涕的記事本上面記錄了他玩弄過女孩子的基本信息,有姓名,年齡,身高,三圍,還有日期,次數,以及他三言兩語的評語。

什么皮膚黑,眼媚,唇魅,什么微胖女,肉不暄,有彈性。諸如此類。

我們遠離大鼻涕,少有來往。

聽鄰居街坊說,大鼻涕從政了,當上了燃料公司的團委書記。

我真希望這只是道聽途說,不是現實,否則,我們社會的價值觀就全部坍塌了。民族危矣,國家危矣。

那咱,腳滑子玩出了花樣,要屬我們院的福根兒。

福根兒在他家,排行老末,第九個孩子,生在我家對面屋老井婆子口中的“挨餓那幾年”,又瘦又小,不過,比其他小耍伴靈巧。

腳滑子僅單腳使用,兩個腳上去,在光滑的雪地上,人根本就立不穩(wěn),而福根兒卻能保持平衡,還靈活地抽冰尜。

福根兒的腳滑子,前面比我們多兩個釘子,他用這兩個“牙”,去咬雪地。

福根兒被選拔到道外八區(qū)的市重點業(yè)余體校學花樣滑冰,后來,進了青年隊,成為專業(yè)運動員。

福根兒跟我們說,以后,不愁吃不飽飯了。

偏臉子人認為,國家肯定保證運動員吃飽,才有力量。我小的時候,食品匱乏的年代。

我們根本不相信福根兒的說法,他有更大的便宜可占。

福根兒雙人滑的女搭檔,海棠果似的臉蛋。

福根兒自然地摟著海棠果,有時,還托著她光著的大腿,把整個人舉起來在冰面上旋轉。

我們一直擔心,福根兒那細胳膊,別嘎巴一下折了。

福根兒糾正我們,你們真老土,俺女伴穿著進口的尼龍襪,怎么可能在眾人面前光溜兒的。

當年,我們國家生產不了尼龍襪,偏臉子人更沒見過尼龍襪。

反正,在我看來,福根兒干了一個頂好的工作。

長大了,福根兒有了名氣,卻不忘小耍伴們的舊情,在毛子墳(今文化公園)的冰上運動基地有比賽,就送給我們票,主席臺后排的座位,除了領導,最好的位置。

我們高高興興去觀看,場地里,那個隨音樂旋轉、跳躍的男人,我們小時候,一起滑腳滑子,他滑成花樣滑冰雙人滑的專業(yè)運動員。

福根兒變得強壯,那嬌小的女孩也長大了,活脫脫的一個美女,胸部高聳。兩人對視時,女伴的眼光火辣辣地撩人。

我們看出這里有門道。

我們嫉妒福根兒。

福根兒和海棠果一起退役了。他們沒滑出什么特別好的成績。在需要天賦的領域,老井婆子的老天爺,拒絕平庸。

福根兒和海棠果要結婚了,沒有意外。

老井婆子說閑話,蹦蹦戲一副架,不是兩口子,也是兩口子。

老井婆子說的蹦蹦戲,我們叫二人轉。

我們參加福根兒的婚禮,福根兒和海棠果來敬酒,我第一次近距離看見海棠果的面容。

我覺得,這個海棠果,沒有當年跟福根兒配合雙人滑的那個海棠果漂亮。大概當時我們離得太遠的緣故。

老毛子

偏臉子人對僑居在哈爾濱的俄羅斯人、歐洲其他國家的白種人、猶太人、土耳其人等,不加以區(qū)分,按其容貌特征,籠統(tǒng)地稱為老毛子,就像西方人很難區(qū)分黃皮膚、黑頭發(fā)的中國人、朝鮮人、日本人一樣。

哈爾濱的外國僑民以俄羅斯人居多,有時老毛子這個詞,也特指俄羅斯人。

根據《哈爾濱俄僑史》(石方、高凌、劉爽著,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第一版),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隨著中東鐵路開工建設,大批俄國工程技術人員、管理人員、工人和他們的家屬來到哈爾濱。同時,神父、教師、醫(yī)生、律師、商人也陸續(xù)而來。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二十日(1903年7月14日),中東鐵路全線通車,哈爾濱的俄國僑民達到2.3萬人之多。光緒三十至三十一年(1904-1905年),日俄旅順戰(zhàn)爭期間,哈爾濱成為俄軍后勤保障補給基地,大批外國商人涌入哈爾濱開辦工商實業(yè),大發(fā)戰(zhàn)爭之財,俄國僑民人數超過8.9萬人。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俄國僑民應征入伍,至1916年,俄國僑民人數減少到3.4萬人。1917年,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蘇維埃鎮(zhèn)壓的對象——俄國貴族、官吏、地主、資本家及反對革命的各階層分子,紛紛逃亡到哈爾濱。1922年12月15日,蘇聯紅軍進駐海參崴(符拉迪沃斯托克)—殘余的白俄軍隊最后的地盤,他們向奉系軍政府繳械后,準許入境,哈爾濱的俄國僑民人數達到最高峰的15.5萬人。民國十三年(1924年),民國政府和蘇聯建交,同年8月15日,蘇聯駐哈爾濱總領事館發(fā)出通告,原俄國僑民限期到要緊街(今耀景街)的領事館注冊入籍。一些身份復雜的俄國僑民,拒絕登記入籍,又未申請加入中國籍,淪為無國籍者。民國政府按蘇聯的請求,將其一部分遣送回國。1927年,哈爾濱共有29552名俄裔無國籍人。1935年,蘇聯將中東鐵路以1.7億日元賣給日本,撤出蘇聯籍員工及其家屬20535人。1936年,哈爾濱的蘇聯僑民6561人,無國籍者27986人。1945年8月18日,蘇聯紅軍進駐哈爾濱,蘇聯哈爾濱總領事館開始重新登記僑民。1950年,哈爾濱的蘇聯僑民23276人。

1945年——1950年,除少量仍無國籍者,哈爾濱俄僑人數急劇減少原因有一個說法,契卡隨蘇聯紅軍進入哈爾濱,追殺和逮捕了人數眾多的“蘇維埃最兇險的敵人”。

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說,每到晚上,荒郊野外槍聲不斷。

現在,新陽路松江拖拉機廠與和興路東北林業(yè)大學教學林場的位置,原來是兩片亂墳崗子,為主要的行刑地。

契卡還抓捕押解走眾多的“罪犯”,而在克格勃解密的檔案里,沒有這方面的任何記錄。最大的可能,在漫長的西西伯利亞鐵路,在某一個僻靜小站,在樹林密布的荒野中,被就地解決了。

1954年4月23日,蘇聯駐中國大使館向中國外交部提出遣送蘇聯僑民回國的要求,5月一8月,哈爾濱遣送5001名蘇僑回到除俄羅斯聯邦之外的加盟共和國定居。1955年,共遣送6171人。1956—1959年,合計共遣送5947人。1962年,哈爾濱尚有蘇聯僑民829人。1985年,減少到36人。1990年末,僅剩27人,多為孤寡、喪失勞動能力老人,民政部門統(tǒng)一安置在動力區(qū)文政街的外僑養(yǎng)老院。

除此之外,當年,哈爾濱還有大量的其他國家的僑民。

僅以1929年為例,哈爾濱人口總計342772人,其中,蘇聯籍28850人,無國籍外國人31433人,日本籍3739人,朝鮮籍1358人,猶太人1324人,波蘭籍594人,英國籍169人,法國籍156人,拉丁人154人,德國籍151人,希臘籍96人,意大利籍64人,美國籍58人,捷克籍58人,奧地利籍47人,丹麥籍45人,瑞典籍35人,荷蘭籍32人,土耳其籍15人,塞爾維亞籍8人,印度籍8人,匈牙利籍6人,羅馬尼亞籍2人,比利時籍1人。

1950年,哈爾濱除蘇聯以外,有20個國家的僑民356人。1956年,降至8國40人。1960年減至6國31人。1990年,哈爾濱已無外國僑民。

以上,我羅列的哈爾濱俄羅斯僑民和外國僑民的數據變化,看似枯燥,實際上,逼真地描述了一座繁榮的國際化城市,如何一步一步地淪落。

2017年5月25日,有影響力的上海東方傳媒集團第一財經傳媒有限公司發(fā)布中國城市最新一期榜單,哈爾濱為二線城市。

我想把哈爾濱列為二線城市,是借了省會的光。

哈爾濱因中東鐵路建設而開埠的城市,毋庸諱言,它的遺傳基因里,深深鐫刻著俄羅斯文化和西方現代文明的印記。

哈爾濱的高雅文化由西洋音樂開啟。

1899年,中東鐵路員工捷克籍的埃爾姆利一家,組成室內弦樂團。

1908年4月,中東鐵路管理局將俄國阿穆爾鐵路第二營管弦樂隊調入哈爾濱,成立了“哈爾濱中東鐵路管理局交響樂團”,二十世紀二十至三十為鼎盛時期,號稱遠東第一交響樂團,人們親切地稱“老哈交”。

1911年,中東鐵路俱樂部(今哈爾濱鐵路局文化宮)建成,后院建有貝殼露天劇場,這里成為老“哈交”主要的演出場所。貝殼露天劇場現已無存。

老“哈交”小提琴演奏家西多羅夫在他的著作《一個小提琴家的回憶:音樂之城哈爾濱》里回憶:“那是一個音樂、歌劇、戲劇、芭蕾舞和其他藝術形式繁榮的時代。夏天,在鐵路協(xié)會的花園里,每晚都有艾瑪努依爾·梅捷爾(猶太作曲家)和斯盧茨基指揮的交響樂團的演出。”

至今,在哈爾濱鐵路局文化宮的樂池里,仍能辨識出的墻壁上留有的老“哈交”演奏員的簽名。

1921年,在大直街與霍爾瓦特大街(今紅軍街)交叉的圣·尼古拉大教堂廣場的東南側,建起一座文藝復興風格的梅耶洛維奇大樓(今哈爾濱少年宮),米·阿·基奇金(M.A.Kmivirnn)在三樓開辦荷花藝術學校,開設音樂、戲劇、舞蹈、繪畫、雕塑等專業(yè)。

1925年,猶太人小提琴演奏家戈爾德施京和妻子鋼琴演奏家迪龍,在炮隊街(今通江街)的猶太中學(今朝鮮族第二中學)創(chuàng)辦了格拉祖諾夫高等音樂學校。格拉祖諾夫高等音樂學校很快招攬了一大批音樂教學人才,開設了鋼琴、小提琴、大提琴、巴松、黑管、手風琴、雙簧管、小號、圓號、打擊樂、歌劇班、音樂史、音樂理論等專業(yè),按俄國皇家音樂學院的教學大綱進行教學。

1926年,俄羅斯僑民組織了“青年丘拉耶夫卡”的文學團體,名稱源于俄國作家格澳爾吉·格列邊??品虻拈L篇小說《丘拉耶夫卡兄弟》。“青年丘拉耶夫卡”每周活動兩次,文學講座或詩歌朗誦,其成員的作品多發(fā)表于猶太新聞記者考夫曼在哈爾濱創(chuàng)辦的俄文周刊《邊界》上。1932年7月,“青年丘拉耶夫卡”有了自己的刊物《丘拉耶夫卡報》,發(fā)表了大量的俄僑詩人、作家的文學作品。偽滿時期,哈爾濱俄僑文學陷入冷落,“青年丘拉耶夫卡”于1935年春解散。

1961年8月14日,第一屆哈爾濱之夏音樂會在貝殼露天劇場閉幕。哈爾濱歌舞劇院交響樂團演奏貝多芬的《第六交響曲》第一樂章《田園》,指揮普爾克拉別克——“哈爾濱中東鐵路局交響樂團”最后一位指揮。

隨著《田園》最后一個音節(jié)停止,普爾克拉別克指揮棒飄逸地落下,大幕緩緩合上。

全場觀眾起立,掌聲雷動,久久不退場。

在后臺掩面而泣的普爾克拉別克返回i身j幕。

普爾克拉別克站在臺上仍舊淚流滿面,忘記了向觀眾鞠躬致謝。

大幕落下,一個時代結束了。

俄羅斯文學藝術,包括它的民族性格、風俗習慣等等,已經深深植根于這座城市的文化傳統(tǒng)里。

從哈爾濱走出的文化名人,比如指揮家尹升山,文學翻譯家高莽,油畫家孫云臺,話劇表演藝術家李默然,陶瓷設計家楊永善等人的身上,他們的藝術實踐中,無不有其基因的復制和表達。

我們院的老毛子瓦列里,人高馬大,壯實得如一頭牛亡牛,胸脯子有兩個人厚。

瓦列里跟人見面打招呼的方式很特殊,左拳齊眉,護著臉,右拳舉在下巴前面,晃來晃去,突然,沉到腰部,輕輕地杵一下對方的肚子。

老井婆子說,瓦列里年輕的時候,在外國頭道街(舊稱商務街,今上游街)的猶太商務俱樂部(哈爾濱科學宮)表演打拳。

瓦列里要到晌午才睡醒,誰家的門開著,就對著里面的人搓手,那人就到水缸里舀半葫蘆瓢兒水出來,歪斜著,瓦列里接著水流,洗一把臉。

瓦列里走了,我們院沒人瞅見他到底什么時候回來,也不清楚他靠什么為生。

對瓦列里來說,家只是個睡覺的地方,他的屋子里只有一張床鋪,床頭的墻上,掛著兩副比鲇魚頭還臃腫的皮手套。

偏臉子不成氣候的小流氓,多以街道和院落聚攏起來,形成團伙,團伙跟團伙之間因一事不合,就打群架。

瓦列里見到了,不勸解,反而組織他們斗毆。

瓦列里問,分出勝負了嗎?

兩伙小流氓都說,俺們贏了。

瓦列里問,有裁判嗎?

小流氓們搖頭。

瓦列里說,沒裁判,自己說的不算數。

小流氓們說,是這個道理。

瓦列里說,你們敢去派出所嗎?讓警察當見證人。

小流氓們不吱聲。

瓦列里說,我來吧。

小流氓們同意。

瓦列里吩咐一伙小流氓去鐵工廠弄四根一米長的四寸管子,又吩咐另一伙小流氓們去橡膠廠弄五十米的窄皮帶,給他們三天時間。

瓦列里相信他們,不守信用,沒有資格在偏臉子這個碼頭上混跡。

三天后,瓦列里脖子上吊著他的兩對手套,拎著個鐵錘,領著扛著管子和皮帶的小流氓,去了上坎兒的鐵路機務段廢棄火車庫。

瓦列里找一塊平整的洋灰地,掏出卷尺,量出六米見方的區(qū)域,在四個角插上管子,在膝蓋的高度綁上一圈兒皮帶,在胸部的高度綁上另一圈兒皮帶。

現在想來,在那個年代,瓦列里的拳擊臺是我們尚存的拳擊臺,雖然條件差,還不規(guī)范。

瓦列里摸摸腦門兒,還差個鈴鐺。

這天,撫順小學上下課,看收發(fā)室的老頭沒搖鈴,校長蕭大喇叭發(fā)火,門衛(wèi)哭喪著臉,鈴鐺不見了。

那天,瓦列里來找我說,我需要個助手。

瓦列里讓兩伙小流氓出對等的人,戴上拳擊手套,輪番上。

我的任務,看著馬蹄表的分針正好在刻度上,我就喊開始,搖晃手里的鈴鐺。

簡陋拳擊臺上的兩個人開始對打。

整整兩分鐘,我喊:時間到,再搖晃手里的鈴鐺。

這兩個人不管打得多么激烈,必須馬上停下,否則,誰不停下,誰就犯規(guī)。

中間停一分鐘,再下一個輪次,共五個回合,然后,再上另一對。

瓦列里站在中間將兩人分開,他的手落下,身子抽出去,雙方才可以對打。

一方被打倒在地上,瓦列里讓另一方站在角落里,他伸出手指頭,數到九,那倒下的人還沒起來,他就判輸。

雙方勢均力敵,瓦列里判擊中對方次數多的人勝利。

贏的一方,我按照瓦列里的吩咐,在小本子上劃“+”號,輸的一方,劃“一”號。一天下來,哪伙輸,哪伙贏,一目了然。

輸的那伙小流氓肯定不服氣,明天接著來。

我覺得兩伙都輸了,小流氓個個鼻青臉腫。

瓦列里經常不好好當裁判,一會兒幫這人,提醒他,利用臺繩反彈,掙脫被動。一會兒又幫那人,提醒他,刺拳要出去,鉤拳要快速。

不久,這事兒就傳開了,更多的小流氓團伙踴躍地加入進來。

瓦列里開始天天刮胡子,下巴泛著鐵青色,之前,他是個邋遢的人。

瓦列里拳擊臺的四周,圍滿了里三層外三層的小流氓。

瓦列里一律叫他們,家伙。

偏臉子人埋怨瓦列里沒正形。

時問就這么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有的家伙參加工作,賺錢養(yǎng)家,有的家伙下鄉(xiāng)去了遙遠的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瓦列里拳擊臺一天一天冷落,最終,我失業(yè)了。

偏臉子人到底回過味兒來,他們的孩子沒在大街上亂打亂鬧,惹是生非,派出所沒找上門來,他們也沒被公家人叫去像訓斥犯人那樣訓話,這些,還真多虧了瓦列里。

那些上班的家伙隔三差五來看望瓦列里,那些下鄉(xiāng)在農村的家伙,經常給瓦列里寫信,他們統(tǒng)稱瓦列里為師傅。

其中,一個叫黑大壯的家伙在信中寫道:

親愛的師傅,我特別想念您。我所在的農村,偏僻,貧窮,生活條件非常艱苦,農閑興修水利工程,每天收工回到知青宿舍,我們的身子軟得像稀泥。早上,天蒙蒙亮就要出工,我們根本就爬不起來。誤工就扣工分,一年辛辛苦苦下來,我們倒欠生產隊的錢。當我實在挺不下去了的時候,我總能聽見您對著我的耳朵大喊,嘿,你這個家伙,給我堅持住,臉迎著對手的拳頭,出拳,出拳,出拳,你他媽的是個男人!

星火小鋪

我們院兒的一斤八,一頭攮在大門口兒的排水溝里,爛眼子爺小鋪那一兩的酒提,從此蒙上厚厚的灰塵。

爛眼子爺小鋪位于歪十字街的拐把子。

偏臉子的舊電氣街(今安升街)和偏臉子頭道街(今安心街)交叉后,舊電氣街東頭呈45。角,東北向斜出,與上坎兒地包頭道街(今撫順街)相連,偏臉子人把這一段十字交叉的街道叫歪十字街。

歪十字街的東北角不像正常的街道拐角呈直角,而是像一把尖錐,偏臉子人叫拐把子。

星火第六小鋪正處在拐把子上。

星火第六小鋪歸星火合作社,排行老六,爛眼子爺只是個更官,而偏臉子人卻管星火第六小鋪叫爛眼子爺小鋪。偏臉子人有一套自己的命名規(guī)矩。

爛眼子爺的上眼瞼翻翻著,深豬血般紅,不停地用皮多肉少皸裂的手指,去擦拭淌出的濁淚。

歪十字街向地包頭道街斜出那一段,不算長,也就二十來米,恰好占據在上坎兒地包和下坎兒偏臉子之間的陡坡兒上,偏臉子人叫大斜坡兒。

爛眼子爺小鋪的門,之前開在歪十字街的大斜坡兒上,沒有牌匾。偏臉子的小鋪都沒有牌匾,有了,反而多余。

一個下雪天,我家對面院的水黃瓜嬸子拎著清醬瓶子從爛眼子爺小鋪出來,腳下一滑,跌倒在大斜坡兒上,清醬瓶子撞在道崖子上,碎了一地。

水黃瓜嬸子愛吃水黃瓜,人也就長得像水黃瓜。水黃瓜嬸子挑水黃瓜,一是看,黃瓜帶不帶黃瓜花,二是摸,黃瓜的毛刺兒扎不扎手心,三是掐,水分大不大。

爛眼子爺小鋪就改在偏臉子頭道街上開門。

偏臉子的爛眼子爺小鋪在全國都有名氣。

新中國的早期反特故事影片《斬斷魔爪》(上海電影制片廠1953年出品),鎖匠鋪的場景就是在爛眼子爺小鋪拍攝的。

只不過,導演沈浮臨時將雜貨鋪改為鎖匠鋪,掛上一個小牌匾。

石神父(陳述飾演)沿著歪十字街大斜坡兒下來,進到鎖匠鋪,配鑰匙,鎖匠(傅伯堂飾演)起了疑心。那咱的文學藝術作品里,咱們的老百姓警惕性很高,立馬向公安部門告發(fā)。人民公安撒下天羅地網,將美蔣特務一網打盡。

爛眼子爺小鋪的面積很小,只有七八米見方,一個木質的柜臺中間隔開,二一開,里頭二,外頭一,柜臺靠左面的墻,留一個進出的窄道。

爛眼子爺小鋪賣的商品,主要是周邊老百姓的日常零用。

柜臺右側依墻立著一個小玻璃匣子,分上下兩層,上面的搪瓷方盤里盛著各種動物形狀的餅干,硬得有如小石子,可以劫道了,更像是擺設。玻璃匣子下面放熟食,半截兒小孩子腿粗的茶依那腸——俗稱茶腸,半塊兒豬頭肉,幾卷五香干豆腐,品種少,數量也不多。即使這樣,有時候,一天還賣不完。偏臉子大多數人家過日子不會這么奢侈,只是那些饞酒的人,少量買些,當酒引子,偏臉子方言叫“就頭兒”。

柜臺下面,并排著五個半大的缸,一個裝醬油,一個裝醋,一個裝糠麩燒酒,一個裝榨菜,一個裝豆腐乳,墻角立著兩個麻袋,一個裝大粒鹽,一個裝精鹽。

進到爛眼子爺小鋪,聞味道,就知道剛才賣了什么,哪個缸蓋兒掀開,哪個氣味就彌漫整個小屋。

后山墻頂到天棚的貨柜,幾層通長的隔板,下面擺著常賣的東西,香煙,糖塊,洋火,洋蠟,肥皂。

上坎兒地包頭道街的合作社,偏臉子人叫大合作社,香煙不零賣。而爛眼子爺小鋪可以拆開賣,一毛八一盒的“蝶花”煙,一分錢一根兒,多賺二分。

大合作社,哈爾濱糖果廠的混合水果糖論斤稱量,爛眼子爺小鋪可以零賣,一毛錢七塊,還可以挑味道。

我覺得地產的混合水果糖只是包裝圖案的區(qū)分,小閨女們挑來挑去,只是為了攢糖紙,吃掉糖果,將這薄薄的蠟紙平鋪著夾在書本里。大上海的糖果才有各式各樣的味道。

洋火,洋蠟,更是偏臉子人生活的必需品,這一階段賣呼蘭火柴,過一階段賣鐵力火柴。不管哪家,都輕易劃不著,一盒洋火,有一半好用。就算揀著便宜了。

那年月,電力緊張,白天停電的次數少,越到晚上越停電。洋蠟有粗有細,價格卻一樣。細洋蠟比粗洋蠟長出幾寸,可偏臉子人用上一段日子,發(fā)現細洋蠟不如粗洋蠟燃燒得時間久。爛眼子爺小鋪到了粗洋蠟,我們院的人就互相轉告。

貨柜的中間,零散放著幾瓶水果罐頭,商標貼已被擦拭舊了,鐵皮蓋兒也有些許的銹跡。

貨柜最上面堆著的陳貨,裹著包裝紙,蒙著厚厚的灰塵,不打開,連爛眼子爺也不知道是什么。

大合作社一手錢一手貨,爛眼子爺小鋪可以賒賬,北墻不高不矮的釘子上,吊著一個黑色硬紙殼的本夾子,穿線的孔上拴著一支圓珠筆。本夾子四個角磨禿了,爛眼子爺每次拿動,都掉下碎屑。

賬簿上,名字出現最多的是井一丁,即我家對面屋的老井頭子。

兩訖了,爛眼子爺就當著對方的面劃掉。爛眼子爺不用格尺比著,劃出的線筆直。

爛眼子爺小鋪,營業(yè)時間,開門比大合作社早—個小時,兩個營業(yè)員,兩個老娘兒們,姓葛的,模樣有五十大多,姓尤的年輕些,也有四十來歲了。沒有顧客,倆人的胳膊肘子拄在柜臺上,一會兒,姓葛的嘴巴貼在姓尤的耳朵上,一會兒,姓尤的嘴巴又貼在姓葛的耳朵上,交換彼此知道的閑言碎語,張家長,李家短。

大合作社晚上六點關門,爛眼子爺小鋪的兩個老娘兒們一樣的鐘點下班,爛眼子爺接班,繼續(xù)營業(yè)到晚上九十點鐘。即使關了柵板,有人敲門,爛眼子爺也會打開,賣三分錢的洋火,或七分錢的洋蠟。

爛眼子爺打更兼營業(yè)員。

一斤八在顧鄉(xiāng)屯鄉(xiāng)政街的煤炭五商店——偏臉子人俗稱煤五卸火車。

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說,一斤八的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兒。

一斤八每天下班,走著回偏臉子,這一路上,見著小鋪,就推門進去,要一兩糠麩酒,一仰脖喝下去,然后從兜里拿出一根兒一寸多長的5號圓釘,蘸一下醬油,放到嘴里唆著,出來,再到下一家小鋪。

我家這趟街的爛眼子爺小鋪是第十八個,也是最后一個。

后來,在康安路和民橋街的街口,新開了一家小鋪,一斤八變一斤九了,可偏臉子人還按傳統(tǒng),叫一斤八。

一斤八兩個腳自己給自己下絆進了院,遇見鄰居街坊熱情地打招呼,連說今個兒,丟了,丟了。

一斤八天天丟,直到那天,他真的將自己丟在大院的外面。

一斤八的大兒子葫蘆瓤子,剛上初中一年級,拎著帆布書包,來到我們院當中的空地。

葫蘆瓤子將書包里書本、鉛筆、格尺、橡皮、小刀,一股腦兒抖摟到地上,小耍伴們隨便拿,他說,當作念想吧。

葫蘆瓤子把一斤八的鋁飯盒裝進書包,斜背著,耷拉在屁股上,走一步,書包就顛一下,接班去了煤五,繼續(xù)卸火車,當煤黑子。

葫蘆瓤子沿著一斤八的路線走回偏臉子,卻不學他爹見小鋪就進去。

葫蘆瓤子說,俺賺的錢,要養(yǎng)活俺娘,俺的弟弟妹妹。

前幾年,我把保存的一支鉛筆還給了葫蘆瓤子。

葫蘆瓤子接過來,竟然嗚嗚地哭起來。

我第一次瞅見年過半百的葫蘆瓤子哭泣。

葫蘆瓤子的干巴媳婦說,你老大不小的人,丟不丟人。

我們分手時,葫蘆瓤子說,我和你嫂子還有你侄女,生活得挺好。

新時期改革開放,煤炭公司改制,葫蘆瓤子和媳婦雙雙下崗,靠打零工,供養(yǎng)他們的女兒上大學。

我有些黯然。我們的教育機構是個吞錢的機器,僅這一方面,就夠葫蘆瓤子和他媳婦受的。他們太難了,但有尊嚴。

爛眼子爺小鋪稱酒的酒提分一兩、二兩、半斤三種。

井一丁進了爛眼子爺小鋪,把酒瓶子杵到柜臺上說,老規(guī)矩。

井一丁說的老規(guī)矩,半斤糠麩酒,一個熏五香豆腐卷。

爛眼子爺扒拉豆腐卷堆,專找黑顏色的。

井一丁去大合作社買熏五香豆腐卷就得強調,俺家老摳口味重,喜歡火大的。

爛眼子爺小鋪二兩的酒提,使用的頻率最多。

歪十字街的那盞路燈亮了,拉泔水的老穆頭蹬三輪的老麻,兩個老跑腿子像約好了一樣,前后腳來到爛眼子爺小鋪,身子靠著柜臺,二兩燒酒,一根咸豇豆條。

“文化大革命”前的中學語文課本,有篇文章《孔乙己》,里面的人物孔乙己,名字比井一丁只多一筆,就站著喝瘦酒。

沒有像樣的下酒菜,偏臉子人叫喝瘦酒。

有時,爛眼子爺看茶腸剩得多,就給他這兩個老兄弟每人切一片,薄到僅能掛住刀,不至于明天早上被兩個老娘們兒發(fā)現。

瓷盅里的燒酒下去一半了,老穆頭哼哼起了小調兒。

“咱們先說地,后說天,說完了寶塔,再說旗桿兒……”

老麻幫腔:“咱們再說旗桿兒——”

爛眼子爺彎著中指,用關節(jié)敲著桌子,算是打板。

昏黃的路燈滅了,爛眼子爺小鋪的白熾燈也滅了,偏臉子人瑣碎的一天也過去了。

明天早上,日頭會再次升起。

日子是一種永不停歇的單調的周而復始。

姥娘

我的祖籍山東省掖縣(今萊州市)朱橋鎮(zhèn)可門高家村。

我們膠東人,管外婆叫姥娘。

我姥娘家在偏臉子頭道街(今安心街)81號院。

天蒙蒙亮,我姥娘就起來了。我家的一天,從我姥娘的勞作開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我從小住我姥娘家,我說的“我家”是指我姥娘家。

我姥娘點上爐子,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拉風匣,一手向爐膛里添煤。

我姥爺上班去了。我姥爺是銀匠,新社會,取消了這行當。我姥爺進了鐵工廠當鉗工。

我姥娘歇口氣,打來一盆清水,對著鏡子一般的水面梳頭。

我姥娘用沾了水的篦子向后捋去,灰白的頭發(fā)一根是一根,紋絲不亂,盤成抓鬏。

抓鬏,我姥娘一輩子的發(fā)式。

我姥娘有做不完的針線活兒,炕頭整天放著個柳條笸籮,里面盛著針頭線腦。

我小時候穿的鞋,就是我姥娘做的。

我姥娘去上坎兒合作社買來黑趟絨布,比量紙殼鞋樣兒,剪出鞋面。

我姥娘用白面熬出糨糊,拿出積攢的布條,一層又一層粘起來,做成厚厚的袼褙。

我姥娘提溜著浸過水的麻,我撥拉下面拴著的木頭棍,麻線就擰成了麻繩。

我光著腳,踩在袼褙上,我姥娘用化石片,沿著我腳的邊緣讓出少許,畫出個輪廓,剪下來。

我姥娘戴上老花鏡,中指套著磨得锃亮的頂針,用錐子納鞋底。

我姥娘每納一下,都先把麻繩放到舌頭上拉一下,沾上唾沫

沫的麻繩就滑溜了。

錐子鈍了,我姥娘把錐子尖兒伸進銀灰的頭發(fā)里磨著。

一只鞋底得用大半天的工夫,上面的麻線密密麻麻。

我姥娘用小錘子將凸出的麻線敲進袼褙里。

我姥娘上完鞋幫,新鞋就做好了。

我穿上合腳的新鞋,急著跳下地。我姥娘卻不讓我邁步。

我姥娘撅了一根兒笤帚上的細彌兒,叫我叼在嘴里,扶著我過門檻子。這咱,我才可以隨便走道。

我問,這是為啥?

我姥娘正經八百地說,以后不管你走多遠的路,都不會跌跟頭。

我姥娘一直穿著那身補丁摞補丁的褂子。

我姥娘托付上坎合作社賣布的大辮售貨員,幫她留意上好的青花旗布。

大辮兒終于來信了。

我姥娘要給自個兒做新衣服了。

我姥娘把扯好的黑布,方方正正地疊起來,仔細仔細包在自個兒帶來的包袱皮里。

我姥娘還買了把新剪子,沖著窗戶的光亮,用手上的硬繭去碰剪子的刃,選了好幾把才滿意。

我姥娘求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給她選個日子。

老井婆子是我們偏臉子出了名的神匠,她家有本一碰就掉碎屑的舊皇歷,上面有今天易做什么,忌做什么。

老井婆子用手指頭掐算出最吉利的日子。

這天,我姥娘不去找裁縫,卻去找我們院的呂民慶他娘。

呂民慶他娘是偏臉子有名的全活人,子子孫孫,好幾十口人。

呂民慶他娘撅達著粽子般的小腳,樂滋滋地來了。

呂民慶他娘盤腿坐在炕頭,我姥娘端來一盆新舀的清水,呂民慶他娘洗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我姥娘遞給她新手巾。

偏臉子最好的裁縫任一剪也得提前畫出來,呂民慶他娘根本不用化石片在布上劃線,直接用鋒利的剪子,喀嚓喀嚓地剪著黑布。

呂民慶他娘剪出的不是褂子,倒像是袍子,比棉襖還肥上一大圈兒。

呂民慶他娘樂呵呵地回去了。

我姥娘洗了手,戴上拆了腿的老花鏡,自個兒去紉針。

我姥娘做針線活兒,多是我給紉針。這回,我姥娘不讓我動手。

我姥娘用唾沫將線頭弄濕,拇指和食指對著捻細,讓針鼻兒沖著日頭光,向里面穿去。

我姥娘紉了半天,好歹穿了過去。

我姥娘時不時地停下來,瞅瞅針腳的粗細。

我姥娘跟我嘮叨著,你姥娘的針線活兒粗拉,趕不上你老姥娘,你老姥娘的針腳可密實了,像繡出來的。

我姥娘的新衣服做成了,卻不穿,用包袱皮兒包好,壓在炕柜的最下面。

我姥娘給自己做的是壽衣,去另一個世間穿的衣服。

我姥娘的膽子特別的小,天上掉下片樹葉,也怕砸到腦袋上。

人最害怕的,恐怕就是死了。

可我膽小的姥娘面對著死亡,都不慌不忙,從從容容。

我姥娘要給閻王爺看,給街坊鄰居們看,給所有的人看,她體面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姥娘的壽衣,仍開著襟兒。我姥娘穿了一輩子大襟兒的褂子。

我姥娘用布條打成絆帶當扣子,可我姥娘卻不釘上。

我姥娘說,這扣子要在她臨走前才釘上,有多少兒孫就釘上多少扣子。

我姥娘是小腳。偏臉子的山東老太太,都是小腳。

我姥娘對我講,她小時候,我老姥娘邊給我姥娘裹腳邊嘮叨,大腳的閨女沒人給個婆家。

比千年萬年還長的黑布條勒住了我姥娘的雙腳。我姥娘在哭泣。

我姥娘的腳,終于纏成小巧的月牙兒。

我姥娘的腳被裹殘了,除了大腳指頭,其余四個腳指頭緊緊地蜷曲在腳心。

同時裹殘的,還有我們這個民族的舞姿。

我姥娘合乎了那個社會的標準,嫁給了我姥爺。我姥娘小巧的腳給了我姥爺,更是給了那個社會。

上坎合作社賣大棗,我姥娘過去抓一把,然后張開手,紅棗一個一個地掉回去。

我姥娘說,咱們關里家的大紅棗。

我姥娘跟我講過,老家的院子里就有一棵棗樹。

我問我姥娘,你想老家嗎?

我姥娘說,自個兒的家,怎么不想,到死都想。

老井婆子是滿族人,說我們山東棒子說話侉。

我姥娘到死鄉(xiāng)音未改。

我覺得,我姥娘是不想改。

我從小跟我姥娘學會滿口的膠東話。

我領我的女朋友見我姥娘,我做的翻譯。

有一天,一對母女來我家討飯,大人扶著我家的門框子,小丫頭怯生生地躲到她媽的屁股后面。

那些年,在我的記憶里,逃荒的人特別多。

母親哀求著,嬸子,能給俺們點兒吃的嗎?

兩個人的臉,蔫菜葉色。

我姥娘貼的大餅子還沒好。

我姥娘搬來板凳,讓娘倆坐下,又端來洗臉盆。

母親給小丫頭洗,她瞅著水里的自個兒,美滋滋地笑了。

我姥娘掀開鍋蓋,娘倆一起眼巴巴地瞅著。

我姥娘兩手來回顛著冒著熱氣的焦黃焦黃的大餅子,先遞給了小丫頭。

小丫頭不住嘴地吃著。

母親的眼淚撲達撲達地掉在大餅子上,大嬸子,我可吃著熱乎的餑餑了。

小丫頭幾口就把一個大餅子就送進到肚子里了,兩個小小的黑眼仁兒直直地瞅著她娘手上的大餅子。這小閨女的眼睛,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我姥娘問,她大嫂,哪兒人?

母親的回答,河南。

我姥娘說,咱們是半個老鄉(xiāng),回去吧,哪兒也沒家好。

山東和河南挨著。

我姥娘從大襟里摸出一塊錢,塞到那女人的手里,滿是老繭的手有勁兒地按著她的手指頭兒,不讓她張開。

母親哭出聲來。

小丫頭仰著臉喊著,奶奶——

我姥娘的眼淚淌下來。

我姥娘送她們到大門口,直到她們的身影拐過街口。

我姥娘給了我這一生最好的教育。

我這一輩子只能做個好人了。

我姥娘不識字,甚至月份牌的數字。我家的日子是我姥娘用手一天一天數過來的。

我姥娘從小就告訴我,吃多了不餓,穿多了不冷。

我長大了,懂得了很多事情,可這兩句樸實的話,讓我受用終身。

我姥娘叫戴張氏。

我姥娘嫁給了我姥爺,戶口本上有了這個正式的名字。

戴張氏,這是我姥娘的名字,也是千千萬萬跟我姥娘一樣勤勞、善良、堅忍的舊式勞動婦女,不朽的名字1

1996年5月31日,我生命中最暗淡的日子。

我眼睜睜地瞅著我這輩子最親愛的人,握著我的手慢慢地松開,離我遠去,而我卻無能為力。

我姥娘去了很遠很遠的

地方,遠在長滿了苔蘚

日歷的背面

小小的密盒

一把銹鎖,沉重得

永遠,永遠無法開啟

我姥娘的笑容凝固在

那局促的方格里

這一刻,我無比地絕望。

作者簡介:孫且,本名孫世群,1963年生于哈爾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蕭紅文學院簽約作家?,F任教于黑龍江廣播電視大學。已出版長篇小說《洋鐵皮蓋兒的房子》(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年11月),中短篇小說集《在上帝的眼皮底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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