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劉毓慶
第二組變化的句子是“百兩御之”“百兩將之”“百兩成之”。
“百兩”就是百輛。“兩”就是車輛的“輛”的本字。舊以為車有兩輪故稱“輛”,不確?!皟伞弊钟晒盼摹败嚒弊址只鴣?,其初文像車轅前衡木著雙軶形,故于省吾先生說:“兩之初形,本象縛軶于衡,引申之則凡成對并列之物均可稱兩?!庇终f:“金文中車亦稱‘兩’,如盂鼎銘‘孚(俘)四十兩’。《書·牧誓序》‘武王戎車三百兩’……車之稱兩,乃起源于車上重要部分衡上所縛雙軶,以其能駕雙馬而行駛,故一車得稱‘一兩’。此猶一車用兩服兩驂凡四馬,四馬稱乘,故一車亦謂之‘一乘’?!保ā夺寖伞?,見《古文字研究》第十輯,中華書局1983年版)《毛傳》說:“百兩,百乘也。諸侯之子嫁于諸侯,送御皆百乘?!鼻逡﹄H恒《詩經通論》說:“百為成數,極言其多?!庇砂佥v車子迎送,這種場面自然是很盛大、隆重的。
“百兩御之”,“御”是迎的意思。《鄭箋》云: “御,迎也?!逼浔咀炙飘斪鳌坝牎?,《說文》:“訝,相迎也。從言牙聲。迓,訝或從辵?!卞聻樗鬃??!稄V韻·映韻》:“迎,迓也?!庇?、訝、迎皆為疑母字,一聲之轉,故得互訓。《韓奕》詩“韓侯迎止,于蹶之里,百兩彭彭……”略與此同。古代結婚有親迎之禮,故毛、鄭都以“御”為“迎”。王肅則以為:“御,侍也?!边@解釋也可以說?!稄V雅·釋言》:“御,侍也?!薄坝庇枴笆獭睘槌S枺艜阋?,并有御、侍互易現象。如《韓非子·外儲說左下》“孔子侍坐于魯哀公”,王先慎集解云:“各本侍作御?!薄兑磺薪浺袅x》卷二十三轉引《蒼頡篇》:“侍,從也。”《廣韻·志韻》:“侍,從也?!?是侍有侍從、侍衛(wèi)之意。季本則云:“御,用也,與服御之御同。舊說訓迎,因謂諸侯之子嫁于諸侯,送御皆百兩。殊不知此詩本為諸侯夫人不嫉妒而作,不宜遽及所迎之車也。”這種解釋就不太合適了。
“百兩將之”,這個“將”字,《毛傳》與前面的“御”相對應,釋曰:“將,送也?!蓖跸戎t《詩三家義集疏》云:“《釋言》:‘將,送也?!瘜O炎注:‘將者,行之送也。’《淮南·詮言訓》高注:‘將,送也。’此詩魯義亦當訓‘送’。孔《疏》引《左傳》云:‘凡公女嫁于敵國,姊妹則上卿送之,公子則下卿送之。凡大國,雖公子亦上卿送之?!恰畬⒅庖?。”丁惟汾云:“將、送雙聲?!瘪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則云:“上章《傳》云:‘諸侯之女嫁于諸侯,送御皆百乘。’是據上章‘百兩御之’為迎,此章‘百兩將之’為送,迎與送相對成文。但考《韓奕》詩‘百兩彭彭’承上‘韓侯迎止’而言,是第迎以百兩耳。至送以百兩,經傳無文,雖《左氏傳》言‘反馬’,《泉水》詩言‘還車’,為夫人自乘其家之車,亦未必多至百兩也。竊疑詩‘百兩’皆指迎者而言,‘將’者奉也,衛(wèi)也。首章往迎,則曰‘御之’;二章在途,則曰‘將之’;三章既至,則曰‘成之’。此詩之次也?!稑湍尽吩姸隆B膶⒅?、三章‘福履成之’與此詩句法正同,不必以將為送?!瘪R瑞辰似乎有點膠柱鼓瑟的意味,沒有注意到詩的語言的靈動?!鞍賰伞敝皇茄运托械娜撕芏啵⒉皇钦娴挠小鞍賰伞敝當?。
“百兩成之”,這“成”是承上兩章“御”“將”而言的,表示成就婚禮。《說文》說:“成,就也?!薄队衿罚骸俺桑呉?。”此篇《毛傳》云:“能成百兩之禮也?!迸c詩似有格忤,故《鄭箋》易之云:“以百兩之禮送迎成之?!币饧匆浴鞍賰芍Y”成就婚禮。此較毛為勝。朱熹又簡言之云:“成,成其禮也?!鳖欐?zhèn)《虞東學詩》云:“成,成其婚禮,不當如《傳》言成其百兩之禮也?!蹦餐ピ疲骸啊芍?,言成就夫人之尊也。”王先謙述三家之意亦云:“‘成之’謂成夫人?!闭f似也有理,但不及朱熹之簡單明了。
這樣三章通過六個字的變化,寫出了三層不同的意思。第一章寫親迎。顧鎮(zhèn)說:“一章主迎,故曰居。”二章寫送親。末章寫婚禮之成。朱鶴齡《詩經通義》云:“夫家以百兩迓,女家以百兩將,昏禮于是乎成矣。故總曰百兩成之?!?/p>
此詩的詩旨,《詩序》說:“《鵲巢》,夫人之德也。國君積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鸤鳩乃可以配焉?!彼^“夫人之德”,就是指其“德如鸤鳩”。作為國君之位,其得之不易,需要“積行累功”若干代方能得之。而“夫人起家而居有之”,來之甚易,但只有“德如鸤鳩”才可以配作國君夫人。因此這首詩表面上是贊婚禮之盛,實際上是在贊美其德。這一理論基本上奠定了后人對《鵲巢》詩旨認識的基調。鄭玄注《鄉(xiāng)飲酒》說:“《鵲巢》,言國君夫人之德?!贝水敒槿摇对姟氛f,與《毛序》無異,看來這是傳自先秦的一種舊說。至于“德如鸤鳩”為何德,《詩序》則沒有明言。于是鄭玄解釋說:“夫人有均一之德,如鸤鳩然?!敝祆鋭t把“均一之德”改為“專靜純一之德”,說:“南國諸侯被文王之化,能正心修身以齊其家,其女子亦被后妃之化,而有專靜純一之德,故嫁于諸侯,而其家人美之……此詩之意,猶《周南》之有《關雎》也?!陛o廣《詩童子問》記朱熹答問說:“鳩為物,其性專靜,于此可借以見夫人之德也?!奔颈尽对娬f解頤》則根據詩中“百兩”之詠,以及“諸侯一娶九女”的傳說,將其“德”定在了“不嫉妒”上,故曰:“此以媵妾之從至備百兩,美諸侯妻之無嫉妒也。”又曰:“此詩本為諸侯夫人不嫉妒而作?!贝苏f開始游離開了鳩的性質,但又與“夫人之德”不相違遠。李先芳《讀詩私記》則游離開“夫人之德”的舊說,以為“《鵲巢》當紂之時,男女易為茍合,多廢親迎之禮。雖諸侯夫人,亦莫之行。今被文王之化,諸侯始知慎重其事。詩人喜其成禮,故賦此以贊美之”,以為詩之旨在“喜其成禮”。清儒牟庭非但不以為是贊,甚至以為是刺詩,其云:“《鵲巢》,刺召南君以妾為妻也?!边@則完成廢棄舊說而另起爐灶了。方玉潤《詩經原始》又認為此非第三者之歌,而是“婚禮告廟詞”。古代在婚禮舉行的全過程中,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是告廟禮。即女子出嫁,要告廟而后行。方氏以為這篇詩是女子舉行告廟禮時所用的樂歌。他云:“細詠詩詞,與《關雎》雖同賦初昏,而義旨迥別?!蛾P雎》似后世催妝、花燭等詩,此則語近祝詞。古昏禮必告廟祝版,樂章當有用者,但無考耳?!蹲髠鳌吩唬骸畤紟左?,告于荘公之廟?!扔懈妫瑒t有文;既有文,即有歌,此亦禮之相因而至者。愚故疑其為告廟詞也?!?/p>
在諸多解說中,最值得關注的是偽子貢《詩傳》“公子歸于諸侯,國人觀焉,賦《鵲巢》”之說,及戴震“言夫人始嫁之盛”說。如果沒有古史傳說的依據,對《詩經》解釋得越細,就可能背離實際越遠。就此詩言,《詩序》與《毛傳》以及漢儒,似乎都沒有傳遞出更多實質性的歷史信息,他們都是根據經文來推斷詩旨的,只不過是受著“夫人之德”觀點的影響,著力從婦德上考慮而已。這應該是編詩者的意思,而非《鵲巢》的本意。就詩意推敲,其旨在贊美一位貴族小姐出嫁時陪從之盛的,張揚婚禮的隆重。至于其“德”,詩中并看不出來,只能如《詩序》一樣推導得出。
此外,有兩個問題還須在此討論,一是關于女主人公的身份問題?!睹娦颉分皇钦f“《鵲巢》,夫人之德也”,至于“夫人”指誰,沒有明確。后之研究者約有四說,一是“太姒”說。如孔穎達即以為此詩寫文王迎太姒之事,何楷也說:“《鵲巢》,亦太姒之德也。太姒來嫁于周,與媵俱來,詩人美之?!睆埓沃?、陳奐等也皆主此說。二是“南國諸侯之女”說,如朱熹云:南國諸侯被文王之化,“其女子亦被后妃之化”,嫁于諸侯,故家人美之。三是“南國諸侯夫人”說,如錢澄之《田間詩學》說:“文王親迎之禮,見于《大雅·大明》篇。此南國諸侯被文王之化,亦以親迎為重,而盛其禮有如此?!崩罟獾亍对娝芬舱f:“文王太姒之化,南國效之,其夫人皆能廣德仁下,比于關雎之志,故詩人美之?!彼氖恰拔耐踔闭f。姚際恒《詩經通論》云:“此篇孔氏謂太姒歸文王;《毛傳》謂諸侯之子嫁于諸侯;偽《傳》謂公子歸于諸侯,意指文王女也。其說不一。愚意大抵為文王公族之女,往嫁于諸侯大夫之家,詩人見而美之,與《桃夭》篇略同。”其實,《詩序》之說是由經文揣摩而來的,而其他各家之說則多由邏輯推導得出,并沒有傳說上的依據,因此不可信。而且這對理解詩義沒有幫助。像類似發(fā)生爭執(zhí)的問題很多,如關于“百兩”到底是迎、送各百兩,還是迎送共百兩?“百兩”是實數還是虛數?這些問題盡管古代的經學家爭論得很認真,但在今天看來,實在沒有多少意義。因此現在我們不再去考慮。從詩中我們只是看到,出嫁的是一位大貴族家的小姐,故而才有“百兩御之”的盛大場面,但并不能得知其為何國、何人。
其次是詩的時代。因其在《召南》中,古傳《召南》與召公有關,因此一般都認為詩產生于周初,故而有學者把它與文王聯系起來,但詩的本身沒有明證。其地域,說者多以為寫南國之事,這一點似乎詩中有些反映。最能證明其與南國關系的是詩中所詠之“鳩”。前已言之,鳩指鸜鵒、八哥兒。此物北方沒有,故而才導致了高誘、郭璞等人與北方所謂的“布谷”相混的情況。郝敬《毛詩原解》說:“鸤鳩南方之鳥,故《召南》首以為比?!犊脊び洝吩疲骸Y鵒不逾濟?!瘽?,北地水名?!洞呵铩窌Y鵒來巢’,以魯地先無鸜鵒而為巢,尤反常?!币虼耍嗽姂撌钱a生在南方,即淮河以南。如果周初周公、召公取風之說可考的話,這可能是《召南》中保存較早的詩了。其他詩篇雖說是用南方的調子演唱,而其詞則多經過了改編。
這是一篇贊美并祝賀貴族小姐出嫁的詩歌。詩意非常簡單,也非常明了,詩每章只更換兩個字,便巧妙地反映出了迎親、送親、成親的過程。每章的開首二句,用“維”字蟬聯起頭,二、四句又用兩個“之”字煞尾,形成了一種剛健明快的音感,唱之悅耳,誦之上口。又以“百兩御之”“百兩將之”“百兩成之”,造成了一種盛隆熱烈的場景。雖然詩篇沒有用顯露的詞語直言歌者的心情,然而在自然的詠唱中所表現出的那種情調、神韻、意境、氣氛,卻使人感受到了一種無比的愉快、幸福、歡樂和甜美。在這簡短而復沓的歌聲中,蘊含著初民對于美好婚姻的向往和追求。陸化熙《詩通》云:“‘居之’謂始來據之,‘方之’是居之定,‘盈之’是居之滿。”確實在這里也可以看出詩之敘事次序來?!熬又敝皇潜硎径ㄖ褂诖耍胺街眲t是占有,即《毛傳》所說的“有之”,比“居”進了一步。而“盈之”則是子女滿堂,一種家富人旺的氣象從中隱隱透出。又,李詒經《詩經蠹簡》說:“‘御’就男家說,‘將’就女家說,‘成’合兩家說?!腿r說,‘將’就回時說,‘成’就回到家時說。兩頭一腳而一線串成之格局也。”竹添光鴻說:“首章‘百兩御之’,是夫家之車,君親迎也。次章‘百兩將之’,是婦家之車,上卿送也。三章“百兩成之”,乃又總上兩章,統言送迎也。分章之理如此!由此可見詩層之明?!标惱^揆《讀風臆補》云:“詩意猶《周南》之《關雎》,然《關雎》只以鳩興后妃,而此詩并以鵲比諸侯,是興中更兼比意也?!笔谴嗽姳扰d之妙又過于《關雎》。
古人從經的角度考慮,多把此篇與婦德聯系起來,所謂“《鵲巢》,夫人之德也”,即是對此詩的經義定調。至于在此基礎上無論闡發(fā)出的是何種婦德,是“均一”,還是“專靜純一”,或是“不嫉妒”,其意義指向都是針對婦德教育的,都像是給婦女樹立榜樣。《御纂詩義折中》云:“鵲、鳩皆鳥名。鳩性拙,每居鵲之成巢,如男有室而女居之也。南國被文王之化,諸侯能謹夫婦之禮,故大昏成而詩人美之。以鳩起興,取其拙而安也。‘婦無外事,酒食是議?!灿谧径?,以從夫德之盛也。故《關雎》取其有別,《鵲巢》取其無為。取有別者,所以防荒淫之漸;取無為者,所以杜預政之原也?!边@代表了皇家對此篇經典意義的認識,并從治理天下的角度做出理解,這自然很大氣,也是對其經學意義的最高提升。但在今天,這樣的意義則消失殆盡,我們能看到的只是詩通過象征、隱喻方式所體現出的價值觀,即以家富人旺為理想的生活追求。
說到家富人旺,這當是中國人在婚姻問題認識上與西方的迥異之處。在西方人那里,結婚是兩個人的事;而在中國,則是兩家人的事。因而在這里,第一是用“鵲巢”象征大戶之家,以表示女嫁得其家,奠定了其幸福生活的基礎;第二用“百兩成之”,表示其出嫁時的隆重場景,以及“二姓之好”的結成;第三是用“盈之”以隱喻未來多子多福的前景。最后一點對女性很重要,如果結婚而不能生育,這就意味著其命運將會很悲哀,不是被拋棄,就是被冷落。因而詩特意用“盈之”作為其未來幸福的說明書。有人說鳩多子,或說一生九子,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詩用鳩來比喻“于歸”的“之子”,就更有一種良好的祝愿蘊于其中了。這三點無論哪一點,其所反映的都是中國人的群體觀念。這個群體觀念形成的核心就是一個“仁”字。仁者人也,心中有人、愛人,隨時意識到有和自己一樣需求的人存在,就會考慮到自己在這個群體中的位置、責任,并為之而努力,極端的個人主義行為就很難發(fā)生,也就不可能為了所謂的“愛情”拋棄所有的親人,放棄自己應該承擔的家庭責任。
此詩充滿著美滿、幸福、快樂的氣氛,體現出了太平盛世的氣象,也體現著人們對幸福美滿生活的向往與追求,以及人們對于和平生活的熱愛。情調是樂觀的、積極的、向上的、健康的。他所表現的是世俗的生活內容與情懷,然而這也是最實在的心靈抒寫。但這樣的生活實現,只有在穩(wěn)定的政治環(huán)境與社會環(huán)境中才有可能。這無論對“君”還是“民”,都是具有榜樣意義的。對君來說,是如何創(chuàng)造這樣的和平環(huán)境;對民來說,是如何珍惜和平生活。在這樣的目標追求下,我們很難發(fā)現戰(zhàn)爭的陰影,而是看到的世界和平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