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鳳(江蘇)
我原本是江蘇省淮安市淮安區(qū)席橋鎮(zhèn)三里村第二居民組的一個普通農(nóng)民,家庭成分是下中農(nóng)。
我家祖祖輩輩中沒有一個人識字,我一直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才讀了點書,直至上了初中。1960年暑后,我被淮安農(nóng)業(yè)大學錄取,被分配在農(nóng)學專業(yè)六〇一班學習,學制5年。那時候我發(fā)奮苦讀,以期畢業(yè)后能當好新中國的農(nóng)業(yè)科技人員??商煊胁粶y風云,1961年,因為天災(zāi)人禍,國家經(jīng)濟十分困難,在實行“調(diào)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中,淮安農(nóng)業(yè)大學被停辦。我原來憧憬當農(nóng)業(yè)科技人員的夢想破滅了,只能回到老家當上一名普通的農(nóng)民——那時叫人民公社社員。我從初識幾個字起,就愛寫點小東西,新聞、小故事、田頭說說唱唱什么的都喜歡寫。為此,1957年我還在讀小學時,就開始在當?shù)貓蠹垺痘窗矆蟆飞习l(fā)表新聞作品,1963年就當上了《新華日報》的特約通訊員。但是,組織上內(nèi)部掌握我社會關(guān)系不好的陰影卻總罩在我的心頭。當年學校停辦后,檔案沒人管問,便交由本人帶回。而當我將密封著的檔案袋帶回家后,送到哪里也沒人收——一個公社社員還要什么檔案?最后我自己拆開來看時,發(fā)現(xiàn)學校給我的最后評語是:“該生學習認真,思想進步,有一定的工作能力,且屢打入黨申請報告;但該生社會關(guān)系不好,政治上基礎(chǔ)不純,應(yīng)有選擇地控制使用。”
這袋個人檔案在我家里放了約1年之后,被我所在的席橋人民公社派人來拿走了。不久,中共淮安縣委組織部下文任命我為席橋公社三里大隊會計。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我就被群眾批斗了。社會上的造反派說我是“臭老九”,有“嚴重的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當然,“不純”的社會關(guān)系也是導致我被批斗的原因之一。因為在批斗我的大會上,造反派們也直接說了,批我“臭老九”的理由是因為我喜歡寫寫畫畫,目的是為自己揚名(報上刊用)、得利(拿稿費);還有一條就是我戴近視眼鏡,那是1960年我初中快畢業(yè)時因?qū)W習成績較好,眼睛卻近視得看不清黑板字,于是,學校免除我一個學期的學費共計4塊半,讓我配了一副眼鏡??墒悄切┰旆磁蓚兛刹还苓@些,他們在貼大字報和批斗我時都是十分尖銳地批判說:“大家看,我們貧下中農(nóng)有幾個年輕人就戴眼鏡的?”“這就是典型的資產(chǎn)階級修正主義思想和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弄得我啼笑皆非而無可奈何。
當時我心想,作為一個“政治基礎(chǔ)不純”的人,在那樣一個極“左”政治環(huán)境籠罩下的社會是什么希望也沒有了。但我唯一“死不悔改”的是,仍一如既往堅持寫作。盡管十年“文化大革命”期間,寫稿不讓署自己姓名,也無分文稿費。相反,我還曾因為將寫好的稿件拿去縣里和公社相關(guān)部門審閱而“曠工”被罰過工分。此后,我當過民辦教師、代課教師,前后當了2年半,學生家長、同行、學生都說我授課認真,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和教學能力,但由于前邊說的種種原因,結(jié)果又遭“下崗”。后來,我又當過鋪路工、治水工(那時還有個好聽的名字——“水利戰(zhàn)士”),不過這些都是些臨時活,忙乎幾個月還得回歸到“一畝三分地”上。
雖然我不怕種地,能干我們那里所有的莊稼活,但一家人生活總是很艱難,而且我家比當時的同齡人家庭還要苦一倍。為啥?因為我在外讀書,結(jié)婚時間比同齡人晚了一兩年。也就是說,我是1963年元旦結(jié)婚的,而當時是生產(chǎn)隊集體所有制,上邊規(guī)定各家各戶的自留地劃分時間是1962年12月31日,這樣我妻子就分不了自留地。加之結(jié)婚后我們又陸續(xù)生了3個孩子,這樣一個五口之家卻只有我一份自留地,蓋上三間兩廚的住房后,連種一棵蔬菜的地方也沒有,更別說種糧食作物了。而那時又有一個硬性的規(guī)定:自留地丈量后,30年內(nèi)不準改變。因此,我再勤勞,再節(jié)儉也無濟于事。
記得1973年秋初的一天,當民辦教師的妻子下課回到家后,我也從地里干完農(nóng)活回家了,而家中卻什么充饑的糠菜都沒有,3個幼小的孩子睜大著眼睛,用期待的目光盯著我們。無奈的我只好讓妻子去莊上找鄰居借糧,讓大女兒找生產(chǎn)隊長到集體社場上預(yù)支麥芒衍子,到正式分配時再扣除。我自己則從革命樣板戲《沙家浜》里傷病員斷糧后去陽澄湖上找雞頭米(即芡實)充饑這件事得到啟發(fā),握著一把割草刀跳到水溝里,尋找那些野生的雞頭,把雞頭的莖稈割下來,再剝掉外皮充饑。
雞頭渾身(莖、稈、葉)都長著尖銳鋒利的芒刺,割雞頭稈時,我滿身都遭到芒刺,連臉部也不能幸免,全身痛癢、脹痛,完全是個“如芒刺背”的感覺。我原來打算,如果妻子借不到糧食,女兒又支不來燒火草時,全家就只能以剝掉皮的雞頭桿充饑了。所幸的是,那天借到了一點點糧食,也支來了一點麥芒衍子,這樣,用一點米和剝掉皮的雞頭桿攪拌在一起整整煮了一大鍋稀粥,一家人才充了幾天饑。類似這樣的生活困難,恐怕我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這也是那個時代我們國家農(nóng)民生活的一個縮影吧。
1975年,鄧小平復(fù)出抓整頓,我感覺到全國城鄉(xiāng)形勢在悄悄變化,心中暗暗高興。這時,機會果然來了!公社電影隊缺一名放映員,放電影總得要有點文化知識才行嘛,而當時在我們公社像我這樣的“大學生”學歷是打燈籠也找不到幾個的。于是,我被通知到公社電影隊上班了。當時交給我的任務(wù)是:晚上放電影,白天寫報道,每月從放電影的報酬中拿24元錢工資。我知道這是公社黨委的“巧妙”安排:既不能名正言順地給我一個公社黨委新聞報道員的身份,卻能利用我擅長文字的這點特長。然而,我進入電影隊還不到半年,鄧小平就又被批判了。我又聽到公社大院里有人議論,說什么使用秦九鳳是犯了立場、路線上的錯誤等等,使得我見了人都不敢抬頭。但酷愛寫作的我不管別人說什么,還是一邊放電影一邊沒日沒夜地寫作。我的用稿越來越多,用稿范圍也越來越大,終于沒被辭退回家。
粉碎“四人幫”后,中國終于迎來了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我心中也日益感到籠罩在神州大地上的“左冰”即將溶化,政治上也在逐步覺醒。當時,有一篇報道稿給我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拔幕蟾锩焙笃?,極“左”思潮在集市貿(mào)易上推行東北黑龍江“哈爾套大集”的經(jīng)驗:農(nóng)民趕集也要“革命化”,大家排起方隊,敲起鑼鼓,還要朗誦毛主席語錄……而且為了徹底杜絕資本主義復(fù)辟的根源,明令一個公社只能有一個集市。偏偏我所在的席橋公社當時有兩個集:席橋和馬廠(南馬廠鄉(xiāng)是1986年才劃設(shè)的)。于是,席橋公社的馬廠集便被列入了封禁之列。這樣,每到馬廠的逢集日,席橋公社黨委都要派負責人帶上一幫村組干部和民兵,搶先上集趕走那些趕集的群眾。對此,農(nóng)民群眾十分反感,為了發(fā)泄心中的不滿,他們巧妙地強行“簇擁”著公社去指揮封集的領(lǐng)導人,一直把他“擁”到街邊水塘里,弄得那位領(lǐng)導一身泥一身水的,特別狼狽難堪。就這樣,公社每集都去“封”馬廠集,群眾逢集卻照樣還去趕,而且有時在古十字街,有時又轉(zhuǎn)移到堆堤上,像捉迷藏似的,把封集的人搞得焦頭爛額,最后也就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見此狀況,我以為公社領(lǐng)導被迫承認既成事實了,就寫了一篇通訊——《百年老集又開放了》。稿件寫好后,我請公社黨委書記審稿,他一看就說:“這樣的稿子我怎么能同意你發(fā)?群眾趕馬廠集是違背江蘇省革委會通告的?,F(xiàn)在我們沒去封,是我們公社人手不夠,只是暫時的,具體還要等上邊的文件呢!”我沒有灰心,又跑到淮安縣委宣傳部報道組。當時的報道組組長陶溶看了稿子說,這篇通訊寫得不錯啊,根據(jù)目前“氣候”,我看可以發(fā)。他隨即讓宣傳部秘書王伯文蓋章并簽上“同意發(fā)稿”的字樣,那是1978年11月間的事。就在我忐忑不安地等待時,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讀了公報,我十分高興,因為不管這篇稿件用不用,在政治上我被批斗、被迫害的事是不可能再出現(xiàn)了,也就不會給同意發(fā)稿的領(lǐng)導帶來麻煩了。1979年1月23日,《新華日報》二版用較大號的字體刊用了這篇通訊,還讓畫家胡博琮配了插圖。當?shù)厝罕娨姷綀蠹埡?,反映很強烈,特別是馬廠集上的人,他們拿著報紙奔走相告,有的人還放了鞭炮,敲起了鑼鼓。當時集上一位90多歲的朱二先生對筆者說,這是馬廠開集一百多年來最熱鬧的一集,這是民心?。?/p>
作者所獲榮譽證書
打那以后,我就被縣委宣傳部、縣文教局等單位長期抽用了,這對于我來說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無論是采訪還是寫作,我?guī)缀醵际菦]日沒夜地干。在劉少奇沒有被平反前,我寫作的《加強青年的社會公德修養(yǎng)》一文刊登于1979年4月19日《新華日報》的頭版上。由于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劉少奇的《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一書被批為“黑修養(yǎng)”,道德修養(yǎng)這類話題就沒有人敢再提了。所以當時有人看了報紙,一邊夸我“寫得好”,一邊又說“秦九鳳的膽子忒大了”!
當然,我不會滿足,而是趁著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繼續(xù)前進。不僅寫新聞稿,還與朋友、同事們合作寫書。1984年到1987年先后在河北人民出版社、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吳承恩的傳說》《關(guān)天培的傳說》和《周恩來童年在淮安》等書。1985年,我44周歲時居然被作為有特殊貢獻的人才破格錄用為國家干部。所以現(xiàn)在我常常想,是改革開放的春風催生了我思想的解放,而改革開放的好政策也改變了我一個普通農(nóng)民的命運。這40年來,我已在海內(nèi)外的《人民日報》《新華日報》《黨的文獻》《百年潮》《黨史縱覽》《世紀風采》和美國《僑報》、加拿大《華僑新報》、新加坡《南華早報》、香港《大公報》等四五百家報紙、雜志上用稿4600多篇(次),在中央文獻出版社、中國文史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黨建讀物出版社、江蘇人民出版社、江蘇文藝出版社等出版了20多本書,先后被人們稱為“新聞專業(yè)戶”、地方史研究專家和研究周恩來的專家等等。省市區(qū)有關(guān)部門先后授予我自學成才獎,優(yōu)秀知識分子、科教興區(qū)排頭兵稱號。2012年,72歲的我還獲得了江蘇省委宣傳部表彰的“理論宣講先進個人”稱號,2013年又被評為淮安市委、市政府“社會科學先進工作者”,2016年獲淮安區(qū)十佳魅力老人(博學)等等光榮稱號。2001年我就退休了,現(xiàn)在還擔任著中國中共文獻研究會周恩來思想生平研究分會的理事、江蘇省周恩來研究會的常務(wù)理事、江蘇省委老干部局老干部黨校的兼職教師,淮安市政協(xié)特約文史委員等20多個社會職務(wù),為省內(nèi)外機關(guān)、大中小學、企事業(yè)單位和工廠、農(nóng)場以及駐軍等作學習周恩來精神的報告近800場,受到新聞媒體的關(guān)注和聽眾的熱烈歡迎。我的這些成績和榮譽不正是我們黨改革開放的好政策給我?guī)淼膯幔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