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鹛?王 浩 連澤峰
北宋蘇舜欽始建的滄浪亭是蘇州現(xiàn)存歷史最悠久的古典園林。宋以前,蘇州古城中曾有過不少著名的園林,例如唐代有任晦、陸龜蒙的園池,五代末錢氏家族在蘇州建造的南園、金谷園等。宋代,蘇州的造園十分興盛,初步統(tǒng)計史料中可考的園林超過40座,其中不乏著名的朱勔同樂園、朱長文樂圃、梅宣義五畝園等。盡管今天留存的園林中;有比滄浪亭可追溯歷史更悠久的案例,如環(huán)秀山莊建于三國時期王珣、王珉宅地原址上(后舍宅為景德寺直至明嘉靖間),但準確地說,“環(huán)秀山莊”作為私家園林的營建應(yīng)始于明代申氏家族;拙政園所在的臨頓里,自古就是蘇州城內(nèi)枉若郊野、適宜建園之處,在拙政園的基址上,建造過五柳堂、如村等,而拙政園之名始于明代王獻臣建造此園[1]。唯獨滄浪亭之名始于北宋,園外大面積水體、園內(nèi)大假山的格局始終保存,以滄浪亭為脈絡(luò),可一窺蘇州古典園林在歷史的進程中如何保存與延續(xù)?!秷@冶》云造園“三分匠、七分主人”,此外,造園還受到諸多社會、經(jīng)濟、技術(shù)等客觀因素的限制與推動,也是園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選擇《蘇州河道志》中以同等比例換算繪制的《宋〈平江圖〉蘇州城內(nèi)水道分布示意圖》與《清乾隆〈姑蘇城圖〉蘇州城內(nèi)水道分布示意圖》為底圖[2],參照南宋《平江圖》與清乾隆《姑蘇城圖》,分別補繪宋與明清時期的道路、園林、宅第、官署與寺廟等(圖1)。圖中可以明顯看出,南宋蘇州古城內(nèi)北部的婁門、閶門以北,南部的葑門、胥門、府學以南,有2塊大面積空地,古來俗稱“北園”“南園”地帶,以農(nóng)田為主,零星分著少量官署、寺觀,基本無園宅。乾隆《姑蘇城圖》中古城南北2片空地均有明確標示為農(nóng)田,但已較為零散,尤其是城北桃花塢一帶,部分田地已經(jīng)被瓜分為園地,而城南除了十全街以南有所擴張以外,其余田地保存較為完整。
滄浪亭恰好位于古城內(nèi)城市建筑群的南邊緣地帶,如圖1所示。北宋蘇舜欽買下此地時有記:“杠之南,其地益闊,旁無民居”,即今滄浪池東南隅的隱溪橋以南沒有民居,皆為空地,直至乾隆《姑蘇城圖》中,施家橋(即隱溪橋)以南仍為田地,也正是因為周圍開闊爽朗,與城內(nèi)的擁擠、狹窄截然不同,蘇舜欽才買下這塊廢棄已久的地。若不以城墻為限定,而以建筑與人口的分布作參照,數(shù)百年來,滄浪亭始終位于城市的邊緣。由滄浪亭推及其他幾座明代以前保存至今的園林,萬卷堂(網(wǎng)師園)同樣位于城市的南邊緣、拙政園、獅子林則位于城市的北邊緣。
建城以后,城墻內(nèi)可用地的總面積變化不大,“城市擴張”在南宋1229年到清乾隆1745年的500余年間顯得十分緩慢。南宋淳熙十一年(1184年),包含所轄鄉(xiāng)鎮(zhèn),蘇州府共有人口29萬8千有余[3],而據(jù)有關(guān)研究,清康乾時期,蘇州城內(nèi)人口應(yīng)在70萬左右[4]。自古蘇州城內(nèi)以水路并行、河街相鄰的“雙棋盤”格局聞名,古城內(nèi)水道的總長度在明代達到峰值,清初由于缺乏管理,以及人口膨脹所帶來的土地負擔,不少支河、短橫河發(fā)生壅塞以致被填埋[2]。在固定面積的土地上承載成倍膨脹的人口,《平江圖》與《姑蘇城圖》中的路網(wǎng)密度對比十分明顯。原本東西向的城市支路又延伸出許多南北向的巷弄,分割原本面積較大的地塊,從而影響造園最基本的條件——基地的面積。例如唐宋蘇州的子城,是一座亭臺樓館相連的大型官署園林,子城東部是同樣規(guī)模巨大的楊和王府,王府周圍較空曠。元末張士誠燒毀子城,數(shù)百年后的乾隆《姑蘇城圖》上,子城一帶路網(wǎng)密布,被眾多中小型園林所瓜分(圖2)。
歷代蘇州文人仕宦云集,文獻中可考的園林、宅第基本為官宦人士所有,而這類人群在城內(nèi)工作,為了生活方便,又想要在城內(nèi)緊張而有限的空間內(nèi)創(chuàng)造一番山林野趣,要么在市中心買宅建園,要么在邊緣地帶另辟別墅,乾隆《姑蘇城圖》中已經(jīng)被擴張的北邊緣線上,就分布著許多規(guī)模較大的園地。城市中心地帶,以中小型宅園為主,宅園基地的南北距離由于受到2條東西向城市支路的限制,一般在百米以內(nèi),因此大部分的小型宅園只能在住宅的東西兩側(cè)辟地建園,例如王洗馬巷萬宅,始建于清光緒年間,南北長約70m,總面積約2670m2,宅東南部小園面積僅300m2左右;馬醫(yī)科巷的曲園,俞樾建于清同治年間,南北長約60m,總面積約3020m2,西北角小園不足200m2。園林面積的縮小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人口密集、城市土地破碎化、用地緊張的影響。
滄浪亭從北宋至清末,其主景部分始終保持了原有的基址和規(guī)模(圖3)。南宋時期,韓世忠擴建滄浪亭,成為一座大型園林,而清初宋犖重修時,主體部分大致恢復(fù)了北宋時期的規(guī)模,并將園南部的田地買下,以供修繕。滄浪亭始終位于古城的南邊緣線上,并沒有受到來自城中心的用地壓力的影響。上文提及城內(nèi)水道大面積壅塞和填沒,主要發(fā)生在人口密集的中心城區(qū),由于城南大面積農(nóng)田需要灌溉,南園水系始終保持暢通,也保證了滄浪池水的供給,延續(xù)了滄浪亭獨有的園外水景。
圖1-1 南宋《平江圖》示意圖
圖1-2 清乾隆《姑蘇城圖》示意圖
滄浪亭的前身是節(jié)度使孫承祐的別墅園,孫承祐以人力挖土堆山,匯聚池水數(shù)十畝,形成山水相縈的景色[5],應(yīng)是耗資不菲,“節(jié)度使”是一個地區(qū)的最高級官員[6],孫承祐又是錢氏的近戚,必然有相應(yīng)的經(jīng)濟實力。數(shù)十年后,蘇舜欽以4萬錢(即不到60緡)①,買下這塊廢棄已久的土地,當時這塊地面積約為30畝(2hm2)②,蘇舜欽在買地3年后病逝,在他與好友的詩文中沒有關(guān)于興建建筑的描述,反而多吟詠滄浪亭的荒野景象。時隔百年,史正志在帶城橋南買地建園,花費150萬緡,《吳中舊事》有云:“(史正志)初歸時,舳艫相銜,凡舟自葑門直接至其宅前,用發(fā)運司按紙粘窗,煮粘面六七石”,建材運來船只接踵而至,連糊窗戶紙所用的面都有六、七石之多,可見史正志的在園內(nèi)營造了大量建筑。對比蘇舜欽買水石作滄浪亭只花費了不到60緡,可推測當時地面的建筑大多已經(jīng)荒廢。
園林的山水和建筑營造耗資巨大,建成之后還需要經(jīng)營和維護,當園主人遭遇落魄,或變賣宅園,或散為民居,或任其荒蕪。滄浪亭在蘇舜欽辭世之后,經(jīng)歷了龔、章兩家共有與韓世忠的韓園時期,作為私家園林保存至南宋。在歷代戰(zhàn)爭中,軍隊出于對佛教的敬畏而不損毀佛寺,不少寺廟得以逃過兵燹之災(zāi),蘇州也同樣如此,《吳郡志》開篇有記:“吳都佳麗,自昔所聞。建炎兵燼,所存惟覺報小寺及子城角天王祠”。有些損毀的寺廟,在戰(zhàn)后會得到修復(fù)或重建,例如三國始建的報恩寺保存至今、梁朝天監(jiān)年間陸僧瓚舍宅所建重元寺,歷代修繕,保存至建國初、梁天監(jiān)二年(503年)陸襄舍宅始建的雍熙寺一直保存至20世紀60年代等,《平江圖》中所繪寺廟有不少是由兩晉南北朝時期舍宅為寺,延續(xù)至南宋的,私家園林轉(zhuǎn)換為寺廟后更容易在朝代更迭的戰(zhàn)亂中保存。滄浪亭在元以后為寺廟所有,直至清光緒初,仍有僧侶居之[5]。元代敬宗和尚在滄浪亭基址上建妙隱庵,西鄰南禪寺,后僧善慶又在滄浪亭東建大云庵,即今蘇州解放軍100醫(yī)院處,仍存放生池。明代由有寶曇和尚主持,后又有文瑛和尚重修“滄浪亭”于水邊。寺廟講究清靜,環(huán)境自然優(yōu)美,從仇英的《滄浪漁笛圖》可看出,明代滄浪亭土山較高,古樹成蔭且建筑稀疏,依舊保持北宋以來的山林野趣。元明兩代的滄浪亭,由于寺廟的照管,并沒有完全荒蕪,依然吸引四方文人到訪。寺廟具有一定的公共性,加之環(huán)境清幽,歷來與文人的關(guān)系十分緊密。唐代蘇州陸龜蒙與皮日休合稱“皮陸”,此二人喜好組織吳中士人游歷山水名勝,其中不乏許多吟詠蘇州城內(nèi)的古寺名剎的詩文,有《報恩寺南池聯(lián)句》《開元寺樓看雨聯(lián)句》《獨在開元寺避暑頗懷魯望因飛筆聯(lián)句》等[7]。晚明文人游弋于佛寺之風更甚,文人與僧人是否相交甚至成為其衡量生活品質(zhì)的標準之一。晚明蘇州有一工詞善畫的僧人福懋,文學家宋懋澄稱其“吳之名公巨卿,皆折節(jié)與之交,而郡使一方之尊,亦禮遇之,緒衣莫不嘖嘖稱羨”[8],可見文人化的僧人地位之高。上文提及的明代文瑛和尚掌管滄浪亭,重修水邊的亭子后請歸有光為其撰寫《滄浪亭記》,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游,呼之為滄浪僧云”[9],文徵明曾作《贈瑛上人》,可見文瑛和尚是一位有聲望的、文人化的僧人,才會重修蘇舜欽留下的滄浪亭,滄浪亭由寺廟照管,其文化脈絡(luò)才有幸得以保存至明清。
而寺廟的維護能力也是有限的。明成化十二年(1476年),滄浪亭西南的南禪寺毀于大火,主持僧人德本意圖重建卻心有余而力不足,籌備10年,才始得修建大雄寶殿。私人營園除了依靠園主人的經(jīng)濟實力以外,也可以開放園林以收取觀賞門票的途徑來增加收入。例如北宋朱勔在蘇州所建養(yǎng)植園,《燼余錄》中有記載,園內(nèi)大面積栽種植物花卉,又有曲徑通幽,景色甚好,婦女、兒童不收取門票,其余每人收取20文。私人園林依隨主人的榮辱興衰,一旦家道沒落,便更替主人或淪為荒圃,如史正志的萬卷堂、朱勔的養(yǎng)植園、同樂園;或是家族幾代修建,如吳越時期蘇州的錢氏家族,有錢元璙的南園、次子錢文奉的東圃、三子錢文惲的金谷園、妻弟孫承祐的池館等,隨著錢氏家族的沒落,園林也逐漸坍圮荒蕪。清初宋犖重修滄浪亭后,為了供給滄浪亭的僧膳和修葺的費用,購置了70畝(4.7hm2)田地,以保障滄浪亭的基本經(jīng)濟來源。
圖2-1 南宋《平江圖》
圖2-2 清乾隆《姑蘇城圖》中的子城
圖3 滄浪亭基址變遷圖
蘇州古代私家園林、官署園林、寺觀園林之間互相轉(zhuǎn)換十分常見,寺觀園林和官署園林的營造風格也受到私家園林的影響。南北朝時期,蘇州舍宅為寺風氣盛行,舍宅所建的寺院,不僅有一定規(guī)模,而且大多擁有園林化的優(yōu)美環(huán)境。如位于樂橋西北處的永定寺,是梁天監(jiān)三年(504年)蘇州刺史顧彥先舍宅所建,唐代韋應(yīng)物有詩吟詠寺中美景:“綠池芳草氣,閑齋春樹蔭”[10]。私家園林與官署之間的轉(zhuǎn)換也較為常見,孔付司巷的墨池園,本為私園,清初被分割一部分作為蘇州制造衙門;明代位于查家橋的陳璚私宅,隆慶年間被知府購買作督糧道署[11]。清初滄浪亭開始受到官府的重視與保護,相較于寺廟的照管,政府的力量更為穩(wěn)定和強大。最初是江寧巡撫王新命在滄浪亭遺址內(nèi)建蘇公祠,繼而江蘇巡撫宋犖重修滄浪亭,奠定了今天滄浪亭的主要格局;宋犖之后又有江寧巡撫吳存禮建御碑亭刻將康熙御制詩。乾隆6次南巡,有4次親臨滄浪亭,還曾在滄浪亭修筑御用的宮門、御道和座落;后有江蘇巡撫安寧將乾隆御詩《江南潮災(zāi)嘆》勒石立碑于今天滄浪亭假山東麓的閑吟亭,并作跋[12]。以上諸事,代表著皇權(quán)對于滄浪亭的肯定,拉開了滄浪亭得到官方掌執(zhí)的序幕。在吳存禮之后,歷任江蘇巡撫如梁章鉅、張樹聲等,都對滄浪亭進行了修繕,并賦文作記,成為展現(xiàn)政治作為的一種方式。蘇州自古崇尚先賢,有建祠立廟以勉勵后人的傳統(tǒng),滄浪亭內(nèi)原有蘇公祠和中州三賢祠。于道光八年(1828年)建成的五百名賢祠,是政府官員(陶澍與梁章鉅)聯(lián)合鄉(xiāng)紳名士(顧沅等人)遴選出周朝至乾嘉年間的蘇州先賢570名,摹像刻石,“春秋編銀三壇撫院率屬祭外,每歲三月、九月初二日卯時,闔郡紳衿后裔公祭”[13]。五百名賢祠成了蘇州的公共祠堂,引導人們見賢思齊,此時的滄浪亭已屬受到政府保護且對外開放的公共園林,游人如織,傳遞著崇德向善的理念,濡育了蘇州的社會文化。
蘇舜欽的滄浪亭沒有大興土木,始終保持著荒野的景象,元代以后又淪為僧居,而到滄浪亭懷古的文人接踵不斷,留下不少詩文,緬懷蘇舜欽、吟詠滄浪亭。清代詩人袁學瀾在《游南園滄浪亭記》中寫道,在滄浪亭居住過的人不計其數(shù),相比孫承祐、章惇、韓薊王這樣顯赫的人物,蘇舜欽只不過是因罪被廢來到蘇州,買地建亭、抒發(fā)苦悶的潦倒知識分子,這里的訪客卻全是因為對蘇舜欽慕名而來,因為“以斯人之文章品節(jié)能卓然自立于天壤,為百世師表”。
蘇舜欽出身名門,盡管仕途坎坷,但他是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倡導者之一,其為人與詩文講求氣節(jié),正直不阿,對后世文人影響深遠。北宋時期,文壇仍然盛行晚唐五代的浮華風氣,辭藻華麗,應(yīng)酬唱和,以此來博名聲、中科舉,當時的士人奉以為宗。蘇舜欽等人不顧官職卑微,反對這種奢靡之音,認為為官應(yīng)該關(guān)心國家安危和百姓的疾苦,推崇韓愈、柳宗元的簡樸文風,被歐陽修贊為能夠始終自守的“特立之士”[14]。蘇舜欽在遭遇政治迫害后謫居蘇州,買下滄浪亭,并未大興土木,在人生低谷時期寄情于滄浪亭的古意中,這與他倡導的古文古風是一脈而成的。
私家園林通常被認為是園主人某些特質(zhì)與喜好的表達,而園主的人格與品行也直接影響園林的命運。北宋朱勔為了建造同樂園,強占百姓土地、奴役百姓,盡管同樂園內(nèi)的建設(shè)仿照皇宮,怪石林立、崇臺峣榭,在當時為一代名園,然而靖康之難,朱勔獲罪,不日同樂園便被民眾討伐,園內(nèi)花木折為薪柴、磚瓦木頭變賣充公[15],朱勔遺臭萬年,同樂園曇花一現(xiàn)。同樣的情況還發(fā)正在吳越錢氏家族在蘇州多建造的大量園林。錢氏一門幾代都喜好營建宮室,統(tǒng)治兩浙數(shù)十年間,常常聚斂民脂,興造宅第,窮奇壯麗[16]。錢元璙及其諸子在蘇州的建造了大量園林都盛極一時。錢氏去國以后,諸園逐漸荒廢,無人問津。歸有光在《滄浪亭記》中將錢氏的園林與滄浪亭對比,認為后世之人如此欽重滄浪亭,是因為它的主人蘇舜欽深受士人的敬仰[17]。
另一方面,自魏晉南北朝起,蘇州的名門望族掌握吳地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發(fā)展,蘇州很大一部分私家園林也多由望族所造,同時,這些園林又隨著家族的興盛而起,衰敗而落。蘇州顧氏累世簪纓,東晉時期有辟疆園,王獻之曾慕名而往,《吳郡志》稱其為“吳中第一名園”。顧氏家族在六朝時期鼎盛姑蘇,隋唐以后家道沒落,四壁蕭然,辟彊園在南宋初已不可考其址[3]。顧氏家族于元代東山再起,為平江四大富戶之一,明清兩代鼎盛更勝六朝[18]。在造園方面,明清顧氏構(gòu)造的私家園林有近30處,其中清代顧予咸一家便擁有雅園、怡園等7座園林。明代顧存仁在齊門內(nèi)有東白草堂,內(nèi)建有懷照亭,其長子因嗜酒敗家,將宅園變賣,次子顧有貞復(fù)興家業(yè),顧有貞之子顧苓于錦帆路再建懷照亭[19],可見園林作為財富象征與家族的興衰息息相關(guān)。又因明清時期,蘇州造園之風甚盛,園林不僅代表園主家族的財富,更高雅品位的象征,尤其是園林及其內(nèi)部亭臺樓閣的命名,往往寄托了園主的思想和情致,因而得到數(shù)代人共同經(jīng)營和維護,家道沒落之時,由于維護和經(jīng)營園子的費用巨大,園林常常被出售,或是無人接手后荒為民居、田地者皆有,前者有南宋史正志的萬卷堂僅傳一代便轉(zhuǎn)手他人、明代徐泰時首創(chuàng)東園,僅傳及其孫代,園不能保而易主、明代王獻臣首建拙政園,其子一夜豪賭,便將此園輸給徐氏,此類現(xiàn)象不勝枚舉。蘇州城內(nèi)留存至今的私家園林不過數(shù)十處,歷史蘇州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成千所園林,大部分是屬于后者,消失在歷史的潮海中。
綜合上文的論述,此文以滄浪亭為主脈,探討影響蘇州城內(nèi)私家園林存續(xù)的因素,總結(jié)如下。
1)選址。從蘇州古城的城市發(fā)展來看,由于明清時期城內(nèi)人口倍增,導致土地破碎化日益嚴重,直接影響到造園的基址面積,位于城內(nèi)建筑群的邊界線附近的舊有的私家園林如滄浪亭、拙政園、獅子林、網(wǎng)師園等能夠保持其原有的格局和基址;明清時期建于城市建筑邊緣的耦園、藝圃、建于城外的留園等,相較于城中心緊迫的用地狀況下所建的小型私家園林,如鶴園、曲園、殘粒園等,基址面積要寬闊數(shù)倍至數(shù)十倍。
2)園林性質(zhì)的轉(zhuǎn)換。蘇州古代私家園林、寺觀園林和官署園林之間相互影響,私家園林轉(zhuǎn)化為另外2類的例子比較常見。魏晉南北朝時期舍宅為寺風氣的盛行,使得不少私人宅園轉(zhuǎn)化為寺廟園林,如蘇州城內(nèi)祇園寺、東禪寺、北寺等。而除了滄浪亭以外,獅子林在元代以前是私人的別業(yè),元至清初始終為寺廟,其后寺與園才分開[20]。大部分私家園林是在民國以后得到政府的接管,滄浪亭則在清初便具有公共園林的性質(zhì),利于保存和延續(xù)。此外,園林性質(zhì)的轉(zhuǎn)換則涉及維持園林的經(jīng)濟因素,相較于依靠私人或家族的興衰,寺廟和官府均有更加穩(wěn)定的能力維護和修繕園林。
3)園主的人格品行與家族的盛衰。私家園林作為一項奢侈的消費,通常被園主人賦予了自身的喜好與情感寄托。蘇州自古多名門,每一個世家大族都擁有多處住宅、園林,這些園林的命運自然同家族的興衰緊密相關(guān)。園主人品行高潔、受人敬重,如蘇舜欽、朱長文、文徵明、吳寬等,他們的造園活動皆傳為美談;反觀朱勔、錢氏家族,盡管在造園方面功不可沒,但由于其剝削百姓用于造園,家道沒落以后,園林被百姓瓜分或淪為菜圃,無人問津。
注:文中圖片均由作者繪制。
注釋:
① 一緡即一貫錢,宋代“以七十七錢為百”(《宋史》卷180《食貨志》),即一貫錢等于770個銅錢。
② 蘇舜欽在《滄浪亭記》中記載,買下的地塊“縱廣合五六十尋”,宋代八尺為一尋,即該地塊橫縱向各在120~150m之間,可估算面積約30畝(約2hm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