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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悼余光中, 兼憶蔡思果

2018-07-15 07:49美國王洞
名作欣賞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珊珊

美國 | 王洞

余光中先生于2017年12月14日辭世,我是兩天后,看了老同學(xué)楊慶儀的電郵, 才知道的。光中先生與先夫夏志清是很要好的文友,因之我和余夫人范我存及其長女珊珊都很熟, 雖知余先生一年來身體很弱,噩耗傳來,還是很難過。我不僅失去了一位好友,余先生的家人失去了親人,中國更失去了一位大文豪。像余先生這樣學(xué)貫中西,精通繪畫、音樂的大詩人、大散文家、大翻譯家, 可謂前無古人。

我讀過傅孟麗女士所著《余光中傳——茱萸的孩子》(臺北天下遠見出版公司1999年版), 從而得知余先生1928年9月9日,重陽節(jié)出生,是佩戴茱萸香袋,登高望遠,把酒賦詩的好日子,天生注定將成為大詩人。余光中隨父親余超英籍貫,是福建永春人;按出生地,是南京人。因為母親孫秀君是江蘇常州人,在江南長大,自命“茱萸的孩子,南方詩人”。

1937年, 余先生跟隨母親從常州到上海,投奔父親,哪知父親早已隨國民政府遷往武漢。沒有父親的消息,只好落腳上海法租界,插班小學(xué)四年級,開始學(xué)英文。兩年后,余先生又隨母從上海乘船到香港,經(jīng)越南和中國昆明、貴陽,輾轉(zhuǎn)來到重慶與父親匯合, 在南京青年會中學(xué)住讀。1947年高中畢業(yè),考取了北大和金陵大學(xué)。因國共內(nèi)戰(zhàn),國民政府節(jié)節(jié)敗退,北京岌岌可危,余先生進了金陵大學(xué)。十九歲已經(jīng)開始寫詩、譯詩,向校刊、報社投稿。1950年6月來到臺北,考進臺灣大學(xué)外文系, 插班三年級,受業(yè)于梁實秋先生, 經(jīng)常向“《中央日報》”、《新生報》投稿,很受好評。1952年出版了《舟子的悲歌》。兩年后, 與同好成立藍星詩社, 對抗紀(jì)弦為首的現(xiàn)代詩社,反對 “移植西洋的現(xiàn)代詩到中國的土壤來”。

余先生反對硬生生地模仿西洋詩; 主張在以西洋詩的形式寫新詩時,也可以融入古詩,寫白話文時,也可以夾雜文言。他的詩和散文里有畫有音樂,他從小就有繪畫的天賦,因為逃難,看過崇山峻嶺、蜿蜒江河、浩瀚大海,愛畫地圖。在美國愛荷華(Iowa)留學(xué)時,師從李鑄晉(1920—2014)專攻藝術(shù)。余先生雖長住臺灣、香港,但常來歐美講學(xué)游歷,他愛看梵高(Vincent van Gogh)的畫,愛聽披頭士(The Beatles)的搖滾樂,也愛聽鮑勃 ·迪倫(Bob Dylan)、瓊 ·貝茲(Joan Baez)的民歌,把它們都融入他的詩里。他的詩不僅可吟, 有的還可以唱, 歌手楊弦就多次譜曲演唱余先生的詩歌。余先生寫詩為文,不僅力圖流暢,而且創(chuàng)新, 在《重上大度山》里, 有“星空,非常希臘”一句,常被人斷章取義,以訛傳訛,變成了“天空非常希臘”,遭人嘲笑。

余先生左手寫詩, 右手為文,還有第三只手翻譯,他翻譯過許多名著。在金陵大學(xué)一年級時,就嘗試翻譯拜倫、雪萊的詩,發(fā)表在校刊上。大學(xué)畢業(yè),被派到國防部服役,為了排遣軍中寂寞和對女友的思念,余先生著手翻譯了《梵高傳》。余先生很喜歡王爾德(Oscar Wilde)的妙語警句,于1983年翻譯了王爾德三幕喜劇《不可兒戲》(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余先生翻譯了不少名著,有些是英譯中,有些是中譯英,他的譯作都能達到“信”“達”“雅”,稱其為翻譯大家,當(dāng)之無愧。

余先生是位有爭議的文學(xué)家,因為他不順應(yīng)潮流,敢說真話。例如20世紀(jì)60年代,與以紀(jì)弦為首的現(xiàn)代詩社對抗, 反對“橫的移植”。20世紀(jì)70年代,鄉(xiāng)土文學(xué)盛行,左翼作家假借鄉(xiāng)土文學(xué)推動普羅文學(xué)。余先生寫了一篇三千字的短文——《狼來了》(見 《聯(lián)合報》副刊1977年8月20日),揭穿鄉(xiāng)土文學(xué)的假象,引起左派作家的攻擊,并誣指余先生告密。其實余先生同夏志清一樣,對鄉(xiāng)土文學(xué)作家,如黃春明、王禎和、七等生是很推崇的。我認為以余先生的地位,人格“告密”是不可能的,況且余先生人不在臺灣。

1974年至1985年,這十一年中余先生應(yīng)聘在香港中文大學(xué)擔(dān)任中文系系主任,除了1980年去臺北師范大學(xué)客座一年,都住在中文大學(xué)校舍里。中文大學(xué)依山面海,校舍在半山腰里,一眼望去,是挺拔峻峭的馬鞍山,山下有火車,駛向羅湖,與深圳接界。詩人推窗望遠,心系祖國同袍。有詩為證:

欄桿三面壓人眉睫是青山/碧螺黛迆邐的邊愁欲連環(huán)/疊嶂之后是重巒, 一層淡似一層/湘云之后是楚煙,山長水遠/五千載與八萬萬, 全在那里面……

(《沙田山居》,《文學(xué)的沙田》, 臺北洪范書店1981年版,第9—13頁)

余先生另有一詩,述說對母親及大陸的思念。題名《鄉(xiāng)愁》。

小時候/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后/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后來啊/鄉(xiāng)愁是一方的矮矮的墳?zāi)?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而現(xiàn)在/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白玉苦瓜》,臺北大地出版社1974年版,第56—57頁)

余先生身在香港,思念的是群山后的祖國,隔海的臺灣,故國歸不得,1985年應(yīng)“國立中山大學(xué)”禮聘,主持文學(xué)院,定居高雄,留港期間寫了一篇《沙田七友記》(《春來半島》,香港香江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75—103頁)。 所寫七友:宋淇(筆名林以亮)、高克毅(喬治高)、 蔡濯堂(思果)、陳之藩、胡金銓、劉國松、黃維梁,我全認識??茖W(xué)兼散文家陳之藩我在紐約見過一兩次;大畫家劉國松僅有一面之緣,劉太太黎模華是我二女中(現(xiàn)中山女中)低我一班的同學(xué),與我同住新店碧潭,每日同車上學(xué);其他五位都是志清的好友,特別是思果,我和志清1970年春,曾在他家小住兩周,他2004年6月去世,志清要寫文章紀(jì)念他, 因為事忙沒有動筆,引為憾事。

話說1969年6月,我和志清預(yù)備結(jié)婚,布置“新房”, 所謂“新房”是“舊房新刷”。那時志清家住115街415號2樓,是哥大宿舍,離婚后, 前妻卡洛(Carole)搬去布朗區(qū)(Bronx),志清仍住原址。我倆正忙著搬動家具,亂得一團糟,坐無坐處,站無站地,思果突訪, 客人主人都很窘。思果一定沒想到夏志清這樣窮,還不如他家像樣。志清1970年春季休假,我們先去臺灣省親, 后到香港住了三個月。劉紹銘在香港中文大學(xué)招待所為我們訂了一間房棲身,中間兩周因早已出訂,我們必須搬出,思果就請我們?nèi)ニ易 ?/p>

思果家住九龍,他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 最小的老五是男孩,有些駝背。他幾個大的孩子都去美國留學(xué),只有老五還是中學(xué)生,留在父母身邊,我們住在他家很自在。思果1918年生在江蘇鎮(zhèn)江,初中讀了一年,即因家貧輟學(xué),到銀行做練習(xí)生,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太太梅醴, 比他大四歲,思果求婚時,梅醴說:“我比你大, 你將來會變心?!彼脊f:“我對主發(fā)誓,永不負心。”思果果然做到了,他說他也喜歡美女,一想到他對梅醴的誓言,趕緊懸崖勒馬。他抵制女性誘惑的妙法是太太不在身邊,他不許女人單獨進屋。有位女編輯,夜里去索稿,被思果轟出去。我告訴志清,志清沒感到這位小姐行為不慎, 反說思果“古板”到近乎“迂腐”。

思果就是這樣古板得可愛。他1990年來看我們,我陪他逛紐約,中午請他去俄羅斯茶室(Russian Tea Room) 吃午飯,再到川普大樓(Trump Tower) 看人造瀑布,在瀑布前喝咖啡,這是當(dāng)年我對朋友最高格的招待。香港1997年回歸祖國,思果舉家來美與兒女同住。思果不耐寂寞,?;叵愀叟c文友相聚。晚年與妻子、五兒同住。把積蓄都給了兒子做資本, 用錢時反得向兒子伸手,過得很不自在。思果經(jīng)常跑步爬山,鍛煉沒有使他長壽,八十六歲就離開了這個世界。我與他的子女沒有來往,也不知道他是怎樣走的,有無病痛,心中總是一直在思念他。

在我的記憶里,見過余先生三次。第一次是20世紀(jì)70年代,余先生夫婦訪美,我們在一個叫全家福的飯館宴請余先生、范我存, 席間有何懷碩、董陽孜。事隔多年,吃了哪些菜,說了些什么話都不記得了。全家福是江浙飯館,坐落在百老匯(Broadway)92街附近,地方很大,專辦喜慶壽筵,也供小型聚會。我們和飯館的李老板很熟,每次他都會送一杯馬天尼(Martini)酒給志清。志清妙語如珠,一杯酒下肚,一定說了不少“渾話”。道貌岸然、寡言笑的余先生可能不以為然, 但不影響他們的友情。余先生長女珊珊,繼承父親衣缽,也跟李鑄晉學(xué)習(xí)藝術(shù)史。學(xué)成來紐約就業(yè),尊父命來拜訪我們。

我們請客時也會邀珊珊來,可惜我們的年輕朋友不多。珊珊端莊貌美,不久就被年輕有為的栗為政(William Lee)追到, 于1990年在法拉盛(Flushing)結(jié)婚。余氏夫婦來主持婚禮,自然邀請我們參加,這時我同范我存已很熟了。我父母在20世紀(jì)80年代相繼過世, 我回臺北, 就會去看林海音、董陽孜、姚宜瑛、張橋橋(痖弦的太太),她們都是范我存的好朋友,范我存從高雄來,我們就常見面。珊珊的婚禮在教堂舉行,婚禮過后,有宴席,當(dāng)時算是很排場的了, 一般只有茶點招待。

我最后一次見余氏夫婦是在珊珊家,珊珊早從法拉盛搬到康州(Connecticut)的維斯頓(Weston)城,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男孩, 八九歲,叫飛黃(英文名Sean);女孩, 四五歲,叫姝婷(英文名Audrey)。小女孩長得非常美麗。如今小男孩已經(jīng)是二十三歲的博士生,小女孩即將大學(xué)畢業(yè)。歲月不饒人,我們做祖父母輩的人, 怎能不老?不死?我聽到余先生過世,趕緊給珊珊打電話。為政說珊珊得知父親病危,早已飛到父母身邊。因為姝婷學(xué)校尚未放假,他和女兒圣誕節(jié)前夕才飛高雄。為政服務(wù)的公司在曼哈頓(Manhattan),拜計算機之賜, 他不天天進城上班,他行前不來紐約,我也無法請他帶點禮物給宓宓(范我存昵稱宓宓或咪咪)。很遺憾,余先生大去,我沒有任何表示,對不住朋友。

12月29日是志清的忌日,也是余先生追思會的紀(jì)念日。剛才好友董陽孜打電話來說,余先生一過世,她就去看宓宓。余先生前些日子吃東西, 咽不下去,送醫(yī)院就肺積水轉(zhuǎn)成肺炎, 不到兩個星期就撒手人間了。使我想到2009年志清患同樣的病,都是因為人老了,控制開關(guān)食道、氣管的那塊小肌肉失靈,吃的東西進了氣管掉到肺里, 肺就會積水,變成肺炎。余先生因為人太瘦, 不能在氧氣筒上支持太久,想到人生至此, 怎不傷情呢?但轉(zhuǎn)而一想, 余先生乃有福之人,迷離時,愛妻、愛女都圍繞身邊。雖然幼年時,歷經(jīng)戰(zhàn)亂,擔(dān)風(fēng)險的是父母,不是他。成年到臺灣,完成學(xué)業(yè), 娶得心儀的表妹為妻, 四個女兒,端莊美麗,學(xué)有專長。余先生珠玉之詞,將流芳百世,永存不朽,人生至此,夫復(fù)何求?

后記:正巧好友張鳳女士來電郵,一面賀節(jié),一面邀稿。她要在北美作協(xié)網(wǎng)站做一個專集, 紀(jì)念余光中、紀(jì)剛、 喻麗清, 年底繳稿,明年三月發(fā)表。我平日不事寫作,下筆不快, 寫文章很吃力。以志清和余先生的友情,寫篇文章悼念余先生,是義不容辭的事,只好勉力為之, 草就此文,奉上我對余先生的崇敬與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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