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厚均

孟緹幼時(shí)家貧，常隨母湯瑤卿執(zhí)針線以養(yǎng)家，無暇讀書。其幼時(shí)學(xué)詩的情況，妹紈英《澹菊軒初稿后序》記述甚詳明：

姊幼時(shí)，先府君恒遠(yuǎn)游，先孺人躬自操作，姊六七歲即能分勞。年及笄，治中饋，井井有法，孺人極愛之。然苦家貧，且無暇，未能使讀書也。偶授唐人詩，姊輒好之，然不能時(shí)授。乃與仲姊緯青私取唐人詩、宋人詞讀之，初不能辨識文字，數(shù)日則恍然如宿習(xí)。又?jǐn)?shù)日，則窅然通其義，于是盡讀家藏書。凡汲炊烹飪、灑掃浣濯、針線刀尺，皆置書其旁，且讀且作。仲姊則盡治一日事，俟孺人寢，乃讀書達(dá)旦，明日治事如故。孺人雖呵禁之，勿輟也。后姊以過勞，故多疾病，恒經(jīng)月處床褥，然益伏枕讀書。故鏡臺妝匣衾枕之畔，皆簡冊堆積，至今以為常。

孟緹學(xué)詩，雖多得益于母教，苦學(xué)之功亦著。其父張琦盡管常年奔走在外，偶一居家，便為之講授，張琦《緯青遺稿序》云：“余奔走乞食，歲恒一歸，不過留數(shù)十日，兒女有問字者，心輒喜。然不得常授書，偶一講說大義而已?！貞浖仔缇攀麻g夜分，篝燈談?wù)f古今，評騭文字，姊弟五人，環(huán)余左右，心甚樂之。”得到擅長詩文的父親的指點(diǎn)，孟緹諸姐妹的水平自會提升不少。及孟緹年長，張琦已在山東謀得官職。孟緹姐妹與母親湯瑤卿得隨侍，遂有一門風(fēng)雅，唱和相得之樂。張紈英《澹菊軒詩初稿后序》云：“道光甲申，府君官山東，諸女皆隨侍。定省之際，常論說今古，評騭詩詞以為樂?！睆堢抖『ブ星飳υ滦颉吩疲骸坝嘧陨倌媳北捡Y，中秋節(jié)多在客中。今者夫婦兒女團(tuán)欒看月，二十余年所未有，飲酒樂甚，賦詩紀(jì)之，并命兒女輩同作?！?見《宛鄰集》卷二?！独m(xù)修四庫全書》第1486冊?！罢撜f今古，評騭詩詞”與同題共作，無疑對孟緹姐妹的創(chuàng)作有積極的影響。

孟緹在山東與父母、弟妹度過了幾年快樂時(shí)光，于道光己丑(1829)年仲秋自館陶赴京師，跟隨做了員外郎的丈夫，拉開人生輝煌的序幕。在京師，她不僅結(jié)識了許多同樣是隨宦至京的才媛，如沈善寶、潘素心等，還與京城本地的名媛如顧春等交往。才媛之間切磋請益，賡韻唱和，建立了非常深厚的友誼，也催生了許多佳作佳話，這將在下文予以討論。道光丙申(1836)，妹婉年四十，孟緹征詩于京師，一時(shí)名媛若汪太夫人潘虛白、潘少夫人陸琇卿、狄夫人王甥同、程夫人焦學(xué)漪、徐夫人張祥，皆郵寄詩畫為壽*張紈英：《書叔姊婉四十征詩啟后》，《餐風(fēng)館文集》卷一，清道光三十年(1850)宛鄰書屋刻本。。道光庚子(1840)，弟曜孫取所為詩刪為四卷、詞一卷刊行，為孟緹賀五十壽。一時(shí)名士閨媛題詠殆遍。歲丙午(1846)，曜孫授武昌令，筑棣華館迎諸姊，孟緹往焉，“同氣一堂，晤聚為樂”*張紈英：《仲遠(yuǎn)弟四十壽序》，《餐風(fēng)館文集》卷一。。明年，返京，復(fù)與諸名媛游?！睹略娫挕防m(xù)集上云：“戊申(1848)餞春日，孟緹召看牡丹，藉與岫云話別。”歲己酉(1849)，沈善寶南歸，孟緹賦詩寵行。其時(shí)，孟緹年已五十八矣。張曜孫《歲暮雜憶》其七云：“飄蕩家何在，荒庭日色凄。”下文復(fù)有小注：“孟緹、婉居益陽，若綺居沔陽?！薄稓q暮雜憶》其八云：“七十宣文老，流離劇可哀。”則孟緹晚年的確有流離飄蕩之苦。同詩小注云：“孟緹聞宮中大事，一慟而病。九月，七十初度，堅(jiān)臥謝客?！?張曜孫：《謹(jǐn)言慎好之居詩》卷十六，清光緒三十年(1904)刻本。該詩系年為咸豐辛酉(1861)，孟緹已年至古稀?！吨?jǐn)言慎好之居詩》卷十七系年在同治壬戌(1862)，該年張曜孫尚作有《舟次得孟緹婉書即寄》《滯跡寄孟緹婉并示翠畦》等詩，說明孟緹是年尚健在，年七十一，嗣后則載籍無聞了。

與孟緹交誼較深者是潘素心與沈善寶。潘素心(1764—？)，字虛白。浙江會稽人。知州潘汝炯女，少詹事汪潤之妻。有《不櫛吟》三卷，《續(xù)刻》四卷。素心較孟緹年輩稍長，不過這并不妨礙兩人酬唱?！跺＞哲幵姵醺濉芳从卸嗍變扇顺椭?。卷三有孟緹《紅梅》二首，卷四有《病中酬汪太夫人見贈即次原韻二首》《汪太夫人以買燈日購得牡丹詩見示依韻奉和二首》，皆錄附潘虛白之作。卷四尚有《懷汪太夫人即以代柬二首》《長至日奉和虛白太夫人見示之作》《虛白太夫人屢以新詩見示作此奉柬二首》《殘梅和虛白太夫人韻二首》，雖未附潘作，亦是兩人唱和而作。孟緹與潘虛白唱和達(dá)十三首之多，潘虛白也屢以新詩見示，可見二人交誼之一斑。孟緹《病中酬汪太夫人見贈即次原韻二首》其二云：“當(dāng)代名媛得幾人，松筠氣味鶴精神。大才如海詩能健，小別經(jīng)時(shí)夢已頻。天與文章傳雅教，身兼福壽豈前因。郝鐘禮法班家訓(xùn)，珍重千秋不朽身?！薄短摪滋蛉藢乙孕略娨娛咀鞔朔罴矶住菲湟唬骸伴|閣應(yīng)稱老謫仙，新詩揮灑墨痕鮮。莫嫌塵事偏相擾，清興依然在簡編?！奔瓤淦洹按蟛湃绾！保滞茷椤袄现喯伞?，孟緹對潘虛白是極為服膺的。

在諸名媛中，張孟緹與沈善寶的關(guān)系最為緊密。沈善寶，字湘佩，號西湖散人。山西朔平知府武凌云繼室。著《鴻雪樓詩集》十五卷，《名媛詩話》十五卷。早在道光辛卯(1831)，沈善寶就曾為孟緹詩稿作序，稱“孟緹賢姊”。時(shí)孟緹已入京，沈善寶尚在杭州，兩人相交或更在此前，惜材料匱乏，難得其詳。沈善寶于道光十七年(1837)入京，加入了京城的名媛圈，也與孟緹往來頻繁?！跺＞哲幵姵醺濉酚袛?shù)首與沈善寶酬答之作。卷四《贈沈才媛湘佩》云：“不學(xué)春華斗靚妝，謝家風(fēng)格本清狂。布衣椎髻原驚俗，寥落千秋一孟光?！币詾樯蛏茖毦摺爸x家風(fēng)格”，卻“布衣椎髻”，有類孟光。對沈善寶之才情與德行皆重之。又《病中答謝沈湘佩夫人枉視即步見贈原韻二首》其二云：“宛轉(zhuǎn)蕉心久未舒，得君佳詠興何如？比他七發(fā)能療疾，絕勝靈蘭玉冊書?！敝^病中得沈善寶贈詩，勝于枚乘《七發(fā)》和靈蘭室所藏醫(yī)書帶來的療效。沈善寶和作其一云：“昨夜夢中猶握手，清談雅辨論詩家?！眽糁歇q握手清談?wù)撛姡嗫梢妰扇私磺橹?。孟緹《沈湘佩夫人惠題拙集疊韻奉柬四首》其二云：“閨閣清才弟(應(yīng)為第)一流，蒼茫仙夢落瓊樓。盛名已播千人口，奇氣能消萬古愁。玉井丹霞濡采筆，寶爐青火煉純鉤。策勛儻比從戎例，娘子軍中萬戶侯。”于沈善寶夸贊得無以復(fù)加。這只是《澹菊軒詩初稿》中以詩歌形式而存在的關(guān)于兩人交誼的記載，《名媛詩話》則以更生動更豐富的詩話形式保留了更加翔實(shí)的記錄。

《名媛詩話》卷八云：“孟緹弱不勝衣，而議論今古之事，持義凜然，頗有烈士之風(fēng)。與余尤為肺腑之交?！崩m(xù)集中云：“余寓春明已十二載，最相契者太清、孟緹，不減同氣之誼。”“肺腑之交”“同氣之誼”，沈善寶于兩人之交情已再三致意焉。更有出人意表者，《詩話》卷十云：

癸卯七月既望，月明如水，爽氣宜人，銀河亙天，吟蟲滿砌。因憶數(shù)月未晤孟緹，不知近況何似，口占一絕云：‘渺渺云羅瑟瑟波，水精簾卷近秋河。昨宵風(fēng)雨今宵月，料得吟窗秀句多。’詩成，未暇錄寄，次日，孟緹忽惠書，并示《月夜見懷·虞美人》二闕……余讀之，不覺駭異，何心心相印一至于此？亦覺我兩人之交情非同恒泛矣。

月明如水的夏夜，數(shù)月未晤面的詩人竟然不約而同地寫詩填詞一抒思念之情，心心相印一至于此，其交情非同恒泛，亦可知矣。沈善寶不僅在《詩話》中載錄了二十幾首詩詞，其中大部分并未見于《澹菊軒詩初稿》，為我們保留了珍貴的資料，還多次記載了她們的詩文往來活動。卷九云：“乙巳春仲，孟緹以若綺《哭弟婦包孟儀哀辭》見示?！本硎疲骸白蛴诿暇熖幗栝|秀詩稿，內(nèi)夾一紙，系《感事詩》十首，不著作者姓氏，因向孟緹問之，孟緹亦已茫然。”續(xù)集上云：“張孟緹于乙巳冬初同令弟仲遠(yuǎn)大令赴武昌，丙午寄詩一冊來?！薄懊暇熥晕洳刀?，出詩一冊讀之，沉雄渾厚，似少陵入蜀后所作，益信江山之助不可少也?！被蛞运酥鞴┥蛏茖毦庉嫛对娫挕凡蓳?，或以己作見示，孟緹于沈善寶撰成《詩話》有襄助之功。閨友要遠(yuǎn)行，孟緹會召沈善寶一起作別，續(xù)集上云：“戊申餞春日，孟緹召看牡丹，藉與岫云話別?！庇兴匦娜耍嘌蛏茖殹皹放c數(shù)晨夕”，續(xù)集上云：“山陰韓畹卿淑珍……著有《畫香樓詩稿》。善畫墨蘭，筆力遒媚。戊申春莫，晤于孟緹處，論詩談畫，相得甚歡?！倍?dāng)沈善寶離京南歸時(shí)，孟緹更是“極盡綢繆，以詩寵行，情見乎詞”(續(xù)集中)，前后賦詩達(dá)六首之多?！跋鄶y逾十載，此別最關(guān)情”，面對孟緹的深情厚意，沈善寶則是“方寸已亂，不能酬和為愧”。凡此皆足以見二人交情之深。

更值得稱道的是，兩人還曾合作填《念奴嬌》詞一闋，《名媛詩話》卷八云：“孟緹詞筆秀逸，真得碧山白云之神。壬寅荷花生日，余過澹菊軒，時(shí)孟緹初病起，因論夷務(wù)未平，養(yǎng)癰成患，相對扼腕。出其近作《念奴嬌》半闕云，后半未成，屬余足之。余即續(xù)就，孟緹笑云：‘卿詞雄壯不減坡仙，余前半章太弱，恐不相稱?！嘤X雖出兩手，氣頗貫串。惟孟緹細(xì)膩之致，予鹵莽之狀，相形之下，令人一望而知為合作也?！痹~云：

壬寅為1842年，清廷已在鴉片戰(zhàn)爭中潰敗，割地賠款，屈辱已甚。對風(fēng)雨飄搖、外侮迭至的時(shí)局，深處閨中的詩人聯(lián)袂用筆表達(dá)了自己感悟，頗得論者好評?！扒鞍腴犚杂男銊?，后半闋以雄壯勝。張作是無可奈何，沈作是姑妄言之。宗周嫠緯之思，未必便有此事，卻不可不有此志?！?王蘊(yùn)章：《然脂余韻》卷一，“民國詩話叢編”本，上海：上海書店，2002年?！捌渚鞈褧r(shí)局似此，求之當(dāng)時(shí)閨閣中所僅見者?！?施淑儀：《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卷九，上海：上海書店，1987年，第513頁。無論其“幽秀”，還是“雄壯”，兩人合作的這首詞，對時(shí)局的眷懷，對家國命運(yùn)的關(guān)切，都飽含深情，是文學(xué)史上一段佳話。同時(shí)也是兩人同氣相求、同聲相應(yīng)的緊密關(guān)系的最好實(shí)證。

楊金監(jiān)題跋云：“集中與諸姊弟酬唱之什居多，言簡意遠(yuǎn)，情深文明，誦其詩而知其人，庶有當(dāng)乎幽閑貞靜之旨?！钡拇_，“姊弟酬唱”是孟緹詩作的主要內(nèi)容。據(jù)粗略統(tǒng)計(jì)，詩集中與弟妹酬唱之作約有65首，與丈夫酬唱之作有16首，占詩作的三分之一。這是孟緹詩集的特色，可見其“情深文明”與“幽閑貞靜”。孟緹與弟妹酬唱多是話別與寄懷之作，故多傷離惜別之語?！稇阎龠h(yuǎn)弟》云：“人生聚散原無定，客里何堪更別離。把酒君邀燕市月，看云我愧杜陵詩。涼飚已逗高梧下，憂思空嗟白日馳。底事年來倍惆悵，秋風(fēng)蕭颯鬢成絲?！痹娭谐湟缰鴮χ龠h(yuǎn)的思念之情和對光景西馳的嗟嘆?！叭松凵⒃瓱o定，客里何堪更別離”(《懷仲遠(yuǎn)弟》)，“浮生本無定，聚散惜匆匆”(《抵京后有懷》)，“去住茫茫系我思”(《哀懷》其二)，離情別緒縈繞在孟緹心中，成為創(chuàng)作的主要題材。盡管她有過“不將離思入詩篇”(《書家信后》其一)與“莫因離思黯傷神”(《和若綺妹秋懷韻》其四)的自我約束，但是離思還是彌漫在她的詩篇中，令人神傷?！胺质趾鲈诩?，離思何可支”(《留別弟妹》)；“客行時(shí)已久，離思入斜曛”(《自館陶入都舟行雜詠》其三)；“昨夜月明今夜雨，助人離思夢難成”(《舟次寄弟妹》其二)；“離思自縈千里外，詩情長在月明中”(《和仲遠(yuǎn)弟見寄原韻》)；“秋光慘淡云山外，離思無端碪杵中”(《秋夜有懷用仲遠(yuǎn)弟韻》)；“詩懷半向愁中減，離思都緣靜里生”(《病中雜詠示仲遠(yuǎn)弟》其四)，漫天的“離思”撲面而來，將詩人緊緊包裹，令她無法釋懷?！芭畲版?zhèn)日無聊賴，盡寫離愁寄惠連?！?《舟次寄弟妹》其五)孟緹只好將“離愁”付諸筆墨，寄與兄弟和妹妹。如：

別易深知會合難，殷勤誰為勸加餐。臨書揮卻千行淚，只恐開緘不忍看。(《舟次寄弟妹》其六)

日短愁偏永，宵長夢轉(zhuǎn)遲。千行伏枕淚，惟有夜燈知。(《歲暮口占示仲遠(yuǎn)弟》)

滿目悲秋色，西風(fēng)折芰荷。助愁蟲響急，破夢雨聲多。久病憐予瘦，耽憂奈爾何？寂寥燈影下，相對涕滂沱。(《秋夜與兩妹話別》)

歸去空言愿竟虛，天涯剩有淚盈裾。一身雖抂終無補(bǔ)，再世能逢恐已疏。此日傷心徒悵望，當(dāng)時(shí)輕別悔何如。那堪病骨支離甚，雙鬢經(jīng)秋懶更梳。(《哀懷》其一)

從這些詩句，我們能夠感悟到孟緹的“離思”是多么地深廣，同懷之情是多么地厚重。每一次別離，每一回思念，都令她涕淚滂沱，傷心悵望。《和若綺妹秋懷韻》：“會晤空嗟歲月更，商飚已逗客心驚。離愁棖觸難成寐，可奈秋窗不肯明?！背钏茧y寐，盼望早點(diǎn)天亮，可是“秋窗不肯明”，為之奈何？《病中偶吟》其四云：“重帷深押漏聲長，如豆殘燈接曙光。一枕清宵詩夢好，不知天上有參商?！迸紶柕牟≈谐了?，又讓她忘卻了參商相隔的苦痛。孟緹的心是敏感而多情的。《歸雁》云：“迢遞樓頭雁，哀鳴定索群?；叵铔_暮靄，嘹唳入層云。歸去寒猶淺，重來秋正分。天涯有羈客，腸斷不堪聞?！绷b旅在外，驟聞離群之雁的嘹唳哀鳴，怎不令人腸斷？又如《春日書懷》云：“怕聽歸去雁，偏向靜中過?！焙ε侣牭綒w雁的鳴叫，可它偏偏沖破寂靜傳來，怎不令人愁緒滿懷？“故園三徑今何似，消息徒聞雁屢過”(《久不得仲遠(yuǎn)弟信》)；“無憑最是南來雁，不管離人望眼穿”(《病中有懷弟妹》)，鴻雁屢過，卻并未帶來親人的消息，不管離人望眼欲穿。凡此皆見孟緹之情深而文明。

孟緹妹紈英嘗云：“姊以過勞，故多疾病，恒經(jīng)月處床褥，然益伏枕讀書。故鏡臺妝匣衾枕之畔，皆簡冊堆積，至今以為常?！笨芍暇熀米x書而善病。病，也是孟緹詩中時(shí)常言及的主題。她的詩題中就充滿了“病”字：《臥病無聊口占遣悶》《病中重九》《病中偶吟》，這是病中的遣懷之作；《病中有懷弟妹》《病感仿天真閣體并遲仲遠(yuǎn)弟》《病中奉酬汪太夫人見贈即次原韻》《病中答謝沈湘佩夫人枉視即步見贈原韻》，這是病中的酬答之作。更多的是詩歌中的涉病之句，“多病猶知?dú)q月賒，不堪回首問年華”(感懷)；“病骨避寒兼避月，幽花宜雨不宜晴”(《夜坐》)；“畏寒常瘦骨，多病易傷心”(《仲遠(yuǎn)弟為陶制府所招匆遽南歸余適抱病不勝離索作此寄之》其四)；“跋涉未經(jīng)慣，誰憐病里身”(《仲遠(yuǎn)弟入都悲喜交集作此贈之》其二)；“不定浮蹤憶遠(yuǎn)人，病懷難遣轉(zhuǎn)傷神”(《歲暮感懷寄仲遠(yuǎn)弟》)；“病來無計(jì)避塵嘩，魂夢長依道蘊(yùn)家”(《汪太夫人以買燈日購得牡丹詩見示依韻奉和》其一)；“比來病骨支離甚，多恐相逢不忍看”(《汪太夫人以買燈日購得牡丹詩見示依韻奉和》其二)。病骨支離，弱不勝衣的詩人形象浮現(xiàn)于紙上，令人憐惜?！恫≈信家鳌菲涠疲骸百囉星贂萍帕?，維摩一室凈塵囂。新愁比似長江水，早晚波濤上下潮?！倍喑疃嗖?，猶如長江生生不已的潮水，吞噬著詩人脆弱的堤防?！都牡苊谩吩疲骸安【糜y速，春來稍可支。氣衰仍不寐，腸斷已如絲。望月依虛幌，看云動遠(yuǎn)思。天涯有弟妹，相見復(fù)何時(shí)？”病體與離愁兩大主題，在這首詩中得以匯聚。憂愁傷感成了《澹菊軒詩》的主基調(diào)，形成其特有的風(fēng)格。沈善寶謂孟緹“詩筆幽峭，工于感慨”*《名媛詩話》卷八，《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06冊。，可謂知音。

當(dāng)然憂愁傷感并非孟緹詩的唯一，她與丈夫吳偉卿的酬答之作基本上是寧靜沉著的?！哆^蔣園贈夫子》二首、《答夫子雨后即事》《和夫子雨夜不寐》《和夫子新雨初霽清曉觀荷原韻》《新秋柬夫子》等皆如是。另有少量寫景詩也體現(xiàn)閑適安逸的心境?！吨坌信汲伞菲湟辉疲骸按核B天碧，輕舟渡莫江。林梢斜月上，無事倚蓬窗?！贝航苟?，月上林梢，詩人閑倚蓬窗，欣賞美景，心情當(dāng)然輕松而愜意。《初夏》：“桐陰初轉(zhuǎn)午，花影上回廊。銀算猶深押，金猊未盡香。亂紅依石砌，新綠漲池塘。乍見呢喃燕，爭飛過粉墻。”寫初夏小庭深院之景，心緒波瀾不驚?！锻矶删┙吩疲骸霸扑n茫際，江山舊有名。暝煙凝樹合，秋氣入云平。岸闊雙峰峙，波澄一練橫。扁舟自容與，駭浪莫頻驚?！敝虚g兩聯(lián)對仗工穩(wěn)，寫景亦佳，非心緒良好寫不出。

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八云：“孟緹弱不勝衣，而議論今古之事，持義凜然，頗有烈士之風(fēng)?！泵暇煷_有一些詩作較為豪邁，與其幽峭詩風(fēng)頗不相類?！豆艅Α吩疲骸鞍賾?zhàn)雄心在，休夸七寶裝。風(fēng)霜凝殺氣，神鬼泣寒芒。電掣虛堂冷，虹橫碧落長。良才豈淪沒，紫彩識干將?！痹伖艅Χ逗纻b之氣。《書家信后》其一：“索米年來氣浩然，不將離思入詩篇。清狂欲繼青蓮后，也向長安枕石眠?！鼻蹇裼^青蓮，自視甚高?！墩丫范自疲?/p>

莫怨丹青誤此身，天教艷質(zhì)著邊塵。請看萬古輪臺月，照盡長門絕代人。

慷慨襟懷類請纓，紅顏謾道總傾城。未妨異域埋香骨，贏得千秋不朽名。

前首是傳統(tǒng)宮怨主題，若丹青未誤，艷質(zhì)雖不必“著邊塵”，也只落得長門幽閉，老死宮中的結(jié)局。末聯(lián)氣魄宏大，含無邊幽怨。第二首則以為昭君出塞有類于請纓報(bào)國，襟懷慷慨，雖是“異域埋香骨”，卻“贏得千秋不朽名”。這是對清代比較盛行的功業(yè)主題的認(rèn)同，顯示其“議論今古之事，持義凜然”的一面。又《詠古》其一：“無鹽未必勝東施，不遇齊王世豈知?？v有奇才無所用，傾城畢竟遜娥眉?！痹仧o鹽而入君臣遇合的母題，雖不及詠昭君的識見，也融入了自己的感慨在內(nèi)。

孟緹有《澹菊軒詞》一卷附《詩稿》后，錄詞三十四首。又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八錄《念奴嬌·感事》一首，與沈善寶合作《念奴嬌》半闕；卷十錄《虞美人·月夜懷沈湘佩》二首。則孟緹存詞三十七首又半闕。孟緹父張琦、伯父張惠言一起編選了《詞選》二卷，促成了常州詞派的崛起。張惠言論詞主張“比興寄托”與“意內(nèi)言外”，注重思想內(nèi)涵與表現(xiàn)技巧，對清詞發(fā)展有重要貢獻(xiàn)。孟緹的詞作亦深受影響?！赌钆珛伞じ惺隆吩疲?/p>

秋光正好，甚浮云，翳日才晴還雨。做弄秋容，狼藉甚，宋玉悲秋正苦。括耳商飚，填膺幽憤，咄咄終何補(bǔ)？流波欲挽，可堪更惜遲暮。 極目衰草繁霜，荒煙獨(dú)樹，搖落渾無主。啼殺鷓鴣，行不得，一片精誠難訴。伍相潮飛汨羅，江闊只共冤魂語。沉埋諫草，誰教飲恨千古。

詞作于鴉片戰(zhàn)爭后。清廷潰敗，國運(yùn)衰頹，孟緹也感受到了時(shí)局的危機(jī)?！吧醺≡疲枞詹徘邕€雨”，暗指外敵入侵的陰云籠罩在祖國大地；“流波欲挽，可堪更惜遲暮”，是對清廷欲有所作為而不得的深深感喟。下片起首描摹出一片肅殺凄涼之景，亦是對戰(zhàn)后衰敗景象的實(shí)寫?！拔橄唷敝T句似指林則徐的戰(zhàn)后被放，飲恨千古，語極憂憤。無怪乎沈善寶會夸贊其“持義凜然，頗有烈士之風(fēng)”。前引與沈善寶合作的《念奴嬌》半闋云：“良辰易誤，盡風(fēng)風(fēng)雨雨，送將春去。蘭蕙忍教摧折，盡剩有，漫空飛絮。塞雁驚弦，蜀鵑啼血，總是傷心處。已悲衰謝，那堪更聽鼙鼓！”亦是感懷時(shí)事之作，幽約怨悱而不能自已。這兩首詞寓懷國事，感時(shí)傷懷，是閨秀詞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因?yàn)橥沓?，并未收錄于今本《澹菊軒詞》。

關(guān)懷時(shí)事，只是孟緹詞作的一個(gè)方面，更多的還是酬贈與個(gè)人抒懷之作。酬贈如《菩薩蠻·對月同緯青妹作》《南浦·蘆花和夫子》《祝英臺近·畫夫容同若綺妹作》《疏影·水仙同若綺妹作》《水調(diào)歌頭·歸燕和婉妹》《高陽臺·和若綺妹詠菊》《南浦·見雪和夫子》等，多為詠物之詞，基本能切合原作所詠而生發(fā)之，宛轉(zhuǎn)纏綿，兼具超雋神采。個(gè)人抒懷之作，與其詩相近，多嘆病傷離。如：

去年燕子來無數(shù)，不住呢喃語。今年燕子恁無情，知是病余憔悴不堪聽。 支離三月幽閨臥，強(qiáng)自扶床坐。幾時(shí)散步倚闌干，已是春花落盡未曾看。(《虞美人》)

病怯晚寒嚴(yán)，休卷重簾。穿窗無奈朔風(fēng)尖，人與梅花同瘦損，一晌厭厭。 新月上茅檐，眉影纖纖。閑愁暗逐漏聲添，回首岳云千里外，清淚空粘。(《賣花聲》)

燕子不再呢喃，是因?yàn)樗牢摇安∮嚆俱膊豢奥牎保嘧又嗲榭梢?；“春花落盡未曾看”，是因?yàn)槲摇爸щx三月幽閨臥”，錯(cuò)過了花開時(shí)節(jié)，病魔之無情亦可見。這是春日里孟緹的病況。另一首則為冬日之境。病怯寒風(fēng)，重簾不卷，可寒風(fēng)還是穿窗而入，透徹病骨。病中不寐，月上茅檐，閑愁暗生，不覺清淚漣漣?！爸щx三月幽閨臥，強(qiáng)自扶床坐”，“病怯晚寒嚴(yán)，休卷重簾”，較好地刻畫出深閨病臥的自身形象。詞風(fēng)幽秀。又《賣花聲》云：“身世等浮鷗，欲住無由。天涯幾見月如鉤，想得新來簾不卷，一樣凝愁。 雁字過重樓，歸思悠悠。春來準(zhǔn)擬趁歸舟，終日尋春春不見，何事遲留。”以飄泊無定的浮鷗自比，終日凝愁，歸思悠悠。準(zhǔn)擬春來駕舟而返，最終仍遲留在外?！端{(diào)歌頭·歸燕和婉妹》云：“惆悵天涯羈旅，一樣凄涼懷抱?！币詺w燕而寓羈旅之愁，皆是傷離之作。此外，更有嘆病傷離融合在一起的作品，如《壺中天慢·病中感懷》云：

樓頭雁字卻回風(fēng)，驚起哀鴻?quán)卩Α２还茈x人腸易斷，釀做一天愁思。扇已迎秋，蟬還泣露，一例添憔悴。飄零倦客，啼鵑省得深意。 堪嘆夢影匆匆，韶華易老，雨濺飛花碎。有恨只應(yīng)和淚咽，回首舊游難再。隙月留輝，殘燈戀影，耿耿心如醉。漏聲聽徹，獨(dú)憐欹枕無寐。

哀鴻、秋扇、露蟬、啼鵑，一系列意象“釀做一天愁思”，使得離人腸斷，倦客憔悴。詞人本在病中，已禁不住愁思攪亂，又哪堪韶華易老，舊游難再？“隙月”句，無限多情，只惹得詞人“欹枕無寐”。全詞意象堆疊，情感濃烈，具有感發(fā)人心的力量。

四、余 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