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梅
文人愛茶似為通例,茶是中國文人雅趣的體現(xiàn),也是他們氣節(jié)的載體,博大精深的茶文化在諸多名人名家的作品中得到了廣泛而細致的體現(xiàn),陸羽和盧仝自不必說,蘇軾如是,張愛玲亦如是。
張愛玲帶著一個“惡俗不堪”的名字,在20世紀(jì)40年代的上海“突?!钡芈暶o起,幾乎在一夜之間紅極一時,譽滿文壇,成為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最富有傳奇色彩的一位女作家。
張愛玲深受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文化的雙重熏染,在她身上有深刻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烙印,仿佛與生俱來的傳統(tǒng)文化的積淀使其文字帶有濃厚的中國特色。茶文化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不可缺少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使她的作品不時飄散著或濃或淡的茶香。
張愛玲好茶,她筆下的“茶”不但涉略廣泛,而且細致有韻。在令人低回不已的故事里,我們很容易找到她對茶的熟悉和愛戀。在曼楨(《十八春》)、嬌蕊(《紅玫瑰和白玫瑰》)、銀娣(《怨女》)、阿小(《桂花蒸 阿小悲秋》)等若干主人公的眼里和心里,我們不難看出張愛玲幾乎比任何一位兼有現(xiàn)代作家身份的茶人更懂茶,也更像茶人。
從內(nèi)在結(jié)構(gòu)上,茶文化是與宗教、道德、藝術(shù)、文學(xué)、哲學(xué)有明確的關(guān)聯(lián)的領(lǐng)域,受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的影響,并與之相互聯(lián)系,相互滲透,相互作用,共同構(gòu)筑成一個茶文化的完整結(jié)構(gòu)體系,把茶的天然特征、特性,升華成一種精神象征,把茶事活動上升到精神活動。這在歷史歲月的反復(fù)“洗禮”過程中,孕育成茶文化的源泉,形成了斑駁的茶文化大觀。例如,人們從茶湯清澈,升華為“清廉”“清靜”和“清心”等,從茶香味的溫和淡雅,引伸出“和諧”“謙和”“中庸”和“幽雅”,從茶性的天然純真,類比人性“純正樸實”“返璞歸真”,繼而演繹出以茶敬客、以茶會友,表示敬意、親切、和氣、淡雅的人際關(guān)系,等等。甚至,以茶抒情,以茶闡理,以茶施禮,以茶頌德,以茶審美,以茶怡情,以茶論教……
張愛玲和茶的緣分,可謂與茶都杭州牽連甚緊、與西湖風(fēng)光映照甚深。張愛玲曾幾次訪游杭州,她是喜歡杭州的。7歲那年,她第一次和弟弟赴杭,回去之后即寫了一篇小說,非得把詩意的結(jié)局放在杭州。后來,她在《對照記》《小團圓》《談吃與畫餅充饑》《五四遺事》和《雷峰塔》等作品中,又多次把杭州與西湖寫了進去。
1949年后,張愛玲的衣著樸素了許多,然而走在西湖的長堤上,還是與周圍的人顯得格格不入,一如她對西湖的感觸:“西湖在過去一千年來,一直是名士美人流連之所,重重疊疊的回憶太多了。游湖的女人即使穿的是最新式的服裝,映的那湖光山色上,也有一種時空不協(xié)調(diào)的突兀之感,仿佛是屬于另一個時代的?!保ā段逅倪z事》)西子湖畔,曾經(jīng)縈回這位佳人發(fā)自心底的微微嘆息。在《五四遺事》中,雖然一樣是冷冷的幻滅,然而整個故事蕩漾在波光中,有一種動人的情味:“小船駛?cè)胍黄扇~,灑黃點子的大綠碟子磨著船舷嗤嗤響著。隨即寂靜了下來?!?/p>
她寫湖上男女的相逢,也是不可思議的悲哀而美麗:
玻璃杯里的茶微微發(fā)光,每一杯的水面都是一個銀色圓片,隨著船身的晃動輕輕地搖擺著。她的臉與白衣的肩膀被月光鍍上一道藍邊。人事的變化這樣多,而她竟和從前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改變,這使她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心里只覺得恍惚。
帶不走的西湖,就這樣印刻在雋永的文字之間,湖水和茶味天成相伴,與掃眉才子一路彌久相隨。張愛玲一向嗜茶,所以她筆下的女主角們也常與茶打交道,且常常借茶抒情。女人如茶,她像茶一樣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就已存在,她亦像茶一樣讓人難以琢磨。有人把女人描述成林中的風(fēng)、空中的云,看似盡在掌握,但當(dāng)你欣然一笑,她已悄然溜走,空留余感在手。
《怨女》中的銀娣是麻油店人家出身的社會底層女子,為攀附權(quán)貴,家人把她嫁入沒落的大戶人家,丈夫自幼臥病在床,是個廢人。人稱“麻油西施”的銀娣性格中有勇敢剛強直爽的一面,突然進入了死氣沉沉、勾心斗角的封建大家族,伴一個廢人起居,便注定了成為悲劇人物。妯娌的冷嘲熱諷,哥嫂的阿諛奉承,她一直默默地受著。一直等到丈夫死了兒子大了,銀娣終于得以脫離封建家族的桎梏拿起“主宰”這把劍,替兒子娶媳婦換媳婦,教兒子抽大煙……自己則日復(fù)一日地麻木和肆意著,偶然聽到嫂子講起“從前對門藥鋪的小劉”,銀娣的眼光迷茫了,那時的她,穿一件素褂子,梳一條大辮子……銀娣始終在做著她丑陋而強悍的爭取,手段是低下的,心底也極其陰暗,所爭取的那一點目標(biāo)亦是卑瑣的。當(dāng)她的爭取日益陷于無望,她便對這個世界起了報復(fù)之心。然而,她的世界過于狹小,于是,被她施加報復(fù)的便只能是她的親人了。在她扼殺自己的希望的同時,也扼殺了她周遭人的希望。生活就這樣沉入黑暗,而且這黑暗是如此的深入,以至粗鄙的銀娣也泛起了些許感時傷懷的情緒,想到自己抗?fàn)幍牟还c不值:她要是選中了與她同一階層的粗作男子,“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墒?,在張愛玲的筆下,這早已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連銀娣的懊悔都已經(jīng)死去了。如銀娣這般積極的人生,最終又留下什么呢?逝者如斯,虛無覆蓋了所有的欲望。
就是銀娣這樣的一個人,在她剛出嫁到夫家時,曾經(jīng)歡歡喜喜地將一樣樣?xùn)|西都指給嫂子看:“里床裝著什錦架子,擱花瓶、茶壺、時鐘”——那茶壺和花瓶、時鐘一樣被如此鄭重地收納擺放,又如此鄭重介紹給嫂子看,可見是她的心頭之寶?;蛟S,在她絕望上吊前“拿桌上的茶壺,就著壺嘴喝了一口,冷茶泡了一夜,非??唷钡哪前巡鑹兀褪沁@一把吧?!而那泡了一夜的冷茶的味道,就該是她自殺前的心情寫照了:清冷而又苦澀。一口茶道盡了銀娣的難處——“就著壺嘴喝”有著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意已決的意味,把銀娣的絕望描摹得淋漓盡致,也讓她心底的悲哀刺痛人心。
銀娣也許是張愛玲筆下愛喝茶的女主角之一了。甚至,孝期不能戴耳環(huán),她耳朵眼里就塞了根茶葉?!绱朔彩掠胁瑁芍钦娴南矚g。而在描寫姚家分遺產(chǎn)的時候,茶就更絕了——那天,銀娣非常緊張,擔(dān)心自己會被欺負,她可吃不起這虧,因為那是花了前半生的青春與初戀換回來的。張愛玲輕描淡寫:“站著就喝,也許是左計右算想得出神了,來不及坐”,主人公的緊張復(fù)雜和期待的心情躍然紙上。
在《桂花蒸阿小悲秋》里,阿小是個在洋人家里當(dāng)阿媽的傭人,她的男人也是一個窮裁縫,宿在店里,并沒有明媒正娶她,沒有金戒指,更不用提養(yǎng)活她。他們分居兩地,平時只有兒子和阿小一起住,但他們感情很好,所以每當(dāng)男人來看她,就是她最甜蜜的時候,總會拿自己最喜歡舍不得的東西來款待他:“她給男人斟了一杯茶,她從來不偷茶的,男人來的時候是例外?!笨粗澳腥穗p手捧著茶慢慢呷著”,阿小的心里甜蜜得難以形容。一杯偷來的茶完成了阿小的愛情——要知道,“蘇州娘姨最是要強,受不了人家一點點眉高眼低”,更何況阿小的主人家可是出名的吝嗇,對一點點的東西都很在乎,“半碗他吃剩的‘雜碎炒冷飯都可以一個星期都舍不得到掉,放在冰箱里并時時開冰箱打探情形”。阿小可是從來不貪的,從來不拿主人家一點東西,以免落主人家的口舌話柄,受主人家的氣,就是隔壁東家娘給多余的面包票換的面包被她主人家看見后,雖然還沒有做聲,沒有問訊,但是那份目光都可以讓她先把臉飛紅。但男人來了,卻心甘情愿偷茶款待他,要是叫主人家察覺了,豈不聲名掃地?但,偏偏她又做得如此的毫不猶豫,如此的理直氣壯??梢姡柙谒睦锸怯脕砜畲约鹤钚膼鄣哪腥说膼畚?,是自己的愛情。
茶在嬌蕊手上又兩樣了,是拿來調(diào)情專哄振保的——在《紅玫瑰和白玫瑰》中,茶成了男女主人公調(diào)情的道具,茶不必趕著喝,要慢慢品出情調(diào)。嬌蕊說:“哦,對了,你喜歡吃清茶,在外國這些年,老是想吃沒的吃,昨兒個你說的?!悴恢溃匠N业挠浶宰顗摹?,使“振保心里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嬌蕊千方百計讓他知道她記得他說過“喜歡喝清茶,在外國這些年,老是想吃沒的吃”,使振保心猿意馬。因為,只有真的很在乎一個人,你才愿意記住他愛吃什么喝什么這類勞什子麻里麻煩的事情啊,嬌蕊對這一點并不隱瞞。她讓振保心里十分清楚她心里的感覺,她要的是什么。
然后,不妨看他們兩個如何各懷鬼胎,互相誘惑——“阿媽送了綠茶進來,茶葉滿滿的浮在水面上,振保雙手捧著玻璃杯,只是喝不進嘴去。他兩眼望著茶,心里卻研究出一個緣故來了?!逼鋵嵳癖5亩ζ鋵嵎浅S邢?,禁不起嬌蕊一個媚笑,雖然對她開始還有些戒心,但幾番交手早被嬌蕊幾個媚笑迷得不知東南西北了。于是“振??吭陉@干上,先把一只腳去踢那闌干,漸漸有意無意地踢起她那藤椅來,椅子一震動,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嗦……”——他躊躇半日,只為在找可以和嬌蕊纏綿而又不必自責(zé)的理由。
而嬌蕊呢,“低著頭,輕輕去揀杯中的茶葉,揀半天,喝一口”,又放肆地“把一條腿橫掃過去,踢得他差一點潑翻了手中的茶”。大家仍不十分確定對方的心思,又管不住自己的心思時,唯捧著茶杯默然。一則無聲勝有聲,可藉此眉目傳情,二則可在心里細細籌劃如何將對方拿下馬來。茶在整個過程中被描寫得富于吸引力,又兼生活化??梢姀垚哿釋炔杓毠?jié)的敏銳感受,也可顯示出其喝茶門檻之精。
最后,嬌蕊出去了,“將殘茶一飲而盡,立起身來,把嘴里的茶葉吐到欄桿外面去”,簡簡單單的幾個動作,短短小小的幾句話,卻把她準(zhǔn)備狠狠愛一場的決心表露無遺。
還有,在《半生緣》里,曼楨與世鈞那悠悠“半生緣”亦算是始自一杯茶。這杯茶,想來和坊間“像洗桌布的水”的茶相似,無香無味,只略帶少許茶色。在都市街巷間那些最普通的人生里,曼楨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上海小戶人家的女兒:舊象牙色的肌膚,鵝蛋臉,永遠沉住一洼微笑的黑的眼。將來嫁了人也許會發(fā)胖,漸漸變得開了后門與弄堂菜販扯著喉嚨爭青菜茭白價錢。世鈞,一個工廠里普普通通的實習(xí)工程師,他們演繹著世間最平淡的愛情,溫和如一鍋煤爐上燉著的細白小米粥。但是,他們卻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等再相逢已事過境遷,平淡如茶,淡淡的加點苦澀和清冷。正如最初的相遇,是在他們吃飯的那個鋪子。那時,跑堂給他們兩杯茶,而他們要跑堂拿紙來擦擦筷子要不到,曼楨便道:“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這茶我想你們也不見得要吃的?!庇谑前褧菝媲暗哪请p筷子取過來,在茶杯里面洗了一洗,拿起來甩了一甩,把水灑干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順手又把世鈞那雙筷子也拿過來洗了。這一順便可就順出她了與世鈞的那十八春,那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的無數(shù)個春天?!霸趯Φ臅r間遇見對的人,是一種幸福; 在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種悲傷;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聲嘆息;在錯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種無奈!” 這,或許就是對《十八春》的最好詮釋。
張愛玲旁敲側(cè)擊,淡然落筆,從收藏茶壺、就壺嘴喝茶的方式到英式下午茶,從玻璃杯沖泡、用蓋碗喝到洗筷子、塞耳朵眼以及杯沿的胭脂漬等,林林總總,都不難找出她對茶的細致體悟和對如茶人生的洞察。
張愛玲,一個愛茶的女人,一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傳奇。在寧靜的書齋里,沏上一甌清茶,細細品味茶韻,也細細品味張愛玲的味道,就會有一份把玩古董的滄桑美感。雖未必可以銘心刻骨,但卻定會唏噓感慨。正所謂“拈花微笑”,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張愛玲寫茶,品咂的是屬于她自己的茶韻茶情,是那一代民國女子的如茶人生。
(作者系杭州師范大學(xué)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