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妍哲,唐衛(wèi)萍
(杭州師范大學(xué) 藝術(shù)教育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1121)
玉乳洞又名巖石室、羅漢洞,是由地下河的侵蝕而形成的石灰?guī)r溶洞,位于飛來峰冷泉溪南岸。洞內(nèi)有北宋時期刊刻的羅漢像十九尊(圖1)[1]73,屬國務(wù)院1982年公布的第二批全國重點(diǎn)文物保護(hù)單位——“飛來峰造像”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杭州地區(qū)的宋代造像遺存本來就較為少見,僅有的幾處遺存大多數(shù)因歷經(jīng)損毀亦文物價值、藝術(shù)價值不高,而玉乳洞羅漢像規(guī)模較大、姿態(tài)各異,雕造技法亦嫻熟流暢,總體上保存完好,可謂極為難得,因而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圖1 玉乳洞內(nèi)景
然而,對玉乳洞羅漢像的相關(guān)研究,卻至今為數(shù)甚少、歧見甚多。如關(guān)于玉乳洞羅漢群像的布局與主要構(gòu)成,就存在三種看法:其一為至今仍占主流地位的“十八羅漢”說,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撰于20世紀(jì)80年代的《西湖石窟》圖冊中的說法為代表,該圖冊將玉乳洞羅漢組像直接標(biāo)注為“北宋飛來峰十八羅漢像”[2],其意見被后來的不少研究者沿用①持相同看法的有方憶、常青、廖旸等。參見方憶《梵宇幽洞,佛國尊者——杭州石刻羅漢造像初探》(見《浙江檔案》1999年第7期)、常青《十八羅漢與五百羅漢:羅漢造像的中國化》(見《徐蘋芳先生紀(jì)念文集》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60-384頁)、謝繼勝等著《江南藏傳佛教藝術(shù)——杭州飛來峰石刻造像研究》(北京:中國藏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93頁)。,并最終得到靈隱飛來峰景區(qū)管理單位——杭州市園林文物局西湖風(fēng)景名勝區(qū)靈隱管理處的采納,直接體現(xiàn)在玉乳洞內(nèi)的景區(qū)管理標(biāo)識上;其二為“十六羅漢”說,當(dāng)肇始于南宋時期的《淳佑臨安志》,近年來為供職于靈隱管理處的潘高升所堅持[3];其三可以稱之為“存疑”說,以飛來峰研究專家賴天兵為代表②參見賴天兵《飛來峰宋代僧伽大師像考述——兼論飛來峰玉乳洞北宋造像的題材配置》(見《杭州文博》2012年第2期)和《漢藏瑰寶——杭州飛來峰造像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年,第85-87頁)。,由于不論是“十八羅漢”說的主張者還是“十六羅漢”說的主張者均未能有十分充足的證據(jù)反駁對方,而玉乳洞現(xiàn)有的羅漢像又至少存在著19尊,因此為嚴(yán)謹(jǐn)與慎重起見,這一派大體傾向于暫時存疑。
為了論述的方便,必須對玉乳洞內(nèi)的主要造像及其具體分布狀況先做一個簡要的呈現(xiàn)與描述。除了玉乳洞東側(cè)的明代阿彌陀佛坐像和宋代六祖像(即后面“圖2玉乳洞羅漢像平面示意圖”中標(biāo)記的第27、28龕)因和本文所要討論的內(nèi)容關(guān)系不夠緊密而略去之外,后文對玉乳洞主洞中的20尊主要造像將以該洞南口西側(cè)壁上的羅漢為第一尊按順時針方向逐尊加以敘述(圖2)。
圖2 玉乳洞羅漢像平面示意圖(董妍哲繪)③本示意圖由筆者重繪,但圖中的造像編號,則完全參照賴天兵“玉乳洞平面圖”(見《漢藏瑰寶——杭州飛來峰造像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年,第72頁,圖2-1-2)和常青“杭州飛來峰玉乳洞平面圖”(見《杭州飛來峰第28龕禪宗祖師像考述》,載《藝術(shù)史研究》第8輯,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484頁)中的編號方式。其中“24-1”指第24龕1號造像,“25”指第25龕,余依此類推。
24-1:此羅漢高116厘米,左手掌殘,置于胸口處,右手半握拳撐地。身體端直,頭向左傾,著袒右肩袈裟,全跏趺坐式不露趾。
24-2:此羅漢高128厘米,身著通肩袈裟,身體端直,左手執(zhí)麈尾,右手按膝,全跏趺坐式不露趾。
24-3:此羅漢高134厘米,鼻子殘破,頭戴僧帽,身著通肩袈裟,袈裟敞開,露出僧袛支,雙手交拱袖中,平置膝蓋上,全跏趺坐式不露趾。
24-4:此羅漢高110厘米,著通肩袈裟,全跏趺坐式不露趾,右手按膝,左手舒展食指和中指并指向右側(cè)的虎,頭亦向右側(cè)注視著虎。
24-5:此羅漢高114厘米,身著半披肩式袒右肩袈裟,左腳上屈,右腳盤,腳趾微露,右手持物(物件殘破),左手撐地,右側(cè)有一90厘米的小僧立像,著通肩袈裟,雙腳穿僧鞋。
24-6:此羅漢高113厘米,鼻子殘破,身著通肩袈裟,身體端直,雙眼正視,全跏趺坐式不露趾,左手執(zhí)如意,右手按膝。
24-7:此羅漢高116厘米,鼻子稍殘,身著通肩袈裟,全跏趺坐式不露趾,右手托著一只經(jīng)盒,經(jīng)盒稍殘破,左手平攤在膝蓋上。
25:此像高108厘米,全跏趺坐式不露趾,頭戴僧帽,且垂掛兩帶。
24-8:此羅漢高118厘米,面部殘缺,身著通肩袈裟,身體端直,全跏趺坐式不露趾,雙指相疊平置臍前作禪定相。
24-9:此羅漢高108厘米,身著通肩袈裟,身體端直,全跏趺坐式不露趾,雙手捧一圓形缽,缽內(nèi)裝滿物。(抑或是一碗飯?)
24-10:此羅漢高106厘米,身著通肩袈裟,袈裟敞開露出胸前的僧祗支,身體端直,頭向左側(cè),全跏趺坐式不露趾,左手撐地,右手上舉并舒展食指,作談經(jīng)狀,指向左側(cè)第11尊羅漢。
24-11:此羅漢高113厘米,身著通肩袈裟,袈裟敞開露出胸前的僧祗支,身體端直,頭向右側(cè),全跏趺坐式不露趾,右手按膝,左手上舉并舒展食指,作談經(jīng)狀,指向右側(cè)第10尊羅漢。
24-12:此羅漢高106厘米,身著半披肩袈裟偏袒右胸臂,身體端直,頭向左側(cè),左手撐地,右手手肘支在右膝上,手掌托腮。此羅漢高125厘米,身著通肩袈裟,身體端直,眼睛正視,全跏趺坐式不露趾。
24-13:此羅漢高125厘米,身著通肩袈裟,身體端直,眼睛正視,全跏趺坐式不露趾。
24-14:此羅漢高119厘米,身通肩袈裟,身體端直,頭向左側(cè),右腳上屈左腳盤,雙手十指交叉合抱右膝蓋,赤足露趾。
24-16:此羅漢高129厘米,容貌兇惡,身著通肩袈裟,全跏趺坐式不露趾,頭與身體皆端直,雙手合十。
24-17:此羅漢高120厘米,身著圓領(lǐng)通肩袈裟,全跏趺坐式不露趾,頭部和身體皆端直,左手按膝,右手半握并舉到胸前。
26:此羅漢高120厘米,著圓領(lǐng)通肩袈裟,全跏趺坐式不露趾,左手平攤在右膝蓋上,右手握筆上舉至胸前,身體端直。
24-18:此羅漢高153厘米,身著通肩袈裟,全跏趺坐式不露趾,身體端直,頭向左,左腳下垂右腳盤,作半跏趺坐式。左手按膝,右手半握。
要對玉乳洞的“十八羅漢”說與“十六羅漢”說進(jìn)行探討,圍繞著前述20尊造像,至少需要解決如下一系列問題:第25龕像是否屬于羅漢像?第24龕8、9號像和位置上相對較遠(yuǎn)的第26龕羅漢像,是各自獨(dú)立的單尊羅漢像還是歸屬于整體的羅漢組像之內(nèi)?玉乳洞南通道口東壁的第24龕18號像在洞中的位置也顯得較為孤立,它是否在羅漢組像之列?兩身情態(tài)相同(均為講經(jīng)或辯論)的羅漢(第24龕10、11號像)出現(xiàn)在羅漢組像中,這種情況是否合理?等等。本文將試圖陸續(xù)對這些問題展開探討。
(亞倫)“在金牛犢腳下筑起一座祭壇,高聲宣布:明天,是耶和華的節(jié)日!次日一早,眾人獻(xiàn)上全燔祭和平安祭。禮成,坐下一起吃喝,營地一片歡樂。
在對玉乳洞羅漢造像的前述問題正式進(jìn)行討論之前,有必要先對玉乳洞自宋代以來的沿革變遷進(jìn)行一番考察。
據(jù)南宋《淳佑臨安志》里對“巖石室龍泓洞”的記載:
在天竺山靈鷲院理公巖之北,晏殊云:在靈隱山下,吳赤烏二年,葛仙翁于此得道。輿地志曰:有石洞,徹浙江下,過蕭山,有采石乳者,入其洞,聞波浪之聲。后有人就洞兩畔鑿住世羅漢十六尊。*[宋]施諤:《淳佑臨安志》卷八,“山川”,清嘉慶宛委別藏本,第254頁。
這里有兩點(diǎn)值得注意:第一,“巖石室”與“龍泓洞”在這里被作為同一個洞的兩個名字,而后世實(shí)際上又稱“玉乳洞”為“巖石室”;第二,文中明確提及了在龍泓洞中“有人就洞兩畔鑿住世羅漢十六尊”,但是現(xiàn)今的龍泓洞內(nèi)卻并無十六羅漢像,亦毫無羅漢像被損毀的痕跡,只有一尊菩薩像以及一善財童子立像,且即使在龍泓洞外兩畔也完全找不到十六羅漢像的造像蹤跡。
后來的《咸淳臨安志》則直接沿用了《淳佑臨安志》的這一說法——“后人就洞兩畔鑿住世羅漢十六尊”*[宋]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二十三,“山川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52頁。。即便到了明代,《成化杭州府志》也還是繼續(xù)采用《淳佑臨安志》的說法,記載了龍泓洞中“后人就洞兩畔鑿住世羅漢十六尊”,而并未詳細(xì)記載“玉乳洞”的有關(guān)情形*[明]夏時正:《成化杭州府志》成化十一年刻本載:“巖石室龍泓洞在天竺山,靈鷲院理公崖之北。吳赤烏二年,葛仙翁于此得道。有石洞,世傳,徹浙江下,過蕭山,有采石乳者入洞聞波浪聲,舊有人就洞□畔□住世□□十六尊?!逼渲杏嘘P(guān)洞兩畔鑿住世羅漢十六尊的記載,仍然指的是龍泓洞。。直至田汝成的《西湖游覽志》中,才出現(xiàn)了對玉乳洞的詳細(xì)描述,但只言“題刻甚多”、“漫漶不可辨”,卻絲毫未提及里面的造像情況:
玉乳、射旭二洞,宛轉(zhuǎn)通明,懸泉淅淅,乳溜若凝,肪然有徑,可陟山巔。壁間題刻甚多,苔蘚侵蝕,漶漫不可辨,竒石累累,若鏤若刻,信天巧所為,非人力也。*[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卷十,明嘉靖本,第73頁。
直到清康熙年間的《武林靈隱寺志》中,才終于出現(xiàn)玉乳洞中有“后人就洞兩畔鑿住世羅漢十六尊”的記載(且“一名羅漢洞”),而且原來冠于“龍泓洞”名下的“巖石室”也開始被當(dāng)作“玉乳洞”的別名,同時“玉乳洞”與過去志書中所記載的“龍泓洞”一樣,被認(rèn)為是葛仙翁的得道之地:
玉乳洞,一名巖石室,一名羅漢洞。吳赤烏二年,葛孝先于此得道。后人就道兩壁鑿住世羅漢十六尊,其回旋曲折小有蠻蝸,涓滴沁凝,大旱不竭。豈上仙蛻白石之繭,而龍鼻為大陰之戶耶?*[清]孫治:《武林靈隱寺志》,康熙十一年刻本,第40頁。其中對龍泓洞是這么記載的:“龍泓洞:前當(dāng)回龍橋,后通冷泉澗,岈懸霤,掛碧涌金,似真非真。內(nèi)有通天處,漏天如井,后人題‘通天洞’三字。其側(cè)有小洞,底地?zé)o垠,傳聞昔有采石乳者,入之不已,聞篙櫓風(fēng)浪之聲,謂度浙江通蕭山者即此洞也?!?/p>
從這段描述的內(nèi)容可以看出,它實(shí)際上還是以南宋《淳佑臨安志》對龍泓洞的描述為基礎(chǔ),只是將“巖石室”之名、葛仙翁得道之說、“鑿住世羅漢十六尊”之事挪移到了“玉乳洞”這一名稱之下。
在《民國杭州府志》中,則有這么一段綜合性的描述:
龍泓洞在天竺山理公巖北(《一統(tǒng)志》)。靈隱山有石穴,傍入,行數(shù)十步,有清流水,廣丈余。昔有人采鐘乳水際,見異跡,或云是龍跡,聞穴里隆隆有聲便出,不識所遠(yuǎn)近(《太平御覽》引《錢塘記》)。一名“巖石室”,晏元獻(xiàn)云,吳赤烏二年,葛仙翁于此得道,有石洞,徹浙江下,過蕭山,有采石乳者入其洞,聞波浪聲。后有人就洞兩畔鑿住世羅漢十六尊?;蛟讫堛醇磯凼ピ糊埦且?《咸淳志》)。洞壁舊鐫羅漢,郡志稱“羅漢洞”(《錢塘縣志》)。
按《乾隆志》云,《方輿勝覽》謂飛來峰為葛仙得道之所,正與晏殊說合。蓋洞在飛來峰下,亦得舉峰以言之也。秦少游作《龍井記》,乃以葛仙事移屬于彼潛氏所辨,其即指少游歟?萬歷舊志有羅漢洞?!鹅`隱寺志》有玉乳洞與此洞并載者誤。*李楁:《民國杭州府志》卷二十二,民國十一年本,第544頁。
其中明確指出《靈隱寺志》(即《武林靈隱寺志》)誤把“玉乳洞”與“龍泓洞”并載。其主要原因,應(yīng)該是因?yàn)槎咴谌?即前文中曾經(jīng)指出過的“巖石室”之名、葛仙翁得道之說、“鑿住世羅漢十六尊”之事)上完全是一樣的。
總的來說,在宋代,并沒有“玉乳洞”這一稱謂,只有“龍泓洞”以及龍泓洞內(nèi)羅漢像雕鑿情況的記載,直至明代才開始出現(xiàn)“玉乳洞”這一叫法*[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卷十載:“又西南過合澗橋,為飛來峰龍泓洞、青林洞、玉乳洞、射旭洞?!焙午M《古今游名山記》卷十下,沿用了此記載。[明]王伯稠《王世周先生詩集》卷十七有描寫玉乳洞的詩:“幽巖仙乳自爭奇,月照晶螢萬玉垂。我欲摘來丹□畔,夜深云冷煮靈芝?!笨梢?,直至明代,相關(guān)記載及詩中才出現(xiàn)“玉乳洞”這一名稱。,而直到清代,才開始有關(guān)于玉乳洞羅漢造像情況的描述,而從文字內(nèi)容來看,這些記載均以《淳佑臨安志》里關(guān)于龍泓洞的記述為藍(lán)本。
但是,在現(xiàn)今的龍泓洞內(nèi)根本不存在羅漢造像的痕跡,更不要說是“十六羅漢”像。就地理位置來看,如果不是有巨石堆積阻隔(直到20世紀(jì),玉乳洞還能通往龍泓洞,但是現(xiàn)今通道上有巨石隔斷,無法走通),從現(xiàn)在的龍泓洞往南稍走幾步,就可直接進(jìn)入玉乳洞內(nèi)(圖2)。由于目前的玉乳洞與龍泓洞之間有斷裂的巨石,龍泓洞外亦有大量明顯是從高處滑落的碎石、斷石,可以表明此洞有部分塌陷。因而一個合理的解釋就是:從宋代到明代,龍泓洞的范圍應(yīng)是包含了今玉乳洞在內(nèi),因當(dāng)時實(shí)為一洞,故統(tǒng)稱“巖石室龍泓洞”,后來因山體的變動,使得龍泓洞的形質(zhì)發(fā)生改變,今玉乳洞實(shí)則為古龍泓洞的南段,北段則至今依然稱龍泓洞??紤]到現(xiàn)今的玉乳洞內(nèi)有大體量的北宋羅漢造像,而龍泓洞則無,所以我們可以據(jù)此認(rèn)為,南宋以來的方志中所描述的“在龍泓洞兩畔鑿住世羅漢十六尊”,就是指玉乳洞中有十六羅漢像。由于《淳佑臨安志》中的相關(guān)文字系有關(guān)玉乳洞羅漢像最早的官方記載,且這一記載為宋代、明代、清代、民國時期的方志所一直沿用,在沒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對“鑿住世羅漢十六尊”的說法提出否定和懷疑之前,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一不僅最早而且已延續(xù)了上千年的方志記載,是可靠的。
不僅如此,在更早的非官方記載中,同樣可以找到與之可以相互印證的說法。北宋時期由日本僧人釋成尋所撰的《參天臺五臺山記》中,記錄了他于北宋熙寧六年(1073)在靈隱天竺參訪時的所見,其中有一段描述:“見靈鷲山洞,廣大如五六間母屋,石琦造付十六羅漢、種種佛像等,奇怪洞也。”[4]有研究者指出,飛來峰可號稱“廣大如五六間母屋”的所在,只可能是青林洞或玉乳洞,而青林洞內(nèi)的羅漢造像都是十八尊,且分列排布明顯,或排成一行,或上下兩排每排9尊,而且體量也較小,應(yīng)該不至于引起參訪者的驚嘆。因此,釋成尋看到的“十六羅漢”只可能是在玉乳洞。[3]
綜上所述,關(guān)于玉乳洞內(nèi)的羅漢造像情況,早在北宋熙寧六年日本僧人釋成尋造訪靈隱寺時,就已經(jīng)留下了“十六羅漢”的私人記載,到了南宋,在《淳佑臨安志》里留下的最早的官方記載,也稱玉乳洞中的羅漢像為“十六尊”。此后歷經(jīng)明、清、民國時期,歷代方志文獻(xiàn)均使用的是“十六羅漢”的提法。然而所謂玉乳洞“十八羅漢”的說法,則從未見諸任何古籍,在晚近一些研究者的著錄里才開始出現(xiàn)。因此筆者初步認(rèn)為,玉乳洞羅漢組像的初始規(guī)模,應(yīng)為十六羅漢,而非十八。
然而,玉乳洞羅漢造像分布的獨(dú)特格局,顯然給玉乳洞羅漢組像的“十六羅漢”說造成了一定的困擾。因?yàn)?,離玉乳洞不遠(yuǎn)的煙霞洞五代時期十六羅漢造像,由于該洞構(gòu)造十分明了(只有一個洞),里面的羅漢像基本呈對稱分布。即使是在唐宋時期十六羅漢十分盛行的巴蜀地區(qū),十六羅漢造像的格局分布也均為對稱分布,主要有以下幾種:有呈一字排開形的(如丹棱鄭山地76號龕),若是其中還有佛像,那么羅漢像則是對稱分布在佛像的兩側(cè)(如大足北山佛灣第36號龕與第220號龕);如果是為兩排分部的,那么上下兩排各有八尊羅漢像(如薄江看燈山1號龕、安岳云峰寺第9號龕);如果是三排分布的,中間會有一尊佛像,而羅漢像則是上下兩排有六尊,最后一排為兩尊,對稱分布在主尊兩側(cè)(如仁壽能仁寺第24號龕);若是在洞窟中,則是在洞窟兩壁各鑿八尊(如大足妙高山第3號龕窟、大足玉灘第1號龕)。而玉乳洞中的羅漢像則明顯不符合這種均勻?qū)ΨQ的分布格局。
對玉乳洞的這種獨(dú)特性,賴天兵曾經(jīng)做過精辟的分析:“玉乳洞曲折回環(huán),洞窟的空間密閉性與巖面垂直度較青林洞好,易于打造不小于真人的大像,便于統(tǒng)一的開造。對于羅漢群像,玉乳洞造像并沒有大刀闊斧地鏟平崖面來規(guī)則一致地配置像龕,而是最大限度地利用崖壁的自然形狀,單獨(dú)一尊,或兩、三尊一組地開鑿崖面,以山巖的凹凸就勢鑿像,許多龕只刻出龕頂沿或龕頂與一側(cè)的龕壁,有些造像甚至沒有專門做龕。加之洞高不高,倒掛著石鐘乳的嶙峋洞頂懸于羅漢們的頭上,羅漢被千奇百怪的山巖所圍繞,他們與周圍的山巖協(xié)調(diào)得很好。因此,玉乳洞的造像無需象吳興保圣寺北宋羅漢雕塑那樣,為羅漢們專門塑造出一系列山巖場景(所謂的羅漢山),而是天然借勢達(dá)成了眾多羅漢好似在深山幽谷間禪修的妙境,自然情趣濃郁,禪意融融?!盵5]應(yīng)該說這種分析是有道理的。因此,我們可以認(rèn)為,玉乳洞由于其洞壁的構(gòu)造較為復(fù)雜(洞內(nèi)有不止一個通道口),洞內(nèi)的羅漢布局完全不屬于前文曾述及的幾種情形,里面所造的羅漢像也并沒有呈對稱分布,這一現(xiàn)象盡管是極為少見的,但如果結(jié)合玉乳洞的地形地貌,卻又完全是在情理之中的。而且,在飛來峰第68龕也出現(xiàn)了類似情況:該龕據(jù)稱可能是南宋時期的,其雕鑿時間要晚于玉乳洞羅漢像,而該龕彌勒主像旁的十八羅漢像也并沒有均勻?qū)ΨQ分布,而是依所在山巖地勢呈弧形分布,有可能也是受到了玉乳洞十六羅漢像相對自由自然的造像布局的影響。
另外一種反對“十六羅漢”說的理由,則基于一種成見:“十八羅漢”乃是在基于“十六羅漢”的基礎(chǔ)上,再加上降龍羅漢和伏虎羅漢。而玉乳洞的羅漢組合里,既有降龍羅漢又有伏虎羅漢,所以應(yīng)該是十八羅漢。[6]這種說法顯然是站不住腳的。距玉乳洞不遠(yuǎn)處,有建于北宋初年靈隱寺石塔,該石塔中的“十六羅漢”里,就明顯可以看到有降龍羅漢和伏虎羅漢(圖3)[8]。此外,南宋畫家金大受所作的十六羅漢圖中也有降龍羅漢與伏虎羅漢,四川安岳圓覺洞第40號龕十六羅漢中的第五尊羅漢的右上方也雕有龍[7]430,也可能為降龍羅漢。因此,玉乳洞存在著降龍、伏虎羅漢,與玉乳洞“十六羅漢”說之間并不矛盾。
圖3 靈隱寺石塔“十六羅漢”像
總之,玉乳洞由于其特殊的洞窟形狀,里面的羅漢造像并未參照其他地方那種明確的十六羅漢或者十八羅漢的均勻?qū)ΨQ分布方式。玉乳洞現(xiàn)存的羅漢像,毫無疑問早已超過了16尊(而且超過了18尊),然而自玉乳洞有羅漢像刊鑿以來的北宋時代起,卻有不止一處的文獻(xiàn)記載,明確記錄玉乳洞內(nèi)的羅漢造像為“十六尊”。同時,由于該洞內(nèi)的羅漢造像,其形體大小均與真人相類,不似青林洞、南高峰無門洞、將臺山石龍洞、玉皇山南觀音洞等處的“袖珍”羅漢,因此,并不容易出現(xiàn)古人(尤其是宋人)一再算錯羅漢數(shù)量的可能性。這只能說明,超出“十六尊”之?dāng)?shù)的,要么為后世人所補(bǔ)塑,要么為時代較為相近的人(甚至為同時代人)在十六羅漢之外所單獨(dú)增塑。由于同一處地方的不同功德主們有時會雇用同一批造像工匠,而研究界亦大體上公認(rèn)玉乳洞的羅漢像在造像風(fēng)格上是較為一致的,那么可以初步推斷后一種可能性要更大。如此,則在玉乳洞主洞的20尊主要造像中,無疑必須對那些最不可能是羅漢的造像,或最富于爭議的造像,進(jìn)行一番認(rèn)真的探討和澄清。而無論是“十六羅漢”說,還是“十八羅漢”說,均認(rèn)為第25、26龕不在羅漢像組合中,這一點(diǎn)是沒有爭議的。
第26龕單尊羅漢像(圖4)[1]87位于玉乳洞中部的崖石上,右手持筆,在其左上方還有一條向他飛來的龍。此尊羅漢與玉乳洞其他羅漢相比,盡管體量上并無太大差別,但在衣紋上有著明顯的不同,似呈局部的同心圓狀(從領(lǐng)口一直到腿部),而玉乳洞主洞的其他羅漢造像即便身著圓領(lǐng)袈裟,也顯然是呈U形紋樣。不過,處于玉乳洞較隱蔽處的第27龕六祖像中,其第5尊像除了同心圓狀的衣紋沒有一直延伸到腿部(圖5)[1]94之外,其衣紋和第26龕單尊像的衣紋可謂極為相似。而且,第26龕在地理位置上亦靠近第27龕(實(shí)際上它與第27龕六組像中的三尊是雕鑿于同一塊巖石的兩面),反倒是離玉乳洞的其他羅漢像位置相距較遠(yuǎn)。由此可見,第26龕造像極有可能是與第27龕六組像一同雕造的單尊羅漢像,而不是和玉乳洞內(nèi)的其他羅漢像一起刊刻的。且該尊像所處的位置也不甚符合《淳佑臨安志》里“就洞兩畔鑿住世羅漢十六尊”*[宋]施諤:《淳佑臨安志》卷八,“山川”,第254頁。的位置描述,因?yàn)榫陀袢槎船F(xiàn)存羅漢像的整體布局而言,“洞兩畔”應(yīng)該是指當(dāng)時可與龍泓洞直接相連的玉乳洞主洞的兩側(cè)石壁,第26龕所在位置顯然是跟玉乳洞主洞有所分隔的又一處較小的石室,不在“兩畔”之列。
圖4 第26龕造像
圖5 玉乳洞六祖像第5尊
潘高升認(rèn)為,第26龕“不僅孤居巖石,和其他各尊羅漢位置相距稍遠(yuǎn),而且和任何一組羅漢(A或B組羅漢)都未存在動作和形態(tài)上的聯(lián)系?!盵3]因而第26龕羅漢像當(dāng)不屬于十六羅漢的組合。賴天兵還指出,“第26龕持筆羅漢的眉骨與鼻梁不似其他羅漢像那樣的隆突與挺直,面部輪廓的處理較為柔和細(xì)膩,似為玉乳洞位于表現(xiàn)青年相的羅漢?!盵8]
所以說,這尊羅漢不光是衣紋與別的羅漢不同,面部處理也與別的羅漢不同,且所處位置與27龕部分像在同一巖石塊,不大符合《淳祐臨安志》里關(guān)于“洞兩畔”的描述。因此,第26龕單尊羅漢像應(yīng)不在玉乳洞十六羅漢像之列。
在《飛來峰宋代僧伽大師像考述——兼論飛來峰玉乳洞北宋造像的題材配置》一文中,賴天兵已對玉乳洞北通道口西側(cè)的第25龕造像(圖6)作了詳細(xì)考證,并合理地推斷這一龕并非羅漢像,而是僧伽大師像。[8]
圖6 第25龕主尊
僧伽和尚來自西域,在唐龍朔(628—710)初年行至東土,游歷到泗州臨淮時,建寺供奉普照佛。在僧伽圓寂后民間還流傳著有關(guān)他示現(xiàn)的神異傳聞。在初唐時期,江浙地區(qū)也十分流行僧伽像的供奉?,F(xiàn)存最早的僧伽像在敦煌莫高窟第72號窟,為頭戴風(fēng)帽的形象。盡管僧伽大師像還存在著另一種形式——光頭無帽,但是,頭戴有兩條垂帶的僧帽則是他特有的帽式。而玉乳洞第25龕主尊所戴的,很明顯正是這種頭戴有兩條垂帶的僧帽,這跟第24龕3號羅漢像所戴的僧帽完全不同。而且,從該造像的面相、形體風(fēng)格、體態(tài)以及一主僧配兩比丘侍從的形式這些方面來看,均不同于洞中其他羅漢造像。
此外,地藏菩薩也有披帽形象,但地藏在披帽的同時還伴有錫杖和寶珠,而第25龕主尊像并無錫杖和寶珠,因而不可能是地藏菩薩像。與僧伽同為中國僧人,且也有披帽形象的,還有萬回與寶志。但是從萬回像的現(xiàn)有存例來看,有張口未合、神態(tài)略顯癡呆的“生而愚”[9]的特點(diǎn),或者“蓬頭笑面,身著綠衣,右手擎鼓,左手執(zhí)棒”[10]的特點(diǎn),但是玉乳洞第25龕像不符合上述萬回像的特點(diǎn)。寶志和尚則在錫杖上掛剪刀和直角尺與鑷子[11],第25龕像顯然也與這樣的特點(diǎn)不相符。第25龕主僧面相偏女性化,與江津石佛寺作女尼形象的泗州大圣像屬同類,北宋祥符三年(1100)泗州大圣石雕像也有女性化傾向[12]。由此可以推斷,飛來峰第25龕像應(yīng)為僧伽大師像,自然亦不在十六羅漢之列。
正如筆者在本文第二部分曾經(jīng)說明過的,雕造于北宋時期的玉乳洞羅漢組像,其初始規(guī)模應(yīng)該是十六羅漢,而非十八。但在已有研究中,對“十六羅漢”說的論證,也并非沒有缺陷,因此,本文試圖對此前有關(guān)學(xué)者的某些論證進(jìn)行必要的修正與補(bǔ)充,希望能夠有進(jìn)一步拋磚引玉的意義。
目前持“十六羅漢”說的潘高升認(rèn)為,除了第25龕和第26龕這兩龕單龕造像之,還有第24龕第8號、9號羅漢(圖7、圖8[1]77)也不在十六羅漢組合之中,主要原因是第24龕8、9號這兩尊羅漢像與其余羅漢相距位置較遠(yuǎn),且沒有動作和形態(tài)上的互相聯(lián)系。賴天兵則提出第24龕8號像與其余羅漢像位置相隔較遠(yuǎn),且衣紋與第25龕僧伽大師像較為相似,因而可能不在十六羅漢像之列。那么,這些理由是否可靠呢?
第24龕8號羅漢像(圖7)位于北通道口最北端。其面部已損毀不可辨別,身著通肩袈裟,全跏趺坐式不露趾。但是此羅漢通肩袈裟的衣紋樣式與第24龕中其余羅漢像并無明顯區(qū)別,應(yīng)屬同一風(fēng)格。結(jié)跏趺坐式的雕鑿手法也同第24龕其余羅漢像并無區(qū)別。靈隱寺北宋石塔上有一尊羅漢有此作禪定印的造型,在安岳圓覺洞第33龕十六羅漢像中也有一尊羅漢作此造型。[7]395-400蘇州紫金庵南宋十六羅漢中也有一尊羅漢作此造型。[13]23第24龕8號羅漢像的體型大小也與第24龕大部分羅漢像的大小相符。除了距離較之其他羅漢像相隔有點(diǎn)遠(yuǎn),并無特別之處,如果直接判斷它與其余羅漢像沒有關(guān)系,則未免也有些草率和牽強(qiáng),因?yàn)槠涿娌恳呀?jīng)損毀,我們很難對此作出明確的判斷。而且,在玉乳洞南通道口具有仿煙霞洞意味的第24龕18號羅漢像之所以沒有雕造成跟煙霞洞類似位置一樣的禪定狀羅漢,極有可能正是因?yàn)榫哂邢嗨企w姿的此尊羅漢(第24龕8號像)已經(jīng)存在,如果這樣,則此尊羅漢應(yīng)比第24龕18號羅漢像的雕造時間還要略早些。
圖7 第24龕8號像
圖8 第24龕9號像
保存較為完整的第24龕9號羅漢像(圖8)位于8號羅漢像的南邊,身著通肩袈裟,身體端直,全跏趺坐式不露趾,雙手捧一圓形缽,缽內(nèi)裝滿物*宋代詩人黃庭堅《南山羅漢贊》十六首之第一首中有:“日中一缽千家飯,處處作佛事饒益?!?轉(zhuǎn)引自段傳峰《羅漢圖像發(fā)展史研究》,石家莊: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2015年,第531頁。)此羅漢手中的缽內(nèi)似乎裝了滿滿一碗飯,符合黃庭堅詩中描寫。此外,段傳峰《羅漢圖像發(fā)展史研究》一書第99頁的五百羅漢圖中也有一尊手捧缽、缽中盛滿飯的羅漢造型。。其通肩袈裟的風(fēng)格與玉乳洞同樣著通肩裟的羅漢像中的袈裟風(fēng)格并無明顯不同,且下部結(jié)跏趺坐處的雕刻風(fēng)格也和玉乳洞別的羅漢像一致。雙眼平視前方,與兩邊羅漢像也沒有互動。它距離第24龕10號羅漢像較近(甚至比它和第24龕8號羅漢像的距離還要近些),我們既然不能僅僅因?yàn)榫嚯x的原因來排除第24龕8號羅漢像屬于十六羅漢組合的可能性,那么就更不可能以此來排除第24龕9號羅漢像在十六羅漢中的可能性。況且,羅漢群像并非每尊之間一定存在著呼應(yīng)或互動,如玉乳洞第24龕6號羅漢像也是雙眼平視,與兩邊羅漢并無呼應(yīng)及互動關(guān)系,但這并不妨礙人們作出它是十六羅漢之一的判斷。
綜上所述,并無明顯跡象表明玉乳洞北通道口北端東側(cè)的第24龕8、9號這兩尊羅漢像為完全獨(dú)立的單體造像。由于目前只能從圖像角度加以分析,那它們完全有可能就是北宋時期在玉乳洞“兩畔”所雕造的“羅漢十六尊”中的兩尊。
在玉乳洞南通道口東壁的第24龕18號羅漢像左上方,有一尊別具特色、引人注目的供養(yǎng)人浮雕(圖9)[2]76。已有研究者注意到這尊浮雕可能跟煙霞洞同樣處于洞口位置的一尊供養(yǎng)人浮雕(圖10)[2]30存在著某些關(guān)聯(lián)。
圖9 飛來峰第24龕18號像
圖10 煙霞洞第20號羅漢像
我們知道,在距離飛來峰東南方向6公里左右的煙霞洞東壁位置的第20尊羅漢(俞劍華等1956年編號),有一尊武將形象的供養(yǎng)人浮雕,亦有題記“□□都指揮使銀青光祿大□右仆射□??h開國男食□吳延爽舍三十千造此羅漢□……武林梵志載,吳越相吳延爽,建崇壽院應(yīng)天塔,今按此刻知,延爽官都指揮,使其云銀青光祿大夫右仆射口??h開國男者,乃當(dāng)日所加勛銜,未可據(jù)以稱相也”。*[清]阮元:《兩浙金石志》卷四,清道光四年李枟刻本。由此記載可知,此尊羅漢像乃吳延爽所出資建造。而據(jù)《武林梵志》所載,吳延爽所任官職為都指揮使,題記上所說的的“銀青光祿大夫右仆射口??h開國男者”為當(dāng)日所加稱謂,而都指揮使為武官*最早記載“都指揮使”這一官職的,是[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第二百五十四,“唐記七十”,四部叢刊景宋刻本。其中有“汝鄭把截制置都指揮使齊克讓奏黃巢自稱天補(bǔ)大將軍”,可見都指揮使這一官職在晚唐時期已是較為常見的武將。,因而此供養(yǎng)人為一武士的形象。此供養(yǎng)人彎曲著腰,腳踩在有如意紋樣的祥云上,雙手托舉著方形盒狀物體,面向著右邊的羅漢(圖10局部一、局部二)。
在飛來峰玉乳洞南通道口東壁第24龕18號羅漢像旁也有一身類似的供養(yǎng)人造像(圖11、圖11局部),位置也是在羅漢的左上方,供養(yǎng)人彎著腰,雙手也似乎托舉著方形物體(由于此處殘破,無法辨識),踩在祥云上(此處的祥云紋不似煙霞洞中供養(yǎng)人所踩祥云上類似如意的紋樣),但是供養(yǎng)人并不是武官的形象,由此可知供養(yǎng)人的身份并不是武官。這尊供養(yǎng)人的布局與煙霞洞供養(yǎng)人的布局如出一轍,均是踩在祥云上由洞外飛向洞內(nèi)的羅漢,彎著腰,雙手捧物。而玉乳洞第24龕15號羅漢像旁的供養(yǎng)人布局卻與第24龕18號羅漢像旁的供養(yǎng)人布局完全不同,為站立在羅漢的右側(cè),沒有彎腰,也不踩祥云。由此可見,玉乳洞供養(yǎng)人極有可能是模仿煙霞洞供養(yǎng)人而塑成的,位置上恰好都為洞口東壁處。潘高升認(rèn)為第24龕18號尊羅漢的布局與煙霞洞第20號羅漢像布局相同,而煙霞洞中的第20號羅漢又是屬于十六或者十八羅漢組合之中,因而玉乳洞中的第24龕18號羅漢像屬于羅漢組群的可能性非常大,且這尊羅漢羅漢目光大致對著第24龕1號羅漢像,因而可把其歸入十六羅漢之中。[3]但是煙霞洞中的供養(yǎng)人供養(yǎng)的為作禪定相的羅漢(圖10),而玉乳洞供養(yǎng)人卻供養(yǎng)的卻不是作禪定印的羅漢(圖9),為何羅漢的姿態(tài)又不干脆也模仿煙霞洞羅漢的造型呢?再來看玉乳洞北通道口最北端的這尊面部殘缺的羅漢,此羅漢恰好是雙指相疊平置臍前作禪定相,與煙霞洞第20號羅漢的造型完全一致。但是第24龕18號羅漢像所處的位置在玉乳洞南通道口獨(dú)立的巖壁上,所處位置也不符合《淳佑臨安志》所說的“就洞兩畔鑿住世羅漢十六尊”*[宋]施諤:《淳佑臨安志》卷八,“山川”,清嘉慶宛委別藏本,第254頁。中的位置描述——“洞兩畔”。而且,第24龕18號羅漢像的目光若說看向第24龕1號羅漢像,未免有些牽強(qiáng),其目光實(shí)則是看向洞口外*賴天兵在《飛來峰宋代僧伽大師像考述——兼論飛來峰玉乳洞北宋造像的題材配置》一文中指出第24龕18號像背對著洞內(nèi)的羅漢。,而且根據(jù)各地的羅漢群像造像慣例,“十六羅漢”像的組合關(guān)系是互補(bǔ)性的,但未必一定需要羅漢像之間存在著直接明顯的互動關(guān)系,所以說,第24龕18號羅漢像極有可能是后來模仿煙霞洞造像而補(bǔ)塑的,但由于玉乳洞內(nèi)此前已經(jīng)存在作禪定相的羅漢造像(第24龕8號像),因而在補(bǔ)塑這尊和煙霞洞相同位置處的羅漢時,并沒有完全照搬煙霞洞的那尊羅漢模樣而塑成禪定相。如果這個推理成立的話,那么玉乳洞第24龕18號羅漢顯然也不屬于“十六羅漢”之列。
大約在玉乳洞北通道口的中部東側(cè)位置,緊鄰前文論述過的9號像的南邊,有兩尊無論情態(tài)、行為、手勢均有著明顯相關(guān)性及相似性的羅漢造像,即玉乳洞第24龕10、11號像(圖12)[1]78。這兩尊像被雕鑿在同一龕內(nèi),均盤腿而坐,其中10號像右手伸至胸前,其角度大體為側(cè)面向11號像,而11號像則左手伸至胸前,指向10號像,根據(jù)兩者的神情和姿勢,仿佛是在進(jìn)行辯論(或者辯經(jīng)),而這兩尊造像正好生動地呈現(xiàn)了辯論(辯經(jīng))中處于爭執(zhí)狀態(tài)的剎那。
圖12 第24龕10、11號像
我們知道,在南方的羅漢造像群中,不同羅漢像之間常??赡艽嬖谥謩?、表情、神態(tài)上的交流。如在蘇州紫金庵南宋十六羅漢像中,就出現(xiàn)了兩尊類似的羅漢(圖13、14)[13]23,25。但仔細(xì)分析,又會發(fā)現(xiàn)和玉乳洞中這兩尊羅漢像的情況并不相同:蘇州紫金庵的這兩尊羅漢年齡明顯不一樣(圖14中的羅漢明顯較圖13中的羅漢年長),而玉乳洞中的兩尊羅漢則并無明顯的年齡差別;蘇州紫金庵這兩尊羅漢像的坐姿也不同,而玉乳洞中的這兩尊羅漢均為結(jié)跏趺坐;手勢上,蘇州紫金庵這兩尊羅漢像也和玉乳洞中的這兩尊明顯有別,沒有像玉乳洞中的這兩尊羅漢一樣舒展一指;最重要的是,蘇州紫金庵中的這兩尊羅漢像之間只是有明顯的互動性,而玉乳洞中的這兩尊羅漢則不只有明顯的互動性,更具有極高的相似性。
圖13 蘇州紫金庵十六羅漢之諾距羅尊者
圖14 蘇州紫金庵十六羅漢之迦哩迦尊者
而對于玉乳洞這兩尊羅漢的身份,我們可在與之年代較近的羅漢圖像中找到些許蛛絲馬跡。如日本宮內(nèi)廳所藏的貫修《十六羅漢圖》中,就有這樣一尊右手上舉并舒展食指、作說法狀的羅漢(圖15)[16]271,其動作與玉乳洞第24龕10號像較為接近。而在日本高臺寺藏的另一版本貫修《十六羅漢圖》里,亦有一尊似乎呈辯論狀的羅漢(圖16)[16]269,有人分析說:“據(jù)《佛說阿羅漢具德經(jīng)》說,迦諾迦伐蹉尊者‘知一切善惡法之聲聞’,即是親耳聆聽過佛祖言教的弟子,是古印度的一位雄辯家,圖中羅漢手執(zhí)拂塵坐于槐樹根上,項(xiàng)掛念珠,雙眉垂至頰下,一手執(zhí)麈尾,手做著手勢,似正在和人辯論?!盵14]敦煌莫高窟第97窟的十六羅漢壁畫圖上也有這樣一尊說法模樣的羅漢(圖17)[16]461,該羅漢“坐巖石上,五官經(jīng)后代重描。左手橫于腿上,右手曲肘上舉,作說法姿勢。”[15]在南宋趙瓊所作《十六羅漢圖》的第二幅——《十六尊者 迦諾迦伐蹉》(圖18)中,羅漢右手上舉至胸口處,作辯論狀。[17]在靈隱寺石塔的十六羅漢像中,也有一尊有相似的羅漢。一般來說,對上述一類羅漢圖像的研究,通常都指向《法住記》中所記“十六羅漢”中的第二尊者——迦諾迦伐蹉,他據(jù)說是古印度的雄辯家,而在十六羅漢中,他往往被認(rèn)作是較善于說法或擅長辯論的一位。
圖15 日本宮內(nèi)廳藏貫修十六羅漢圖之一
圖16 日本高臺寺藏貫修十六羅漢圖之一
圖17 莫高窟第97窟壁畫十六羅漢圖之一
圖18 南宋趙瓊作十六羅漢圖之第二幅
但疑問也就隨之產(chǎn)生了,因?yàn)?,在前面所述十六羅漢圖或十六羅漢造像中,無論是將他描述為說法狀還是辯論狀,均是左手或是右手上舉至胸口,手勢也極為相似(有一手指舒展出來,或與大拇指并捻在一起,或是分開),但是,已有的圖例都是用一尊羅漢來表達(dá)這一內(nèi)容。而玉乳洞中卻極為反常地出現(xiàn)了兩尊,且呈現(xiàn)的是同一內(nèi)容。我們知道,無論十六羅漢還是十八羅漢,每一尊必定都被賦予獨(dú)特的內(nèi)容,絕不重復(fù)——這是十六羅漢像、十八羅漢像自誕生以來均未被更改過的傳統(tǒng)。就像我們不能想象十六羅漢中會存在兩尊降龍羅漢或兩尊伏虎羅漢一樣,如果其中出現(xiàn)兩尊說法羅漢(或辯論羅漢),也無疑是一件令人費(fèi)解的事情。而從這兩尊羅漢的手勢以及表情來看,很難讓人不認(rèn)為他們是在進(jìn)行辯論交流,換言之,這兩尊造像本身又是一體的,因此也就完全不存在把他們中的某一尊從十六羅漢組像中剔除出去的可能。
這種在圖像傳統(tǒng)上無法獲得答案的問題,似乎只能回到佛教的教理中去尋求解答。按中國佛教的一般觀念,阿羅漢通常有四級果位,即須陀洹果(初果)、斯陀含果(二果)、阿那含果(三果)、阿羅漢果(四果),而證得三果以上的阿羅漢,均具有任運(yùn)自在、神通無礙的能力。考慮到五代以來中國民間的羅漢信仰傳統(tǒng)往往重視羅漢的神通顯現(xiàn),因此似乎可以理解為,玉乳洞第24龕10、11號像,實(shí)際上是同一尊迦諾迦伐蹉尊者(或稱“說法羅漢”、“辯論羅漢”、“辯經(jīng)羅漢”)所示現(xiàn)的兩個身相。也就是說,第24龕10、11號像具有“一尊兩身”的意義。分身本身作為羅漢的神通能力之一,不僅在佛教的義理層面確定無疑,而且在民間也被看成一種常識性的觀念。早在《高僧傳》中,就記載了不少證得阿羅漢果的高僧在特定時機(jī)下示現(xiàn)分身的事跡,如:
耆域者,天竺人也?!瓟?shù)百人各請域中食,域皆許往,明旦五百舍皆有一域,始謂獨(dú)過,后相讎問,方知分身降焉。*[晉]慧皎:《高僧傳》卷九,“耆域”條。
邵碩者,本姓邵,名碩,始康人?!T以宋初亦出家入道,自稱碩公。出入行往不擇晝夜?!了脑掳巳粘啥夹邢瘢T于眾中匍匐作師子形,爾日,郡縣亦言見碩作師子形,乃悟其分身也。*[晉]慧皎:《高僧傳》卷十,“邵碩”條。
諸如此類羅漢分身的民間傳說,不一而足。玉乳洞中所出現(xiàn)的兩身作說法狀或辯論狀的羅漢這一獨(dú)特現(xiàn)象,可能正是為了表現(xiàn)迦諾迦伐蹉尊者的論師身份或雄辯家身份,因?yàn)樵谵q論或辯經(jīng)中,僅有一尊羅漢是辯論不起來的,而過去的呈辯論狀的迦諾迦伐蹉尊者像,通常為單尊,因此玉乳洞中的迦諾迦伐蹉尊者“一尊兩身”辯論像,可以視作當(dāng)時的工匠對辯經(jīng)說法這一題材的一次創(chuàng)造性表現(xiàn),它既體現(xiàn)了羅漢所具有的神通能力,又能夠更為生動地摹狀出迦諾迦伐蹉尊者的辯說情態(tài),展示其辯才。
綜上所述,由于玉乳洞第25、26龕以及第24龕18號像均不在十六羅漢組像之列,而第24龕10、11號像則由于其題材內(nèi)容的高度同一性而很有可能是辯經(jīng)說法羅漢迦諾迦伐蹉尊者“一尊兩身”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那么,《淳佑臨安志》所說的“就洞兩畔鑿住世羅漢十六尊”*[宋]施諤:《淳佑臨安志》卷八,“山川”,清嘉慶宛委別藏本,第254頁。也就符合玉乳洞的實(shí)際情形了。盡管玉乳洞十六羅漢像由于依天然的地形巖貌而打造,沒有像別處十六羅漢像那樣均勻?qū)ΨQ分布,但這可以說正是玉乳洞十六羅漢組像的獨(dú)特之處。而且,由于在各地的十六羅漢畫塑作品中,均沒有一個固定的位次順序,正如有學(xué)者指出的:十六尊者皆獲阿羅漢位,他們具有同等的成就,因此十六尊者按任何次序排列都是正確的。[16]71再加上羅漢形象表現(xiàn)手法的多樣化,這就客觀上就為識別十六羅漢中每一尊的具體身份造成了困難。同樣,我們也無法確切地判斷玉乳洞中每一尊羅漢的具體身份。但所有的這些,并不足以妨礙我們對作為“十六羅漢”的玉乳洞羅漢組像的整體認(rèn)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