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女兒在故鄉(xiāng)的小河邊玩沙

這幾乎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光了

我們在河邊的沙灘逗留了很久

流水像慷慨的募捐者

緩緩向低處運(yùn)送金箔

幾只河鷗浮停在河灣的靜水中

凝想著，晾曬洗凈了的白衣衫

女兒小心翼翼，加固著自己

一座永遠(yuǎn)無法完成的城堡

而忘了問我大灰狼來飲水的時間

她總是把沙灘想象成沙漠

把河水叫作海。在此刻的落日中

站在稍遠(yuǎn)的地方，我渾身落滿細(xì)沙

狹長的影子也仿佛有了溫度

女兒突然地一聲爸爸，又低下頭

金箔般的回音，像來自大地的盡頭

讓我對流水和岸有了新的記憶……

村居

果實(shí)壓低天空，也壓彎了枝葉間的陽光

落光葉子的樹干又落滿了雪

村莊里，星辰也不會被挑得太高

不會高過青瓦和鳥鳴

往往是一把干草牽著一頭不緊不慢的驢

往往是一截土路領(lǐng)回一場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

往往是炊煙已經(jīng)消散

群山中，我們才聽到了劈柴遲鈍的回音

春風(fēng)里

火葬場后面

是片濃蔚的小果園

一個父親

爬在高高的梯子上

像為天空修剪多余的白云

一個小男孩，六七歲的樣子

用剛剛修剪下的樹枝

從蟻群中間挑出一只青蟲

像是從送葬的隊(duì)伍中拿走了逝者

總有突然的變故，令它們慌張

總有風(fēng)，令它們的衣服落滿灰塵

天堂來信

往往是一個虛擬的地址

才會收留我。讓我在奔逐里緩下來

不至于碰上冰冷的鐵門

往往是墻壁存著我的罪證

而鏡子引誘我沉迷于自己的衰老

往往一無所獲，往往失去

往往是風(fēng)中點(diǎn)起的蠟燭

往往是燃盡膏血

才想起來有一封家信還沒有寫好開頭

親愛的媽媽，那里是哪里？

我一直等著你回答

我身上肯定有神不滿足的部分

隨意的造物主啊，祂 不在乎我長得丑

大概也沒有注意我靈魂上日漸加深的黑斑

祂有足夠的時間擦拭我

卻遺忘了。直到每一條皺紋里長滿污垢

一個懦弱的人，一生都不會向 祂 討要說法

作為神，只負(fù)責(zé)在我們懺悔的時候打盹

在春風(fēng)揚(yáng)起的時候打掃干凈撒落的骨灰

歸去

那列火車，是我做過的最長的夢了

一節(jié)拖著一節(jié)，鐵命令鐵

掠過一個又一個異鄉(xiāng)

咣當(dāng)聲敲打著茫茫黑夜的四壁

有時，陌生反而會讓時間緩慢下來

像是對我的安慰。這個孩子

永遠(yuǎn)會遲一點(diǎn)抵達(dá)

烏云的故鄉(xiāng)。雨在耐心等我拖著行李箱里的悶雷

下車。穿過長長的田埂

有人要從這里遠(yuǎn)行

她脫下身上的雨披，遞給我

才看清親人濕漉漉的臉和干燥的雙眼

一日

仿佛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個這樣的黃昏了

鳥鳴啁啾，花樹婆娑

鐵門敞開，放走了風(fēng)和咯吱聲

現(xiàn)在靜得只剩下一朵云呼吸著另一朵

窗口外所有的野草也都是那樣

綠得并不盲目

謹(jǐn)遵天地的律令，并懂得了愛

快要走到天邊就又返回來了，而我已歸來良久

用帶回的陽光暗暗描愛人的眼睛

那里潭水清澈，波紋不知疲倦

天色快要暗下來了

甚至聞到了野山椒和蘑菇的味道

漫長的冬天

門檻里有窄窄的光陰和殘雪

麻雀們跳進(jìn)跳出。不會避人

那是我們共同的糧倉

沒有上鎖，所有糧袋也不必扎緊

整個冬天，母親都蜷縮在笸籮前

從石子里挑出更多的谷粒

整個冬天，一只貓伏在她身邊，

睡了醒，醒了睡。仿佛夢里有一群抓不完的老鼠

媽媽，我們聽完了所有的故事

我們還可以再聽一遍……

山重水復(fù)

家國河山，老樹愁云

沒有人寫詩

太陽灼燒著無數(shù)張伐薪賣炭的臉

啞鳥用古畫里的白眼翻看

——野草緊追小路

暴雨緊追野草，就要到水邊了

一個漁翁，鐵錨般立在岸邊收網(wǎng)

悲戚的臉，像開城的降將

無垠的湖水啊，在轟隆隆的雷聲中開始動蕩

出神的理由

壁立的群山之間是壩堤抬高的水

蓄滿了天空和人間的事物

許多渾圓的石頭埋在了更深處

我曾經(jīng)看見過窄窄的河床，一股疾去的清流

低下頭，牛羊方可飲水

剛轉(zhuǎn)身，白云就已到岸

橫在鐵索上都是提著一顆心而來的人

他們順便提緊了鐵一樣的水面

我知道遺落了多少顆銹蝕的螺栓才繃緊了兩岸

月光的扳手，為了擰緊松動的群山

疲憊奔跑。我不說，我的心思是深潭里的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