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淼
(西北師范大學(xué)知行學(xué)院 甘肅 蘭州 730070)
關(guān)于《山海經(jīng)》的成書時代歷來是眾說紛紜,大家學(xué)者們對此各有其看法。本文在肯定西漢時期《淮南子》神話對《山海經(jīng)》神話有繼承性的基礎(chǔ)上,通過對其神話文本比較,提出幾個關(guān)于此問題的觀點。
首先,關(guān)于《山海經(jīng)》的成書時代,諸位先賢學(xué)者論述頗多,此處引述一二。蒙文通先生認為《海經(jīng)》部分有“鉅燕”、“大楚”之名,其是西周之時的燕與楚,而斷其寫作時代當在西周中葉以前;而《荒經(jīng)》部分有的“西周之國”“北齊之國”之名,而斷其寫作于周室東遷之前。又因《山經(jīng)》中水流注入情況及“黃澤”之名,斷定該書成于周定王五年與梁惠王三年之間(前602年—前360年)。[1]
茅盾先生則認為《山經(jīng)》作于東周,并列舉了三個證據(jù)“其以洛陽為中心的《中山經(jīng)》描述最為詳細;對嵩山的祭祀特別隆重;對于鐵的記述特別多?!蓖艏浺嘤校骸按藯l無中岳,而曰岳在其中,蓋以洛陽居天下之中,王者于此以時望祭四岳,以其非岳而祭四岳,故曰岳在其中:此殆東周時之書矣?!盵2]其說是也。
陸侃如先生認為《山經(jīng)》作于戰(zhàn)國:“經(jīng)中言鐵最多,而鐵之盛行在東周;經(jīng)中言郡縣,郡縣之制行于戰(zhàn)國;又經(jīng)中與《莊子》《楚辭》相通者較多?!盵3]認為《海經(jīng)》八篇視作沿襲《淮南子》作品,將其定位漢初之作。
袁珂先生則認為《山海經(jīng)》一書除了《海內(nèi)經(jīng)》四篇作于漢初,其余均是作于戰(zhàn)國時期,其從醫(yī)藥體系和鐵的使用情況對此進行了研究。而其之所以認為《海內(nèi)經(jīng)》四篇作于漢初是因為其中使用了秦漢時的地名。同時袁珂先生還認為《大荒經(jīng)》早于其他諸經(jīng)。[4]
以上諸家的說法均有可取之處,卻也都有值得推敲之處。其一,我們要明確《山海經(jīng)》的創(chuàng)作非一時、一地、一人所能完成的。從神話的角度來看,可以確定一點,作為漢初整個社會思想總結(jié)性的著作《淮南子》所引用之神話必有所本,從《山海經(jīng)》《淮南子》神話互印性的角度來看,《淮南子》神話就是《山海經(jīng)》神話之下線。其二,就神話傳說所反映的內(nèi)容和其記錄在案的時間是不一致的,但由于神話是對原始人類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的曲折的反映,這并不妨礙我們判定神話產(chǎn)生的大體時間。所以,雖然由于時代久遠,文本離散,《山海經(jīng)》的成書不可確定一個精確時間,但其神話產(chǎn)生時代以及文本成書時代亦可以管窺一二。
《山海經(jīng)》神話文本中沒有關(guān)于霜雪的神話,只有《中次十一經(jīng)》有一條:“豐山,有九鐘焉,是知霜鳴?!备嘘P(guān)的記載??梢娖渖裨捤a(chǎn)生的時代,處于中國歷史氣候?qū)W上的溫暖期。蘭勇先生在《中國歷史地理學(xué)》一書中指出“仰韶文明至夏商文明期,中國大陸處于一個十分溫暖的時期;周朝初期經(jīng)歷了一個短暫的寒冷期,至東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又轉(zhuǎn)為溫暖期。戰(zhàn)國中葉至西漢初期,氣候又有了轉(zhuǎn)寒的跡象。”[5]這與竺可楨先生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中所得之結(jié)論類似,而鄒逸麟在《中國歷史地理概述》中的記述也大致相同。
這個論斷反映在神話中,西漢前期的《淮南子》有了專門的“青女之神”是專門掌管霜雪的神靈,而且多出提到了霜雪。可見西漢前期氣候較先秦時期開始轉(zhuǎn)寒對神話的影響,而《山海經(jīng)》所記錄的神話則是在氣候溫暖期產(chǎn)生的神話,與寒冷之地產(chǎn)生的北歐神話完全不同,而且記述下來之時外部的氣候環(huán)境也應(yīng)當處于溫暖時期,所以沒有對神話文本的環(huán)境進行適應(yīng)性的修改。
如《竹書紀年》記載周孝王時,長江支流漢水有兩次結(jié)冰,發(fā)生于公元前903年和897年。而冰期過后,緊接著就是大旱。這就表示公元前十世紀是相對寒冷干燥的時期,也就是西周前期。但是竺可楨先生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一文中提到:“周朝早期的寒冷情況沒有延長多久,大約只一二個世紀,到了春秋時期(前770年—前481年)又和暖了?!蹲髠鳌吠岬剑綎|魯國過冬,冰房得不到冰;在公元前698年、前590年和前545年時尤其如此(見《左傳》魯桓公十四年,魯成公元年,魯襄公廿八年均載“冬無冰”)。此外,像竹子、梅樹這樣的亞熱帶植物,在《左傳》和《詩經(jīng)》中,常常提到?!盵6]而“仰韶文明至夏商時期”從考古實證以及文獻記載來看,應(yīng)當是一個長時間的溫暖期。依此觀點,《山海經(jīng)》所記述的神話當是“仰韶文明至夏商文明期”的神話為基礎(chǔ),而其成書的大致時期也就在東周至戰(zhàn)國中葉這一段時期。
除了從《山海經(jīng)》與《淮南子》神話文本比較的氣候?qū)W的角度推斷《山海經(jīng)》的成書時代外?!渡胶=?jīng)》神話文本本身也有值得進一步考究的地方。
第一,我們在比較《淮南子》與《山海經(jīng)》“海外三十六國”神話時,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即《大荒經(jīng)》與《海經(jīng)》的記載是重合類似的,郭璞注中經(jīng)常引而互證。袁珂先生在《〈山海經(jīng)〉寫作的時地及篇目考》一文中指出:《大荒經(jīng)》不在《漢書·藝文志》所載的“《山海經(jīng)》十三篇”。[4]這就是說《大荒經(jīng)》是與《海經(jīng)》并行的一套神話系統(tǒng),離析兩經(jīng)的文本,則《大荒經(jīng)》與《海經(jīng)》相似之處有61處。但不同之處也頗多,從體例形式來看,《大荒經(jīng)》經(jīng)前沒有關(guān)于方位的介紹,而《海經(jīng)》則有“自某某至某某”的體例。而關(guān)于異文的體例,《海經(jīng)》常有如:“羽民國在其東南,其為人長頭,身生羽。一曰在比翼鳥東南,其為人長頰?!薄耙辉弧笔钱愇某霈F(xiàn)的形式,這就說明在《海經(jīng)》流傳的同時,必然有類似的神話文本也在流傳,而且頗有影響,值得時人記錄下來。然而《大荒經(jīng)》中則沒有這樣的異文形式。這就導(dǎo)致了《大荒經(jīng)》沒有《海經(jīng)》那樣整齊,其中脫誤也頗多。而《淮南子·墬形訓(xùn)》的記述也多承繼《海經(jīng)》之記載,例如關(guān)于昆侖神域的記載,《大荒經(jīng)》顯得原始而古樸,神話意味更濃;《海內(nèi)西經(jīng)》的記載則可以看出明顯的歷史化痕跡,甚至出現(xiàn)了“仁羿”這一觀念,郭注“仁羿”或為“仁智如羿”,或解釋為“羿”為“圣”之誤,然而如此強調(diào)“仁”這一概念是春秋后期至戰(zhàn)國百家時期才有的;而《墬形訓(xùn)》中的記載更是承襲了《海內(nèi)西經(jīng)》進一步完善了昆侖神域系統(tǒng)。由此可見其成書時間是《大荒經(jīng)》早于《海內(nèi)西經(jīng)》早于《淮南子》。
第二,學(xué)者們談及神話消亡時,普遍會言及神話的歷史化,即是原始部落將天帝神話逐步演化為自己部族的始祖神話。這在《山海經(jīng)》神話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以致于《山海經(jīng)》中的全能神帝俊在后來流變到了漢代《淮南子》神話時完全消失了。查《山海經(jīng)》之神話文本,帝俊的記載集中在《大荒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這些“進在外”的部分:
有中容之國。帝俊生中容。
有司幽之國。帝俊生晏龍。
有白民之國。帝俊生帝鴻。
有黑齒之國。帝俊生黑齒。
有五采之鳥,相鄉(xiāng)棄沙。惟帝俊下友。帝下兩壇,采鳥是司。
有人三身,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國。
帝俊生季厘,故曰季厘之國。
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
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
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為舟。
帝俊生禺號,禺號生淫梁,淫梁生番禺,是始為舟。
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艱。
帝俊生晏龍,晏龍是為琴瑟。
帝俊有子八人,是始為歌舞。
帝俊生三身,三身生義均,義均是始為巧倕。
以上16條是《山海經(jīng)》中有關(guān)帝俊的神話,除此之外先秦典籍神話寓言中乃至《淮南子》神話中再沒有帝俊的記載,惟有1942年長沙子彈庫出土的戰(zhàn)國《楚帛書·甲篇》有“千又百歲,日月夋生”和“帝夋乃為日月之行”兩句記載。為什么長達八百年的周代關(guān)于一個全能大神的記述如此之少?王國維先生在《古史新證》一書中,根據(jù)出土的甲骨卜辭,力證《山海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帝俊即商代人所祭祀的先祖大神。其中談到《魯語》“殷人禘舜”,而《祭法》言:“殷人禘嚳?!倍∩较壬凇吨袊糯诮膛c神話考》一文中指出:“從各字解詁學(xué)考察舜之于嚳,無由傅會為一人;但從大荒經(jīng)所傳帝俊十余事測之,帝舜、帝嚳、帝顓頊三人,宜是帝俊一名所分化?!盵7]此論旁證了筆者從神話學(xué)角度解釋的帝俊神話因原始人類為神話各自部落祖先,而分解帝俊神話,最終導(dǎo)致其消失的觀點。但就帝俊神話消失本身還有一個主要原因便是周代殷商之后,對于殷商之大神的祭祀逐漸消失,其神話也就逐步消退,慢慢讓位于黃帝神話。案商代時期所稱之帝或為帝俊,或為天,如《商頌》五篇中言及最高神則稱“天”或“帝”;西周時期并沒有黃帝的稱謂,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類文獻如《左傳》《國語》《世本》(輯本)《戰(zhàn)國策》等,開始著稱黃帝。而出土文獻中,戰(zhàn)國中期陳侯因敦銘文首次出現(xiàn)黃帝一詞,其文如下:
《山海經(jīng)》中亦有《大荒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稱黃帝:
黃帝生禺,禺生禺京。
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橛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里,以威天下。
有北狄之國。黃帝之孫曰始均,始均生北狄。
有軒轅之臺,射者不敢西向射,畏軒轅之臺。
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yīng)龍攻之冀州之野。應(yīng)龍畜水,蚩尤請風(fēng)伯雨師,縱大風(fēng)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魃不得復(fù)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為田祖。
有人名曰犬戎。黃帝生苗龍,苗龍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為犬戎,肉食。
黃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處若水,生韓流。韓流擢首、謹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顓頊。
有木,青葉紫莖,玄華黃實,名曰建木?!蟀傠歼^,黃帝所為。
黃帝生駱明,駱明生白馬,白馬是為鯀。
以上9條有關(guān)于黃帝的文本,其位置皆在西方、北方,其中又多有與北狄、犬戎相關(guān),可見黃帝《大荒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的記載中已經(jīng)有了很重的歷史化傾向,而且黃帝地處是西、北方向的大神,正是周人發(fā)源之地方,所以黃帝在先秦典籍中逐步成為了神話的主神,這種趨勢是周人代商之后,推崇本民族部落神話的結(jié)果?!段宀厣浇?jīng)》中明確出現(xiàn)的大神只有黃帝炎帝,特別是黃帝有明確的事跡。而且《西山經(jīng)》諸篇中,多處提到了“帝”,也就是“天帝”,這個“天帝”的是沿襲了商人對帝俊的膜拜,但膜拜的對象已經(jīng)轉(zhuǎn)向黃帝。雖然在《大荒經(jīng)》與《海內(nèi)經(jīng)》中帝俊與黃帝并存,但還是可以看出帝俊的神性相較于黃帝是有優(yōu)勢的,其神格也是更高。由此可以推論《大荒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中的神話文本是基于殷人神靈崇拜的原型流變,而后被記錄下來的。所以就帝俊神話本身的文本來說《大荒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早于《山經(jīng)》《海經(jīng)》。
就以上結(jié)合諸家先賢的成果,第一應(yīng)當承認茅盾先生關(guān)于《五藏山經(jīng)》作于宗周時期的觀點是正確,《山經(jīng)》中雖有黃帝,但黃帝還沒有徹底成為“天帝”的代名詞,以此則《山經(jīng)》成書必早于春秋中晚期,這相當于成書于宗周時期。而且《山經(jīng)》的體例秩序井然,為《山海經(jīng)》中體例最完備者,且《五藏山經(jīng)》有居中央而囊括天地四方之感,必然需要宗周這樣的中央政權(quán)來完成,筆者竊以為《山海經(jīng)》尤其是《五藏山經(jīng)》就是周景王時王子朝作亂之后,外逃之時抱歸楚國的周之典籍中的地理志。第二關(guān)于《大荒經(jīng)》,就其神話文本的情況來看,應(yīng)該更早于《海經(jīng)》,但其中已經(jīng)有大量黃帝神話出現(xiàn)。而《海經(jīng)》中依然還保留著從傳統(tǒng)的四方神觀念,沒有出現(xiàn)戰(zhàn)國末期鄒衍的五德之說(《淮南子》承襲了這種思想),二經(jīng)相似之處頗多,又有很多不同,應(yīng)當是并列流行之經(jīng)。而《大荒經(jīng)》略早于《海經(jīng)》,在流行的過程中相互影響演變最終定型,二經(jīng)皆應(yīng)成書于春秋末期至戰(zhàn)國中期。至于袁珂先生指出《海內(nèi)經(jīng)》四篇中混雜了些許秦漢時期的地名,而認為其作為漢初,筆者認為神話在流傳的過程中發(fā)生一些改變,尤其是傳抄過程中當世文化的亂入是可以理解的,《淮南子》神話中五帝體系,八風(fēng)生神,皆是由《山海經(jīng)》神話演變發(fā)展而成的。這種對神話流轉(zhuǎn)變化過程的剖析和掌握,也正是我們對于《山海經(jīng)》與《淮南子》神話比較研究的目的之一。
[1]蒙文通.略論《山海經(jīng)》的寫作年代及其產(chǎn)生地域[A].中華文史論叢( 第一輯)[ C].中華書局,1962.
[ 2]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 M].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
[3]陸侃如.論《山海經(jīng)》的著作年代[A].陸侃如古典文學(xué)論文集[ C].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袁珂.《山海經(jīng)》寫作的時地及篇目考[A].中華文史論叢( 七)[ C].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 5]蘭勇.中國歷史地理學(xué)[ 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66.
[6]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J].考古學(xué)報,1972( 1).
[7]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1:317.
[8]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A].郭沫若全集·考古編( 第 8 卷)[ C].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02:4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