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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的絕境

2018-07-03 03:20王欽
讀書 2018年7期
關鍵詞:德里達亞伯拉罕倫理

美國思想家巴特勒(Judith Bulter)在一次訪談中,將如今新自由主義社會的政治 —倫理問題之一概括為 “責任化 ”(responsibilization):

“我們在新自由主義的各種形式中看到,隨著社會服務和基礎設施的崩壞,個體 ‘責任 的觀念越來越被加強;這也就是說,道德領域正在收編、轉(zhuǎn)換經(jīng)濟危機和政治危機?!边@段學理化的表述,放在當今的中國語境下,可以被翻譯成一個流行語: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如果說 “可憐 ”“可恨 ”這樣的字眼帶有太強烈的褒貶色彩或情感投射,會引起一部分人的異議,那么只消再換一種說法,這剩下的異議恐怕也會消失: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目前的生活處境負責。這似乎再正確不過了。但實際上,這句話背后有著諸多沒有明言的預設。例如,一個心智健全的成年人,肯定是一個對于自己的言行擁有充分認知的主體;他或她能運用自己的理性進行思考、計算、權衡利弊;于是,生活被拆分成各個零件,在每個部分上,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決定負責,而生活最終不過是這些零件的組合。這一現(xiàn)象涉及近幾十年來的歷史發(fā)展和經(jīng)濟結構轉(zhuǎn)型,涉及城市消費社會的興起及其帶來的文化影響,等等。不過,讓我們暫時撇開社會學和歷史學的重要討論吧 —這部分是因為,當人們在社交媒體上有意無意認同這些表象的時候,學術界的嚴肅討論并沒有對他們造成太大影響。熟練引用和運用關于成功和成功學、“盧瑟 ”、 “人生巔峰 ”等說辭的人們,憑借一種 “責任化 ”話語,抵抗著所有嚴肅的學術討論和分析。自由、個體性、權利、自律等一系列近代啟蒙運動以來的政治和道德觀念,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被 “責任化 ”話語所攫取、利用,并發(fā)展為 “占有性個人主義 ”的自我辯護或論證:個體可以自由而自主地選擇做什么和不做什么,選擇為了公共事業(yè)投身 NGO或為了自保而在地震時跑得最快。在最極端的地方,“責任化 ”話語甚至可以成為不負責任的說辭。

如何應對如今這種 “責任化 ”話語?法國思想家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在《贈予死亡》一書中提出的 “絕對責任 ”,或許是個有啟發(fā)意義的回答?!敖^對責任 ”提出的背景,是《創(chuàng)世記》中以撒獻祭的《圣經(jīng)》故事:年邁的亞伯拉罕終于和妻子撒拉生了一個兒子以撒,上帝卻命令他把以撒獻祭在摩利亞山上。亞伯拉罕沒有對任何人說這件事,沉思冥想三天后,帶著以撒出發(fā)了。當亞伯拉罕舉起刀要殺死以撒的時刻,上帝派天使阻止了他,并讓他用一只羊羔代

替。德里達認為,這則故事極端地呈現(xiàn)了責任的 “絕境 ”:亞伯拉罕必須對上帝的命令負責,但他既找不到語言來解釋他的行為,也無法在人類倫理法庭上得到原諒。“責任化 ”話語的信徒會說:事情很簡單 —如果亞伯拉罕獻祭了以撒,他就是殺人犯,就得為此付出代價。實際上,利奧塔(Jean-Fran.ois Lyotard)就是這么解讀的:“亞伯拉罕聽到:殺死以撒,這是我的法。他照辦了。上帝在這個時刻僅僅對亞伯拉罕說話,亞伯拉罕僅僅向上帝做出回答。因為現(xiàn)實沒法得到確認(如果不說是上帝的現(xiàn)實,那么至少是上帝的這句話的現(xiàn)實):我們怎么知道亞伯拉罕不是得了妄想癥,受到殺人(殺子)沖動驅(qū)使?或者,這是一句假話?”沒錯,我們無法知道。

在這個地方,德里達提出了 “倫理的一般性 ”和“絕對責任 ” 的對峙。獻祭以撒的場景,是“絕對責任 ”的原初場景:“絕對責任不是責任 ……在絕對而特別的意義上,絕對責任必定是例外而異乎尋常的:仿佛絕對責任不再屬于責任概念,因而始終是無法設想、無法思考的。唯其如此,它才是絕對責任?!保ā顿浻杷劳觥?,89頁)“絕對責任 ”命令我們:哪怕責任的命令無法理解和辯護,我們也要為之負責。但與此同時,在德里達看來,這種非??鋸埖膶χ盘幘常鋵嵳俏覀冏钊粘?、最普通的倫理經(jīng)驗。當我對某人或某事負責,當我在公序良俗的意義上,在公共性的政治和道德法庭面前為自己的責任進行辯護 —恰恰是在這個時候,我無法解釋,為什么我對這個特定的人或事負責,而不是對其他同樣重要、絕對、獨特的人或事負責。是的,我尊重 “他者 ”(我的親人、我的戀人、我的貓)的獨特性,以至于不計一切代價為之負責;同時,我又必然無法用具有普適意義的語言來論證自己的這一責任決斷,因為 “他者 ”的獨特性必定是無法言表、無法論證、無法分享的:

我與獨特性的聯(lián)系 —與這個或那個獨特性,而不是別的獨特性發(fā)生聯(lián)系 —終究是無法論證的,就像我每時每刻進行的無限犧牲一樣無法論證。這些獨特性是他者的獨特性,是一種全然不同的 “他異性 ”:不僅僅是一個他人或其他人,而且包括各種位置、動物、語言。你如何論證自己為了家里那只養(yǎng)了多年的貓,犧牲世上所有的貓(而每時每刻都有別的貓死于饑餓)?(101頁)為什么是這只貓而不是那只貓?我碰巧照顧了這只貓而不是那只貓;因為偶然的相遇,我把這只貓視作獨特的、命中注定。但是,我必然,也必須無法解釋這種獨一性。要不然,我的選擇就只是理性計算的結果,仿佛我只是根據(jù)倫理學排序的優(yōu)先性選擇了這只貓而不是那只貓,那么我就既沒有真正以自身的獨特性投入其中,也沒有尊重這只貓的獨特性。

事實上,我們平時負責任的行為,在非?,嵥榈囊饬x上,也拒絕倫理話語的收編。例如,我們從來不會在照顧子女時對自己說:

好了,根據(jù)一般意義上的倫理規(guī)定,我做到這一步為止,我盡到了自己的義務,不能再做更多的了。以“盡到義務 ”為標準進行自我規(guī)范,恰恰是不負責任。我們的每個倫理行為所負責、回應的,無一不是 “他者 ”的獨特性,這一獨特性無法以普遍性的方式來解釋。一方面,我必須自律地做出倫理決斷,必須在我人格的獨特性中傾聽他者的呼喚;另一方面,我必須承擔施加于我身上的絕對責任,仿佛深陷于一個我無法看透的秘密之中。

因此,“絕對責任 ”的絕境,也是我們?nèi)粘惱砩畹奶幘?。在我的生活中,每個 “他者 ”都對我進行呼告,如上帝命令亞伯拉罕那樣;每個 “他者 ”的命令都是絕對的、無限的,都要求我毫無保留地做出回應,要求我犧牲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每時每刻,我都因為自己無法證成的偏愛行為而犧牲他者;但同時,對于 “絕對責任 ”,一般意義上的倫理和道德話語又必須保持它們的價值和效用:“為了獻祭 [以撒 ]能夠成立,倫理必須保持其全部價值:[亞伯拉罕 ]對兒子的愛必須始終如一,人類義務的秩序必須繼續(xù)讓這些權利有效?!保?5頁)如果一般意義上的倫理秩序本身失效了,如果我犧牲的是我不在意的人或物,如果我憎恨的是我的仇人,那么這就不是 “絕對責任 ”,而是一般的交易活動:我權衡利弊、精密計算、合理取舍,一報還一報。不,“絕對責任 ”的要求恰恰相反:為了回應他者獨一無二的命令,我必須犧牲我最愛的,同時我也因此而更加感到對于被犧牲者的愛。

德里達這種極具爭議的論述,至少會引起四個難題。第一,德里達的 “絕對責任 ”,是否反而將倫理責任瑣碎化、平庸化了?一個父親要殺死兒子,這件事情在倫理重要性方面,能和一只餓死的流浪貓之間畫上等號嗎?這一責難如今經(jīng)常發(fā)生于動物保護主義者及其批評者之間:人類不比貓貓狗狗重要嗎?而如果將絕對的、不可通約的重要性賦予一切人、動物和植物,似乎會使我們的倫理行為徹底陷入癱瘓。這個難題于是引出下一個難題。

第二,根據(jù)德里達,我無時無刻不在背叛他者,而且就在我對某個獨特的他者充分負責的時候,我不可挽回地背叛了所有其他他者對我的吁求。德里達的 “絕對責任 ”,事實上反而很容易成為不負責任的托詞:是的,我此時此刻必定背叛了挨餓的災區(qū)兒童,可就算你放下自己手上的工作去貧困地區(qū)幫助挨餓的災區(qū)兒童,你也一樣背叛了其他他者(比如挨餓的流浪貓)—你跟我同樣不負責任,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第三,反過來說,如果我們敢于直面所有他者的命令(哪怕這是不可能的),這一姿態(tài)本身似乎是某種自負的表現(xiàn),甚至是某種受虐式英雄主義的表現(xiàn),畢竟如伍德(David Wood)所批評的那樣,“宇宙間所有漏洞并不都等著我去填補 ”。要求我為世上所有苦難負責,這不是把他者抬到上帝的位置,而是把我抬到上帝的位置。

第四,由于德里達只在形式上談論我對他者的責任,而無法在內(nèi)容上明確我必須對何種要求負責,可能出現(xiàn)一個可怕結果:我甚至可以在 “絕對責任 ”這里找到為極權主義辯護的理由。仿佛將猶太人投入毒氣室的艾希曼只要真誠相信納粹主義意識形態(tài),他的所作所為就是 “負責任 ”的?!獩]有比這更可怕、更荒唐的結局了。

除此之外,對于 “絕對責任 ”論還可以提出更多的質(zhì)疑。假如我們把《贈予死亡》看成一部 “倫理行為手冊 ”,那么德里達確實無法回應這些難題。但重要的是,這些難題又恰恰符合他論述的預設,即倫理行為始終建立在責任的絕境之上:倫理行為是 “不可能 ”的行為。但這不是說 “絕對責任 ”終究不過是一種詩意夸張,也不是說德里達不公正地譴責了我們每個人的心理動機,更不是說 “絕對責任 ”摧毀了一般倫理行為的可能;而是說,我們必須時刻意識到,責任的絕境、倫理行為的不可能性,無時無刻不在規(guī)定我們的日常倫理行為。倘若我們對此不加以批判性檢討,倘若我們認為 “責任化 ”話語天然正確,那么無論我們的動機如何,無論我們多么 “好心腸 ”,我們都是不負責任的。在這個意義上,“絕對責任 ”提醒我們:安然地躺倒在我們既定的環(huán)境中(自己的母語、家庭背景、社會身份)而不對它進行批判性思考,都是不負責任的表現(xiàn)。我們無意識地處于其中并加以運用的倫理 —政治話語,我們置身其中的整個社會結構,都是我們不得不繼承的遺產(chǎn):我們始終是它的代理人,我們始終生活在歷史后果之中 —不,我們就是這個后果。在這個社會中,在當代西方社會中,結構性的犧牲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仿佛沒人要為它負責:

這個社會的順暢運轉(zhuǎn),其道德話語、政治話語、法律話語的單調(diào)轟鳴,其法律(公法、私法、國內(nèi)法、國際法)的實施,都不會被下述事實打亂:由于這個社會制定和控制的市場結構和法則,由于外債和其他類似的不對稱機制,同一個 “社會”正在造成數(shù)百萬兒童死于饑餓與疾?。ǜ鶕?jù)倫理或人權話語,他們是我們的鄰人或同類人),或任由他們死亡(上述差異是次要的,兩者都是不給處于危難中的人施加援助);在這里,沒有一個道德法庭或司法法庭有能力對這種犧牲做出判決 —為了避免自己犧牲而犧牲他人。這個社會不僅參與了這種無法計算的犧牲,而且組織了這種犧牲。這個社會的經(jīng)濟秩序、政治秩序、法律秩序的順暢運轉(zhuǎn),其道德話語的順暢運轉(zhuǎn),其好心腸的順暢運轉(zhuǎn),前提都是這一犧牲的恒常施行。(119頁)我們對 “他者 ”的背叛,是雙重甚至多重的背叛:在個體層面上,我們無法對例如敘利亞難民施以援手,并且這一無能為力馬上可以被合理化(當然,它或許就是合理的),進而被遺忘;在結構層面上,我們對自身所處的社會造成或放任的苦難袖手旁觀,仿佛自己可以和社會脫鉤。這種背叛是如此徹底,以至于我們最終不會認識到它是背叛 —根據(jù)當今 “責任化 ”話語的邏輯,人們不僅認為自己從來都是無辜清白的,甚至會認為處于社會邊緣位置的人都是自作自受。在這個地方,“絕對責任 ”指向的不是我們的個人動機,而恰恰是我們動機背后的政治無意識:作為一種社會性的存在,我們與被這個社會犧牲的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休戚相關。不過,正因如此,“絕對責任 ”無法在實踐意義上提供指導或證成,它的確不能告訴我,眼下我應該做什么。似乎在繞了一大圈后,德里達的絕對責任仍然無法回應 “責任化 ”話語,甚至有自我取消的危險。—而就在 “絕對責任 ”的原初場景那里,在位于摩利亞山上那場駭人的獻祭那里,也有一個令人安心的結局:上帝在關鍵時刻阻止了亞伯拉罕,拯救了以撒。似乎絕對責任的絕境,終于被交易式的對等經(jīng)濟關系收編:上帝自己承諾了回報,否認了以撒的獻祭?!柏熑位?”話語中顯得理所當然的自我辯護,讓我們甚至無法聽到他者的呼告:我們自己的所作所為顯得那么合理正當,仿佛每一件事都能在道德和理性法庭上拿出理據(jù)。

—除非我們問:為什么那只和以撒同樣無辜的羊羔要被獻祭? “我們可以想象亞伯拉罕的羊和亞倫的羊的憤怒,可以想象所有替罪羊、所有替代者的暴力反抗。為什么是我?”(德里達:《質(zhì)問主權》, 157頁) —除非我們問:在以撒獻祭的故事中,為什么女性角色缺席了?“如果女性以決定性的方式介入,那么,體現(xiàn)在不可改變的普遍法則和法的普遍性之中的獻祭責任的邏輯,能否被改變、曲折、弱化、移置?”(107頁) —除非我們問:西方 “圣典宗教 ”(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及其社會圍繞亞伯拉罕而展開的話語權爭奪的歷史,是否總是壓抑和抹除了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他者的呼告?畢竟 “沒有一座文明的豐碑不同時也是一份野蠻暴力的實錄 ”(本雅明語)。

除非我們問出這些問題,我們?nèi)粘惱硇袨橹械亩嘀乇撑巡挪恢劣诒贿z忘、合理化,我們才不至于理直氣壯地用 “責任化 ”話語為自己背書。面對責任的絕境,“絕對責任 ”首先要求我們意識到 “責任化 ”話語對于社會結構和運作方式的遮蔽,意識到在這個結構下被犧牲的人們的呼告。那么,如何才能聽到他者的呼告?德里達的答案是:文學。

任何文本,如果它一方面被交付給公共空間、相對地可讀或可解,而另一方面,其內(nèi)容、意義、指涉、署名人、接收者都不是充分規(guī)定的現(xiàn)實 —非虛構的或剔除任何虛構的現(xiàn)實,由直觀將它如其所是地交給某種確定性判斷的現(xiàn)實 —那么,任何文本都可以成為文學性的。(174—175頁)德里達并不呼吁文學的倫理化,更不是要求每部文學作品都包含一個道德寓意;相反,他鼓勵從文學的語言中辨認、思考、檢討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無意識地繼承的、社會的倫理和政治遺產(chǎn)。文學讓語言暫時不再指向現(xiàn)實;文學對于事物的再現(xiàn)方式,切斷了事物之間現(xiàn)實的利害關系。暫時脫離 “確定性判斷 ”的文學再現(xiàn),讓讀者可以在閱讀的公共空間內(nèi)重新發(fā)現(xiàn)事物的獨特性 —只能被文學性地再現(xiàn),而無法被普遍性話語捕捉的獨特性。在文學中,我們?nèi)粘S脕碜晕易C成、視為無可置疑的前提和假設,都被放在了反思和重新描寫的位置。只有在文學中,我們才不必把亞伯拉罕的精神狀況視作有待確證的重要事實;只有在文學中,我們才會同情性地理解每一個有缺陷的人物(這甚至表現(xiàn)為如今被濫用的 “人性 ”一詞);只有在文學中,我們才傾向于將情感投注到平日被 “責任化 ”話語遮蔽或打發(fā)的人物身上,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文學將我們暫時帶離 “責任化 ”話語的宰制,讓我們聽見他者的呼告并回應說:“我在這里?!?/p>

(《贈予死亡》,[法 ]雅克 ·德里達著,王欽譯,西北大學出版社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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