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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雨水

2018-08-30 09:05孫彥良
小說林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司機

閉店之前,唐春曉最后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小店,收拾得挺干凈。她一直是這樣,在一個個倒掉的生意時,都離開得干干凈凈,不想給任何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然后她打男友王元的電話,問他回不回來了,口氣滿是火氣。王元當(dāng)然知道她此時的心情,解釋說他已經(jīng)踩好點,還是分別行動吧,這樣也許少了些聯(lián)系。他的口氣倒小心翼翼,唯恐哪個調(diào)高出一點兒,傷著他的寶貝春曉。她埋怨說,你就這么對我放心?王元說他擔(dān)心得就差咽氣了,然后恰如其分地帶出淡淡的哀傷說:

“畢竟我們在那里三年,離開總是不舍?!?/p>

“習(xí)慣就好啦?!?/p>

唐春曉雖然這樣說,面部有些木,像得了面癱。她所能做的,只有把一些最后的遺棄物撿起攥在手中,等待出門時扔進(jìn)門市前的垃圾箱。那個垃圾箱在那里已經(jīng)陪著她度過了三個年頭,終于在第四個年頭開始的這個季度末,就不得不說再見了。

春曉鎖上門,然后把鑰匙扔進(jìn)路邊地漏中,里面噴出的臭氣差點把她熏暈。她忙離開,抬腕看一眼手表,鉆進(jìn)停在路邊的跑車,發(fā)現(xiàn)一張罰單。她又解開安全帶,下車把罰單拿下來,看了看,用手機拍下,笑了笑,隨手扔掉。那單薄的罰單被身邊駛過的車輪帶起來,竟然飛到了半空,蝴蝶一般飄到馬路對面去了。那里等著一位女清潔工,眼睛盯著罰單落下,很專業(yè)地一下子逮住。

春曉再次坐回車?yán)?,發(fā)現(xiàn)忘了一件事,就是沒有換衣裳。尤其她看到王元的東西還在,就罵王元三心二意。她換上一件平素的休閑外套,將王元的衣物塞進(jìn)一個包裝袋里,下車拎著,扔到垃圾箱,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滿了,幾乎都是他們的東西。比如短裙、領(lǐng)帶或者手紙什么的。也許還有用過的避孕套(他倆習(xí)慣于反鎖上店門,在里面辦完事再回出租屋,然后在各自房間里打游戲或看電影,偶爾也參與直播,賺點小錢)。她懶著理會,要隨便丟棄,卻被剛才那個眼光毒辣的清潔工呵斥住,說:

“直接給我就行?!?/p>

她還念著她的敬業(yè),并不生氣。“車?yán)镞€有,要嗎?”

“怎么,干不下去了?”

清潔工見她不回答,就跟在她后面說:“我們在招工,你來嗎?”

春曉此時無法不生氣,本來已經(jīng)把王元的東西(多是假名牌)拿出來,要遞給她,卻在最后一刻改變了主意,扔回到后排腳底,說:

“你記得我們見過面嗎?如果有人問起,你就告訴他們,我是3月27號下午3點關(guān)的店,明白嗎?”

“為啥?”清潔工不信任地撇嘴。

她摘下琥珀墜、假睫毛,然后遞給她,不屑地說:“我要去大城市,做大生意?!?/p>

她開車到環(huán)城路口是一個小時之后。在行駛過程中,她打過幾個電話,后來在她的手機記錄中都有保存,沒什么可懷疑的。所有的證言,在女清潔工那也得到了印證,而且清潔工一直因為發(fā)現(xiàn)在她的衣物口袋中有用過的避孕套而耿耿于懷,并因此挨了同樣做清潔工的準(zhǔn)丈夫的胖揍。她跟警察說:

“當(dāng)時我就看出來了,她就是去找死?!?/p>

警察當(dāng)然不可能信她的一面之詞。但據(jù)后來春曉回憶,當(dāng)時她在環(huán)城路口下車,似乎要找個地方解手,因為如果上了高速路就得到服務(wù)區(qū)才可以停車。所以她要穿過馬路,因為她看到馬路對面剛好有個公共廁所,盡管后來被證實是一個爛尾廁所,從來沒啟用過,根本不具備廁所最起碼的功能。許多人如廁就在廁所四周,那里有成排的柳毛子和荒草,剛好沒膝,人蹲下只可以看到個頭,剛剛好。她也沒有馬上穿過馬路,而是在路邊等,直到幾股車流過后,她才試圖穿過道路到路對面去。后來她一再否認(rèn)她曾經(jīng)在這段馬路來回走過幾趟,直到被這輛別克車撞倒在地。

關(guān)于她來回走了幾趟的事實,是肇事司機袁東衣通過交警提供的錄像發(fā)現(xiàn)的,質(zhì)問已經(jīng)奄奄一息躺在重癥監(jiān)護搶救室的唐春曉,唐春曉還能眨動眼睛,但目光是散著的,好像看到了天堂。而當(dāng)時現(xiàn)場,血跡呈一個爛桃狀。但一攤水漬,像給這個爛桃襯了片葉子,證明是枚鮮桃。對于這個調(diào)侃,趕來跟肇事者理論的王元對袁東衣在如此悲切的情形下還如此輕松調(diào)侃,大為光火。他狂叫:

“你是殺手!”

其實他的本意是說他是殺人兇手。他也意識到,殺手跟殺人兇手或許沒有什么區(qū)別,也就不斤斤計較啦。

東衣也意識到什么,就承認(rèn)春曉過道要解手是真的,從她失禁程度來看,是這樣的。當(dāng)時水汪汪的一片,從她的身下淌出來,他還以為他砸中了沉睡的泉眼。也懷疑她是水做的,但沒好再調(diào)侃出來,也怕這個愣小子升級為武把綽兒。

之后的一段時間里,一直都在搶救。東衣被王元看得死死的,無法離開醫(yī)院半步。而且身份證早被王元揣在兜里,直到東衣的老婆來了,情景才發(fā)生了戲劇性變化。東衣老婆什么情況也不問,直接把錢甩在王元面前,然后拉著東衣就走,撂下一句:

“不夠,再打我電話,我立馬給你轉(zhuǎn)。不需要看收據(jù)?!?/p>

王元沒有理由再扣留袁東衣,像個奴仆一般,點頭哈腰,一直送他們出了院門。剩下的事情倒簡單,醫(yī)生幫春曉與死神搏斗。王元坐壁上觀,他每天上午八點,準(zhǔn)時到一樓在查尋機上找到唐春曉的名字,只要里面欠費就往里續(xù)。血漿或特效藥,只要能用得上的,就悉數(shù)用上。他試著故意給袁東衣打電話,說費用不夠,袁東衣還沒吱聲,電話就被他老婆搶過去,問他還需要多少。他隨便說了一個數(shù),告訴了她卡號,不出五分鐘,錢就到賬了。他望著在死亡線上掙扎著的女友,他深愛著的唐春曉,流下了心痛的眼淚。

王元把新買的雙開門冰箱送進(jìn)出租屋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周后,搬運工問他舊冰箱還要不,坐在輪椅里的春曉說抬走吧,算是小費。春曉坐在輪椅里好像被摧殘了的花枝,臉色蒼白,氣息也似弱了許多。她問王元:

“你不用管,他們跑了和尚還能跑了廟?”

打發(fā)完搬運工,王元扶春曉到屋里待著靜養(yǎng)。春曉要他只需把她放在輪椅里就行,自動的東西解放勞動力,其他的不用他管。王元哪里肯聽,堅持要通過法律手段來解決,畢竟人家做到了仁至義盡,房貸的壓力沒有了。春曉反對他的說法,問他有什么怕見面的?王元梗著脖子說沒什么可怕的,找他個王八蛋,讓我的寶貝受這些罪!春曉說不是要錢,而是要命。王元沒明白,春曉罵他蠢,一字一頓地說:

“我要讓他坐牢!”

王元想不出讓那小子坐牢的理由。春曉口頭禪似的告訴他不用他管,她自有辦法,只需把她放進(jìn)駕駛室。王元這回不得不聽春曉的,將她抱下樓,送到駕駛室里,然后把輪椅放進(jìn)后備箱。剛關(guān)上,車子就像長腿了一般跑掉了,他在后面攆也攆不上。

王元一直給肇事司機袁東衣打電話,仍然關(guān)機。已經(jīng)有幾天了,說實話,在關(guān)機前,他們達(dá)成過口頭協(xié)議,已經(jīng)把這次車禍的事了結(jié)了。而后是春曉出爾反爾,提出要補償她的精神損失費,主要指的就是青春。當(dāng)時袁東衣終于忍無可忍,沖著春曉喊: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蠻江湖。

“好!”春曉不甘示弱,“我就要你命!”

本來和平的局面被打破,王元當(dāng)然站在女友一邊,跟東衣談補償。已經(jīng)成了好朋友的袁東衣的老婆刁麗新怒目橫眉,質(zhì)問他王元想找死嗎?王元說是的,寧死不屈的樣子。而獨處的時候,王元卻跟刁麗新說:

“我有確切的消息證明,當(dāng)時袁東衣車上拉著一個女孩,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比你年輕漂亮?!庇盅a充,“新上的公安街區(qū)有監(jiān)控高清?!?/p>

當(dāng)時王元說的時候,根本沒有底氣。因為春曉跟他一起密謀的時候,就按這個路子編,黑他,所以他王元只能這樣說,必須的,死也要一塊死。何況,她唐春曉是付出生命隨時丟失代價的。刁麗新是個生意人,保養(yǎng)得好,能夠把王元裝下,還可以咣當(dāng)咣當(dāng)。她一眼就看出他的慌張,就嗤笑他撒謊也不先培訓(xùn)一下。王元挨了數(shù)落,沒再爭辯,哪怕是平平常常多說一句,好像撞人的是他。回家跟春曉一說,春曉就罵他廢物,就要親自行動。

現(xiàn)在王元想躲開刁麗新,刁麗新卻找上他,沖他要人,因為她也找不到老公了。刁麗新約他見面,他答應(yīng)了,在一家豪華酒店一樓的咖啡屋。他還從來沒進(jìn)過這里,進(jìn)去的時候,心就有些打鼓。特意給春曉打了個電話,問清她安全,而后才把情況匯報了一下,形勢險峻,問她自己與那個富婆,見還是不見。春曉反問:

“你有什么短處在人家手里嗎?”

王元當(dāng)然否得堅決,理直氣壯地趕到咖啡屋。老朋友一般,互相客套一番,刁麗新就問他是不是以前認(rèn)識袁東衣。王元覺得好笑,就撒謊說認(rèn)識,他到自己的店來過。刁麗新問他他的店呢,他說黃了,被網(wǎng)店擠黃了。刁麗新問他為什么不開網(wǎng)店,他說沒錢。再者說也不適合開網(wǎng)店。刁麗新問他開什么店,他說是夫妻趣味店。

“純粹是開玩笑,別當(dāng)真?!蓖踉锊蛔〉亟忉?。真話得假說。

王元對刁麗新的印象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因為她的咄咄逼人變成了干癟后的充氣妹妹。本來王元眼睛一直混沌,加之緊張,他的心理防線其實早破掉了,無非是強撐著,皆是因其男人有短在他手里。不是拿人家的,而是訛人家的。好在春曉真?zhèn)?,雖然沒癱瘓,但踮腳的毛病可能坐下來。這也是他一直反復(fù)要和她交換意見的原因之一。

“我也在找他。幾乎全找遍了,就差報警了。還沒到二十四小時?!?/p>

刁麗新是個首飾店的老板,可是她渾身上下沒有一件像樣的首飾。不像王元他倆,渾身名牌,兜里癟癟。后來她帶他去了她的首飾店,讓他想起自己的趣味店,就說算了。刁麗新問他什么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他說他覺得自己的女友確實得寸進(jìn)尺。他自貶得相當(dāng)淋漓盡致,連他自己都信了。沒想到刁麗新突然又是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不肯放他離開,說像他這種渣滓,訛人還要搭上女人,二尾子,她最瞧不起。突然,一個保安出現(xiàn),膀大腰圓,他早有所防備,但仍然徑直被揪住肩膀,直接推倒到柜臺上。于是,一面玻璃碎掉,首飾散落。他順勢滾在里面,透過紅色視線,從碎玻璃里挑首飾,然后尋找刁麗新。邊尋找邊喊:

“不能糟蹋這好東西呀……”

話音沒落,警笛大作。此時王元才意識到什么,想奪路而逃,卻發(fā)現(xiàn)門已緊閉,店里只有他和可以唾手可得的首飾。他試圖撞開門,卻見角門開了,他就沖外面喊救命。他喊了一聲覺得不合適,就喊老總,因為他一時想不起刁麗新姓什么了,大腦一片空白。他被問明姓名職業(yè)等一系列情況,就被押上警車,這是他不想坐的,卻只能順從地坐上。一路上,警員并沒搭話,似乎大家是互不相識的乘客,去參加一個葬禮,悶頭不語,各自想著心事。他想解釋一下,后來覺得沒必要,還是等到派出所,待到問詢室里再解釋也不晚。

王元跟著警察進(jìn)到一個房間,驚喜地見到春曉在那里坐著,幽會一般。她還在開心地玩她的“天天愛消除”,伸頭看,怎么還是在闖“最后一步通關(guān)第298關(guān)”?他盯著她好看的永遠(yuǎn)盯著手機屏幕的鳳眼,吃驚地問她怎么知道的?春曉說找到袁東衣啦,他老婆就是他搶的那家首飾店的老板。王元否認(rèn)搶劫,春曉才改口,說只是隨便猜的,也是聽他們說的,新聞不靠譜。她似乎跟警察很熟,背地里一定在一起說過許多話。這樣閃爍其詞地聊上幾句,也可以說是交談了一會兒話,因為斷斷續(xù)續(xù),也似乎持續(xù)了許久,盡管事實上沒幾分鐘。然后他就開始被問詢。他如實交代。當(dāng)然警察不允許有春曉陪伴。然后他在一份記錄單上簽了字,就被帶出來,在人來人往的人流中穿過,感覺像在逛晚市。警察前面可能是報案人,也可能是犯罪嫌疑人,也可能是無辜者。王元想。出了繁榮的街市,外面的陽光格外足,晃得他睜不開眼睛。適應(yīng)了好一會兒,他才看清春曉早坐在車?yán)?,跟警察說再見,就走了。仿佛是跟經(jīng)銷商一起從咖啡店或茶室出來,因為完成一筆交易而客氣地離開,并深情地握了手。

春曉也握著他的手。

王元說:“天氣真不錯?!?/p>

春曉說:“是的。我們分手吧?!?h3>四

王元早就知道春曉要跟自己分手。只是他像一個袋鼠,把自己的頭深埋進(jìn)自己的生活中,希望生活的沸水泡茶,能夠分解春曉的去意。他一直奮斗著,也是為了能夠挽留住這片云,盡管他知道云是留不住的,最終一定是一地雨水。

他下了春曉的車,因為春曉分手的理由只是她殘疾了,并不想拖累他。他不怕拖累,這讓春曉很憤怒。她憤怒時,世界是死寂的荒漠,不生長一點兒植物。他知道她的憤怒是真的,理由是假的,所以他只能無語地下車,站在路邊,一直在抽煙,一根接一根。后來他想開了,覺得這很無聊,干嗎要跟自己過不去?所以他就進(jìn)了一家酒吧,要了啤酒,一杯杯地喝。很有秩序,每喝光一個,沿桌角擺一溜兒。他發(fā)現(xiàn)沒人跟自己過不去,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喝得夠多的了,就起身離開,被服務(wù)生叫住,要他買單,他才想起自己的信用卡及一切的一切,都給了春曉,就把兜底掏出來,說:

“我沒錢?!?/p>

服務(wù)生叫來保安,保安把他渾身搜了一遍,只搜出那張警察問詢記錄,他不知道這個單子在什么時候怎么會揣在了自己兜里。這無用,他們似乎并不害怕壞人,并對這類東西早熟視無睹。他聲明,如他們所見,的確身無分文。他一遍遍地重復(fù)著說沒錢,酒氣就噴到保安的臉上,其中可能還有酒滴,估計霧氣的酒精含量也會超過9度,惹得保安很惱火,一拳打在他的臉上,他就成了熊貓。他嘴仍不服,要告保安,保安就又一拳,打得他岔了氣,蜷在角落里像頭病豬。他仍然要告他。保安繼續(xù)對他進(jìn)行毆打,直打得他終于不告了,而是告饒,才被扔到街上。

值。他想。

王元從地上爬起來,覺得渾身疼痛,但他努力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定。出租車紛紛停在他身邊,然后又開走了。后來來了一輛車不走了,就停在他眼前,大燈沖著他掃射。他用手擋住強光,才看到車?yán)镒氖谴簳浴?/p>

“你來干什么?”他問。一點兒不驚訝,她總喜歡看他狼狽相。

他沒等春曉回答,就坐上車,好像尾骨碎了,發(fā)出一聲慘叫。

“回家嗎?”春曉問。

王元點頭。

“你有家嗎?”春曉問。

王元點頭。他長嘆口氣。那氣嘆得暢快無比。他也覺得從未這樣輕松面對著春曉。他說:“不瞞你說,跟你這三年,我已經(jīng)負(fù)債三十萬。所以,你看著辦?!?h3>五

王元通過小人手段,找到了袁東衣的單位。他所采取的小人手段并不卑鄙,對于一個窮途末路之人,怎么做都是合理的,他這樣安慰著自己,可憐著自己。按照電話中約定的時間,來到了指定的地點??墒堑戎?,不是袁東衣,而是幾個打手,媽媽的,一個個長得俊朗,像小鮮肉。只是他們的表情似用泔水浸過,生著銹。或許他們并不是什么打手,只是某個公司的職員,他們在工作。但怎么看,還是打手,而且稱作打手,好區(qū)分。而且給他的感覺,就是打手,因為他們站在車庫門口,讓他一見就讓還在定痂的傷口劇烈疼痛起來。走路開始一瘸一拐。

“是袁局長請我來的?!彼曇羲粏 ?/p>

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知道了袁東衣的身份,并不是司機,而是某個機關(guān)的小領(lǐng)導(dǎo),權(quán)力還不小,可以呼風(fēng)喚雨。人都爭權(quán)奪利,有權(quán)即得利,所以官職吸引人,與級別無關(guān)——他想到其諧音就不合時宜地暗笑一下。打手立刻豎直眉頭,一定以為他是在嘲笑他們。他忙收起笑意。

如果無利,誰肯起早?他想。

“你把證據(jù)帶來了嗎?”

其中一個瘦子問。他們似乎在車禍現(xiàn)場見過,跑前跑后,當(dāng)時瘦子半陰著險,與現(xiàn)在不同。現(xiàn)在有討好的成分。

“沒帶?!蓖踉f,“我?guī)?,會全軍覆沒?!?/p>

瘦子冷笑一下,向里做手勢。他一邁進(jìn)門,肩膀就遭到一擊。他早有防范,一縮頭,就蹲在地上,做出告饒動作。但絕對不求饒。他覺得求饒是出賣靈魂,告饒頂多算策略性投降,保存實力。好漢不吃眼前虧。在敵我實力不對等的情況下,軍人可以選擇放下武器,以人為本,活命不丟人。哭的時候,誰都會咧嘴?;蛟S倒下,但要給自己一個尊嚴(yán)。當(dāng)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尊嚴(yán)還是很重要的,或許可以用軟刀子擊潰對手,喚起冷酷的人心最善良的成分。至少不至于赤裸而死。

“你帶與不帶,都是死。”

威脅一般都用死。

瘦子冷笑著抓住了他的腰帶,一下子把他擁進(jìn)車?yán)铩_@樣,他就看到袁東衣坐在里面,示意他不用怕。怕不怕不是他說了算的,也不是我自己說了算的。他心想。他可以控制住害怕,卻無法控制住渾身在抖。

“你去跟誰偷情,跟我無關(guān)?!蓖踉f,口氣是哀求。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東衣緊張起來。

“電話中已經(jīng)說過了的,不重復(fù)。如果重復(fù),只有三個字——我全知道?!瓚?yīng)該是四個字吧,我都讓你給氣糊涂啦?!?/p>

“你怎么會知道?”

“不告訴你。沒必要說出來。說出來就不神秘。對于你來說,你也不希望知道的人多。所以我還是不說的好。保密,給你保密。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我努力做到保密?!?/p>

王元盡量把話說得多一些,這樣好讓自己的面部肌肉和聲帶放松下來,呼吸平復(fù)下來。

瘦子在王元身后,將一個什么東西甩在他腿上,覺得涼瓦瓦的。這感覺很爽,跟在春曉身上一樣。他低頭,就看到一條墨汁,沿褲筒淌出,像條草蛇。草蛇也并不全無毒,個別的咬一口,輕者發(fā)燒,重者要血命。他發(fā)出一聲末日叫喚,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但絕對只是一口氣進(jìn)發(fā),像一條五線譜,音符標(biāo)準(zhǔn)。他原本做過音樂老師,孩子王,僅一年就下海,做創(chuàng)作歌手,酒吧里混跡一年就宣告結(jié)束,因為一年剩下的,還不夠一個充氣娃娃的盈余。

這會兒,似乎東衣倒和善,拽下領(lǐng)帶,給他大腿綁上,埋怨說:“你怎么這么不小心?”

王元并沒有找到刀子之類的兇器,甚至沒有看到濺出的血滴。他就覺得奇怪,一般所說的濺一身血,看來并不全成立。他還看到東衣把手指放在鼻孔嗅嗅,然后雙手對捏,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喳喳的聲響,好像很享受。眼神也滿是迷離。

“殺了我……殺了我,也會濺你一身血?!蓖踉f,就趺坐在自己的鞋跟上。車子空間有限,他可以聞到瘦子的口臭,趴在下水道口一般。如果肉體腐爛,也會在數(shù)日后散發(fā)出這樣的惡臭。人的身體,有時候與人的品行和靈魂相關(guān)聯(lián),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我喜歡血?!睎|衣說,竟然還嘿嘿干笑兩聲。是帶著官氣的奸笑,看上去世故。

“我也喜歡?!蓖踉f,故意把食指伸到傷口處,蘸上血漿,抻出黏條,像巧克力棒,放進(jìn)嘴里吸吮。

東衣突然作惡心狀,開始嘔吐。似乎他也是因為車內(nèi)辛辣的氣味濃烈,無法忍受,就一伸腿,用膝蓋把瘦子頂出車外,回頭對王元說:“我和你交換老婆吧?!?/p>

王元沒聽清他說什么。片刻之后才反應(yīng)過來,又開始懷疑自己可能聽錯了,只是哈哈兩聲??礀|衣盯視自己的面孔,沒發(fā)現(xiàn)他還能有其他意思。見東衣的厚嘴唇翕動幾下后才聽清他說:“……反正你跟我老婆,也發(fā)生了關(guān)系?!?/p>

這句話說得惡狠狠,所以王元想聽不到都不可能。他露出訕笑,口吃地說:“開玩笑……我還是獨身——”話音未落,刀子從天而降,就沖王元的襠部掃來,逼得他后背貼在車門上,狂叫著:“別介,有話好說……”

哀求是本能的服輸妥協(xié)信號。

這一刻之前,他還一直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城市是如此無足輕重。他在三年前踏上這城市火車站臺,后來站在最高建筑三百六十九米的舷窗瞭望,再后來坐在最豪華餐廳吃西餐,聽音樂,而后徜徉在步行大街,一直認(rèn)為這個城市是我的?,F(xiàn)在來看,都是腦熱惹的禍。腦一熱,對女人就把持不住,是自己的硬傷。

此時,他蜷縮在吉普開放式后備箱的一角,乖得像小貓咪。他聽從所有人的擺布,因為他沒有任何選擇的權(quán)利,盡管春曉出現(xiàn)得非常及時。

是春曉,她出現(xiàn)在車窗外,坐著輪椅,后面還有人推著。他一直沒弄清晰,剛才不是還光著嗎,怎么突然就正人君子了?后邊那人似乎像個影子,他一直想看清他的面孔卻始終看不清,似乎他原本就是個影子。他之所以要看清楚,是妒忌,覺得那個位置應(yīng)該是自己。春曉示意東衣?lián)u下車窗,但遭到東衣的拒絕,他們就把兩只手隔著玻璃粘在一處,卻冰冷。

“為什么?”春曉哭嘰嘰地問,手指在玻璃上像海洋生物似的有節(jié)律地劃動。

“我哪里知道!”王元說。

“我不要了。”東衣說。王元倒清醒地知道,他所指的,還是王元手中的證據(jù)。說明暈眩沒留下后遺癥。

“我保持沉默?!蓖踉f。

“說吧,你消失后會說得更好聽,全世界都知道?!睎|衣說,仍然微笑。他似乎比任何時候都有耐心。他推開車門,一股陰風(fēng)進(jìn)來,一大塊亮光也進(jìn)來,才看到自己在與一些禮品盒為伍。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部并沒有血跡,似乎凝固了,傷口愈合了,只有記憶在恐懼里。就像從前的傷口,也叫傷疤,所以一想起來還會產(chǎn)生陣陣劇痛。東衣抓他的脖領(lǐng)子,提得極輕松。他也極配合,抬頭找春曉,卻被誤以為要逃走,被強行塞進(jìn)另一個更狹窄的空間。頭顱砸在車殼上,咚地一響,光亮完全消失。

“放了他,身敗名裂?!闭f這話的,是春曉。王元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細(xì)聽,再無動靜,就懷疑是自己產(chǎn)生的錯覺,因為他的耳鼓一直在嗡嗡響。他將自己脖子伸直,骨骼發(fā)出咯吱一響,仿佛又活過來,因為有了劇痛的感覺。他努力找窗口,卻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見,也看不見春曉。他想喊,似乎也沒有找到嘴巴,呼吸也沒了。他心里核計著,是應(yīng)該給他點顏色看看,如果自己逃出的話。

“老虎不發(fā)威,以為是病貓?!蓖踉搿?h3>七

平生第一次被擊暈。待醒來時,他完全成了服服帖帖的俘虜。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張開酸澀的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自己的車后座椅里。車還打著火,這很奇怪,清爽的空氣與外面的車水馬龍所產(chǎn)生的霧霾形成鮮明的對比。他一直喜歡把一切東西都與某個參照物比較一番,盡管多數(shù)不合情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醒來,只是長長地睡了一大覺,只是這個覺沒有夢。他不覺得有什么意外,因為他認(rèn)識這條街道,像八雜市,哈爾濱百年前的老街再現(xiàn),是他的趣味店附近的一條商業(yè)街。他再次確認(rèn),他是躺在停在停車位中的自己的車?yán)铮拈T還落著鎖,門簾緊閉,自己很安全。

天色暗得似乎突然,在他逡巡時已經(jīng)華燈初上。他伸手努力打開車頂燈,橘色光馬上填滿視線,仿佛泡沫,是填充物,把他僵硬在那里,連思想都麻木了。此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懷里蜷縮著一裸女,睡得正酣!立馬呼吸困難,車外的景象無影無蹤。他聽到均勻的呼吸聲,熟悉得像鮮紅的西紅柿。他想起東衣那平靜的眼神中深邃的東西,就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是在無意識中與這個女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這樣的感覺逐漸出現(xiàn),散落全身。那么最狂野的,并不是春曉,她還算小家碧玉,雖然是第一次,卻只有那個刁麗新,才算得上讓他刻骨銘心。他從來沒有像她那樣,一寸一寸地量著他的身體地量著她的身體,并讓身體中的神秘痙攣,還通過表皮釋放出熱度,仿佛身體的撞擊只是形式的熱鬧。只是靈魂卻像個多余的氣味,冷卻后成了鋼板一塊,與肉體畫地為牢。

“怎么中止了?”裸女說,翻了個身。

王元驚訝地站起來,因為她是春曉!繼而王元直接撲上去,輕車熟路地狂吻她的臉、頸、耳和眼。她沒有拒絕,但整個人是僵硬的,像一具尸體。當(dāng)他這樣想的時候,的確嚇了一跳。他看到車窗后是那幾個打手,還是那副酷表情。他們曾經(jīng)打過自己,這筆賬記著,他記得他們,變成骨頭渣子也認(rèn)得。這時他才感覺到春曉在顫抖,也看到汗珠從她的脖頸流下一滴。跟她的淚一樣,緩慢而猶豫。

“她騙得我好慘,你讓她自己說?!?/p>

袁東衣突然打開車門坐進(jìn)來,回頭把臉伸到眼前,惡狠狠地說。還是那種冷峻的眼神盯著他們。王元抱緊春曉,終于讓她不再抖動。也許只是一個頻率,共振,他想。他不知道東衣在說什么,試圖用討好的眼神示好,卻見到春曉一條胳膊耷拉著,一驚,忙扶她起來察看,引起春曉一聲嗥叫。那叫聲用慘烈形容,一點都不為過。他及時罷手,不敢輕舉妄動,仿佛她是雪人,急得他哭著問:

“怎么回事?”

春曉搖頭。她的頭發(fā)也似乎有些時日沒洗了,散發(fā)著酸澀的氣味。她說:“跟你沒關(guān)系??墒撬麄儾幌嘈?。的確跟你沒關(guān)系。你對此,一無所知?!?/p>

“一無所知?分手就可以毫無關(guān)系?”

“是的,我是這樣想的?!?/p>

“那你就應(yīng)該去樓頂,縱身跳下。那樣你這個賤女人,就會成為舍生取義的英雄。可現(xiàn)在,你什么也不是,是一堆垃圾……”

王元說完,就試圖坐起來,并推開車門,卻遭到守門男子的野蠻阻攔。東衣反對并默許。他站到地面,才知道這里原來是個車庫,不遠(yuǎn)處有看守者,從衣著上看是制服,雖然模糊,但也能判斷是管理員。王元眼前就被一根煙替代。他接過煙,叼在嘴里,見東衣客氣地打開火機,那橙色火苗跳動得勉強,就要湊上去,不遠(yuǎn)處的管理員突然發(fā)出一聲喝:

“庫里不許抽煙!”

火苗立刻消失。能夠聽到不知哪里的腳步聲,咚咚地響。王元沖東衣笑笑,是試探式的,討好的,或者是觀察著的。

“這里管理還挺嚴(yán)格的。”

王元這樣說,回頭找裸體的春曉,卻發(fā)現(xiàn)車?yán)锵駛€水桶,什么也看不見。他突然緊張,不知道這是幻覺還是陰謀,所以他就挪動腳步要離開,也是試探式的??墒撬l(fā)現(xiàn)自己的腿麻了,好像不存在一般。繼而麻疼襲來,他一下子手撐住地面,才勉強不至于摔倒。

“你可以走了,一走了之,這樣你所欠下的債務(wù),就可以一筆勾銷?!币粋€聲音這樣說,帶著回響。

王元一愣,反問:“我欠債務(wù)?開玩笑!”然后冷笑著。笑聲沉悶?!安挥醚b。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提示你,你所養(yǎng)的小女孩,她并沒有離開這個城市。只是她還沒有到找你的時候。到時候,自然找。還有些事,我先不跟你說,你這回該知道我都已經(jīng)知道了些什么。”

王元瞪著東衣,手插進(jìn)兜里。兜里的手機不見了,就四個兜摸索,也未見。抬頭卻見東衣的手一直抬著,上面就是他的手機。東衣冷笑著盯著他,說:

“給你吧?!?/p>

一道黑線射過來……

店里還是趣味頂級那原來的樣子。只是王元經(jīng)常想起春曉站在收銀臺后低頭的樣子,像一顆定心丸。而現(xiàn)在她沒在那里,所以他就有些心神不定。他不知道此時要做什么,除了想起春曉,并開始心神不定,他覺得一秒鐘都等不下去。他后悔,如果聽春曉的話,把東衣送進(jìn)監(jiān)獄,才是唯一解脫的辦法??墒撬]有那么做,雖然決心下得挺大,好像要征服世界一般。后悔晚嘍。

一切如初。

他掏出鑰匙,打開后門。那里是放一匣一匣產(chǎn)品盒的地方,此時卻滑出春曉。她被約束在一把簡易椅背上,她的雙手并沒有離開那里,因為她一直雙臂倒剪,規(guī)規(guī)矩矩。如果她動一下,就會抽出手來,把所有的束縛就都打開了,但是她沒有。于是,王元面無表情地說:

“你還好嗎?”

春曉的嘴也含著東西。之所以叫“含”,是因為他并沒有強迫把她的嘴堵上,所以放的是可以咬斷,甚至可以直接吃掉的海帶。顯然那東西很咸,看得出春曉有些吃不消,臉色蒼白。所以他忙幫她清理出嘴巴里的東西,拍她的背,讓她把喉嚨里的東西全嘔出來。春曉也聽話,就嘔得厲害,跟她有一次發(fā)現(xiàn)懷孕時一樣。

“你好嗎?”他又問了一句。

春曉手扶著他的肩膀,抓過角落里的一個瓶子就要喝,被王元打掉。瓶里的臟水濺了一地。王元推開她還要堅持伸出的手,并沒理會她像只病貓一般,蜷縮進(jìn)角落里。王元將瓶子抓在手里,打開窗口擲向垃圾箱。瓶子在垃圾箱前就暴怒地跳幾下,濺到從那里路過的車子,發(fā)出一聲急剎車。

“我也許會死掉?!贝簳哉f,沙啞卻還算有底氣。

王元回頭看一眼她,轉(zhuǎn)身從包里掏出只有半瓶的礦泉水,遞給她,看著她一口氣喝干。然后問:“我不同意分手,否則你就是我永遠(yuǎn)也揭不開的秘密?!?/p>

“我說過,與你無關(guān)?!?/p>

“與我有關(guān)?!?/p>

“真的他媽的與你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他媽的這算什么無非是一場游戲人生不是嗎干嗎跟自己過不過無非是沒有感情了到此為止還要什么他媽的你真是個驢腦子……”

王元不聽下去,轉(zhuǎn)身出了門去撿那個廢瓶子。春曉伸脖子夠著他的背影,在一片白亮的天光中像椏松樹,又細(xì)成根針,然后在門嘭地關(guān)上一剎那,她從地上爬起來。她的腿還殘著,但是她在努力讓走路保持平衡。她看到窗外一片混亂,一驚,然后就看到人影晃動,一攤血噴到窗上。

她確認(rèn)是一攤血,在玻璃上呈柳條狀,然后像開春一般,長出毛毛狗,又生出細(xì)條枝權(quán),好像風(fēng)只從一個方向來,從天上來,向下吹……

東衣從戶外進(jìn)屋,發(fā)現(xiàn)春曉仍然蜷縮在角落里,很是奇怪地問身后的人:

“她從哪來的?”

隨從就是那個守在車門口的小伙子,他臉上還帶著些稚氣,終于通過窗外的天光可以看得清楚。春曉動了一下身子,像是畏縮地一抖。

“她就是唐春曉?!?/p>

“是嗎?”

東衣疑惑地反問著,就哈腰,脖子就突然被摟住。春曉說:“一切結(jié)束吧?!?/p>

東衣沒動,任她的吻上了他的臉,留下一片污垢。在隨從出去后,他才摟她進(jìn)懷里說:“一切還沒結(jié)束?!?/p>

他把她抱出小屋,就見屋子里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在等著了。春曉并不認(rèn)識。他們穿著制服,一見春曉馬上把春曉圍住。其中一個女警察接過春曉,扶坐在椅子里,問:“是誰綁架了你?”春曉哽咽著說:“是,是王元……”

一個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示意幾個人扶春曉上警車,然后去醫(yī)院。在上警車的過程中,春曉看了一眼窗玻璃,那上面還有那條已經(jīng)凝固的血漬,延伸到地面,一直到人行道上,像畫上去的一般。她回頭還想看下去,就被推進(jìn)了車?yán)?,車門溫柔地關(guān)上。春曉說:“等一下?!避?yán)镒木煺f:“人死了?!?/p>

車子開動,春曉就隔著車窗往店上看,因為全是圍觀的人,所以她沒有看到她想看到的情景。她覺得呼吸倒順暢了,用袖口擦一下額頭的汗。司機利索地抽兩張紙巾遞給她說:“不用怕了,壞人已死?!?/p>

車子開得很平穩(wěn),像搖籃。春曉又接過司機遞過來的水,一口氣喝掉半瓶。她這才發(fā)現(xiàn)司機并不是警察,而且也沒有警察跟著進(jìn)來。車上只有她自己,坐在司機后面。車子也豪華,并不是警車,這讓她有些意外,開始不安起來。她從后視鏡中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但一時想不起來。她就回想著這個城市里與自己有關(guān)或沒關(guān)的熟人、陌生人,一茬茬,沒一個長得跟他相似。這讓她對自己的記憶產(chǎn)生懷疑,好像那么長時間的囚禁真的將時光漚銹了。她整理一下自己的裝扮,問:

“我們這是去哪?”

司機看她一眼,好像有許多層意思。似乎他要回答她,這樣氣氛會很和諧,不至于尷尬。但是出乎意料,他只是透過后視鏡看了她一眼,然后繼續(xù)開車,仿佛沒有聽到她的問話。

不知道什么時候,夜色已經(jīng)降臨,街上都是車子,像一個個屎殼郎緩行。人像屎球,在車龍中、人行道上穿行。她想起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時的情景,就是在這人群中,她與王元相遇了。他們站在站臺上,就那么望了一眼,四目相對,竟然看到了對方眼里的愛戀。王元主動問她:“是坐23路嗎?”路牌上有許多路,她當(dāng)然不是23路,就想搖頭。王元卻接著說:“我是23路。”所以她就說:“是。”這時候一輛23路恰好呼嘯著進(jìn)站,停在身旁。王元擠在門邊,給她讓出個空,對她說:“請吧?!蹦谴?,她在他那站下了車,然后到小區(qū)旁的串店擼兒了一頓串,喝了扎啤酒,彼此馬上就成了哥們兒。然后跟在他后面,到他的住處住了一宿,就開始了長達(dá)三年的合伙。期間他們也分開過,因為分歧,但基本上都是她勝利,后來她發(fā)現(xiàn)他對她更加謙讓,到最后竟然無法了解他的一切,甚至他到底有沒有過家庭,有沒有過孩子。她問過,但他總是閃爍其詞地說:

“有沒有,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司機問:“到哪?”

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車子已經(jīng)停在路邊,就是剛才拉她離開的地方。她看到店面還在,上面那個標(biāo)志還在。行人匆匆,似乎沒人理會那個門店,因為跟其他門店一樣,上面貼著幾張白紙,是出租的信息。這條街已經(jīng)黃掉幾家門店了,他們的那個還算能夠堅持的。直到關(guān)系發(fā)生微妙變化后,閉店就成了現(xiàn)實。他們也曾經(jīng)選擇過網(wǎng)店什么的,但似乎彼此都像心長了草,魂也飛了一般。這就是她越來越想要證明的一件事情。這不能說叫考驗,應(yīng)該叫了解,或者賭博。他們彼此已經(jīng)了解,但又不完全了解。彼此都懷揣著一個小心,就彼此容納著對方的小心,這是公平的。

“不是這?!彼f。她的聲音好像從來沒有這么有底氣過,“還是去我家吧?!偻白咭坏澜?,在那停下就行。我想問一下,您是警察嗎?”

“不是?!?/p>

“那他們?yōu)槭裁匆屛疑夏愕能嚕俊?/p>

“我是網(wǎng)約車?!?h3>十

春曉進(jìn)到一個大雜院,里面有一伙小區(qū)居民在掛起來的白熾燈下打麻將。他們向進(jìn)院的這一對男女望一眼,回頭繼續(xù)打牌。

“對不起,進(jìn)房間就干凈了。老小區(qū)都這樣。”

司機解釋著。聽上去小心謹(jǐn)慎。

“我可相信你了?!贝簳哉f。

“沒錯。我會保證你的安全?!?/p>

“你用什么保證?”

“沒什么保證。我能用什么保證?是你得感謝我才對。”

司機并不像看上去的隨和,甚至有點匪氣。春曉就停下腳步,向那些麻友看一眼,繼續(xù)跟著他走進(jìn)雜亂破舊的走廊,再次停下腳步。

“后悔了?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

“你確信是東衣支付的?”

“我給你看過的啦。電話你該認(rèn)識吧?還用再看一遍嗎?”

走廊燈“啪”地滅了。

司機的手機射出藍(lán)光,把司機的面孔照得猙獰,讓春曉一抖。不知道什么東西倒了,轟隆一聲,燈復(fù)亮。她就看到司機手機上的屏幕,里面的號碼的確是東衣的。她記得東衣的號,甚至寫在醫(yī)院的診斷上。

“他怎么可能住在這個鬼地方?”

“你如果不認(rèn)識他,我倒勸你不要去的為好?!?/p>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我只是旁觀者,覺得你這個人單純……多嘴了,勸你還是小心點?,F(xiàn)在,我知道,我這樣提醒你是不對的?,F(xiàn)在,我收回?!?/p>

“為什么收回?”

“因為我不認(rèn)識你。而我的主顧都是我的????!?/p>

“他是叫袁東衣嗎?”

“不是。”

“你可別唬我……”

“你說不唬就不唬了?我勸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p>

話說到這,司機就不走了。春曉也不走了。兩人都向上看,只看到破舊的樓梯上堆積著一些東西,有自行車、管線、木條等,都蒙著一層灰塵,破舊的東西更加破舊。墻上到處是蜘蛛網(wǎng),后來看清是網(wǎng)線,像中學(xué)課本上的磁力線。春曉沉吟一下,就往出走,卻被司機攔住了。司機說:

“你從樓梯下的窗口爬出去,外面是花壇,有個人家在那里支著花架,你從那里溜掉?!?/p>

春曉突然非常生氣,叫道:“我為什么要聽你的?”說完,她上樓,補充一句,“幾樓?”

樓上門鎖響,人語就傳來。

“七樓?!笔且粋€老頭的聲音,還伴著一聲咳嗽。

春曉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司機一把抱住,夾在腰間,直沖出門。后面?zhèn)鱽黼s亂的腳步聲,有人喊叫。院子里打牌的人停下手,都看向這邊。春曉向他們伸手喊“救命”,就有人站起來,叫道“住手”,然而司機已經(jīng)夾著春曉出了院門,鉆進(jìn)車?yán)?。車子還沒啟動,司機已經(jīng)被副駕駛的人用刀子逼住了。

是那會兒那個車門旁的看守。

看守說:“小子,找死嗎?”

司機說:“祥子,別這樣,咱倆是哥們兒?!?/p>

祥子并沒因為司機套近乎而放松警惕。讓春曉下車。春曉打開車門,見有人從小區(qū)里跑過來,也就三兩個的樣子。院子里竟然有小狗受了驚,狂吠不止。祥子說:“你真的找死啦!”話音未落,幾個人已經(jīng)把車子圍住,司機被拽了下去。春曉被撞了個趔趄,雙手被箍住,那邊打斗已經(jīng)無聲地開始,沉重的擊打聲一過,但見司機倒在地上,躲過了一道白光。刀尖就劃過車身,發(fā)出嗞的一聲。其他人圍上去,拳打腳踢,發(fā)出幾聲極其正常的嚎叫,不奇怪。這時候,突然許多麻將鋪天蓋地地從天而降。春曉被一枚擊中,只覺得頭嗡的一聲,用手一抹,是血。其他人也中了招。正待準(zhǔn)備沖上面喊,卻發(fā)現(xiàn)黑糊糊的樓上一排排陽臺,有個人影在暗藍(lán)的天宇中一閃,又下起了麻將雨。

這些人竟然一時愣了,都只是躲避而沒人吱聲。

春曉也沒吱聲,用眼睛找司機沒找見,卻被祥子一把推進(jìn)車?yán)?,才發(fā)現(xiàn)車窗風(fēng)擋碎了個大洞。祥子罵了一句,起動車,出了小區(qū),上了街市。

“你怕什么?自己人,誰還能把你賣嘍?”祥子這樣說。

“你怎么知道我到這里?”春曉問。

“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是要嫁給東衣嗎?”

“胡說八道!”

“東衣說的,你就知道我不是胡說八道。我們是最安全的?!?/p>

祥子這樣說,沖她露出和善的笑,還用手輕拍一下她的衣袖。這個小動作讓她安靜下來。坐到來時的位置。向車外望,卻是開往城外的方向。她又緊張起來,問他去哪,祥子說東衣在別墅等著你。她說這事跟那個司機沒關(guān)系,他是沒事找事,她并不認(rèn)識他。祥子說知道,司機是個歹徒,要不是東衣料事如神,可能她早被他睡了。祥子說的時候,遞給她一支煙。她接過來,又接過他遞過來的點煙器,深吸了一口,覺得舒服,且有點飄飄欲仙的感覺。然后就覺得眼前的光和影,出現(xiàn)漩渦,進(jìn)入一個點,像太陽黑子。

十一

春曉像個正在蛻皮的蟲子,一絲不掛,鮮嫩地躺在床上。陽光從匆匆關(guān)上但并不嚴(yán)密的空隙中照射進(jìn)來,在地上形成一條尖刀一般的光痕。她開始覺得有些冷,就蜷縮一下身子,然后又覺得躺在尖刀上,身子被分割了。這時她才終于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的乳房。

門簾一響,進(jìn)來個男人。他從地毯上拾起衣物,扔到她的身上。絲綢的光滑帶著涼意,讓她一激靈,完全精神了。她張開漂亮的雙眼,看到自己心愛的人,一下子戰(zhàn)栗起來,抽泣著說:

“東衣,真的是你嗎?”

東衣用手輕輕撫摩著她的身子,像蛇蠕動,令春曉再次呻吟起來。這樣有那么一會兒,突然停止,他問:“相信你知道該怎么做了。”

“讓我做什么?”

“你該記得你該做什么?!?/p>

“我記得……不記得了,我的頭為什么這么疼,還是我的頭了嗎?”

“是你的頭,只是你要答應(yīng)我,去做你該做的?!?/p>

東衣替她穿上衣服。細(xì)心得像給嬰兒穿衣服,連衣服上的褶皺都用指肚撫平。手指傳導(dǎo)出的愛意,令春曉戰(zhàn)栗不止。

“我是你的了,是這樣嗎?”春曉問,抽泣著,并不顧臉上的亂妝狼藉。

“別這樣,這樣讓我很難辦?!?/p>

“為什么難辦……難道你覺得我沒當(dāng)初那樣年輕漂亮?我可一直在等你,等你到今天。我找你找得好苦哇!”

春曉說著,用手去撫摩她那已經(jīng)變形的小腿,才意識到什么,忙用裙子掩飾著,擦了下眼瞼,捋了下凌亂的長發(fā),說:“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只是想讓你到我身邊來,并不會送你進(jìn)監(jiān)獄,我知道怎么做……”

東衣?lián)е簳缘募绨?,幫她穿好衣服,在她的唇上輕吻一下。然后深吻起來,直到她差點昏倒,才讓她呼吸一下空氣。她又抽泣起來,在他的腋下,走向房門。她試圖自己站立起來。但一離開他的肩膀,就搖晃著摔向地面,被東衣一把扶起。

這時候,房門開了,門口站著幾個穿制服的人。春曉覺得驚訝,好像那天在地下停車場見過。條件反射,她畏縮地躺到東衣身后,輕聲說:“怎么回事?”

幾個人進(jìn)來,對東衣說:“主任,這回你還有什么話可說?”

春曉盯著東衣問:“怎么回事?”

東衣說:“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p>

來人之一,是個方臉膛、黃眼白、五短身材的警察(春曉才看清楚),他對東衣說:“與組織對抗,你會知道后果。至于其他的話,就不多說了,畢竟我們是同學(xué),已經(jīng)無法替你做什么了,還是伏法吧?!?/p>

“扯雞巴蛋!我所從事的,都是正當(dāng)?shù)男袨椋瑳]有貪贓枉法。如果說隱瞞,我只是與初戀重溫舊夢,還有什么?”

“重溫舊夢?不會那么簡單吧。你的事情已經(jīng)敗露,無論你多么聰明也無法掩蓋,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p>

“告訴我,事實呢?”

那人一指春曉:“她已經(jīng)舉報了?!?/p>

春曉瞪大眼睛,指著自己,嘴唇剛做出“喔”的形狀,頭就遭到重?fù)簟^Z的一聲,像晴天霹靂,她沒有防備。即便防備,她也難逃這一劫。后來她不止一次地這樣想,并把這個想法告訴許多人,得到了大家的認(rèn)可。

怪了,她不知道自己舉報他什么了。

“沒事的,我告訴你舉報什么?!鳖I(lǐng)導(dǎo)說,就帶她離開了用力在擦拭鏡片的東衣。他的哈氣很大,霧氣在鏡片上形成了一片乳白色的膜。但他還嫌不夠,他因此沒有理會她伸過來的手,任手在肩膀上撫摩一下。離開時是垂下的,無力的。

“東衣……”春曉這樣喚一句。

“我不認(rèn)識你?!睎|衣這樣回一句。

春曉站住腳要解釋,胳膊卻被領(lǐng)導(dǎo)握住,像把鉗子。好像她是風(fēng)箏,必須得用線牽著。她知道自己的處境,乖乖地舉起手說:

“我在這個城市,一無所有。”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大家都畢恭畢敬地做著各自的事,似乎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都在看領(lǐng)導(dǎo)的臉色行事。所以春曉也不再言語,順從地從幾個人中間走過,他們形成的人溝就是讓她走向那輛她曾經(jīng)被關(guān)押的面包車,她覺得沒什么,也不是沒去過。她能夠在這個城市繼續(xù)待下去的可能,就是那里能夠給她個出路。而出路,不是每個路口都會有的。領(lǐng)導(dǎo)的步子比所有的人都快,喳喳鞋底的聲音告訴她,領(lǐng)導(dǎo)是個辦事利索之人,一步一個響聲。而且一只手就撫在她的腰際,像她的一個舞伴。她不記得在二十五歲前后跳過多少次舞蹈,而唯獨沒有這樣的場景,讓她戰(zhàn)栗。

“我的包呢?那可是我的全部。”她說,側(cè)臉看向領(lǐng)導(dǎo)。他是個胡子很重因而顯得臉色鐵青的俊男,如果不是在這樣的險惡情況下,她一定會多看他兩眼,而且也要是色迷迷的。她不止一次跟王元探討過這個問題,就是床上為什么要女人是弱者,因為王元從來都受虐的嗥叫,以此來博得她的開心。一度她樂此不疲,專心地享受著這樣的快樂時光。如果不是生意蕭條,也許這樣的快樂時光還會延續(xù)下去。

“你的包?”領(lǐng)導(dǎo)重復(fù)問,看一眼跟在身后的家伙。那家伙回答得倒小心,聽聲音就是那個看守。他說:“她哪里有什么包?”“是名包,里面有我的全部家當(dāng)……”春曉說,顯得急切而無助,含著哭聲。

領(lǐng)導(dǎo)站住,也拉住春曉,被幾個跟從圍上。他問:“為了能夠讓她不再提什么包,去給她買一個,要最好的?!庇腥舜饝?yīng)一聲,迅速地跑走了。然后大家繼續(xù)走,只是沒有剛才那么緊張,像散步。大家還是沉默,在陰冷的地下車庫中,只有喳喳的腳步聲,并不雜亂,像個儀仗隊。

終于來到面包車前,車門早打開,里面黑咕隆咚,像個無底洞。春曉不想進(jìn)去,卻被領(lǐng)導(dǎo)托著肘部向里推,無法拒絕。因為看不到車底板,所以不敢伸腿邁上去,就雙手把住門梁,沖領(lǐng)導(dǎo)模樣的小伙子喊:

“放我出去!”

一只手從黑暗中伸出來,捂住了她的嘴巴。

十二

春曉醒來是在一片燈光中,睜開眼顯得異常困難。她好一會兒才看清室內(nèi)的一切。這是一間辦公室,因為只有辦公室才會由辦公桌、椅與鐵卷柜組成,窗臺放著一些可以吸納甲醛的花草。她看一眼就熟悉,她都認(rèn)識,卻一下子想不出一個名字。腦子似乎被人掏空了,啥也沒剩下,只剩下呆呆的目光。終于看見坐在那里的幾個人。他們西裝革履,臉上都有著明顯的冷峻表情,區(qū)別只是五官不整。

“公務(wù)員。”她沖口說。

春曉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回音,四下看,那些人就重疊在一起,成了一個,坐到辦公桌后面。他說:“一會兒就好了。不是嗎?每個人都在受苦,而你受的算最少的?!?/p>

“怎么講?”

“關(guān)了店,你還操什么心?輕手利腳,多干凈,這就是自由。如果像我,整天忙忙碌碌,不知道為什么忙碌,反正就是忙碌,心都快操碎了!

“可是,我失業(yè)了。”

“不,那是給你選擇的機會。是重生。也可以叫生存方式調(diào)整會時空隨之改變的契機,有人想找還找不到呢?!?/p>

她這才看清那人竟然是東衣。他并沒有任何損害,看上去還那么高傲,不可一世。似乎他倆是對論壇的辯手,在探討著一個十分高深的命題。

“那些人呢?”

“哪些人?”

“那些把我?guī)нM(jìn)面包車?yán)锏娜??!?/p>

東衣忽地坐直身子,右手拿筆在桌面上敲擊著問:“你被強暴了?”

春曉沒聽清楚,愣愣地盯視著他,只是張了下嘴。東衣繼續(xù)問:“你覺得下體痛嗎?”春曉蹙起眉頭?!叭磫??”春曉搖頭?!皼]有撕裂傷?”春曉坐起身,果然發(fā)現(xiàn)身下有一片血污,留在了沙發(fā)套上,令她一驚。

“你走不掉。還是聽我的,像告我一樣告他們?!睎|衣說。

春曉搖頭。

“你告我倒來勁!”

“我誰也沒告?!?/p>

“我記得你從來不撒謊。”

“現(xiàn)在也不撒謊。”

“可是你在撒謊?!?/p>

“我沒撒謊?!?/p>

“好,你的確是個不撒謊的人。那么就要這樣,去告他們!”

“他們是誰?”

“我不認(rèn)識,不是你的人嗎?不是你認(rèn)識的人,你怎么告他們?”

“我不認(rèn)識,是你說‘他們,我哪里知道‘他們是誰?”

“哈哈”東衣終于慈祥地笑出聲說,“果然你不知道這事——但你必須要提出這事!”

“什么事?”

“你被洗劫一空。難道連這事你也不記得?”

“我沒有被洗劫一空,我只是把店干黃了,這很正常。每天都有店開張,也每天都有店關(guān)門。我現(xiàn)在是失業(yè)老板,可能明天就是上市集團公司的CEO?!?/p>

東衣再次樂了,憨厚地遞給她一個包問:“這是你的包?!?/p>

春曉接過來。是一款很陳舊的名包,這一點她認(rèn)得出來??刹皇撬强罾ぐK运⌒牡胤呕氐阶烂嬲f:“不是我的,我不要?!睎|衣很不快,說:“你拿著吧,算我送你的?!贝簳詥枺骸盀槭裁匆臀夷??”東衣說:“因為我要利用你的愛,來打擊我的對手。”春曉問:“誰是你的對手?”東衣說:“每個人都是我的對手,包括你!”

春曉不甚明白,她無助地環(huán)視,像一個走失的孩子。

“一切都是我的。”

東衣說著把春曉抱在懷里。燈熄了。

春曉聽到衣服窸窣之聲,嗅到煙草的聲息,還帶著狐臭。一點點擦拭什么東西,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野獸。無論怎么撫摩,都讓她產(chǎn)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她說:“對不起,我好像有了心理障礙?!?/p>

“什么?”

“你是野獸嗎?”

“你說什么?”

“你是個由野獸構(gòu)成的家伙,我覺得?!?/p>

“你是跟從前不一樣?!?/p>

“你也這么認(rèn)為?”

“是的?!?/p>

“你看上去十分害怕?!?/p>

“沒有。我覺得我只是緊張……你說過的話,還算數(shù)嗎?”

“當(dāng)然。要不,我怎么在官場混?!?/p>

“那你把借據(jù)撕掉吧?!?/p>

“小心眼兒。你真是個小心眼兒?!?/p>

“不是我小心眼,我只是做生意久了,知道要有契約精神?!?/p>

“你是說我沒有契約精神?”

“我不是這個意思?!?/p>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看到借據(jù)……”

春曉的話還沒說完,臉上就重重地一響,覺得頭嗡的一聲,倒向床頭。她覺得這個巴掌雖然沒想到這么重,但仍后悔沒有防備充分。她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什么也沒說。就伸腳找自己的鞋,腳掌觸到的是冰冷的地板或鑄鐵。她就用眼睛去找,發(fā)現(xiàn)有液體流下嘴角,就伸舌頭舔食,撞到一個肥大的肚皮。

“還認(rèn)識我嗎?”

那人問。她是女人,這是她第一印象,接著認(rèn)出是刁麗新。

“我要離開這個城市。”她說。

“你怕了?”

“是……”

“想走就走,說得挺輕松啊?!?/p>

“我在這里,沒有什么了。都是這個城市欠我的,我不欠它什么?!?/p>

春曉這樣說,推搡著,卻沒有能夠推開一條路。她要找東衣,是這個小子誘惑了她。如今只想問他,你的諾言還兌現(xiàn)不。如果兌現(xiàn),她馬上離開。然而剛才還熱乎乎的身體,瞬間就蒸發(fā)了,像光一樣消失得無聲無息。她并不想傷害他什么,無非是要達(dá)到自己的目的。這有錯嗎?每個人都在為了自己的目的而活著,要么被傷害,要么傷害他人。動物世界,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把欠的錢,連本帶利,都還了,就可以滾出這個城市?!?/p>

刁麗新說的“滾”字,刺激了春曉的神經(jīng)。她突然歇斯底里,抓住刁麗新厚厚的胸脯,讓她發(fā)出更加慘烈的叫聲,狼狽而逃。因為她把指甲抓進(jìn)了她的皮肉,在她逃出的門打開的一瞬照射進(jìn)的陽光中,她看到自己的手指尖在往下淌血……

經(jīng)過一個黑暗的夜晚,春曉已經(jīng)傷痕累累。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努力忘掉那個夜晚,這是她一生中永遠(yuǎn)不想再提起的夜晚。好在讓她沒有結(jié)束生命的一個原因,就是那個叫黃金的警察,后來她知道他并不是什么警察,只是穿著那身衣服,像模像樣。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一絲不掛,殘疾還讓她像個小矮人。她不斷地問警察:“是要把我推下樓嗎?或者把我從樓上拋下去嗎?”

警察是個鐵石一般的人,還是像守在車門口一樣,用雙手箍著她,令她呼吸困難。當(dāng)時很匆忙,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匆忙,就盡快離開這里,離開危險地帶,好像背后有把槍支著,隨時都會槍響。她想到了王元,想這小子也許早死了,在這個城市是兩堆垃圾。城市里有太多的垃圾,不斷地被運到垃圾焚燒場。后來春曉還時常想起那個該死的王元,再沒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現(xiàn)過,她就料定他真的死了。

至少,心死了。

作者簡介:孫彥良,筆名香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哈爾濱。業(yè)余從事小說及影視劇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好像愛》《背叛》《琉璃女人》《我和我》《爺?shù)拇迩f》等多部,在國內(nèi)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指之戀》,電影《好人也麻煩》《腰纏麻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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