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慧慧, 趙維國
(上海師范大學(xué) 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 上海 200234)
栱高二赤,衡如之,中衡一梁,凹如匜,立書如牘出于匜,可當(dāng)一面矣?!罅阂谎?,倚書可十指展也。前梁一俯,倚書如下就眡,眡不盱也。……雜著快意書,每書臥則信手就庋抽讀,眉稜稍重則拋書熟睡,睡已復(fù)取讀之,嘗有竟日轉(zhuǎn)展枕上者。
予素有顧娛之癖,見呂郁藍(lán)《曲品》而會心焉。其品所及者未滿二百種。予所見新舊諸本,盡倍是而過之。欲贅評于其末,懼續(xù)貂也。乃更為之,分為六品。不及品者,則以雜調(diào)黜焉。
且又在《曲品·凡例》中提到:
姓字之下系以傳奇,皆予所已見者。如顧道行之《風(fēng)教篇》,鄭虛舟之《大節(jié)》,皆以未見,故不敢雷同呂品。且有因傳奇湮沒,遂不得表著其姓字,可慨矣。是以旁搜廣羅,不啻饑渴。
祁彪佳《曲品》并非呂天成《曲品》的增補(bǔ)本,而是“旁搜廣羅”,所錄戲曲文本皆目力所及,對于未見之本,不敢采錄呂本。在收錄標(biāo)準(zhǔn)上,也與呂本不同:“呂品傳奇之不入格者摒不錄,故至具品而止。予則概收之,而別為雜調(diào)。工者以供鑒賞,拙者亦以資捧腹也?!盵4]3-8在力求全備的編纂原則下,祁彪佳不遺余力收集戲曲書籍,或購買,或?qū)ぴL曲籍:
十七日,緘封家報,何甥光燁者至,坐頃王云萊同姜仁超來訪,姜言其鄉(xiāng)有徐君迎慶,徐相國之孫,善詞曲,所蓄甚富,當(dāng)為予構(gòu)之[5]572。
除此之外,他還向劇作家、曲藏家借閱,如其曾致信呂天成后人:
尊公老親翁著作甚富,海內(nèi)但得片紙便為至寶,獨不孝寡味,第窺見一斑,諸傳奇中惟得《神劍》、《三星》、《戒珠》,諸劇中惟得《勝山》、《耍風(fēng)情》、《纏夜帳》、《海濱樂》數(shù)種耳。其他記劇乞老姨丈大啟瑯函,盡以惠教。如未刻者乞借原本一錄完即緘奉,不敢浮沉也。尊公老親翁所藏之曲并懇垂示一目,使不孝得作江海之大觀。內(nèi)有手較之《殺狗》,猶為珍重,乞先慨?dāng)S幸甚,望甚。《曲律》二本及沈詞隱諸本索之大宗兄處,俱璧上鄴架。惟《結(jié)發(fā)》、《分柑》二本,王伯彭謀付之劂剞,容稍遲奉返也。①[明]祁彪佳,己巳年《與呂》,《遠(yuǎn)山堂尺牘》,南京圖書館藏抄本。
祁彪佳向他人借閱曲劇和目錄時通常會贈以自己所藏作品作為酬謝,如與陳太乙信:
聞孫鑒老多元劇藏本,甥意葉桐柏或能得之,欲求王云翁轉(zhuǎn)致,倘得其劇本在臧刻之外者梓之,洛陽紙貴,必勝于明劇。近又得《蘇臺奇遘》、《殺試官》、《夫子禪》、《眉頭眼角》數(shù)劇,當(dāng)錄出奉上。②[明]祁彪佳,己巳年《與陳太乙舅》,《遠(yuǎn)山堂尺牘》,南京圖書館藏抄本。
祁彪佳千方百計的借閱、借抄、求購,在撰寫《遠(yuǎn)山堂曲品》《遠(yuǎn)山堂劇品》的過程中,其收藏不斷豐富、充實。在崇禎四年(1631)寫給屠用明的信函中說:
弟曾漫然明人之劇與曲,俱加品題,乃稱許不勝于彈射,知我罪我,亦聽之已耳。是以于明人之劇與曲,有聞必欲一見。劇已見二百四十余種,曲已見五百四十種。而舊之沒于斷簡殘編,新之出于文人學(xué)士在聞外者,且指不勝屈。③[明]祁彪佳,辛未年春夏,《遠(yuǎn)山堂尺牘》,南京圖書館藏抄本。
彼時兩“品”已經(jīng)完稿。今存《遠(yuǎn)山堂劇品》中妙品二十四種,雅品九十種,逸品二十八種,艷品九種,能品五十二種,具品三十九種,共計二百四十二種,與信中所述相符。現(xiàn)存《遠(yuǎn)山堂曲品》中逸品二十六種,艷品二十種,能品二百十七種,具品一百二十七種,雜調(diào)四十六種,共計四百三十六種。另有“雅品殘稿”三十一種存世。則《遠(yuǎn)山堂曲品》共存曲目四百六十七種,相比于信中所說的“曲已見五百四十種”尚缺七十三種。這七十三種傳奇應(yīng)收錄在“妙品”、“雅品”之中。
關(guān)于祁彪佳撰寫兩“品”的起訖時間,學(xué)界對此論述甚多,大體從天啟六年(1626)至崇禎四年(1631)。據(jù)祁彪佳寫給呂天成之子呂師著的信函,其至遲在天啟六年(1626)已開始撰述“曲品”。至崇禎四年(1631),祁彪佳《與屠用明》函中提及的“劇已見二百四十余種,曲已見五百四十種”,與今見《遠(yuǎn)山堂劇品》中著錄的數(shù)目一致,由此推斷,“兩品”撰寫的過程,也正是祁彪佳搜求戲曲書籍最為活躍的時期,他大多數(shù)的戲曲書籍多搜購于此時。
兩“品”完稿后,祁彪佳并未停止對戲曲書籍的收集。據(jù)沈自晉《重定南詞新譜·凡例續(xù)記》記載,崇禎六年(1633)祁彪佳曾托馮夢龍為其搜尋劇本。又如崇禎七年(1634),祁彪佳致函徐于室:
意鄴架必有多藏者乎!……但不知佳作幾許,恨不能窺全豹耳。國朝小劇,求其體格詞章于元上下者,敝笥所藏尚未及百,尚當(dāng)求臺臺示以江河之大也。諸容專役奉候以悉,縷縷。①[4][明]祁彪佳,《遠(yuǎn)山堂尺牘》,南京圖書館藏抄本。
可見其搜羅曲籍的興趣不減,戲曲藏書不斷增加。但遺憾的是,祁彪佳一方面身在仕途,治國理民,造福一方;一方面忙于著述,廣求書籍,品評曲學(xué),實無暇整理其書籍,未能編纂一部《八求樓藏書目》。
祁理孫為祁彪佳次子,字奕慶,號杏庵,生于明天啟七年(1627),卒于清康熙廿六年(1687)。祁理孫是通曉音律的曲家,也以藏書家聞名于世。祁彪佳六歲時跟隨父親在官署讀書,七歲以“飛龍在天”對“猢猻上樹”顯露天才,十七歲與諸兄一起應(yīng)試,唯其一人中舉。與父親的早慧經(jīng)歷頗為相似的是,祁理孫十五歲補(bǔ)郡弟子員,“受知于署府,事陳子龍,匯試首拔之,許為大器”②。紹興縣修志委員會,《紹興縣志資料》第一輯,第十三冊。崇禎十七年(1644),因其父彪佳受福王命巡撫蘇松,隨父到任,在軍中以才服諸將。祁理孫在父親殉節(jié)之后也欲以身殉,可以想見理孫深受其父教誨。
祁理孫克紹箕裘,在守其祖父與父親藏書的同時繼續(xù)搜藏。清初小山堂主人趙昱在《愛日堂吟稿》中記言:“先君嘗假館澹生堂,其時祁五先生尚存,藏書充楹五樓,望若嫏嬛秘府云?!盵6]442祁五先生即祁理孫。趙昱的母親朱氏,自幼生長于曠園,由班孫夫人朱德蓉?fù)狃B(yǎng)長大,其父母便是在曠園中的東書堂成婚,他們都曾見過澹生堂“牙簽飄帙,連屋百城”的盛況,而且祁氏藏書在理孫之時仍“充楹五樓”,非常豐富?!袄韺O好讀書,手不釋卷,或遇善本,尤加意校讎,訂其偽謬。其于書之成誦者,手錄至百余帙,初究心經(jīng)史經(jīng)濟(jì)之學(xué),旁及諸子百家之說。”③[6]132同上。祁理孫在祖、父兩代基礎(chǔ)上,擴(kuò)充藏書,將家藏書籍編為《奕慶藏書樓書目》,其中戲曲書籍錄入子部“樂府家”。由于篇幅所限,祁理孫所藏曲目無法一一例舉,筆者現(xiàn)將其種類數(shù)目統(tǒng)計如下:現(xiàn)存祁理孫所編《奕慶藏書樓書目》中,子部有“樂府家”一類,下設(shè)“評譜”“傳奇”“雜劇”“散詞”四目。“評譜”收入《南曲譜》《南詞譜》《曲律》《詞隱先生雜著》《嘯馀譜》與《曲學(xué)六種》。“散詞”收入《雍熙樂府》《雍熙樂府選》《太霞新奏》《吳騷吳歈》《碧山樂府》《對山樂府》《北詞韻選》《王十岳樂府》與《樂府匯》[7]284-310。
“雜劇”目下有三部分,分別為《元劇百種》、《古今名劇選》和《名劇匯》?!对獎“俜N》即臧懋循《元曲選》,二套二十本,共100種。孟稱舜的《古今名劇選》含《柳枝集》二十六種、《酹江集》三十種?!睹麆R》所收劇目有《中山救狼》《香囊怨》《單刀會》《昆侖奴》《采桑戲妻》等,共210種,除《風(fēng)云會》《魯齋郎》《雙鶯傳》重出,為207種。“傳奇全本”雜入元明雜劇67種,除《竇娥冤》和《王粲登樓》重出外,為65種。因此,《名劇匯》所收元明雜劇實為272種。《元曲選》不見于《名劇匯》的劇目為57種?!豆沤衩麆『线x》不見于《名劇匯》的劇目為19種?!对x》和《古今名劇合選》相重的劇目為9種。除去所有重出者,祁氏共收藏元明雜劇339種。“傳奇全本”中有《彩樓記》《獅吼記》《當(dāng)壚記》《郁輪袍》等539種,除掉重出的《躍鯉記》《玉蝶記》《南柯記》(重出兩次)《紫釵記》《還魂記》,實為533種。另有《雜劇》14本、《抄本雜劇》12本、未釘雜劇二帙未列出劇目。另有說唱本《董西廂》1種。因此祁氏收藏雜劇、南戲和傳奇實際上共872種[8]218。這與祁彪佳的“劇已見二百四十余種,曲已見五百四十種”相比,數(shù)量上多出了近100種。朱彝尊在《靜志居詩話》卷十六中所言“將亂,其家悉載至云門山寺”,是指乙酉年(1645)五月,清軍攻陷南都南京,六月占領(lǐng)杭州,祁彪佳絕食全節(jié)而逝。南京陷落之后,祁氏為避亂,將家藏書籍轉(zhuǎn)移至云門山化鹿寺。
祁氏藏書的散佚便是從遷至化鹿寺開始的。黃宗羲在《天一閣藏書記》中記載:“祁氏曠園之書,……亂后遷至化鹿寺,往往散見市肆。丙午,余與書賈入山翻閱三晝夜,余載十梱而出,經(jīng)學(xué)近百種,稗官百十冊,而宋元文集已無存者。……山中所存,惟舉業(yè)講章各省志書,尚二大櫥也。”[9]102“丙午”即康熙五年(1666),黃宗羲入山購書時期,祁氏家族有意散書,半賣半送,這恐怕與祁氏家族的反清復(fù)明活動有關(guān)。祁彪佳去世以后,理孫、班孫以讀書養(yǎng)母為事,不參加新朝的考試,而常與反清復(fù)明的義士交往,支持起義活動。在祁彪佳以死謝聘守節(jié)之后,祁氏子孫反清復(fù)明的活動無疑給這個家族埋下了禍患。清順治十八年(1661),祁理孫、祁班孫兄弟因魏耕事卷入清初“江南三大案”的“通海案”,后班孫自承其罪,遣戍寧古塔。祁理孫為了解救胞弟,變賣家產(chǎn),十余年拮據(jù)經(jīng)營,以周濟(jì)遠(yuǎn)在塞外苦寒之地的班孫,可惜“金盡而獄終不得解”①。紹興縣修志委員會:《紹興縣志資料》第一輯,第十三冊,132頁。在接連遇到國難家禍的情況下,祁氏藏書自然難以保全。趙昱《春草園小記》中說:“六舅父坐事,遣戍沈陽,旋出家為僧,終于戍所。五舅父暮齒頹齡,嗜書彌篤,焚香講讀,守而不失,惜晚歲以佞佛,視同土苴,多為沙門賺去?!?據(jù)民國四十年左右散出的澹生堂遺書中理孫、班孫等手批本的批語可知,祁氏子孫對先祖遺書視若珍寶,如《老子全抄》一書中祁駿佳的題記:“此先夷度府君手自點閱之書也。計其時尚為諸生,先人手澤,子孫當(dāng)世珍焉,不肖男駿佳謹(jǐn)識,時辛亥孟春,已七十八歲矣?!盵10]又如《唐宋八大家文鈔》一書中祁班孫手批曰:“予家自夷度公至于先忠敏,雖不能如歐陽公、王廷尉,然亦不為之下。閱‘聚而必散’之語,使人惕然。祖父所遺而失于子若孫,可不慎哉!至于兵火所加,亦將盡心于是,力竭而不足,則天之命乎?”但為沙門賺去卻是不得已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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