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一
他不知道什么樣的人會住在這樣的地方。他有些后悔。雖然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但他仿佛受雇于那個執(zhí)念,一定要探詢下去。他放下行李,愣在原地,床鋪還算干凈,但這種地方一定不會勤洗勤換,只要視覺上沒有臟污的感覺,用到朽爛都不出奇。除了兩張床,什么也沒有,顯得空蕩和寂寥。這兩張不潔的床都屬于他,真是滑稽。這里的商品不是“房間”,而是“床”,你要獨占一個房間,就得為房間里所有的床買單。幸好這間房只有兩張床,而不是三張四張,甚或五張。
“生意好嗎?”剛才,他戴著墨鏡問。
“越來越差了?!毙O的魚泡眼愈加鼓脹了,右臉多了一道疤痕。
“以后怎么辦?有什么打算嗎?”他沒有掩飾自己的嗓音,有些忐忑,怕被認出來。
“還能怎么辦,靠你們這些老板多來幫襯呀。”小孫笑了起來,慈眉善目的,仿佛在這個位置上守了一輩子了。
他也笑了笑,感到一陣悲哀,不免有些恍惚了,自己真的認識小孫嗎?
火車來了,老遠就發(fā)出吃力的呻吟聲,隨后,窗臺上的茶杯蓋震顫起來了,像是寒冬的牙床,可現(xiàn)在,早已是春天了。因此,他感到火車帶來的震顫,更像是發(fā)春后的戰(zhàn)栗?;疖嚨穆曧戇_到一個最高峰后,一下子低沉遠去。
多普勒效應。
他準確找到了那個塵封的物理學名。
高三的時候,他曾給小孫補習物理,小孫一下子就理解了多普勒效應,而且運氣不賴,高考正巧就有這道題。在考后的聊天中,小孫對他高興地提到了“開普勒效應”……一字之差,天上人間。從此,他和小孫相別天涯。他去北京讀夢想中的大學,而小孫死守原地,那是個沒有手機,網(wǎng)絡也不發(fā)達的年代,兩個人便失去了聯(lián)系。
他大學畢業(yè)后,回到了本省的省城,考公務員進入了市政府工作。而就在那一年的八月,在小城政府部門工作的父母也調(diào)到了省城。父親用將軍般的口吻對他說:
“好兒子,這是雙喜臨門呀,咱們在省城會師啦!”
他倒是沒有太大的成功感,許多同學都留在首都工作了,再不濟,也都去了上海、廣州、深圳等大都市,他回到西北內(nèi)陸的一個省城,算得了什么呢?他沒有把這種想法告訴父母,那對他們將會是不小的打擊。他們有著西北內(nèi)陸人的老實本分,覺得能端一個鐵飯碗,還是省城的鐵飯碗,已經(jīng)很知足了。他們現(xiàn)在覺得他的人生大事已經(jīng)完成一半了,剩下的就是結(jié)婚生孩子。他在大學期間處過一個女朋友,是湖南株洲的,白白凈凈的皮膚,身上肉乎乎的,帶著自然的喜氣。大三暑假的時候他還帶她回來旅游了一番,其實是應父母的要求,帶回來給他們看看的。父母倒是挺喜歡那個女孩。女孩吃煮雞蛋的時候,把蛋殼里殘留的蛋白也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挑了出來,放進了小嘴里。母親因此覺得那是個會過日子的好姑娘。父親尊崇左宗棠、曾國藩和毛澤東,因此也很滿意,說湖南人好,能成大事。他想調(diào)侃下父親,能成什么大事?婚姻大事罷了。他終究什么話也沒說,覺得父母滿意就好,他當時也是滿意的。但是,事情很快就起了變化,女朋友考上了研究生,還要在北京繼續(xù)深造三年,她說這三年她是不考慮結(jié)婚的事情的。他一方面表示理解,一方面覺得那話怎么聽都像是某種借口,他于是干脆利落地分了手,回了省城。他本以為父母會接受不了,但實際情況是,他們一家人“會師”的喜悅,遠遠沖談了那個湖南女孩的身影。父母都是一個腔調(diào),不愁,不愁,就在咱這兒找,好女孩多得是。
他是真不愁,不是對自己有什么優(yōu)越感,而是對這件事完全不放在心上。自他有過一次失敗的初戀之后,他對感情的態(tài)度變得有些漠然。曾經(jīng)的幻影總是在潛意識里持續(xù)折磨著他,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有些懼怕女人。湖南女孩的出現(xiàn),讓他好不容易從那種負面的情緒里走出來,但隨著這段戀情的結(jié)束,女孩的身影越來越模糊,變幻成了一團夢中的白霧。但正是那團白霧不再消散,讓他變得困惑和迷茫。他記得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積雪最深處達一米,城市的交通完全崩潰了,這也算是新聞吧,新聞聯(lián)播提了一下,然后他收到了湖南女孩發(fā)來的慰問短信,還和他開玩笑說,當年不該聽他的夏天去,應該冬天去,她已經(jīng)深深愛上雪天了。他說,北京一樣有雪。她說,不一樣,沒有你。他不知道該怎么回復,他使勁分析,她只是一時感慨,還是懷有某種和解的試探?他沒有回復,想等一等。就在那天深夜,他躺在床上還在思謀著那句曖昧的話,父親接了一個電話,大吼了一聲:
“天啊,發(fā)生礦難了!”
“哪里?爸你說清楚。”他跳下了床,跑到父母臥室門口,他看到父親的臉都青了。
母親哭了起來,父親愣怔在那里,不住地嘆氣。他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也被嚇蒙了。待父親緩過勁來,才聲音顫抖著說:“就是小城的露天煤礦發(fā)生了滑坡坍塌,九個人被埋,其中有一位是我的同事老黃。以前都是我去那里監(jiān)測的,要不是我調(diào)走了,被埋的人就是我?!痹S久沒喝酒的父親,一個人喝起了悶酒。
他第二天才從同學QQ群(他和小孫都在QQ群里,但兩個人彼此都沒有添加,兩個人也幾乎從不在群里發(fā)言)得知,被埋的人里還有小孫的父親。小孫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改嫁到新疆去了,他是被當?shù)V工的父親給拉扯大的,這下小孫便成了孤兒。他很想給小孫打個電話,安慰一下,但除了過去那些放不下的復雜情愫之外,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歉疚。比如他父親是幸存下來了,但父親曾經(jīng)所在的部門,要不要對這起事故負責呢?進一步深想,小孫會不會連他也恨上了呢?各種思緒,有的沒的,都在他腦海里翻滾,導致他一夜未眠。他大清早昏沉沉去單位的路上,忽然很想和湖南女孩通個電話,聊聊那句話的含義。
電話通了,兩個人太久沒說話了,氣氛非常客氣,后來,她小聲對他說:“我和我男朋友在一塊呢,現(xiàn)在不方便說話,你有事的話我等會再打給你?”他說:“不必了,我只是突然想問候下你,希望你一切都好?!钡湫偷碾娨晞〉年愒~濫調(diào)。她說:“放心,我都好,你也好好的?!彼麙炝?,突然下定了另外一個決心:絕不能給小孫打電話,決不能打。打了就好像是他做賊心虛似的。因為,你永遠也無法確定別人的想法,你極有可能只是一廂情愿,讓自己掉進尷尬的夾縫里。
聽同學說,小孫在父親死后,把家變成了旅館。在那之前小孫是做什么的,同學也都說不清。按理說,小孫沒上大學,應該很早就出來工作了,但小孫的過去似乎變成了謎團,那個人也就變成了一個愈加陌生的人。
他沒有把同學的父親也在罹難者里邊這件事告訴父親,他不想增加父親的心理壓力。父親的高血壓犯了,頭昏腦漲,躺在床上,臉紅彤彤的,看上去倒是一副喜慶的樣子,顯得詭異極了。他只得扭過頭去,不看父親。他坐在書房里,用電腦搜索著那個礦難的后續(xù)信息。但信息少得可憐,那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很快就被世界遺忘了。那座高原小城,因為煤礦的開發(fā)而鼎盛,也因為煤礦的無序開發(fā)而凋敝。那次慘烈的礦難發(fā)生之后,國家便關(guān)閉了當?shù)厝康男∶焊G,查禁了黑煤窯,懷揣資本與苦力的各色人等一哄而散,只剩下了一家國有企業(yè)。小孫在這樣的時機開旅館,能維持得下去嗎?他覺得這不是個明智之舉……
多少年過去了,小孫居然維持了下來,他覺得不可思議。也許是小城的生存成本很低的原因吧,他只好這樣去揣測了。現(xiàn)在,他心中叨念的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當年小孫能迅速弄懂多普勒效應,原來只是因為住在火車站附近,每天必須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多普勒效應。這個想法像一只魚鉤,將他的記憶迅速地拽入縱深,仿佛直抵另一個人的少年。那個每天都置身多普勒效應中的少年。那個少年,在他的記憶中只剩下了一個模糊的場景:矮個子的少年小孫戴著老式的黑色瓜皮帽,脖子上掛著有那種厚厚的不分指頭的大手套(左右手套之間是用一根布條綁在一起的,那根布條掛在脖子上);少年小孫臉蛋紅紅的,圍著他問各個科目的作業(yè)題,他盡力解答著,作為回報,少年小孫在余下的時間里會給他亂講一通天南海北的趣事,他被逗得哈哈直笑??磥砟莻€時候的小孫還是很會討好人的。笑話的內(nèi)容自然不可能記起,但他還記得有一次小孫送了他一個打火機,上面粘著一幅畫,是一個穿白裙子的女人,當打著火之后,隨著溫度的升高,那女人的白裙子居然逐漸消失了,露出了裸體。他驚呆了,小孫站在一邊嬉笑著。那時,他還沒有看過女人的裸體,便一遍遍點著打火機,直到用盡了里邊的燃氣。
二
他剛剛一出現(xiàn),我就認出他來了。這人不是夏陽嗎?當然,我的確先懷疑了一下,因為太久沒見了,但他跟我一說話,我就確定是他百分百沒錯了。一個人再怎么喬裝打扮,他的音色和他的指紋一樣,是不會改變的。夏陽居然連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他還是高材生呢,真是為他感到好笑。話說他為什么要這樣干呢?他肯定是有目的而來的,看他緊繃的臉部后邊隱藏不住的嘲笑,就知道他是認識我的,就知道他是專門為我而來的。為什么偏偏選的是我?我有什么值得他探究的?沒錯,有一段時間,準確地說,應該是考試前,尤其是高考前,我經(jīng)常湊到他身邊,問他各種題。我也想上大學啊,最普通的大學都行,這點理想覺悟我還是有的。說起來,他是個有耐心的人,會給我一一解答。但我們算朋友嗎?我不能確定,他這個人表面隨和,但內(nèi)里的心高氣傲是掩飾不住的。我那會兒就知道,我和他以后不會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因此,當他如愿考上北京的大學而我名落孫山之后,我就主動不再聯(lián)系他了。曾聽人說他想找我,但我依然不為所動,我不想聯(lián)系他,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的關(guān)系。不,我并不討厭他,我遇到事情的時候還想起過他,我只是不想反襯出自己的卑微。我不喜歡那種感覺。
夏陽的這副打扮真是太滑稽了,像個特務。我看著他的背影差點沒笑出聲來。鬼鬼祟祟的樣子,還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他應該是來看我的笑話的吧?看看我今天混得有多慘,才能讓他更加體會到一個成功人士的幸福。他媽的,他一定不知道,這么多年來,現(xiàn)在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想起高考失敗的那年,那才真叫苦。我想補習一年的,畢竟我離分數(shù)線不算遠,再努力一把,也許就有機會了。但是,我的父親,那個黑著臉的老礦工不愿意,他說我知道你小子跟你爹一個德性,不是讀書的料,死了那條心吧。我說:“爹,你讓我再試一年,就一年,萬一我考上了,我以后就能當個干部啥的,讓您老過上好日子?!蔽业铝艘豢谔翟诘厣希@他媽的可是在家里,又不是在礦上,他就那么吐在了家里的水泥地上。他說:“小子,你補習一年,再讀四年大學,加一起五年,你爹的身體快扛不住了,你來接爹的班吧?!蔽业纳らT很大,震得我頭皮發(fā)麻,像是不容懷疑的圣旨。我一百個不愿意,但我知道他的身子已經(jīng)垮了,他吐的痰都是黑的,跟瀝青似的。我沒再說什么,過了幾天就跟他去礦上上班了。
據(jù)說陰間有地獄,但我認為地獄也比不過礦洞。那個露天煤礦,經(jīng)過長期的開采,表面的煤已經(jīng)挖得差不多了,需要下到深坑里繼續(xù)挖,巨大的打鉆聲讓你的太陽穴突突直跳,黑色的煤塵讓你吸了第一口就感到胸口發(fā)悶,膽汁上涌。我渾身發(fā)著抖,像個馬上就要挨槍子的死刑犯,就差沒尿褲襠里。我一點一點往礦洞里挪,里面開始變得濕漉漉的,污泥越來越爛,每走一步,我的膠鞋都要被粘在地面上,我要耗很大的勁兒才能把腳拔開。班長知道我是我爹孫大炮的兒子,對我還算仁慈,他指著一塊地兒,讓我抱緊了鉆頭往前使勁。“這就是戰(zhàn)場,你是拿著鋼槍的戰(zhàn)士,一定要把槍拿穩(wěn)咯!”他大聲在我耳邊喊道,像是一把鋼針捅進了我的耳朵眼兒。我這才總算明白我爹的耳朵為什么像個奇怪的聾子一樣:我和他小聲說話他完全聽不到,他要把電視的聲音開到最大,在嘰哩哇啦的噪音作為背景的情況下,他反而可以聽清我說的每一個字。我知道自己完了,自己的耳朵早晚也要變成那樣,要靠著噪音當扶手才能去分辨別人說的話兒。我開動了電鉆,我感到自己隨時都有可能被噴出來的這些碎塊給埋了。沒錯,我去那里干活的第一天,我就知道這里早晚要出事。這不需要多么艱難的專業(yè)知識,這是禿子頭頂?shù)氖?,明擺著的事情,只不過沒人在乎罷了。那些政府派來檢查的辦事員,誰會來到這么深的洞底?都是下到一半隨便看看就上去了。而周圍的老礦工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惡劣的環(huán)境,誰去嚷嚷這個,嚷嚷那個,反而會被別人覺得嬌氣和多事。這就像是在比賽運氣,誰攤上倒霉的事情誰就認命。
可我從沒想到攤上倒霉事的是我爹。我第一天從礦上下班,整個人差不多快垮了,我對我爹說,我不去,真的不去了,那不是正常人干的事。我爹發(fā)火了,朝我吼吼,聲音太大,我反而聽不清楚,我發(fā)現(xiàn)我的耳朵木了,聽什么聲音都多了嗡嗡的底音,好像忘關(guān)礦鉆了。我癱坐在沙發(fā)上,我爹坐到我身邊,安靜了一會兒,說:“我還有四年就能提前退休了,就四年,到時咱們都不干了,咱爺倆到時投資做點小生意去。這兩年咬咬牙,堅持下,多賺點本錢?!甭犖业@么說,我哭了,似乎我不聽他的,生活就要結(jié)束了。我爹說:“四年后,你才二十二,日他娘的,到時你就和他們大學生一樣的歲數(shù)??赡莻€時候他們大學生有啥?啥也沒有??赡隳兀康綍r你已經(jīng)有了錢。有錢了你就去創(chuàng)業(yè)。爹看好你,支持你?!边@話聽得我很舒服。四年后,眼看還剩一個月我爹就退休了,可是他頭頂?shù)哪墙氐V洞塌了,他被埋在里面了。等他被扒拉出來的時候,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塞滿了黑煤,五官走了樣,看上去像是燒焦的泥人。我敢打賭,如果給他做尸體解剖,他的五臟六腑一定也是黑色的。我沒有哭,我忽然想到,我爹應該早就料到了這一天,因為他的肺早就纖維化了,像兩條用來洗碗的干絲瓜瓤。他不想死在家里,更不想死在醫(yī)院里,只有死在礦上,才是死得其所,才能榨干這具身體的最后一點兒價值,我也才能獲得一筆像樣的撫恤金。
這筆撫恤金加上這幾年我和爹的積蓄,大約有個二十幾萬。對煤老板來說,這簡直不是錢,但對我來說,是一筆讓人心跳的巨款。不過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可以做點兒什么。我爹讓我創(chuàng)業(yè),我腦海里空洞洞的,一無所長,我能創(chuàng)什么業(yè)呢?能活下去都不錯了。這個時候,我居然想到了夏陽。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想起過這個人了,可這個時候,我想起他來了。他在城里,聽說是在政府里擔任什么要職,我想找他問問,我應該怎樣投資,怎樣創(chuàng)業(yè),他平臺大,見識多,一定有辦法。大不了到時給他分點兒錢。分多少好呢?五千。估計不夠,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那就一萬吧。我到時拿著一萬塊錢人民幣賄賂他,最好叫他能把我弄到什么部門去,掛個閑職。我掛著閑職,領(lǐng)著一份保底的工資,再去投資。那樣的話,就算是投資失敗了,我也不怕流落街頭當乞丐了。
說干就干,我很快就要到了他的電話號碼。我拿起手機,忽然感到嗓子眼兒像著火了一樣。我咳嗽了幾下,喝了一杯水下肚。這也是我當?shù)V工留下的后遺癥,一緊張,咽喉就發(fā)癢疼痛。醫(yī)生說是器質(zhì)性病變咽喉炎,我說能不能治好,他說沒問題,就是需要的時間較長,可以先給我開一些藥調(diào)養(yǎng)。我一聽就算了,肯定是想著花樣騙錢的,我的病我自己知道,都是煤塵惹的禍,我現(xiàn)在永遠告別了煤礦,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晌夷弥謾C,像老人那樣咳嗽著,就是說不出話,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這么緊張。成就成,不成就瞎雞巴拉倒,有啥好怕的?夏陽這狗日的,上了大學我們就再沒聯(lián)系了,變成咋樣的人了?要是翻臉不認人咋辦?我越想越猶豫,干脆上街溜達溜達,散散心,想清楚??蓻]想到,這一上街,陰差陽錯的,就走上了另外一條道。
三
這次他回這兒是因為一次公差,事情并不多,開完一天的會基本上就沒什么事了。那些考察活動,他申請不參加了,因為他對這兒實在是太熟悉了。同事建議他再走走看看,“這個地方變化很大呢,恐怕早已不是你當年認識的老樣子了?!痹捳f得很對,但這樣其實更沒意義了。如果這兒變得連他都不認識了,那他更沒必要去參觀。一個和自己喪失了關(guān)系的熟悉地方,還不如一個純粹的陌生之地。他寧愿在心底保持著過去的美好。
同事們?nèi)タ疾炝?,他甚至都沒問他們?nèi)ツ膬毫?,他對自己的漠然都有些暗自吃驚。他不懷疑自己的這種冷漠,這是裝不出來的,更是騙不了自己的。常年的政府公務工作,似乎耗盡了他的好奇與耐心。他躺倒在床上,打算好好睡上一覺。他很快就睡著了。他并不是一個擁有良好睡眠的人,這種狀態(tài)屬于意外。等他睡醒后,他也為自己的快速睡眠感到驚喜。他看看表,發(fā)現(xiàn)他實際上只睡了十分鐘,但就深度而言,感覺上至少有一個小時。他又閉上眼睛,還想再睡,但睡意像泄氣的輪胎一樣迅速癟了下去,他只好一動不動,享受著那種睡眠的余韻帶來的平靜。
睡意徹底失去了,意識得到滋養(yǎng)后,開始活躍起來。過分的健康可不是什么好事,他這么想著,不得不睜開了眼睛。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過去。這么說也許不確切,與其說那是一種視覺,不如說那是一種感覺。他并沒有看到什么觸動記憶的媒介,比如房間里根本不存在過去的老照片——就像有些賓館喜歡弄的那樣。這個賓館是全新的,據(jù)說是這里最好的,因此也和任何城市的標準房毫無二致。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他覺得那就像是時間的渦流倒轉(zhuǎn),在那一瞬間,他被帶回到了過去,然后,他看到了過去的時間。是的,視覺上看上去什么都沒有變化,但是時間恰恰是看不見的。
他坐起身來,望向灰蒙蒙的窗外,在那些新建高樓的縫隙里(正是那些新建的高樓混亂了他的記憶),殘存的低矮平房,臟污的小路,人們那種說話走路的神態(tài),慵懶的花斑土狗,還有更遠處的那座形似駱駝的小山,它們開始在他的腦海里自動拼接起來,生成了另外一個世界的畫面。雖然模模糊糊,但“過去”呼之欲出。他忽然意識到,時間并非是持續(xù)向前的東西,時間分明是靜止不動的東西,是外物在時間的漣漪中增多或是減少,只要有一點點事物從漣漪中傳遞過來,與之相關(guān)的時間便可以從中抽取出來。即便是事物消亡了,消亡的也只是事物與時間之間的聯(lián)系,那有著關(guān)聯(lián)的時間本身依然完好如初,帶著對事物的記憶,只是無法再破譯。這么說來,時間也有類似的多普勒效應,你迎上去,過去的一整個世界包圍了你,你逃開了,過去也遽然而去,仿佛從不存在。
這些想法,讓他感到有些煩亂,他走到窗前,打開窗,那種淡淡的燒焦的氣息(采煤廠的設備更新?lián)Q代多少茬了,奇怪的是,這種氣息還是沒什么變化),沖進他的鼻腔,啟動他的嗅覺細胞,他甚至戰(zhàn)栗了一下。他感到恐慌,過去并不是記憶中殘破的樣子,過去完好地封存在時間當中。而他,此時孤獨一人,過去那個世界正在蠢蠢欲動,準備將他徹底吞噬。
他被這種奇異的感受驅(qū)動,走出賓館,來到戶外,發(fā)現(xiàn)車站就矗立在這條街道的盡頭,這是他來的時候沒有留意到的。車站早已重建了,似乎想設計成貝殼的形狀,可那些拼接起來的一塊塊玻璃幕墻,跟龜殼一樣,遠遠望去,車站就像趴著的一只大龜。這就是他害怕故地重游的原因,過去的一切在記憶中都被美化了,而現(xiàn)實的一切,多半會成為荒腔走板的滑稽戲。就像這座車站。記憶中的車站是一幢中規(guī)中矩的紅磚大樓,樓前的小廣場上豎著一位飛天女神的石雕,盡管女神的胸部被無聊的男人們摸得透亮,無端地有了色情的意味,但現(xiàn)在他卻強烈地懷念起了那位女神,覺得那女神的優(yōu)雅神態(tài)不遜于他親眼見到的美國自由女神像。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了荔蜜,他的初戀,他曾被她的那雙眼睛深深迷惑,他想不通她的眼睛為什么那么漂亮,那么清澈,還會發(fā)射電流,尤其是她微微一笑的時候,那雙眼睛便彎成了月牙,讓人頓時感到無比的可愛和親近。他不知道這只是自己的審美,還是符合每個男同學的審美,他和任何人沒有交流過,成了一個秘密。他在多年以前乘火車離開這里去北京上學的黃昏,獨自一人在候車室里望見的,就是那座飛天女神的石雕。他當時望著望著,恍然間,那石雕分明就是荔蜜,他的淚水朦朧了視線……二十年過去了,他聽說荔蜜嫁給了小孫,他的第一個感覺是,荔蜜已經(jīng)淪落到了這樣的地步。也好,她和小孫在一起才是合適的吧。
他沿著街道繼續(xù)向前走去,離車站越來越近了,車站的陌生感也越來越巨大,他這才意識到他似乎是在尋找著什么??磥?,他之前的麻木心境也是出于對這種尋找的逃避。他站了下來,茫然四顧,高原上的天空格外蒼茫,和他的心境一樣。也許,他想尋找的,便是類似荔蜜的眼睛那樣的存在,他只是想再看一眼,一眼便足夠。他記得微信群里曾有人說過,小孫開的旅館在車站附近,這里的旅館屈指可數(shù),他一定可以找到的。他從來不在那個同學群里說一句話,但他們的話,他都會逐一瀏覽。某些信息,他會過目不忘?,F(xiàn)在看來,那都是為了有一天——比如今天這樣的情況而做的準備吧。
進站的火車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等他走到車站前,十幾個在這兒下車的人已經(jīng)拖著行李走了出來。人太少了,豪華的車站顯得大而無當。他混跡在這股小小的人流中走了一段,看到了那家小旅館,沒有任何特征,甚至連名字都沒有。他能確定那旅館,完全是因為坐在門口柜臺處的小孫,他記得那張臉,盡管那張臉的上方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頭發(fā),反射出了一小片油滑的錚亮。衰老的變化盡管令人害怕,但同時,還有那種久違的親切感。他發(fā)現(xiàn)人對于自己過去交往過的人有一種“逆想象”的成分,時間越久,這種想象成分越大,大到似乎什么也沒有改變,時間被擱置了。就像他看出那是小孫以后,他從那張臉上看到的分明是中學時代的那個少年。
他想接近那個人。怎么接近?就這么扮作大大方方的樣子走上前去,用那種久別重逢的笑容向?qū)Ψ浇榻B自己嗎?他覺得自己似乎無法做到。倒不是他已經(jīng)丟失了真誠,而是正好相反,他覺得那種方式太過夸張,需要扮演的成分過多,反而失去了真誠,失去了心底真正渴盼的東西。
于是,他想到了偽裝。
四
夏陽現(xiàn)在干什么呢?我很有興趣知道,而且,我也有能力知道。我用左手托起手機,先暫停熱播的反腐電視劇,然后從手機界面中找到監(jiān)控的APP,手指輕輕觸碰,我就看到他了。他坐在床沿上,百無聊賴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望著窗外。像個雕塑一樣,一動不動。他一定是懷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來的,別的房客住下之后,都是打開電視,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看電視,很多人鞋也不脫就那么躺在床上,讓人非常討厭,但我又不能指責他們,畢竟,我不能說我是親眼所見的,等他們出門以后,我拉開他們的行李箱,把腳踩進去,我心里就舒坦多了。可夏陽,這個省城里來的干部,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肯定會搞什么幺蛾子的,我得小心為上。
一開始的時候,我哪里會想到我后來會干這樣的事情。我拿著手機,想找夏陽,卻怎么也開不了口,我出去散心,跑到離家不遠的火車站廣場上溜達。我特別喜歡在這里聽到火車由遠及近開進站的聲音,那汽笛聲越近便變得越尖細,我都會想到多普勒效應。我自以為對這個物理學概念的理解是爛熟于心的,但是高考的時候,我照樣答錯了。我寫成了開普勒效應。那是宇宙天體的規(guī)律,一字之差,天上人間。從此,每當我聽到火車的汽笛聲,我都會感到憂傷,為我不濟的命運憂傷。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脆弱得像個早戀失敗的中學生,而不是個挖煤的礦工。
那天,我在廣場上溜達,不知藏在哪兒的喇叭放著《今天是個好日子》這首歌,我耳朵里鉆滿了喜氣洋洋的女中音,就像是有人硬撓你的胳膊窩讓你笑,那種難受勁比呆在礦里還別扭。我站在飛天女神的雕塑下面,與面前這座小火車站對望著。我甚至有一種沖動,沖進去坐上車隨便去什么地方好了,去他娘的夏陽,老子在哪不能活。我懷疑自己身上有著老娘的那種瘋狂基因,就是瞎子一樣的逃跑,不管跑去哪里,離開這里就好了。說起我老娘我還是會難過的,但我不準備聯(lián)系我老娘,告訴她我爹死了,沒有必要,在她心里,我爹早就死了。我爹也真是該死,他以前對我娘動手也忒狠了些。我娘不跑,估計也被我爹給打死了。我想幫我娘,我爹給我一巴掌我就倒在沙發(fā)上爬不起來了。我想殺了他??晌夷锞湍菢油蝗慌芰耍B我也不要了,我只得跟著我爹過日子。所以我恨她,恨她的自私,我希望她也早點死了吧。唉,我要不要找到我老娘,分點錢給她?我不確定。就在這時,我看到有個年輕的女人從站里走了出來,她穿著黃色的連衣裙,拖著一個粉紅色的行李箱,看上去像省城的女孩兒。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那張臉好像在哪兒見過。我朝她慢慢走了過去,我東張西望,裝作不經(jīng)意地樣子。那女的心事重重,走得很慢,我很快就走到了她身邊,然后我超過她,回頭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的確有點像以前的同學荔蜜。那女的見我看她,忽然站住了,說了句:“我們……我們是認識的吧?”聽她這么說,我直接問你是荔蜜?她點點頭,有點兒無助地看著我。我自我介紹了下,她想起來了,哈哈笑著說:“你變化好大,我差點認不出你來了?!弊兓懿淮舐?,他媽的過了四年老鼠打洞的日子,能活著站在這里已經(jīng)很不錯了。可我什么也沒說,只是呵呵笑著,問起她的近況。
我以為她在省城工作了,這次只不過回來探親,但她說不是的,她是去省城參加了一個美容培訓班,回來打算自己創(chuàng)業(yè),開個美容院。我對創(chuàng)業(yè)太感興趣了,我就多問了幾句。荔蜜看我這么感興趣,有些意外,有些飄飄然,也開始說起了自己的宏圖。她手舞足蹈起來,說別小瞧了小城的女人,無論哪兒的女人,女人的愛美之心都是一樣強烈,一樣不可抗拒。小城的審美觀太老土了,女人們素面朝天,連化妝都不會,她有信心在小城掀起一股時尚的潮流。我當場就快被她說服了,倒不是她的話多有道理,她的話一板一眼的,明顯是剛剛從培訓班學到的。她能說服我的不是嘴巴,而是眼睛。她的眼睛太漂亮了,我記憶中的荔蜜已經(jīng)模糊掉了,我不記得她原來有這么漂亮,只記得她是個玩世不恭的小太妹,被社會上的混混搞大了肚子?,F(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她竟然是這么漂亮,這么漂亮的女人不做美容,還能做什么?我覺得她一定行。我差點就直接說出我正在尋找創(chuàng)業(yè)的機會,我咳嗽了下,問她有沒有投資的本金,她說她有辦法,她會說服家人支持她的。
“你呢?現(xiàn)在做什么呢?”終于輪到荔蜜問我了。我不想說我剛剛做了幾年礦工,讓她看不起,我便說準備去省城闖闖。她的神情明顯愣了下,我說的話超出了她的預期,但她仍然用不在意地口吻說:“省城車多人多,煩死了,我有許多機會能留的,我都不想留。你去省城具體做什么呢?”我猶豫了下,還是說了我的計劃。我說我打算去找夏陽,讓他幫我拿拿主意。
“找他干什么?他混得很好嗎?”荔蜜的眉頭皺起來了,我這才想起來,傳說夏陽追過荔蜜的,可荔蜜把他寫的信撕成碎片,丟他臉上了。我當時也沒好意思問夏陽這事兒,我當時還想,假如那是真的,那我真替夏陽不值。那個瞎混的小太妹,沒有哪個正經(jīng)人會喜歡那樣的貨色。
“你不知道嗎?!”我故意用夸張的語調(diào)喊道,我想看看她的反應,“人家夏陽現(xiàn)在可是省政府的干部,你在省城沒見到他嗎?”
荔蜜抬手把眼前的幾縷劉海向耳后捋去,鼻翼微微翕動了一下,聲音有些沙啞地說:“我找他干嗎,他跟我們不一樣,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p>
我聽荔蜜這樣說,我就知道夏陽追過她的事兒是鐵板釘釘?shù)?,我對他們之間的細節(jié)沒什么興趣,更何況,我覺得荔蜜的話說的很有道理。我之所以不敢給夏陽打電話,還是因為自己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去打這個電話,哪怕他并沒有幫到我一絲一毫,我也會感到憋悶,感到不自在,感到?jīng)]面子。哈,雖然我是個沒什么面子的小人物,但我對自己擁有的那點點小面子格外珍惜。我的這點小面子就是用來對抗那些成功人士的大面子的。也正因為如此,荔蜜這樣說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和她的心理距離。她居然說“我們”,也就是把我和她看成是一類人,盡管這是她下意識隨便一說,但一定更加真實。我搶過了荔蜜的手提箱,幫她拉著,我咬咬牙,說:
“你說得對,我們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那我們合伙一起干吧。”
“你?”
“我這幾年四處打工攢了點錢。”
“你有多少?”
“不多,”我扭頭看著她好看的眼睛說,“也就幾十萬吧?!?/p>
荔蜜的眼睛釋放出了柔和的光芒,眼角也有了弧線,像一對漂亮的月牙?!疤袅?!”她喊道,“沒想到我剛回來就拉到投資了!”她笑了,大張著嘴巴笑了,紅潤的嘴唇肉乎乎的,里邊整整齊齊的牙齒像白色的玉石。我在黑暗的礦洞里呆了四年,從沒見過這么美麗的事物。我的世界里從來都沒有女人,我的渴望幾乎跟死了一般。現(xiàn)在,欲望被瞬間喚醒,我兩腿間的那玩意兒忽然硬得像根鐵棍。我是個男人。我是個男人。我快步往前走,走到她的前面,我相信她肯定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尷尬的情況。
五
窗外不遠處就是鐵路,每當火車駛過,他都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前,一動不動地望過去?;疖囈驗閯倓倖?,開得并不快,他可以看清每一節(jié)列車上掛的牌子,上邊用紅色的字體寫著是從哪里開到哪里的。后來,竟然有一列運煤的火車駛過,他趕忙打開窗戶,盯著看了好久,他覺得也許這正是自己等待的。在他的印象中,似乎客車和火車行進在不同的軌道上,現(xiàn)在看來,這個印象是錯誤的,它們只是時刻不同,但行駛在同一條鐵軌上。
當運煤的火車駛過之后,他忽然感到了茫然。他小小的冒險似乎獲得了暫時的滿足,他住進了小孫簡陋的賓館里,體驗著另一種生活。似乎幾十年的光陰,經(jīng)過自己的這個舉動,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彌合,他也獲得了某種想象中的滿足。接下來,他開始越來越強烈地渴望見到那個人了,那個和小孫生活在一起的女人。她應該變成灰頭土臉的本地婦女的樣子了吧?那雙迷人的眼睛也失去了大部分的魅力吧?他回想著剛才在街道上碰見的女人,她是不是也和那些女人的裝扮差不多?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樓道似乎有什么動靜,他側(cè)耳傾聽,發(fā)現(xiàn)有人來到了他的門前,他悚然心驚,該不是小孫認出他來了吧?他迅速尋找著一個能為自己行為辯解的理由,但大腦卻是一片空白,只能隨機應變、胡言亂語了。門縫下邊有什么東西塞了進來,然后他聽到腳步聲快速離開了。那是什么?小孫寫給自己的紙條嗎?他疑惑地走上前去,發(fā)現(xiàn)的確是一張紙條,是對折著的。他拿起,打開,上面是一串電話號碼,后面寫著:小姐。原來如此。小孫的小旅館能經(jīng)營到今天,原來靠的是這個。他完全沒有想到。他不是不知道許多旅館搞的這一套,只是他無法把這種事和小孫、尤其是記憶中的那個少年形象關(guān)聯(lián)到一起。剛才,塞紙條進來的人是小孫,還是跟小孫合作的皮條客呢?小孫的可能性還是更大,皮條客似乎沒有必要連這點小事都要親力親為。他腦中浮現(xiàn)出小孫躡手躡腳來到他門前,蹲下身,塞紙條的樣子。如果恰是那個時候他打開門,就能和小孫四目相對,不過他是俯視的,可以看見小孫光滑的禿頂;在那種情況下,小孫仰起腦袋,認出他來,會是怎么樣的表現(xiàn)?
他不敢繼續(xù)想。有種說不清的殘酷在其中。他坐在賓館的床邊,有些焦慮,將那紙條捏成了一團。
荔蜜曾把他寫給她的情書,揉成了一團,然后微笑著遞給他。她的笑容看上去還是那么天真無邪,好像是在說,別再犯這種小錯誤了,我原諒你了。他的心感到疼痛,但是在荔蜜那美麗笑容的照耀下,他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自己的疼痛。他已經(jīng)被明確拒絕了,卻還依然擔心自己的表現(xiàn)夠不夠格,會不會被扣分。最終,他只得對她也微笑了一下,這就是所謂的風度吧。她說,這件事就算過去了。說完她就走開了。她后腦的馬尾高高扎起,一甩一甩的,像是涌動的海浪。前一天晚上,她也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離開他的。當時,他和荔蜜還有好幾個同學,聽說小城的溜冰場開業(yè)了,也來湊熱鬧。他以為這是他走近荔蜜的一次好機會,想象著他能牽著她的手一起滑旱冰,他激動得手心濕漉漉的。他對她已經(jīng)預謀已久了。在教室里,荔蜜的位置正好在他的前邊,他只要一有時機就和她搭話,時間久了,他們自然而然地熟悉了起來。荔蜜的成績并不好,經(jīng)常完不成作業(yè),他想幫助她,耐心給她講解,可她沒什么耐心,抓過他的作業(yè)本就是一通抄。他對這樣的女孩兒本是不該產(chǎn)生感情的,但他難以抑制,甚至她越是表現(xiàn)出這樣的特質(zhì)——和他完全不同的兩類人的特質(zhì),他越是情難自禁。他認定她的心靈是自由的,乃至狂野的,蔑視世俗的,而不再是老師和家長眼中一個管不住自己的壞女孩。就這樣,他經(jīng)歷著自己的初戀。她讓他第一次體會到為另一個人魂牽夢縈是什么感受。
旱冰場那種地方他只在電視上見過,眼下這個實實在在的地方與想象中的出入很大。擁擠的人群,大多數(shù)人面色冷漠,流露出蔑視一切的樣子。男人留著長頭發(fā),女人留著寸頭,肩膀和手臂上的各種圖案的紋身隨處可見。巨大的音響放著震耳欲聾的音樂,那種音樂節(jié)奏強烈,呼喊的聲音支離破碎,充滿了曖昧、挑逗、邪惡,但是能讓你感到亢奮和刺激,所謂的“潮流”“時髦”就蘊含在這種玩意兒里面。但“潮流”究竟是什么呢?他直到幾十年后也未曾把握到,只覺得那是商業(yè)營造出來的一場幻覺罷了,太多人卻被那個虛無縹緲的空殼子所籠罩。他當時就對這樣的東西感到了抵觸,但為了荔蜜,他穿上了散發(fā)著別人腳臭的溜冰鞋,像個蹣跚學步的膽小孩子,雙手緊緊抓住場子里的圍欄。荔蜜的狀態(tài)比他好不了多少,但她高興極了,她甚至大笑了幾聲,他從未見她那么開心過。她那天穿著一件黃色的連衣裙,在彩色射燈釋放出的那些令人不安的光斑的昏暗空間中,像是一團璀璨的焰火。他距離焰火的距離只有一米遠,他試圖挪到她的身邊,保護她。就在這時,一個留著精致胡子的家伙出現(xiàn)了,他看上去很強壯,身上的紋身比其他人的都大,似乎是那一伙人的頭,當他溜的時候,其他人都退后給他騰出位置。誠實地說,他溜得確實棒極了,先是快速地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又背著身子轉(zhuǎn)了幾圈,接下來,更是花樣百出,很多人呼喊,吹起了口哨,然后,他溜到了荔蜜的身邊,像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一樣,牽起了她的手,荔蜜先是驚訝了一下,然后就歡笑起來,將另一只手也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帶著她,滑動了起來,不時傳來荔蜜的尖叫聲和大笑聲。他望著他們,心中滿是酸楚,為自己的笨拙感到氣惱。散場的時候,荔蜜的臉蛋紅撲撲的,額頭上全是汗,他叫她回家了,可她說你們先回去吧,我和奎哥還有點兒事。沒等他說話,她就扭頭跟胡子男走了。她后腦的馬尾高高扎起,一甩一甩的,像是涌動的海浪。
情書便是他的主動出擊。他知道,他的機會不大了,但這已經(jīng)是他的最后機會了。他想象了各種情況,但就是沒想到荔蜜會當著他的面,把那兩頁情書揉成一團。他想到這里,似乎感到了心臟被揉捏的疼痛。那是記憶中的疼痛,早已遺忘又被喚醒的錯覺。
他站起身來,再次來到窗前,此時外面沒有火車,只有一片灰褐色的曠野,還有遠處朦朧的山巒。他曾經(jīng)那么痛恨這片曠野,這些荒涼的山巒,他發(fā)誓要離開這個地方。他第一次萌生如此強烈的念頭,是在那天上午的課間操上。那是溜冰事件過后的三個多月,已經(jīng)是冬季了,初雪已經(jīng)下過,很多的地方的積雪還未消融。那是恥辱的一天。那幾天荔蜜一直請了病假沒來,他還感到擔心,然而那天他才知道她懷孕了。她的閨蜜在幫她籌集打胎的錢,說荔蜜不敢告訴家里,是住在她那兒。還說,那個男人玩完就不管了,荔蜜可憐得很。學生們也沒什么錢,這個五元,那個十元……他掏出身上全部的錢,也才十八元,全部給了出去。他聽到有人說,叫荔蜜這種名字,一聽就是不正經(jīng)的,是勾引男人采蜜的。可他知道,這個名字是荔蜜的父親起的,源自那篇“以小見大”的課文《荔枝蜜》。他還記得荔蜜眉飛色舞地對他說:“我爸爸說,雖然沒見過荔枝,但知道那是很好吃的東西,是楊貴妃愛吃的東西,更何況是荔枝的蜜呢?”他感到眼睛模糊了。他趕緊起身,一個人來到操場上,寒風鉆進領(lǐng)口,他反而感到受虐的舒服。他望著遠處的曠野和山巒,流下了蓄積已久的淚水:恥辱的淚水。他為她感到恥辱,也為自己感到恥辱。他不想知道這種恥辱的內(nèi)涵,他只想早點逃離這種恥辱。
這時,手機響了起來,他一看,是同事打來的。同事急切地問他去哪兒了,怎么連行李也不見了?他淡定地說:“唉,沒辦法,還是被當?shù)氐呐笥呀o發(fā)現(xiàn)了,非要拉走,去他家里住,這是這邊的風俗,不住的話會被認為是看不起老朋友了?!蓖侣犃?,只是笑著說:“男朋友還是女朋友???”他說:“當然是男的,我倒是希望有個女朋友在這兒候著我?!?同事嬉笑了起來。他讓同事不要管他,有什么事情再聯(lián)系好了。兩個人又貧嘴了幾句,便掛斷了。
暫時沒什么后顧之憂了,他是不是該放手做點兒什么了?做什么呢?他想找到荔蜜,看看她現(xiàn)在的樣子,看看她的衰老,看看她的憔悴,看看她那雙明眸變得怎樣的黯淡。她是不會有孩子的了,那次的打胎,是在一家沒有資質(zhì)的私人小診所做的,她的子宮受到了永久的傷害,再也不能生育了。她沒有再來學校,她的父母終究知道了這件事情。據(jù)說她的父母試圖讓她轉(zhuǎn)學,但她死活也不愿意,還想跟那個狗屁不通的奎哥一起做生意(天知道什么鬼生意)。這樣的結(jié)果便是,把她當荔枝蜜一樣呵護的父親重重打了她,然后把她像囚犯似的鎖在家里。從此,關(guān)于她的消息,幾乎就絕跡了。他最后一次見她是在街上的偶遇。那天下午放學他一個人慢慢在街上走著,忽然發(fā)現(xiàn)荔蜜和她媽媽迎面走了過來。他感到緊張,有些手足無措,甚至想一躲了之。但他看到她已經(jīng)看到他了,她低了下頭,過了一會兒又抬了起來,他看得很清楚,她在對著他微笑。他幾乎要哭了,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荔蜜望著他微笑著,那笑容很單純,沒有任何鄙夷、刻意或是自卑。她一直走到他身邊,略微低下了頭,沒有再看他,但依然保持著笑意。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也沒有說話的意愿,他們就那樣擦肩而過。他記不清那天她穿了什么顏色的衣服,什么樣的發(fā)型,甚至胖了還是瘦了,他能記清的,只有那個微笑,那個眼神。直到他離開這座小城的時候,那個微笑,那個眼神,還在陪伴著他。
他戴上墨鏡,向外走去,他不能在這里浪費時間,也許小孫等會去吃飯,荔蜜就會來換班呢?他打算找個可以持續(xù)觀察的地點。他打開門,剛剛來到樓道,轉(zhuǎn)身回來,打開行李箱,拿出一頂棒球帽戴上,他絕對不能讓小孫認出來,絕對不能。他走出旅館門口的時候,故意裝作要打電話的樣子,他看到小孫看了他一下,便繼續(xù)低頭看手機了。小孫應該在看電視劇,那手機發(fā)出很嘈雜的聲音。
盡管快六點了,外邊的陽光還很耀眼,高原就是這樣,讓你頓時明白黑夜不過是濃重的陰影罷了。在這么明亮的地方,找個隱蔽的點還真是比較困難的。他只得裝作散步的樣子,向車站廣場的方向走去。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更加賣力索取著他的回憶,過去和今天的對比變得強烈,讓他愈加傷感。他竟然能離開自己長大的地方足足二十年也不回來看看,如今想來自己也不免太狠心了。這是自己的根,就算這個根再貧瘠、再丑陋、再麻木,也還是自己的根,這是無法改變的。自己便是從這樣的根中開出的花,能好到哪里去呢?可他與這里完全失去了關(guān)系,成了這個子宮的陌生人。他應該摒棄心中混亂復雜的情感思緒,去和小孫開誠布公地聊聊天嗎?還有荔蜜,事情過去那么久了,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說說當時為什么要那么殘酷地拒絕他,應該是讓大家哈哈大笑的有趣往事了吧?可能嗎?是什么阻礙了他們?時間?地域?社會身份?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他曾經(jīng)發(fā)誓要逃離這里,他成功了,但他現(xiàn)在卻懷念起了那時候的日子。都說懷舊是人之常情,可他感到他對這個地方的懷念與眾不同,這里似乎打開了心底一塊塵封已久的老世界。那個老世界與他如今置身的那個燈紅酒綠的世界有著完全不同的邏輯,但是依然真實存在,像山脈一樣有力存在,讓他覺出了自己的渺小,以及虛妄,奇怪的是,同時也令他感到心安。一個被他摒棄的地方讓他感到心安,沒什么比這更荒誕的了。他站在一棵白楊樹的后面,盯著小孫的賓館,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陽光開始變得有氣無力,然而那賓館沒有任何人進出,黑洞洞的門口像個骯臟的嘴巴不肯閉上。
六
不知道夏陽這小子在床上表現(xiàn)怎么樣,看他那青年干部志得意滿的樣子,沒準還能像條發(fā)情的公狗一樣勇猛。權(quán)力是最好的春藥,我知道這句名言。我看了太多人上床的樣子,快要對那事失去興趣了。但是,我對夏陽還是很有興趣的,而且,我要有了他的視頻,以后找他辦事就不用思前想后,而是大模大樣了。雖然我也不知道要找他辦什么事,但他是當官的,總有事情要找他辦的。我從抽屜里掏出一沓紙,輕輕揭起第一張,放在桌面正中央,我拿起筆,鄭重其事地在上面寫下了電話號碼。我腦海里想著的是小青,小青真年輕,奶子跟屁股都跟排球似的,咬一口能出水,夏陽一定過不了她那關(guān)。領(lǐng)導干部見多識廣,我一定要拿出這兒的頭牌。我拿著紙條上樓,走到一半忽然有些猶豫,萬一我塞的時候他打開門,那我該怎么辦?那肯定是很沒面子的時刻。但一定不會的,我從沒遇過那種情況,人們對這種事情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