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去哪了,爸爸去哪了!”那只叫“熊二”的灰鸚鵡在屋內(nèi)邊盤旋邊喊。
“爸爸被光頭強抓走了。”周矛矛頭也沒抬。熊二是她養(yǎng)的,而她自己是熊大。
熊二轉(zhuǎn)了一圈兒,在桌上落了幾滴鳥屎,停下來,頭左右一甩,鳥屎被甩到了周矛矛手上:“你,你去救他?!?/p>
周矛矛也甩了甩手,白蘿卜般的五指扼住了熊二的脖子:“醬燒還是串了烤?”
說到燒和烤,周矛矛頗有自己的心得。來肯尼亞孔子學(xué)院大半年了,她是靠自己的雙手活下去的。當(dāng)然,也有做伴的。在宿舍里,大家輪流坐莊,這周他做,下周她做。東北姑娘阿克蘇,最拿手的是餃子。廈門小伙維特擅長海鮮烹飪。周矛矛比較洋氣,買了一個國產(chǎn)的烤箱,隔三差五地做比薩,煽飯。甜品她也會做。有了美食,就該有美酒。周矛矛愛椰子酒,黑人們用的椰子的花芽,剖開、倒置,發(fā)酵釀酒。時常喝著喝著,三個人就談到了非洲大裂谷。阿克蘇想給獅子們跳一段鋼管舞,維特想爬上長頸鹿的脖子深情對吻,周矛矛想和火烈鳥一起喝一杯。
這個熊二,吃了火烈鳥的醋,時不時拋來一顆鳥屎。有時毀了一鍋海鮮湯,有時,差點被他們當(dāng)作蛋糕上的巧克力豆。周矛矛不止一次說,把它拔了毛烤了。可烤來烤去,熊二熟不了。不就一顆鳥屎么。周矛矛咽了口口水。
總要付出點代價的。在比薩里發(fā)現(xiàn)兩顆鳥屎后,周矛矛對自己說。
周矛矛在菜場覓了三遍,找來了兩顆洋蔥。然后,她又去了超市??夏醽喠裆徍苌?,但她還是買了半斤果肉?;氐剿奚?,她用攪拌機把榴蓮打爛了,拌在鳥食里,又把洋蔥榨成汁,注入水盆里。做完了這一切,她捉住了在窗臺發(fā)愣的熊二,塞進籠子里,三天不準(zhǔn)出入。
“救命!救命!”熊二大喊著,扒著鳥籠子。
周矛矛笑了。
“不吃屎!不吃屎!”熊二用鳥喙啄著籠子。
周矛矛笑得直不起腰。
“爸爸,爸爸去哪了!”熊二突然安靜下來,望著周矛矛。
周矛矛也安靜了下來。
周矛矛喜歡榴蓮,也喜歡芒果。來孔子學(xué)院大半年,周矛矛吃了大半年的芒果。不夠,還是不夠。但周矛矛又增了一個輪廓。四舍五入,也算一百六十斤吧。那又如何。小小的眼,滿月似的面盤,厚實的唇,把眉修一修,細(xì)細(xì)地畫上兩道,抿一抿莓子紅的唇釉,到了黑學(xué)生群里,倒也俏潤得可愛。這幫黑學(xué)生,尊奉她為女神老師,他們就喜歡高的,胖的,白的。
近來,黑學(xué)生少了。一問,肯尼亞總統(tǒng)大選快來了。這次是八個政黨相互競爭,其中幾個提出了武力威脅。周矛矛知道,非洲大選就意味著死人。
周矛矛點了一份炸雞,一杯可樂。這家快餐店,是他們的接頭地。
阿克蘇捧著兩本厚實的《經(jīng)濟學(xué)論》,坐了下來。
到這個點了,你還有心思看書?
活了反正都要死。阿克蘇翻著眼白,把書攤開。
這東西,你看得懂嗎?
阿克蘇“撲哧”笑了,矛矛,你要是看到比死還難過的東西,你就不會怕了。
周矛矛伸出頭,瞅了半天,又撇過頭。我還是怕,我媽怎么辦。
媽媽……阿克蘇瞇起了眼睛,似乎陷入了遙遠(yuǎn)的回憶。就算我死了,她也不會送我一分錢。
周矛矛撫摸著阿克蘇的肩膀。你真打算留在這兒?
阿克蘇摟住了周矛矛,把頭埋進周矛矛的頭發(fā)里,蹭了蹭。矛矛,你想什么呢。我不回國,也沒打算死在這兒呀。院里頭的那個秦老師,在這兒混了五六年了,人脈廣。內(nèi)羅畢的幾個土豪都答應(yīng)了,等到了危急關(guān)頭,隨便往哪個莊園一躲,鬼能找到他。我呢,打算跟在他屁股后面。你情我愿的事。
周矛矛反手抱著了阿克蘇。我會想你的。
別那么矯情了。阿克蘇的喉嚨沙啞。你要是想我,現(xiàn)在就請我吃冰淇淋。
想不請你也難。周矛矛眼角濕潤了。誰讓他冰淇淋買一送一呢。
一人一張回程票,這是志愿者協(xié)定里談好的。孔子學(xué)院院長卻說,協(xié)定上只寫了一年期滿,按時送志愿者回國,遇到這個情況,你們非但沒有回程票,而且一旦回國,就是違約。
那天,熊二也睡著了。周矛矛坐在窗臺前,握著一瓶椰子酒。天上的星星,要天上的人住著。天上的人,是白的,黑的,還是黃的呢?也許是五彩的。周矛矛笑了起來,椰子酒有點澀口。那顆星星,那么大,一定很沉吧??隙ū戎苊亍1人鼐秃?。要是天上的星星都比她輕,那活著有什么意思。記得在國內(nèi)上學(xué)時,大家都叫她“大熊”,她不喜歡。熊大好一點兒,還多了些可愛。是啊,熊只能用“可愛”形容,沒有人覺得一頭熊是美麗的。那時,她經(jīng)常躲在教室后面。她想消失,像一頭熊一樣消失。小時候,她讀過《小王子》,詩意的消失是不知所終。長大了,她讀過MH370的報道。殘忍的消失也是不知所終。他們都在云里,他們都化成了云?;髟疲司蜁_心嗎?靈魂就是一朵云嗎?年少的她一無所知。
酒意綿,人微醺,周矛矛靠著窗臺,睡了一覺。一個不留神,她又醒了過來。她覺得她空了。怎么空,像天一樣空,像海一樣空,也像一群白蟻,爬上芒果樹,先是腳,然后是腿、肚子、胳膊,最后蛀空了她的額頭。這樣的我,周矛矛捂著自己的臉蛋,還有一百六十斤嗎?沒有人回答。這些年,她往自己的身體里塞了不少東西。蛋糕,炸雞,比薩,餃子,海鮮,可樂,冰淇淋。而此刻,它們都消失了。消失在云里了么?不,消失在無痕的昨日,消失在縹緲的未來。和它們一起消失的,還有他者的佑護,自我的畏葸,某些廢墟的轟然倒塌。她啜起了鼻子。一下,兩下,似乎只要使勁地呼吸,她就有了整個非洲的重量。
周矛矛起身,打開鳥籠子,倒掉了洋蔥水,扔掉了榴蓮肉,換了干凈的水食。熊二瘦了一些,時不時歪斜著頭,左一啄右一點。周矛矛去廚房煮了雞蛋,蛋白自己吃了,蛋黃碾成碎末,摻雜在鳥食里。做完了這一切,周矛矛還是止不住鼻酸。一個覺的工夫,她想她的熊二,她想她的媽媽,她也想那些陪伴她的人。
周矛矛去了隔壁宿舍。阿克蘇隨黑學(xué)生出去打獵了,剩下的維特,正在鏡子前抹粉。
矛矛姐,我的額頭吃妝,鼻子上有點卡粉。求推薦好的粉底液。
周矛矛從包里拿出一個粉餅,給了他。維特,你想回去嗎?
回去?維特在臉上點著粉餅。回哪去?
你不會也想留下吧?
周矛矛又從抽屜里拿出化妝刷,在維特臉上輕輕掃著。
你說回國啊。維特轉(zhuǎn)過頭,啪啪啪地拍打臉頰。回了國,我還能喜歡誰呢。
周矛矛嘆了一口氣,坐在了維特的邊上。兩人沉默著,只有維特畫眉時的窸窣聲。有那么一瞬間,周矛矛感到了充盈。仿佛空著的身體有了羈絆。就留在此刻吧。周矛矛放下肩膀,放松脊柱,圓圓的肚子鼓了起來。維特描起了嘴唇,抿了抿,又用紙巾擦了擦。窗外落起了小雨。再過大半個月,或許槍彈就落下來了。周矛矛用手托著維特的下巴,給他修了修鼻影。這樣就好看了。維特朝她嘿嘿笑了起來。周矛矛也笑了,她看著維特黑色的瞳孔。原來死亡是一顆金黃的芒果。
你怕死嗎?周矛矛給維特拍著腮紅。
你說什么?維特涂了周矛矛莓子紅的唇釉,上嘴唇碾磨著下嘴唇。
我說,周矛矛捧著維特的臉,細(xì)細(xì)密密地笑了起來。我說我們?nèi)シ侵薮罅压劝伞?/p>
周矛矛說,每年到了這個季節(jié),國家公園里,都會有成群的火烈鳥來遷徙、休憩,長頸鹿出現(xiàn)的頻率也多,獅子也會出來消暑獵食。阿克蘇準(zhǔn)備了一雙黑色吊帶襪。維特反復(fù)漱口水,包里裹著兩盒口香糖。
“我們怎么能給人類丟臉呢”,這是他們?nèi)诵F隊的口號。阿克蘇托了幾個認(rèn)識的黑人,找了一家旅游公司,包了一輛面包車。這家價錢不高,還有國家公園的專線,走的也是大裂谷的山道。三人平攤了費用,又準(zhǔn)備了些壓縮餅干、純凈水。周矛矛還帶了半打椰子酒。萬一火烈鳥不夠喝呢。怎么能給人類丟臉呢。
正要關(guān)門,熊二跳將出來,用腳趾反復(fù)撕扯著鐵絲。
“乖,就一天。”周矛矛拿了一個閑置的咖啡杯,加滿了鳥食,打開籠子,送進去。
熊二一口咬住了周矛矛的手,疼得她嗷嗷叫。
“放開,放開!”周矛矛甩著手。
熊二松了口,在籠子里上下翻騰著。
“做什么!想被烤著吃?。俊敝苊е齑?,啪地放下了鳥籠門。
熊二站著,微微歪著頭,蓬松的、黑灰色的羽毛倏地斂住了,紅色的尾羽垂了下來,黃黑相間的眼直直地注視著周矛矛。周矛矛扭過頭,嘩地打開宿舍門。
門快要合上時,周矛矛的身后傳來那該死的鸚鵡的話:“爸爸去哪了!我知道,我知道!”
一開始,熊二還有些靦腆,不說話。似乎是暈車。也好。周矛矛想,緊緊地拽著熊二腳上的鳥線。熊二抓著周矛矛的肩膀,搖晃起來。道路平坦,兩旁綴著無數(shù)的棕櫚樹、橡膠樹。時而越過一個個香蕉園。維特說,他看見香蕉葉下,有一群猴子。周矛矛說,她怎么看不見。阿克蘇瞥了他倆一眼,猴子喜歡維特,把紅屁股都亮給他看了。維特不高興了,說你們欺負(fù)人。三個人笑著鬧著,熊二也睜開了眼,大叫著:“屁股,紅屁股!”三人笑得更歡了。天上涌起白色、灰色的云。
云朵越來越大,遠(yuǎn)的像魚肚子,近的像棉垛子。小面包車?yán)餄M是劃痕,磕一下,橫的都直了,碰一下,正的又歪了。三人漸漸有些疲倦。維特捧著一個塑料袋,說什么也不能吐在車上,遭她們笑話。太陽直射著車頂,周矛矛感到了悶熱,開大了車窗。熊二從她的左肩挪到了右肩,對著風(fēng)張開翅膀,張大嘴巴。阿克蘇戴起了耳機。周矛矛聽得見,都是歐美搖滾樂。熊二停止了亂舞,也屏住呼吸聽著。聽著聽著,它也抖動起身體,一二一,二二三,嘴里還胡亂地喊著些單詞。連著聽,熊二還有點音樂細(xì)胞。
司機一只胳膊懸在窗沿,手指頭夾著煙,一只手撥弄著方向盤。周矛矛脫下了防曬衣,一前一后地鼓張著衣領(lǐng)子。司機回頭,對她吹起了口哨。周矛矛瞪了他一眼,他轉(zhuǎn)過頭,盯著后視鏡,講著些黃色段子。周矛矛問他,還有多遠(yuǎn)。別急,司機吸了一口煙,六七個小時總是有的。
又是一陣顛簸。維特吐了出來。車廂里彌漫著難聞的味道,熊二拍打著翅膀:“不吃屎!不吃屎!”往山上走了,云朵之間的間隙逐漸加大,赤裸的陽光烹煮著面包車。維特又干嘔了一陣,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掉了下來。周矛矛的背后也濕透了。熊二撲騰著翅膀,找了一處陰涼地,學(xué)著維特干嘔起來。阿克蘇打開了頂窗,半個身子探了出去,狂風(fēng)在她的身上獵獵作響,陽光把她鍍成了銅像,她毫不在意。車上面扭著,車下面扭著,阿克蘇仰著頭,對著天空吼著沒人聽得懂的音樂,半會兒,她舉起雙臂:安息吧,阿門!
維特吐干了膽汁,斜靠著座椅,閉起了眼睛。周矛矛伸出手,撐開后背與T恤的間隔,稍稍有了些清涼,風(fēng)一來,又黏糊糊地粘在了一起。她也閉上眼睛,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蛇形公路上,風(fēng)一會兒在左,陽光一會兒在右,面包車開得飛快,常常這會兒覺得完了,得救之后,那會兒又覺得死定了。周矛矛捂著胸口,把世界上的神請了一遍。
一個猛剎車,周矛矛睜開眼睛,以為到了天堂。在天堂,她第一眼看見的是一棵樹。一棵粗壯的、奇異的樹。粗粗的身子,粗粗的胳膊,頭上長著小小的、扇形的綠色毛發(fā)。她感到了熟悉。她輕輕地念著它的名字,猴面包樹。在《小王子》里,猴面包樹差點吃掉了小王子的星球??蓮男〉酱?,她都覺得這個名詞是如此美好。美好得像一朵綠的云,胖的云,綿綿不絕的云。猴面包樹,猴面包樹,你把我也吃掉吧。此刻,她覺得死亡也是如此美好。她看見了一切。
終于到了。他們下了面包車,坐上了國家公園的游覽車。空氣中飄來新鮮草木的香。路兩旁,幾只鹿,幾頭犀牛,遠(yuǎn)遠(yuǎn)的那處,似乎還有一群灰色的小象。一片連綿的、起伏的金合歡樹。一群野豬,在樹之間撒歡。一只小花豹躥了進來,野豬四散逃去。
某一棵金合歡樹下,一只身材頎長的長頸鹿伸出紅色的舌頭,卷起了幾朵合歡花,送進嘴里,滿足地嚼著。這邊,這邊!維特喊叫起來,長頸鹿似乎聽見了,停止了咀嚼,咧開嘴巴,用紅舌頭上下舔著黃色的牙齒。維特不顧阻攔,打開了車窗,朝窗外伸出脖子,撅起了嘴巴。熊二嘎嘎叫,似乎在笑。在司機的呵止下,維特不舍地關(guān)上了窗戶。周矛矛湊過去,問他得手了沒。維特嘿嘿一笑,冰涼的,濕乎乎的,還有合歡花的香味。
來呀,來呀!阿克蘇走到了游覽車的前頭。來呀。她拍著屁股,脫下了褲子。來呀,她拍著胸脯,脫下了T恤。來呀,她伸直了腿,脫下了鞋襪。來呀,她搖晃著腦袋,褪去了發(fā)圈。這下,她只剩了一套內(nèi)衣。整輛車的人看著她,她毫不在意。她靠著車頭的扶手桿,把胸凸出去,把臀部撅起來,腰肢彎彎繞,扭過去、扭過來,隨著一身尖叫,她整個人懸在了扶手桿上,雙腿夾著,手扶著臀部,胸部一前一后地顫動著,胸腔里發(fā)出了呵嗤呵嗤的喘息。黑色的頭發(fā),黃色的身體,都構(gòu)成了她s型的身姿。車內(nèi)響起了窸窸窣窣聲。男人們吹著口哨,女人們散發(fā)著不滿。周矛矛看著窗外的獅子,為阿克蘇感到了釋懷。她像是從海里走上來了,退化魚尾,長出四肢,直立行走,成為一個真正的、完整的人。
游覽車到了火烈鳥出沒的河域,只能在下游看,每輛車停留十五分鐘。車上的人們都安靜了,游覽車也熄滅了引擎。在這樣短促的寂靜里,一大簇粉紅色的云飄了下來。是粉紅嗎?也許是朱紅,橙紅,山茱萸紅。粉云周圍長滿了柔柔的絨,像初生嬰兒的面容。云朵飄搖著,碰撞著,像宇宙的星云一般無聲地爆炸著。是的。周矛矛對自己說。小王子乘著的那朵云,一定是粉紅色的。書上都錯了。圣埃克絮佩里消失的那朵云,一定也是粉紅色的。他終于離開地球了,他回到了他應(yīng)該存在的地方。那里沒有悔過,沒有怨懟,也沒有長而不絕的恨意。周矛矛伸出了手。車窗是封閉的,可她的手穿過了它,穿過綿遠(yuǎn)的距離,觸摸到了那朵粉紅色的云。像一場夢,像一場渴求已久的夢,沒有聲息,沒有形狀,卻永遠(yuǎn)存在于每個人的身體里。他們都應(yīng)該空著,空著身體里的某個部分,恰是這份難得的空缺,才能抵達完滿。周矛矛眼角濡濕起來。她的眼睛是粉紅色的,淚也是粉紅色的。
短短的一剎那,粉紅色的云朵騷動起來,幾只火烈鳥拍打著翅膀飛了起來。像是人生某些霎時的雪亮,也像是某些瞬間痊愈的遺憾。周矛矛感到自己在輕盈地下墜。她看到了兩只火烈鳥相對著站在一起,像一顆粉紅色的愛心。她也曾有過愛。透明的愛,斑斕的愛。這份愛無關(guān)于任何一個人,只在于她跳動的心臟。那些人無法理解,一頭大熊怎么會有愛呢??删乒碛袗郏瑖跤袗?,吃掉小王子星球的猴面包樹,也是深深地愛著那株玫瑰啊。誰沒有自己的玫瑰呢,失意時的玫瑰,落單時的玫瑰,她都開著,濃艷馥郁地開著。即使消失了,即使困頓、消厄、潰敗,你何嘗能否認(rèn)她盛開過,你何嘗能阻止一只碩大蓬勃的熊,飛奔向藍(lán)絲絨般的天空?周矛矛笑了。云朵開始清晰起來,她看見了眼睛、嘴巴、翅膀,還有粉紅色的、細(xì)長的腿。它們原來是這樣。我們存在的星球,原來是以這樣的形式顯現(xiàn)、游弋、閃耀、沸騰、成為永恒。
火烈鳥抖動渾身的羽毛,水珠濺起,又落下。游覽車轟隆隆地低吼著,云朵不停地脫落著它的粉色,落在風(fēng)中,落在滿地的草上,直至變得透明,忠貞,遙遠(yuǎn)。曠野里,出現(xiàn)了一群黑白相間的斑馬,像一盤圍棋一樣,各自對弈著。一群灰色的大象信步走過,留下朦朧的水汽。幾只水鳥落在犀牛的身上。狐猴在樹枝間跳躍。羚羊變幻著自己的腳步,消失在褐色的灌木叢里。周矛矛看見了一只熊。它站在那兒,看著她。她朝它揮手,它也朝她揮手。倏忽間,熊不見了,天空涌現(xiàn)出一朵大熊般的云,倏忽問,云也不見了。
就在此刻,周矛矛才聽得見這個世界的聲音。有了天惠,何嘗沒有無知,有了無知,何嘗沒有恒常。
“爸爸在那兒,爸爸在那兒。”沉默許久的熊二,湊近了周矛矛的耳朵,低聲喃喃著。
周矛矛解開了鳥繩。
“去找他吧?!?/p>
出了大門,面包車司機問他們,天也不早了,需要不要住宿。
他們仨都知道,這邊住宿是很貴的,司機肯定要拿回扣。他們拒絕了司機的要求,讓他按照合同,開回去。司機用自己的族語罵了一句,啪地關(guān)上了車門。
暗沉的天色,崎嶇的山路,面包車的車燈昏暗,司機似乎累了,邊轉(zhuǎn)著方向盤,邊打著瞌睡。周矛矛試圖和司機聊天。司機回答的都是自己的族語。一截一截的山路,一次一次的猛剎車,外面還閃著綠色的熒光,阿克蘇說那是狼的眼睛。三個人都坐得筆直,不敢有一絲怠慢。為了舒展氣氛,維特笑了,指著窗外說,那條小溪肯定是個溫泉。阿克蘇說,她也覺得是。周矛矛說,溫泉煮蛋可好吃了。阿克蘇說,煮蛋干什么,煮餃子吃,豬肉大蔥餡的。維特咽了一口口水,海鮮湯,等回去睡一覺,起來我就給你們做海鮮湯。周矛矛說,那怎么好意思,有湯有餃子,我給你們做雞肉芝士煽飯,芒果奶油蛋糕也不會少。三個人又開心許多,說著些黑人學(xué)生的趣事。
道路變得更加苛刻起來。狼的眼睛不見了,只聽見滿山谷的狼嗥。三個人彼此緊貼著,天氣冷了,他們都穿上了外套。三人都不敢往窗外看。車輪旁邊就是千米深的非洲大裂谷,紅褐色的土,灰黑色的巖石,點綴著一個個純黑色的洞。司機還沒有醒,夢游似的轉(zhuǎn)著方向盤。寒意鉆進他們的身體里,他們團在了一起。
蘇姐,維特打破沉默,志愿者到期了,你會留在非洲嗎。
阿克蘇瞪圓了眼睛,留在哪兒都行,只要不回去。
良久,維特小心翼翼地問,你還是不能原諒你媽?
原諒?阿克蘇哼了一聲,她的任務(wù)就是把我生下來,其他的都兩清了。
維特低下頭。蘇姐,我好羨慕你。你看我,也是逃到非洲來了,可要是我父母斷了我的經(jīng)濟來源,我還是要回去。我沒有你的勇氣,我沒法過我想要的生活。
阿克蘇轉(zhuǎn)開目光,看向了周矛矛。
我呢。周矛矛說,我肯定要回去。我爸要入獄了,家里只剩下我媽媽了。當(dāng)初,就是因為無法面對現(xiàn)實,我到了非洲。可是我不能再逃避了。誰能一直逃避下去呢。
三個人又沉默下來。阿克蘇的手開始翻動,從包里掏出了椰子酒。
椰子酒空了一瓶,又空了一瓶。維特一邊打著酒嗝,一邊說,就是死,也值得了。阿克蘇擰著他的耳朵,你個瓜娃子,說什么晦氣話呢。周矛矛又喝了一口,我告訴你們,這椰子酒我也做過,用椰子的花芽,剖開,倒置,用容器在底下等著,發(fā)酵釀酒。我看人家黑人做得可好喝了,我做的卻是酸的,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維特說,矛矛姐你不能再喝了,我看你來了半年,好像又胖了一圈,回國怎么辦啊。阿克蘇說,你放屁,咱們的矛矛可好看了,柳葉一樣的眼睛,滿月般的面盤,性感的嘴唇,我和她出去,咱們的黑人兄弟只喜歡她。那些黑人小毛孩,都說她是女神呢。
三個人,你倒在我身上,我倒在你身上,嘴里不知說著什么。不知怎么回事,他們身邊的酒瓶子又少了。周矛矛睜開眼睛,原來司機也在喝著椰子酒。你干嗎呢,你干嗎呢。周矛矛胡亂說著國語,你留點兒給我,留點給我。司機也說著他自己的語言,兩個人吵了一會兒,周矛矛又閉上眼,任由面包車直行,猛剎。
周矛矛做了個夢,夢見她看見了熊二在和火烈鳥把酒言歡。火烈鳥說,熊二也是只火烈鳥,熊二說,其實周矛矛也是只火烈鳥。一個激靈,周矛矛醒了過來。司機點著頭,手里轉(zhuǎn)著方向盤。周矛矛頭皮發(fā)麻,朝窗外望出去。還活著,我們還活著。此時的他們,正處在山脈的裂縫中,切割著山的肚子。周矛矛打開頂窗,探出身子。頭上是一座巍峨的雪山。
司機司機,周矛矛朝車?yán)锖爸?,那個是乞力馬扎羅山嗎?
是是是。司機也朝車頂喊著。
周矛矛伸開雙臂,風(fēng)呼嘯著穿過她的身體。她仰起頭,看著藍(lán)絲絨般的天空下,藍(lán)絲絨般的山。星伴著月,馳騁在浩瀚的天空上。她喊了出來,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乞力馬扎羅山山頂最后的積雪,在云里慢慢消失。
維特說,我們能活下來,是菩薩保佑。周矛矛說,我們能活下來,是椰子酒的功勞。阿克蘇說,你們錯了,我們能活下來,全都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不要命了,不要命的人比要要命的人活得長。三人爭執(zhí)不下,轉(zhuǎn)身回了宿舍。過了半天,阿克蘇下了一鍋豬肉大蔥餡的餃子,維特煮了一鍋無比鮮美的海鮮湯,周矛矛端來一盆雞肉芝士煽飯,還有圓圓的,一整個芒果奶油蛋糕。三人誰也不說話,悶頭吃了一頓。
吃完了,維特用手背蹭著臉,蹭下了一坨肉色的粉。阿克蘇也文靜許多,用五指順著自己的黑辮子。周矛矛渾身一凜:你們聽見了沒?
聽見什么?面前的兩人,都停止了動作。
熊二回來了。周矛矛眼睛里繽紛光艷。它在說話:“我知道!我都知道!”
肯尼亞大選還有一段時間,好像有一個世紀(jì)那么長。周矛矛向院長請了假,去了最近的那個海灘。她買了泳衣,買了墨鏡,把自己原原本本地鋪在了沙灘上。黑人們來回穿梭著,對她吹著口哨。她也學(xué)會了吹口哨?,F(xiàn)在,她要把自己曬黑,曬得像他們一樣黑。
前幾天的QQ視頻上,媽媽問周矛矛為什么還不回去。她說,馬上,立刻就回去。
可此時她躺在沙灘上,不知這個馬上、立刻是什么時候。也許明天,也許后天,也許很久以后,她會離開到達的地方,再到達離開的地方。具體是哪一天呢?她坐起身子,啜了一口沙灘上的椰子酒。甜甜的,熱量也不高。她知道,熊二去遙遠(yuǎn)的、屬于它的地方了,它有一個任務(wù),就是把小王子拉回B-612星球。她還知道,院里那個在肯尼亞混了五六年的秦老師,終于離開了非洲,周游世界去了。那又如何。我們用各種方式逃離,我們要成為他人,我們要獲得尊嚴(yán)。我們之間的大裂谷,來自他人,也來自內(nèi)心??墒牵l的本身不是長長的橋呢,只要一邊放開了手,世界與自我,都無法抵達對方。
不知哪里又傳來口哨聲。周矛矛摘下了墨鏡。
大海漲潮了,一排一排的海水,涌向藍(lán)色的天空。
周矛矛走了過去,一個飛躍,像鹽一樣消失在了海里。
作者簡介:龐羽,女,1993年3月生,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2015年7月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戲劇影視文學(xué)系。曾在《人民文學(xué)》《花城》《天涯》《大家》《作家》《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山花》《青年文學(xué)》《芙蓉》《天津文學(xué)》《廣州文藝》等刊物發(fā)表小說30萬字,小說《佛羅倫薩的狗》《福祿壽》《步入風(fēng)塵》《我不是尹麗川》《操場》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并有作品入選《2015年中國短篇小說》《2016中國好小說》《21世紀(jì)短篇小說選》《2017年中國短篇小說》。獲得過第四屆“紫金山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獎、第六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