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芳芳
二0一八年四月十四日,法國南特的多布雷博物館發(fā)生一起盜竊案。入夜時分,四名蒙面人從該館盜走了一尊鍍金的印度神像、五十多枚金幣,以及館內(nèi)最珍貴的藏品——安娜·德·布列塔尼王后(Anne de Bretagne,1477-1514)的金心匣。心匣被盜后,南特所在的大西洋盧瓦爾省(歷史上屬于布列塔尼)以及整個布列塔尼怨聲沸騰,要求盡快歸還心匣的呼聲此起彼伏。王后的金心匣究竟為何物?為何讓南特和布列塔尼人如此掛心?
被盜的心匣呈橢圓形,高15.5厘米、寬13厘米,佩飾一頂金王冠,打造于一五一四年安娜逝世之時,法國國王路易十二(一四九八至一五一五年在位)命專人設(shè)計,以存放王后的心臟。司湯達一八三七年第一次見到時驚嘆不已,認為它足以躋身于文藝復(fù)興時期最精美的藝術(shù)品之列。
安娜是布列塔尼公爵弗朗索瓦二世(一四三五至一四八八)的女兒,也是法國歷史上唯一一位嫁與兩任法國國王的王后。布列塔尼自中世紀以來便享有相對的獨立性,因弗朗索瓦二世膝下無子,公爵屢為繼承危機所困擾。法國國王查理八世于一四八七年發(fā)動布法戰(zhàn)爭,試圖以武力征服布列塔尼。一四八八年弗朗索瓦二世去世后,十二歲的安娜繼承公爵之位。原打算與哈布斯堡王朝的馬克西米利安通過聯(lián)姻結(jié)盟對抗法國,無奈查理八世兵臨南特城,安娜被迫答應(yīng)與其成婚,布列塔尼暫時并入法國。一四九八年查理八世意外身亡,瓦盧瓦直系絕嗣,旁支奧爾良的路易繼承王位,即路易十二。根據(jù)一四九一年安娜與查理八世的婚約,為確保法國王室對布列塔尼的統(tǒng)治權(quán),安娜須再嫁新王。一四九九年的婚約規(guī)定公爵領(lǐng)將來可由國王與王后的次子,而非王儲繼承,暫時緩解了布列塔尼被法蘭西王國完全吞并的威脅。無奈事與愿違,安娜兩次婚姻生下十個孩子,最終活到成年的只有她與路易十二所生的兩個女兒,布列塔尼為次子繼承、保持相對獨立的希望落空,最終于一五三二年弗朗索瓦一世統(tǒng)治時期并入法蘭西王國。
安娜去世后,身體按慣例葬于巴黎的圣德尼王陵,心臟則封存在這枚重達四百七十克的金心匣中,再置于雙層嵌套的鉛盒和鐵盒里,被送至安娜的出生地南特,葬于南特加爾默羅會修院其父母的陵墓中。一五九0年盧瓦爾河發(fā)大水,心匣盒第一次被取出。一七二七年,南特市長擔心有人將其盜走,再度命人打開查驗。彼時的心匣內(nèi)空空如也,王后的心臟在歲月的風化中早已銷蝕殆盡。大革命爆發(fā)后,修院作為教會財產(chǎn)被沒收,一七九三年國民公會下令將心匣送至巴黎鑄幣廠熔為金塊。所幸在一場汪達爾式的浩劫后,革命政府轉(zhuǎn)變了對待歷史和文化遺產(chǎn)的態(tài)度,心匣得以幸免于難。之后幾經(jīng)轉(zhuǎn)移,心匣幾乎被人遺忘。一八一九年重現(xiàn)于國家圖書館的幣章室后,南特市政府將其索回。十九世紀下半葉,圍繞心匣的歸屬權(quán),國家與地方博物館一直爭論不休。直到一八九六年,王后的心匣才得以棲身于南特的多布雷博物館。
作為布法聯(lián)合的關(guān)鍵人物,安娜在當時和后世的書寫和記憶中有著重要的象征意義。尤其在安娜去世后,她很快被塑造為布列塔尼特權(quán)和利益的守護者,“一位愛布列塔尼遠勝于法蘭西王國的女公爵”。十九世紀以來的地方民族主義宣傳,不斷弱化其作為法蘭西王后的身份,將安娜看作布列塔尼自治甚至獨立的象征,安娜的心匣也因此被視為地方記憶和身份認同最珍貴的標識物。然而,附著于其上厚重的歷史情感和記憶,并不能讓我們真正了解這枚心匣誕生時的情境。雅克·桑特羅于二0一七年出版的《安娜·德·布列塔尼的雙重葬禮:身體與心臟》,通過文獻探微索源,在還原這一雙重葬禮的細節(jié)中,折射出心匣及安娜的葬禮在中世紀晚期近代早期的歷史語境中所具有的政治文化意涵。
在佩飾心匣的王冠上,鐫刻著一段銘文:“高貴的王冠唯飾美德之心?!蓖跽咧牡恼魏妥诮屉[喻是中世紀的產(chǎn)物。醫(yī)學意義上作為物質(zhì)形態(tài)的心臟,被看作人類身體中最尊貴的臟器,甚至比頭首更為重要,它維系著身體的運轉(zhuǎn)。中世紀的政治理論家時常將君主比作王國之“心”,維系著王國這一政治體(body politic)的運轉(zhuǎn)。這與亞里士多德學說復(fù)興后,十三世紀日益流行的“君主乃國家之首”的說法類似,以強調(diào)君主在王國中的特殊地位。在宗教上,心的道德和象征意義更是無處不在。心與勇氣、正義、忠誠、智慧等美德相連,是良心、情感、虔誠和信仰之源,但同時也是欲望、傲慢和罪孽之源。王后作為君主的配偶,更應(yīng)以賢德淑良垂范于世。作為基督徒,她要虔信上帝,慷慨、仁慈地對待子民;作為君主之妻和一國之母,她要生育子嗣,恪守貞潔,以寬厚公正之心主理后宮,以審慎和智慧襄助君主。而兩度成為法蘭西王后的安娜,其美德更是被推崇備至。
心臟不同于其他臟器,它還被看作逝者靈魂和情感的棲息之所,被賦予延續(xù)逝者過往和身份的功能。因此,對心臟的處理在喪葬儀式中具有特殊的意義。自九世紀以來,便有將臟器取出分開安葬的做法,不過最初主要出于保存遺體和衛(wèi)生方面的實際考慮。十字軍東征開始后,將遺骸與臟器分開安葬的做法日漸普遍。在外征戰(zhàn)的君王和貴族經(jīng)常馬革裹尸,為了更好地保存遺骸,運回祖地安葬,往往先將內(nèi)臟取出。十三世紀中葉后,心臟與遺體分開落葬的做法被賦予更明確的宗教和政治涵義。路易九世的母親布朗什·德·卡斯蒂爾(一一八八至一二五二)是第一位要求將身體和心臟分開安葬的法國王后。為表達虔誠,布朗什立下遺詔,將身體葬于莫比松修院,心臟葬于梅蘭附近的里斯修院,這兩所修院均為布朗什生前所建。
此類做法在十三世紀晚期引起巴黎大學神學家和教會的反對,教會認為只有圣人的骸骨才能多處安葬。教皇卜尼法斯八世在一二九九年頒布圣諭,明確反對俗人分割遺骸,認為這是野蠻和殘忍的行為,應(yīng)遭受懲罰。不過,腓力四世在一二九七年的遺詔中仍堅持將心臟葬于巴黎多明我修會的圣雅克修院。一三0四年本篤十二世給予腓力特赦。由此,法國王室獲得將心臟與身體分開安葬的權(quán)利,在一三五一年為教皇克萊蒙六世進一步確認,成為卡佩王室的專屬特權(quán)。雅克·勒高夫在談到圣路易的遺骸時曾指出,盡管尊重軀體的觀念在十三世紀開始抬頭,不過尤其在法國,“人們對于國王和大人物的遺體卻持另一種想法,而且有日益擴大之勢,這是因為人們希望,為便于祭奠,應(yīng)該為這些人物在不同地點多設(shè)幾處墓地,諸如遺體墓、心臟墓、內(nèi)臟墓等等”(雅克·勒高夫:《圣路易》,許明龍譯,商務(wù)印書館二00二年版,311-312頁)。
從路易九世到查理五世,九位法國國王中有六位立心臟墓。最著名的例子是查理五世(一三六四至一三八0年在位)在一三七四年擬定的遺詔:
有朝一日若上帝喚召朕離世,朕愿將身一分為三:朕之體葬于圣德尼教堂新建之禮拜堂;朕之心葬于魯昂大教堂;朕之肺腑葬于蓬圖瓦茲莫比松王家圣母堂,緊鄰朕最敬愛之母后陵寢,如上帝所愿。
查理五世的遺詔體現(xiàn)出家族、政治和宗教上的三重關(guān)懷:身體葬于王陵,以示與卡佩王朝先祖在血統(tǒng)和世系傳承上的連續(xù)性;心臟葬于諾曼底的魯昂,因查理五世在登基前為諾曼底公爵,也不排除為昭示卡佩王朝對這塊自一0六六年諾曼征服以來英法始終爭奪不休的領(lǐng)地的所有權(quán);肺腑葬于莫比松王家圣母堂,表達對圣母的虔信和精神上的依戀。多重落葬的王室特權(quán)很快為公卿貴族甚至普通人效仿。
中世紀晚期的國王和貴族領(lǐng)主傾向于將臟器和遺體分開安葬,這種身體地理學的分布,一方面表明統(tǒng)治者與其統(tǒng)轄的王國或領(lǐng)地之間的直接聯(lián)系,是宣示王權(quán)或領(lǐng)主權(quán)的一種方式;另一方面,分開安葬,修建多個陵冢,必然伴隨著多重喪葬儀式,以及為逝者靈魂得救舉行的多次彌撒和祈禱,這意味“一個人的陵墓越多,獲得救贖的機會也越大”。因此,對王室和貴族而言,安葬地的選擇有政治、家族和宗教情感上的多重考量。
經(jīng)過十五世紀的低潮后,另立心臟墓的做法在文藝復(fù)興時期再度興起。安娜去世前立下遺詔,要求將心臟送回南特安葬。從王室的喪葬傳統(tǒng)來看,其遺愿在當時并非特例,而是法國王室和貴族自十三世紀以來慣行做法的延續(xù)。在她之后,十六、十七世紀大多數(shù)法國國王和王后都分立心臟墓。無疑,安娜的選擇不排除情感上的因素,但可能并非像后世所宣揚的那樣,出于對南特和布列塔尼深深的“眷戀和熱愛”,是安娜對公爵領(lǐng)懷有深厚情感的表現(xiàn)。布列塔尼史家阿蘭·克魯瓦(Alain croix)指出,安娜的行為更多地體現(xiàn)出當時通行的“貴族行為”,在死后象征性地確認和昭示對領(lǐng)地的權(quán)力,以及家族和宗教上的聯(lián)系(Anne de Bretagne.Une histoire.un mythe,Paris:Somogy editions d'Art,2007,p.144)。
與查理八世對安娜公爵身份的刻意回避相比,路易十二時期的宣傳有意突出安娜作為布列塔尼女公爵的身份,路易十二甚至授予安娜管理布列塔尼的諸多便宜行事之權(quán)。后世往往將此看作安娜為維護布列塔尼的特權(quán)和自治,不懈努力的結(jié)果。實際上,王室宣傳突出安娜對公爵領(lǐng)的統(tǒng)治權(quán),實則是為了將其塑造為王國一統(tǒng)的象征,為王室政治服務(wù)。
安娜與查理八世的聯(lián)姻完全出于政治考量,但與路易十二則不同。路易十二年輕時曾在其父親的宮廷中避難,按王后的紋章主事官皮埃爾·肖克(Pierre choque)的說法,安娜可能早已鐘情于他。此后機緣巧合,兩人得以再續(xù)前緣。王室的宣傳也尤為強調(diào)安娜對路易的愛慕和忠誠,這可能是真情實感的流露,更是王后美德的表現(xiàn)。如果此類說法屬實,安娜與路易的情投意合在當時歐洲的政治聯(lián)姻中實屬少見。安娜去世后,據(jù)說路易十二閉門不出,哀慟多日,并下令為王后舉辦一場前所未有的盛大葬禮。安娜的雙重葬禮在諸多方面開創(chuàng)了此后法國與歐洲王室和貴族喪葬儀式的先河。
安娜于一五一四年一月九日病逝于盧瓦爾河畔的布盧瓦城堡,享年三十七歲。路易十二下令按王室傳統(tǒng)和國王的葬禮規(guī)格安葬王后。根據(jù)皮埃爾·肖克的記載,身體的主葬儀式從一五一四年一月九日到二月十六日,長達三十九天。儀式分三段進行:首先是在布盧瓦城堡的守靈和瞻拜禮;其次是從布盧瓦到巴黎沿途停留時舉行的祭奠儀式;最后以盛大的入城儀式進入巴黎,在巴黎圣母院舉行主祭彌撒后,落葬于圣德尼王陵。根據(jù)王后的司庫紀堯姆·德·博納(Guillaume de Beaune)的記錄,巴黎和南特在三十九天內(nèi)一共為王后舉行了四百五十三次大彌撒、七千一百六十四次小彌撒。從布盧瓦到巴黎護送的隨行人員約為四千人,巴黎的送葬隊伍則多達一萬兩千多人。路易十二還命皮埃爾·肖克記述安娜的葬禮(Comm emorationet advertissent de la mort d'Anne de Bretagne,1515),并在歐洲的宮廷中廣為傳播。迄今為止,學者們已在柏林、倫敦、圣彼得堡、威尼斯等地發(fā)現(xiàn)至少三十九份抄本。
路易十二對安娜葬禮的重視,既有情感上的因素,也有政治上的考量。在十五世紀之前,王室葬禮的宗教性更勝,此后政治性的象征物日益多見。通過葬禮中的各種儀式,安娜在法國政治舞臺上所扮演的角色得到充分展示,進一步凸顯了最后時刻安娜作為法國王后的身份。如在布盧瓦城堡,為期六天的守靈結(jié)束后,王后的遺骸被盛裝打扮轉(zhuǎn)移至榮譽廳(salle dhonneur)供人瞻仰。榮譽廳裝飾華麗,靈床兩邊分別擺放著象征王后權(quán)力的權(quán)杖和“正義之手”,顯示王后生前的尊貴和榮耀。這些之前只在加冕禮上使用的象征物,自十五世紀晚期進入葬禮儀式中。入棺后,榮譽廳改為黑色絨幔裝飾的喪禮廳,一連十五天由王國內(nèi)外的公卿顯貴和教會人士前往祭拜。
二月三日起棺前往巴黎。靈柩之上高舉著安娜的擬人像,端坐于華蓋之下,作為王后的替身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君主體系的中心位置。自查理六世(一三八0至一四二二年在位)的葬禮開始,采用擬人像的習俗從英國移植到法國,隨后成為法國王室葬禮的習慣性安排。查理八世的母親夏洛特·德·薩瓦(一四四一至一四八三)可能是首位在葬禮上使用此類象征物的王后。但由于王后在理論上并不分享王權(quán),一開始并未賦予其擬人像過多的政治涵義。如同國王的擬人像一樣,最初只是作為一個可見的、有形的形象,替代橫躺于靈柩中的遺骸,使祈禱者和哀悼者能更直觀地看到國王或王后。通過這種可見的視覺呈現(xiàn),喚起人們對逝者的情感和哀悼。
不過,十五世紀晚期之后,王室葬禮的政治色彩日益濃厚,此類象征物承載的政治意涵也日漸豐富。恩內(nèi)斯特·康托洛維茨借用拉爾夫·吉西的研究(Ralph E.Giesey,The Royal Funeral Funeral Ceremony inRenaissance France Geneve:Droz,1960),對王室葬禮儀式中采用的擬人像做過精妙的分析。早在一四九八年查理八世的葬禮上,擬人像的展示就成功地與當時新興的政治觀念聯(lián)系在了一起,并在一五四七年弗朗索瓦一世(一五一五至一五四七年在位)的葬禮上得到充分發(fā)展。十六世紀,國王擬人像在葬禮上的重要性很快就趕上甚至超過遺體本身。擬人像與國王的身體相分離,扮演了一個獨立的角色,表現(xiàn)國王的尊榮永遠不死,已故國王的管轄權(quán)在這一形象中得到延續(xù)??低新寰S茨贊同吉西的看法,十六世紀法國王室的葬禮體現(xiàn)出一種雙重性:一重是為死者哀悼和祈禱所舉行的教會禮儀;另一重則是國家禮儀,“通過擬人像慶祝那在棺材之上顯露出來的不朽和王權(quán)的尊榮”,即悲傷與得勝平行,“死亡的得勝與勝過死亡同時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中世紀晚期近代早期法國的王室葬禮游行清楚地表明了這兩種異質(zhì)的觀念同時存在,一方面是對已故國王身體和靈魂的安慰;另一方面是與擬人像所象征的永久榮耀相聯(lián)系的得勝式的國家儀式(恩內(nèi)斯特·康托洛維茨:《國王的兩個身體》,徐震宇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553-568頁)。
安娜的葬禮無疑也展現(xiàn)出了這種雙重性。雖然作為王后,其擬人像并不具有國王雙身中作為政治體“永遠不死”的延續(xù)性,但佩飾王冠、權(quán)杖和正義之手的擬人像,象征王后的尊榮,直至最后落葬。而為王后舉行的無數(shù)次彌撒,王后遺骸在榮譽廳的展示,靈柩進入巴黎時的“歡樂入城”儀式等,均表達了和國王葬禮相似的內(nèi)涵,即故去的悲傷與死亡的得勝平行,教會禮儀與國家禮儀并存。
最后一幕是將靈柩放入墓穴,也是整個葬禮儀式中最具政治性的一刻。禮儀官莊嚴地高呼:“吾等最虔誠之王后和女公爵歿了!王后歿了!王后歿了!”此類宣喊是對國王葬禮的效仿,不過表達上略有差異。自查理八世開始,國王靈柩落葬的時刻,禮儀官高呼:“國王已死!國王萬歲!”路易十二之后此類儀式化用語固定下來,很顯然表達兩重含義:作為自然之體,小寫的、可朽的國王故去了;作為政治之體,大寫的、不朽的國王(即王權(quán))得以延續(xù)。王后葬禮中的宣喊則明確宣告,作為王后和女公爵的安娜最終謝幕。葬禮儀式的結(jié)束,意味著王后正式離開法國的政治舞臺,這種斷裂與國王葬禮中的連續(xù)性形成鮮明的對比。
相比而言,在南特為安娜的心臟舉行的葬禮雖不如巴黎的主葬儀式盛大隆重,但與同時代的王后甚至國王的心葬儀式相比,已屬極高的規(guī)格。巴黎的主葬儀式結(jié)束后的二十天左右,護送王后心匣的隊伍于三月八日從布盧瓦城堡出發(fā),取道盧瓦爾河,三月十三日到達南特城外的沙爾特勒修院。在這里為心臟守靈六天后,南特城舉行儀式迎接王后的心臟入城。心匣同樣以可視化的形象出現(xiàn)在南特民眾面前,展現(xiàn)王家權(quán)威和尊榮的同時,喚起人們對王后和女公爵的紀念和哀悼。三月十九日,莊嚴的送葬隊伍將心匣盒護送至加爾默羅會修院,三月二十三日落葬于安娜父母的陵墓中。皮埃爾·肖克對南特的葬禮記述相對簡略,不過他反復(fù)強調(diào)儀式的盛大和莊嚴。事實上,與巴黎舉行的具有公共性的國家儀式相比,南特的儀式相對私密,出席者主要是王后的近臣、公爵領(lǐng)的貴族領(lǐng)主以及南特城的代表。
路易十二同意將安娜的心臟送回南特安葬,實則也是為了進一步彰顯安娜的這一雙重身份所具有的政治意涵。路易十二授權(quán)王后的秘書安德烈·德·拉維涅(Andre de la vigne)為其心臟墓撰寫墓志銘,其中鐫刻在加爾默羅會修院大門上的銘文如下:
長眠于此的乃安娜之心
法蘭西王后,布列塔尼女公爵
其身葬于王陵
昭昭美德與智慧
堪為法蘭西之典范。
其心緣何安葬于此?
乃為賦予布列吞人以勇氣
戰(zhàn)勝法蘭西之宿敵
邪惡、傲慢、偏狹的英格蘭人。
這里所說的與英格蘭人作戰(zhàn),指的是一五一二年英國海軍統(tǒng)帥愛德華·霍華德爵士(sir Edward Howard)率領(lǐng)英國艦隊侵入布列塔尼沿岸,遭到法國和布列塔尼聯(lián)軍的反擊,英法在布列塔尼西北的布雷斯特附近海域開戰(zhàn)。公爵時代打造的“瑪麗·拉哥德利埃號”(MarieLa cordeliere)作為主艦在這次海戰(zhàn)中表現(xiàn)英勇,最后與英方主艦“攝政王號”同歸于盡。這是一四八七年布法沖突以來,法國和布列塔尼的軍隊第一次從對立變?yōu)槁?lián)合,共同抵抗英格蘭人的入侵,因此這場海戰(zhàn)作為布法聯(lián)盟的象征性事件被廣為宣揚。
曾擔任國王宮廷神父的人文主義者熱爾曼·德·布里(Germainde Brie),以拉丁詩文記敘了一五一二年八月十日的海戰(zhàn)(chordigerasnavis conflagratio,1513),皮埃爾·肖克隨后將其譯為法語。詩文將布列塔尼海軍的英勇和視死如歸看作這場“勝利”的關(guān)鍵(布法聯(lián)合艦隊實則寡不敵眾,被迫撤退);戰(zhàn)死沙場則被看作盡忠于領(lǐng)主,即安娜女公爵的表現(xiàn),而這種忠誠又因為安娜法蘭西王后的身份,被賦予了更廣泛的愛國情懷:
安娜王后,布列塔尼之領(lǐng)主
女公爵,法蘭西之王后
知曉爾等浴血奮戰(zhàn)
保衛(wèi)法蘭西人民
此美德將為世所銘記。
特曉諭眾等
守衛(wèi)家園為國捐軀
何等之神圣!
一五一二年的海戰(zhàn)表明,作為美德典范的王后和女公爵,是法蘭西國王最忠實的支持者。對路易十二而言,將安娜之心葬于南特,意在宣揚安娜對國王和王國在愛情和政治上的雙重忠誠。王室的宣傳始終強調(diào)安娜在布法聯(lián)合上的顯赫功績,其中王后的身份是主導,公爵的身份為之服務(wù)。因此,這場葬禮也是公開宣告布列塔尼歸屬法蘭西的絕佳方式。
儀式作為政治權(quán)力的表達方式,在安娜的雙重葬禮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無論是巴黎的主葬儀式,還是南特的心之葬禮,目的都在于以盛大莊嚴的排場和符號性的象征物,彰顯安娜作為法蘭西王后的尊榮。葬禮的結(jié)束意味著,作為王后和女公爵的安娜徹底離開了法國的政治舞臺,布列塔尼的命運此后將完全取決于法蘭西王室。
安娜之心早已為歲月風蝕,化為歷史的塵埃。后世對安娜的記憶和情感,悄然凝聚于更能經(jīng)得起時間洗練的心匣上,所幸心匣在被盜一周后失而復(fù)得。無論生前還是身后,安娜的形象都成為某種被書寫、塑造的政治和文化隱喻的象征。然而,我們不禁要問,那個在歷史中真實存在過的安娜,她內(nèi)心隱秘的情感,她在歷史旋渦中的自主性和不得已,在王后與女公爵的身份之間的躑躅取合……歷史的真相始終在迷霧中若隱若現(xiàn),這或許正是其魅力之所在。無論如何,早已消逝的王后之心,借由幾度險遭厄運的心匣,在法蘭西和布列塔尼的歷史書寫和記憶中獲得了不朽和永生。
(Jacques Santrot, Les Doubles Funerailles d'Anne de Bretagne. Le corps et leeoeur, janvier-mars 1514, Geneve: Droz,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