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丈夫是醫(yī)生,我是他的女病人,我們的結(jié)合不用詳細地描繪了,當他從生命的懸崖上把我解救下來,我愿意把整個的生命獻給他。
可是誰會料到我們這樣一對夫婦,竟也走上離婚之路。
猶記我離婚以后,最知己的閨友茵曾經(jīng)責備我說:“他怎么會愛上她呢?真不可能,你漂亮,有學(xué)問,而她……怎么會?是你不注意他的生活,讓他從你的身邊不知不覺地溜走了?!?/p>
我有什么可向茵辯駁的?我記得他的醫(yī)務(wù)忙得不可開交,而我卻寂寞得連畫筆都不愿舉起時,曾無數(shù)次拿起電話撥到醫(yī)院去,我找謝醫(yī)生說話,來的卻是趙小姐:“謝太太嗎?謝醫(yī)生正忙著呢,他讓我問您有什么事嗎?”
“啊,沒什么事,沒什么事,告訴他晚上早點兒回來吧!謝謝你!”
在一次電影散場后回家的路上,他把我塞在他腋下的手緊緊握著:“蕙君,我有一個計劃,你一定會贊成?!?/p>
“什么計劃?補那次蜜月旅行嗎?”
“不,比蜜月旅行更重要的,我想自己開一個診所?!?/p>
我聽了當然高興,一個女人嫁了人,他的事業(yè)就等于她的事業(yè)??墒撬又f:“我請趙小姐幫我們的忙,她也答應(yīng)了。”
又是趙小姐!我聽了半晌沒言語,心里打著轉(zhuǎn)。他這句話是有語病,還是出自偶然?他竟是先跟趙小姐商量的嗎?可是我努力把我的“婦人之見”壓倒下去,如果他的事業(yè)即是我的事業(yè)的話,我不正該很高興地說:“是,趙小姐是很好的助手?!?/p>
就這樣,我們倆都同意了她。
我對他說:“我在門診部管掛號好了!”
“我的女畫家,你別折死我,兩百塊請個小職員,我還出得起?!彼闹业募珙^大笑。
慢慢地他卻變得沉默起來,我旅行所聞所見都不能引起他的興趣,連應(yīng)酬我都看得出是勉強的。我的不安的心情再度發(fā)作:他工作疲乏嗎?事業(yè)不順心?終于有一天我在臨睡前做主動的發(fā)問:“你有心事嗎?”
“嗯?!彼叩酱睬皝恚骸拔也恢缿?yīng)當怎么求你的諒解,我——我對感情的處理有錯誤?!?/p>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我簡直不相信,那低沉的聲音是從他的嘴里發(fā)出來的:“她已經(jīng)懷孕了!”
一個女人最能把握現(xiàn)實的莫過于她的身體里有了一個生命,這使她有足夠的理由能在一個男人生活里占據(jù)一個穩(wěn)固的地位,而我,必須挪一挪,勻出些地盤來,讓我們兩個同在他心里擠。
如果我不能得到整個的愛情,我為什么不把它整個讓出來?愛情像把扇子,舊了沒關(guān)系,撕破就不好,如果一把嶄新的紙扇,撕了一條縫,雖粘補后照樣扇得出涼風,可是那條補痕看了并不舒服,寧可丟了不去用。世人又常說破鏡重圓,但它照出人來總是合不攏。
因此,我對于這次愛情的處理,并沒遵從親友給我的勸告,舅母說:“趕走她!”茵說:“搶回他!”舅舅是男人,他愿意“兩全其美”,而我卻辦了離婚的手續(xù),一個人悄悄來到南部這山村。舅母送我到車站,她抹著淚罵我:“傻到這種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