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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史記·刺客列傳》中關于荊軻“用劍”、“論劍”的記載反映出荊軻是一名士人,而且其擅長的能力是智謀與言辭,其身份應該是一名謀士。荊軻的這些能力符合戰(zhàn)國時期使者的特點,故太子丹派遣荊軻出使秦國,是為了讓荊軻騙取秦王信任,為刺殺創(chuàng)造機會。由于荊軻并不具有足夠的刺殺實力,所以我們認為真正負責刺殺秦王的人很可能不是荊軻。
關鍵詞:荊軻 論劍 謀士 使者
《史記·刺客列傳》提到了荊軻“擊劍”和“論劍”之事,此后又發(fā)生了刺殺秦王嬴政一事,所以多數(shù)人便將荊軻的形象固化為一名刺客。但通過對“擊劍”、“論劍”的含義的研究以及《刺客列傳》中荊軻其他能力的描寫,我們認為荊軻并不是一名刺客,而是一名謀士,下面筆者將結合文獻對荊軻身份進行具體論述。
一.劍是戰(zhàn)國士人的身份象征
《史記·刺客列傳》中有如下一段話:
荊軻嘗游過榆次,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之。荊軻出,人或言復召荊卿。蓋聶曰:“曩者吾與論劍有不稱者,吾目之;試往,是宜去,不敢留?!笔故雇魅?,荊卿則已駕而去榆次矣。使者還報,蓋聶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攝之。[1] P2527
許多人據(jù)此認為,荊軻能夠與蓋聶“論劍”,說明荊軻劍術雖不及蓋聶,但其本身是具有一定劍術水平的。這種觀點實際上是出于對“論劍”的誤解而導致的。文獻并無關于荊軻與蓋聶“論劍”內(nèi)容的記載,故我們不能肆意解釋“論劍”的含義。而通過尋找文獻中的例證,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論劍”并不能反映個人劍術水平。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講道:“非信、廉、仁、勇不能傳兵論劍,與道同符,內(nèi)可以治身,外可以應變,君子比德焉。作孫子吳起列傳第五?!彼抉R遷認為具有“信、廉、仁、勇”這些品質的人才能夠“論劍”,說明“論劍”與個人品行有關,并沒有提及“論劍”與個人劍術修為的關系。
除了“論劍”,文獻中還有關于“說劍”的記載。《廣雅·釋詁二》:“說,論也?!薄抖Y記·少儀》:“工依於法,游於說?!笨追f達《疏》:“說,謂論說?!惫省罢f劍”一詞可以解釋為“論劍”?!抖Y記·樂禮》中記載:“武王克殷反商……然后知武王之不復用兵也……裨冕搢笏,而虎賁之士說劍也……”孔穎達注曰:“此論克商之后修文教也?!边@段話指武王滅商之后實行文教,故而勇猛的戰(zhàn)士也穿上冕服插上笏,開始談論劍道,這實際上是一種文教活動。
《莊子》中有《說劍篇》中提到趙文王好劍,為此養(yǎng)了三千余名劍士,以致趙國國力衰退。趙國太子請莊子勸說趙文王,于是莊子以天子劍、諸侯劍、庶人劍之說勸服趙文王放棄豢養(yǎng)劍士。這里的“莊子說劍”顯然也是一種文教活動。
從以上的記載來看,“說劍”是一種文教活動,“說劍”者既有勇猛的虎賁之士,也有不會劍術的莊周,而且他們“說劍”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止武。孫武、吳起“論劍”,關系到的是“信、廉、仁、勇”等方面的個人品格問題,所論的也不是個人劍術,而是治國行軍的政治、軍事思想。所以,荊軻與蓋聶論劍的內(nèi)容,不能徑自理解為交流個人劍術。蓋聶又稱:“曩者吾與論劍有不稱者”,這句話正好反映出荊軻與蓋聶所談論的內(nèi)容并非個人劍術,故蓋聶說其“不稱”。由此,蓋聶與荊軻“論劍”一事,我們也就不能作為討論荊軻劍術水平的標準。
值得注意的是,《莊子·說劍篇》提到的趙國太子形容劍士說:“然吾王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后之衣,瞋目而語難,王乃說之?!壁w文王門下眾多劍士皆是頭發(fā)蓬亂、衣服緊身、瞪著眼睛并且說話艱澀,這樣的描述或許略有夸張,但是也反映出戰(zhàn)國時代的劍士一般形象。《刺客列傳》中蓋聶“怒而目之”是較為符合劍士形象的,而荊軻卻喜好論劍,甚至廣交賢豪長者,以言語應對秦王嬴政,這些行為似乎與劍士“語難”的特點不符。
從荊軻“論劍”我們已經(jīng)能夠發(fā)現(xiàn)荊軻的身份并不像一名修習武術的劍士,荊軻好“擊劍”自然也不是劍士的象征。
戰(zhàn)國時代佩劍和用劍者并不僅有習武的劍士。《釋名》曰:“劍,檢也,所以防檢非常。又斂也,以其在身,拱時斂在臂內(nèi)也?!眲κ且环N便于攜帶的防身武器,佩劍之舉可以防范意外的發(fā)生。
除了防范意外,先秦時期的大夫士人等都通過佩劍來表示身份?!吨芏Y·考工記》記載:“桃氏為劍:臘廣二寸有半寸,兩從半之。以其臘廣為之莖圍,長倍之。中其莖,設其后。參分其臘廣,去一以為首廣,而圍之。身長五其莖長,重九鋝,謂之上制,上士服之。身長四其莖長,重七鋝,謂之中制,中士服之。身長三其莖長,重五鋝,謂之下制,下士服之?!边@種佩劍制度表明士人之間能夠通過佩劍表示身份地位的差異。
除了《周禮》所記載的士人佩劍制度外,還有大量文獻說明了佩劍是一種身份地位的象征:
(1)“遂入,至紂死所。武王自射之,三發(fā)而后下車,以輕劍擊之,以黃鉞斬紂頭……武王又射三發(fā),擊以劍,斬以玄鉞……”(《史記·周本紀》)
(2)“武王弟叔振鐸奉陳常車,周公旦把大鉞,畢公把小鉞,以夾武王。散宜生、太顛、閎夭皆執(zhí)劍以衛(wèi)武王?!保ā妒酚洝ぶ鼙炯o》)
(3)季札之初使,北過徐君。徐君好季札劍,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為使上國,未獻。還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寶劍,系之徐君冢樹而去。(《史記·吳太伯世家》)
第(1)條記載的是武王伐商勝利后舉行的一種儀式,儀式中的劍和鉞是搭配使用的,而我們知道鉞是王權的象征,那么與其搭配使用的劍也應當和鉞有著相近的地位。第(2)條文獻中護衛(wèi)武王的周公和召公都是執(zhí)鉞,而散宜生等人執(zhí)劍,也說明劍的地位與鉞相近。第(3)條文獻中的季札之所以最初沒有將寶劍獻給徐國國君,并非因為寶劍的價值高,而是寶劍是使者身份的重要象征。
正是因為同時具備了實用性與象征性,所以戰(zhàn)國時期不善武力的士人亦有佩劍。
《史記·孟嘗君列傳》記載:
初,馮驩聞孟嘗君好客,躡蹻而見之。孟嘗君曰:“先生遠辱,何以教文也?”馮驩曰:“聞君好士,以貧身歸于君。”孟嘗君置傳舍十日,孟嘗君問傳舍長曰:“客何所為?”答曰:“馮先生甚貧,猶有一劍耳,又蒯緱。彈其劍而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泵蠂L君遷之幸舍,食有魚矣……[1] P2359
馮驩是孟嘗君手下一位有遠見的謀士,投靠孟嘗君時,馮驩已經(jīng)身無長物,卻依舊劍不離身,可見劍是士人身份的象征,對士人具有重要的意義。
由此我們可以推測,《刺客列傳》形容荊軻“好讀書擊劍”,足以證明荊軻是那個時代的士人,但是不足以證明荊軻是一名劍士。
二.荊軻善于謀略
要區(qū)分荊軻屬于哪一類的士,首先需要我們對戰(zhàn)國時期士人狀況有一個概念和分類。
士最早產(chǎn)生于商周時期,《詩·大雅·文王》中周人稱殷遺民為“殷士”。劉澤華指出春秋以前的士所受的教育多為軍事和作戰(zhàn)技術,商代和西周的士基本等同于武士。而春秋以后,士人階級受到社會發(fā)展和諸侯爭霸的影響下,發(fā)生了由武到文的歷史轉變。[2]P8-13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戰(zhàn)國時期的士分類愈發(fā)復雜,如《墨子·雜守》中有“謀士”、“勇士”、“巧士”、“伎士”,《莊子·徐無鬼》中有“知士”、“辯士”、“察士”、“仁義之士”、“筋力之士”等。
戰(zhàn)國時期養(yǎng)士之風盛行,上層貴族所養(yǎng)之士能力眾多,故而對士的稱呼也愈發(fā)繁化。在眾多養(yǎng)士貴族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戰(zhàn)國四公子。嚴可通過統(tǒng)計和研究關于戰(zhàn)國四公子養(yǎng)士的記載,將四人的門客按照能力分為武士、策士、辯士三大類。[3]P15-19
荊軻作為燕太子丹的門客,其能力也必然不會超出這三類。結合《史記·刺客列傳》對荊軻的描寫來看,荊軻當是以智謀言談見長的策士,而并非是一名武士,這從以下三點可以看出:
1.荊軻希望通過智謀獲得衛(wèi)元君賞識。《史記·刺客列傳》:“荊軻好讀書擊劍,以術說衛(wèi)元君,衛(wèi)元君不用?!鼻G軻想要獲得衛(wèi)元君青睞,必然是向衛(wèi)元君展示其擅長的能力,司馬遷說荊軻“以術說”,表明荊軻對其智謀與言談方面的能力更為自信。
2.為太子丹謀劃刺秦。刺殺秦王的計劃是太子丹率先提出,但是完善整個計劃的卻是荊軻。《史記·刺客列傳》中太子丹說:“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碧拥ぬ岢隽舜糖赜媱?,卻是紙上談兵,企圖效仿曹沫和齊桓公。但是刺秦一事不可能僅憑這一想法便能成功,于是荊軻提出了更實際可行的方案。荊軻提出:“今行而無信,則秦未可親也。夫今樊將軍,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誠能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臣乃得有以報太子?!笨梢娗G軻的考慮更為周密,而且善于利用現(xiàn)實條件為刺殺創(chuàng)造切實可行的條件。
3.臨危不懼,應對秦王。荊軻與秦舞陽面見秦王,秦舞陽恐懼色變,在此危急關頭,荊軻說到:“北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愿大王少假借之,使畢使于前。”荊軻在危急關頭的處理與應變能力反映出了他超人的膽氣與智慧。
另一方面,荊軻雖然習劍,卻并不擅長劍術,文獻中也多有表現(xiàn):
1.荊軻從未向他人展示劍術水平。無論是希望獲得衛(wèi)元君任用,還是面見蓋聶,又或是與魯句踐爭執(zhí),荊軻從未展示劍術。
2.荊軻被藥箱擊中?!妒酚洝ご炭土袀鳌酚涊d:“是時,侍醫(y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提荊軻也。秦王方還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為?!毕臒o且身為侍醫(yī),自然不擅武力,其背負的藥箱相較荊軻的匕首來說更為沉重,難作為投擲的武器使用。但是夏無且投擲藥箱的行為給了秦王繞柱躲避的機會,說明夏無且給荊軻造成了阻礙,也就是說藥箱很有可能砸中了荊軻。相較于藥箱來說,匕首輕巧,飛行速度快,而荊軻危急關頭“引其匕首提秦王”,卻未能擊中秦王。這兩者對比之下,荊軻的武藝與劍術水平就難以讓人信服了。
通過以上的對比可以看出,相較于劍術來說,荊軻更擅長謀略和言辭,如果將荊軻歸類按照門客的能力歸類的話,荊軻應該屬于策士。
三.荊軻使者身份探析
由于司馬遷將荊軻寫入《刺客列傳》,人們對于荊軻的關注點多停留在刺客身份上,卻容易忽略荊軻是以使者身份作為出使秦國的。刺殺秦王是一項危險的計劃,需要經(jīng)過稠密的準備。荊軻說到:“今行而毋信,則秦未可親也?!庇纱丝芍绾潍@得秦王的信任是十分重要的,既然荊軻要以使者身份進入秦國,除了準備樊於期的人頭和燕督亢地圖之外,荊軻本身自然也要具備使者必要的能力,其身份才不容易引起秦國的懷疑。
戰(zhàn)國時期大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常常需要通過使者來實施謀略和計劃,為本國謀取利益,所以智謀和言辭是使者必不可少的能力。通過對比他們戰(zhàn)國時期優(yōu)秀的外交使者,如張儀、藺相如、虞卿、毛遂等人的出身和事跡,我們能看出,這些使者大多數(shù)都是出身平凡,本為國君或卿大夫等上層貴族的門客,后因為展現(xiàn)出過人的智謀與能力而被派作使者出使他國,并且展現(xiàn)了出色的謀略與言辭能力。所以,戰(zhàn)國時期諸侯派遣的使者可以不論出身,但是必須具有優(yōu)秀的謀略和言辭能力,由此才能完成使命。
從《史記·刺客列傳》中我們看到荊軻雖然不是燕國人,但是他正是擅長謀略和言辭,這兩個特點恰好符合戰(zhàn)國時期國君對于使者能力的要求。所以,太子丹任用其為使者,并不是因為荊軻技術水平的高超與否,而是認為荊軻有應對秦王嬴政的能力,能夠保證刺殺計劃順利展開。
若確定了荊軻使者的能力和身份,那么我們不得不探討的問題就是刺殺秦王究竟是不是荊軻的任務。
《史記·刺客列傳》:“荊軻奉樊於期頭函,而秦舞陽奉地圖柙,以次進。至陛,秦舞陽色變振恐,群臣怪之。荊軻顧笑舞陽,前謝曰:‘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慴。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畢使于前。秦王謂軻曰:‘取舞陽所持地圖。軻既取圖奏之。[1]P2534
結合荊軻的使者身份以及這段記載來看,荊軻與秦舞陽分別是一文一武,那么在這個刺秦計劃中,荊軻與秦舞陽很可能有不同的分工:荊軻應該負責疏通關系,獲取秦王信任;而秦舞陽則很可能是獻上地圖并實施刺殺的刺客。
綜上,我們結合戰(zhàn)國時期的時代背景分析了荊軻用劍論劍的行為,并由此荊軻應該是一名士人。同時我們對比了關于荊軻智謀和劍術的記載,肯定了其擅長的能力是智謀與言辭,其身份應該是一名謀士。最后,我們簡要分析了戰(zhàn)國時期使者應具備的要素,確定了太子丹派遣荊軻出使秦國,是因為荊軻具有作為一名使者的能力,能夠獲取秦王信任,創(chuàng)造刺殺機會。由于荊軻并不具有足夠的刺殺實力,所以我們認為真正負責刺殺秦王的人很可能不是荊軻,荊軻只是在成敗的關鍵時刻接過了秦舞陽的任務,想要完成刺殺秦王的任務,卻最終因為不擅武力而失敗。
參考文獻
[1][漢]司馬遷:《史記·刺客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
[2]劉澤華:《士人與社會》(先秦卷),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
[3]嚴可:《戰(zhàn)國四公子養(yǎng)士問題研究》,湘潭:湘潭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
基金項目:西南大學2016年度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項目“基于GIS系統(tǒng)的空間分析技術的先秦銅劍交流演進譜系”(SWU1609257)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介紹:何磊,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方向:先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