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麗青
眼睛是人心靈的窗戶,“要極省儉地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語言則是通向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門扉,故揚子《法言》云:“言,心聲也?!本拖癞嬋艘猱嬔?,古今中外的文學(xué)大師在塑造有血有肉、形象鮮明、各具特性的人物以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時候,也莫不著意于寫人物的語言。高爾基曾經(jīng)盛贊巴爾扎克“把人物的對話描寫得活靈活現(xiàn)好像耳朵聽見一般的技術(shù)”,對此總“忍不住驚嘆”。中國的古典小說沒有大段的人物心理活動的直接描繪,也較少外界環(huán)境的烘托,寫人物的語言,便更是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一種極重要的藝術(shù)手段。古典名著“《水滸傳》寫一百八個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樣”。能夠獲得這樣的成功,當(dāng)然有多方面的原因,描摹一百八人的聲口,“一樣人,便還他一樣說話”,無疑是獲得這種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讀過這部名著的人,對它的作者駕馭文學(xué)語言的功力、把握人物性格的本領(lǐng)、深刻揭示生活本質(zhì)的才能,無不由衷佩服,而對《水滸傳》中人物對話藝術(shù),尤其不能不給予高度評價。金圣嘆曾贊嘆說:《水滸傳》作者寫人物語言“真是奇絕本事!”魯迅先生也說:“《水滸傳》和《紅樓夢》的有些地方,是能夠讓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的?!毖芯恳幌隆端疂G傳》人物的對話藝術(shù),對深入探討《水滸傳》的文學(xué)價值,自當(dāng)大有裨益;對今天作家們創(chuàng)造新的文學(xué)典型,也當(dāng)能提供藝術(shù)上的借鑒。
一
語言本身是沒有階級性的,它不過是人們表情達意的一種工具。但不同身份、地位、階級的人自有其不同的感情。他們的語言也自有其只適于“這一個”人的身份、地位、階級的特征。杰出的文學(xué)家總是善于分辨這種不同,挑選適合于表現(xiàn)“這一個”人性格特點,符合“這一個”人物身份、地位、階級特征的語言,來塑造現(xiàn)實生活中各個不同階級的文學(xué)典型。
《水滸傳》第九回“林沖棒打洪教頭”,寫林沖發(fā)配至滄州牢城,一些“囚徒”前來看望他,告訴他管營差撥害人,要送人情物事與他,否則“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沖便問:
“眾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錢,把多少與他?”
差撥過來問:“哪個是新來配軍?”林沖便向前答道:
“小人便是?!?/p>
差撥見林沖沒拿出錢來,便破口大罵,直罵得林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林沖連頭也不敢抬。等他發(fā)作過了,去取8兩銀子,陪著笑臉答道:
“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嫌小微?!?/p>
巧得很,第二十八回“武松威鎮(zhèn)平安寨”,寫武松來到牢城營,也有囚徒前來看望,也告訴他差撥、管營勒索害人,要送錢給他們,武松的回答卻是:
“感謝你們眾位指教我。小人身邊略有些東西,若是他好問我討時,便送些與他,若是硬問我要時,一文也沒?!?/p>
差撥來了,也發(fā)話要錢,破口大罵,武松的回答是:
“你倒未發(fā)話,指望老爺送人情與你。半文也沒!我精拳頭有一雙相送!金銀有些,留了自買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沒地里倒把我發(fā)回陽谷縣去不成?”
比較一下第九回和第二十八回中的這兩段描寫:囚徒、差撥的話幾乎一樣;林沖、武松剛到牢城遭際也很相像,但活躍在紙上的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物。這絕不雷同的人物形象的塑造成功,差不多全賴描寫兩人語言之力。林沖是八十萬禁軍教頭;武松只做過幾個月的陽谷縣都頭。身份、地位不同,性格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林沖受高俅陷害,但還抱有幻想,總想掙扎著回東京,有個出頭之日,好與妻子團圓(雖然他寫了休書),因此逆來順受;武松是憑自己的力量為哥哥報仇,殺潘金蓮、西門慶時便考慮到了后果,所以沒有媚骨,只有硬氣。林沖在差撥面前自稱“小人”,而呼差撥為“差撥哥哥”;武松呢,在囚徒面前自稱“小人”,在差撥面前卻自稱“老爺”,直呼差撥曰“你”。林沖送了8兩銀子給差撥,還要小心地陪笑臉說:“些小薄禮,休嫌小微”;武松回答差撥詈罵的卻是“我精拳頭有一雙相送”。林沖的是“林沖語”,“亦實是林沖身份”;武松的又“非武松說不出”。《水滸傳》作者正是借助于人物的語言來體現(xiàn)這兩個人物的不同身份、地位,讓他們自己表現(xiàn)自己,使得這兩個人物各具性格、栩栩如生地站在讀者的面前。
《水滸傳》第七十一回:梁山泊大聚義,排座次之后,安排了個菊花會。眾兄弟飲酒賞菊,忠義堂前篩鑼擊鼓,堂上吹彈歌唱,語笑喧嘩,觥籌交錯,宋江乘著酒興,作《滿江紅》詞一首,令樂和單唱。當(dāng)唱到“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像一塊巨石,激起千重波浪:
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
黑旋風(fēng)便圓睜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鳥安!”
魯智深則說:“只今滿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聰,就比俺的直裰做皂了,洗殺怎得干凈?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一個個各去尋趁罷。”
宋江呢,一面對李逵大喝:“這黑廝怎敢如此無禮!左右與我推去,斬訖報來!”一面“便叫武松:‘兄弟,你也是個曉事的人,我主張招安,要改邪歸正,為國家臣子,如何便冷了眾人的心?”
其他頭領(lǐng)跪下告道:“這人酒后發(fā)狂,哥哥寬恕。”吳用則勸道:“……他是個粗鹵的人,一時醉后沖撞,何必掛懷……”
在這場風(fēng)波中,若干人同時說話,“各有派頭,各有光景,各有家數(shù),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讀后如歷歷在人眼前、聲聲入人耳中。李逵、武松、魯達都出身于下層,皆不滿于剛剛大聚義就要招安,但三個人上山前的身份、地位及生活經(jīng)歷又各不相同,性格有別,聲口也不一:李逵有種莽性,他的話恰如旋風(fēng)呼嘯,雷霆轟鳴;武松、魯達的氣憤不滿之中暗透出一股悲涼,魯莽之中現(xiàn)出幾分精細。吳用上山前是個“村學(xué)究”,上山后又一直是山寨中的軍師,他懂得,若要這樣接受招安,“縱使招安”成功,“也看得俺們?nèi)绮萁妗保欢ㄒ獨⒌霉佘姟叭送鲴R倒,夢里也怕,那時方受招安,才有些氣度”。因此不滿于宋江要殺李逵的舉動,但話說得含而不露。然而畢竟有軍師的身份,其他頭領(lǐng)只能求宋江寬恕李逵,他則可以正面勸解,甚至帶點責(zé)備:“何必掛懷!”宋江呢,對李逵是“大喝”:“這黑廝怎敢如此無禮!”而且要殺要斬,對武松卻叫“兄弟……如何便冷了眾人的心?”只是婉轉(zhuǎn)地責(zé)備,到底是“自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也有權(quán)謀”之人。各人的話,只有各人自己能說,別人決不能出口,恰如各人有各人的身份、地位、生活經(jīng)歷,變更不得,交換不得一樣。
更有一點值得提及的是,這幾個人物的語言,在整部《水滸傳》中,無論是語調(diào)、語氣,還是句子的長短,語言的思想傾向,始終保持著本身的特點,使人物的性格在總的方面前后貫串起來。魯智深擒了方臘,宋江對他祝賀:“……吾師成此大功,回京奏聞朝廷,可以還俗為官,在京師圖個蔭子封妻,光耀祖宗,報答父母劬勞之恩。”魯智深答道:“灑家心已成灰,不愿為官,只圖尋個凈了去處,安身立命足矣?!彼谓謩袼骸暗骄熑プ〕忠粋€名山大剎,為一僧首?!濒斨巧钣帧皳u首叫道:‘都不要,要多也無用。只得個囫圇尸首,便是強了?!彼谓廊幌胫笆a子封妻”“光耀祖宗”;魯達卻顯得十分清醒,只要“得個囫圇尸首”,因為他明白,當(dāng)今朝廷,“就比俺的直裰做皂了”,洗殺也不得干凈,等待他們的可能是身首異處的悲劇。話說得何等凄涼!可李逵,即使做了鬼,說起話來也還是那樣如電閃雷鳴:“皇帝,皇帝!你怎地聽信四個賊臣挑撥,屈壞了我們性命?今日既見,正好報仇!”
《水滸傳》作者慘淡經(jīng)營,按照生活本身的面貌,從語言的思想、語音語調(diào),到話語的文、野、短、長,逐一進行推敲,“一樣人,還他一樣說話”,并通過語言的妙用,使自己筆下的人物閃爍著個性化的光芒。柴進上山之前,總是三句不離家有“先朝丹書鐵券”。吃殷天錫欺,還對李逵說:“李大哥,你且息怒,沒來由,和他粗鹵做什么?他雖是倚勢欺人,我家放著有護持圣旨,這里和他理論不得,須是京師也有大似他的,放著明明的條例,和他打官司?!彼顾刮奈?,充滿幻想,語言之中流露出貴族后裔的優(yōu)越感。李逵則明白叫著:“條例、條例,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我只是前打后商量。那廝若還去告,和那鳥官一發(fā)都砍了?!痹捳f得粗野,句子短促,這正是李大哥的性格。因為出身微賤、經(jīng)歷坎坷,對世事的洞察,從這件事看來,卻強似有教養(yǎng)的柴進。
《水滸傳》作者當(dāng)然不可能運用階級觀點描寫人物的語言,塑造文學(xué)典型,但他們洞察社會、熟悉生活,了解現(xiàn)實生活中各種身份、各個階級的人,了解他們的談吐舉動、性格特點。而且《水滸傳》的作者們忠于現(xiàn)實,所以,他們能不自覺地,卻又是相當(dāng)準(zhǔn)確地抓住不同身份地位人物的不同語言,體現(xiàn)他們各自的性格特點。
二
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是親兄弟三人,三人“都不通文墨”,都是以“打魚為生”,都“曾在泊子里做私商勾當(dāng)”,“與人結(jié)交”都“真有義氣”。論身份、地位、階級出身,三個人不可能有兩樣。在《水滸傳》作者的筆下,這親兄弟三人卻各有特性。這性格的差別,也多通過三人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
第十五回“吳學(xué)究說三阮撞籌”,寫吳用與三阮到酒店喝酒,阮小二客氣,對吳用道:“先生,休怪我三個弟兄粗俗,請教授上坐?!毙《@得老成,其實并不“粗”。吳用也客氣地推讓,阮小七卻有點耐不住“道:‘哥哥只顧坐主位,請教授坐客席,我弟兄兩個便先坐了?!迸c小二比,小七顯然來得心直口快。當(dāng)小二告訴小五、小七吳用此來,要買十?dāng)?shù)個重十四五斤的鯉魚,阮小七馬上就說:“要是每?!业苄謧円舶k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難得?!比钚∥鍎t說:“教授遠來,我們也對付十來個重五六斤的相送?!眳怯眠€要十四五斤的,阮小七又接口說:“教授,卻沒處討。便是五哥許五六斤的,也不能勾……”又顯得三兄弟中越小性越直。當(dāng)吳用要“沽一甕酒,買些肉,村中尋一對雞”,夜間與三阮同一醉時,“阮小二道:‘那里要教授壞錢,我們弟兄自去整理,不煩惱沒對付處?!比钚∑邊s說:“既是教授這般說時,且順情吃了,卻再理會?!庇质切∑咧彼9植坏脜怯靡舱f:“七郎只是性快?!边@里所舉的只是阮氏三雄與吳用的幾句應(yīng)酬話,但簡單的幾句白描,卻使三兄弟性格的細微差別躍然于紙上。
在吳用的誘說下,兄弟三人都明白地表示了對梁山泊的羨慕之情。三人和吳之間又有一段對白,寫得更妙:
……阮小二道:“我雖然不打得大魚,也省了若干科差。”吳用道:“恁地時,那廝們倒快活。”阮小五道:“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我們弟兄三個,空有一身本身,怎地學(xué)得他們?”吳用聽了,暗地歡喜道:正好用計了。阮小七說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們只管打魚營生,學(xué)得他們過一日也好?!眳怯玫溃骸斑@等人學(xué)他做什么……倘或被官司拿了也是自做的罪?!比钚《溃骸叭缃裨摴芄偎緵]甚分曉,一片糊涂,千萬犯了彌天大罪的倒都沒事,我弟兄們不能快活,若是肯帶我們的,也去了罷!”阮小五道:“我也常常這般思量,我弟兄三個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別人,誰是識我們的?”吳用道:“假如便有識你們的,你們便如何肯去。”阮小七道:“若是有識我們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夠見用得一日,便死了開眉展眼!”
三阮都羨慕梁山泊強人,阮小二只說:“也省了若干科差?!庇袑α荷讲慈说馁潛P,但較謹(jǐn)慎;阮小五則說:“怎地學(xué)得他們?”明白地表示了對梁山泊人生活的贊賞和羨慕;阮小七竟說:“學(xué)得他們過一日也好?!备鼰崆辛恕H齻€人都有意于造反,阮小二只說:“也去了罷!”有羨慕,有不遇的惆悵。阮小五則說:“……誰是識我們的?”(該用??。└@得急迫,只剩下不遇的惆悵和憤憤然了。阮小七更干脆:“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夠受用得一日,便死了開眉展眼!”真是“悲憤無說處”了,那種向往之情,比兩個哥哥強烈得多了。怪不得金圣嘆說:阮小七“寫得另是一樣氣色,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個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對之,齷齪銷盡?!?/p>
高爾基曾經(jīng)把文學(xué)稱作“人學(xué)”,這是因為文學(xué)家要研究各式各樣的人,塑造各種人物的形象以再現(xiàn)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如果作家只注意身份地位不同的人物的性格差別,只注意表現(xiàn)這種差別,即所謂人物的階級性,那么,一部書就只能寫得兩人,《水滸傳》中的阮家三兄弟便只能寫得三人一面了,哪還有不朽的巨著《水滸傳》?《水滸傳》的作者正是在塑造不同身份階級地位文學(xué)典型的同時,更著力于塑造同類人物不同性格的文學(xué)典型,作品才像生活本身那樣搖曳多姿,人物才一人一個樣。即使是一百八人以外的一些較次要人物,作者也總竭力把他(她)寫成“這一個”。
潘金蓮與閻婆惜,一個是大戶人家的使女,一個是賣唱的閻公的女兒,出身相似,作者都把她們當(dāng)作反面人物處理。但她們之間還是有明顯的區(qū)別的。潘金蓮不滿于命運的安排,為了追求比較美滿的婚姻生活作過斗爭??墒敲\還是捉弄她。如果不是外界那惡勢力的介入,她還不至于走到同謀殺人的地步。閻婆惜則完全不同,她是恩將仇報、縱欲貪婪。這兩個人性格上的區(qū)別,不僅體現(xiàn)在她們的行事上,也通過她們各自的個性化語言表現(xiàn)出來。
武松要離陽谷縣公干,臨走前買了些酒食到武大家里來,席上篩杯酒對潘金蓮說:“我哥哥為人質(zhì)樸,全靠嫂嫂做主,嫂嫂把得定,我哥哥煩惱做什么?豈不聞古人言,禽牢犬不入?!迸私鹕彵晃渌烧f了這一篇,紫漲了面皮,指著武大便罵:
“……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zhèn)€螻蟻也不敢入屋里來,有什么籬笆不牢,犬兒鉆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兒瓦兒,一個個要著地!”
閻婆惜在發(fā)現(xiàn)梁山泊給宋江的文書和一根金條后,自言自語道:
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與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消遣你。
潘金蓮平日在武大面前拿大慣了,被武松戳著痛處,自然惱羞成怒。說起話來,嘴硬、氣兇,確是個淫蕩的潑女人。閻婆惜卻不同,平日在宋江面前伏小隱忍,“只道吊桶落在井里”,一下得著機會,“井落在吊桶里了”,便欲置人死地,而且要“慢慢消遣”,嘴角邊分明露出了叫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不僅淫、潑,更顯得陰險狠毒、刁鉆,這是一種令人顫栗的個性。這兩段話確實寫得妙,讀者讀著,聲音似在耳邊響起,人也站到了你的面前,潘金蓮就是潘金蓮,閻婆惜就是閻婆惜。怪不得李贄在潘金蓮說的一番話的夾批中連寫了七個“畫”字,眉批又曰:“傳神傳神!”金圣嘆也贊道:“辭令妙品”;在“殺惜”一回的總評中“李贄”也說:“摩寫……閻婆惜……不惟能畫眼前,且畫心上;不惟能畫心上,且并畫意外?!?/p>
《水滸傳》不僅通過人物的對話,顯現(xiàn)相同身份、地位人物性格上的細微差別,就是同一人物前后性格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也往往通過他的語言來體現(xiàn)?;馃萘蠄?,林沖殺了陸謙、富安和差撥,這是林沖性格發(fā)展史上的一大轉(zhuǎn)折。此后,林沖逃走,來到一間草屋,和幾個莊客一起烤火、烘衣裳,忽然聞著酒香,便再三要回酒喝。莊客不肯,說道:“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來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時將來吊在這里?!薄傲譀_怒道:‘這廝們好無道理?!卑亚f客打走,又道:“都走了,老爺快活吃酒?!币幌蛑?jǐn)慎小心、逆來順受的林沖粗野起來了。在東京受高衙內(nèi)凌辱的時候,他沒有這樣過;在野豬林中董超、薛霸折磨他,要殺害他,他也沒這樣過;柴進莊上,洪教頭明明欺侮他,他還忍氣吞聲、低聲下氣。忍無可忍,殺了陸謙、富安,他變了,非復(fù)昔日的林沖,變得粗起來、稱“老爺”了。這種粗,正說明林沖對統(tǒng)治者——高俅輩的幻想,掙扎著回東京好與妻子團圓,尋一個出頭之日的幻想徹底破滅。自此,林沖由委曲求全、隱忍退讓轉(zhuǎn)而向高俅輩積極反抗斗爭了。林沖性格上的這種變化,除了由林沖的行動來反映,上述林沖的兩句簡短的話,豈不也是個極好的體現(xiàn)?
三
《水滸傳》故事南宋時便在民間廣泛流傳,南宋羅燁的《醉翁談錄》小說開辟條中就有石頭孫立、青面獸、武行者的題目?!缎瓦z事》也是一種“說話”藝人“說話”時的簡陋底本。“說話人”在勾欄瓦舍中“說話”,為爭取聽眾,除了在故事情節(jié)方面要不斷加工,語言也須不斷錘煉。使用生動形象又通俗易懂的民間口頭語,特別是市人口語,正是爭取聽眾的一種重要手段。到元末明初施耐庵、羅貫中集成,一方面因為原有的“本”,另一方面也由于施、羅久居城市,熟悉市民的口語,因此《水滸傳》繼承了自變文、“市人小說”以來用白話創(chuàng)作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端疂G傳》的語言來自人民的口語,又經(jīng)過“說話”藝人、書會才人、施耐庵、羅貫中等許多人有意識的選擇、集中、提煉,比起變文和其他一些宋元市人小說來,更顯得自然、生動、精煉,充滿著生活氣息。它能酣暢淋漓地描繪人物的外貌行動,有條有理、清清楚楚地交待故事情節(jié),有時也能順暢地抒寫人物的心情。《水滸傳》的作者們無愧語言大師的稱號。因為通俗,也無怪“販夫皂隸”都能看懂。
特別是《水滸傳》中人物的對話,除了個別人物如宋江間或有意識地使用一些文言外,幾乎一律采用民間口頭語,既通俗易懂,又能繪聲繪形,傳神寫心,使人物鮮明如畫。
“殺惜”一回,寫閻婆惜發(fā)現(xiàn)梁山泊給宋江的文書,趁機要挾,索要梁山泊給宋江的一百兩黃金,宋江答以沒有收下,閻婆惜道:
“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zhuǎn)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百兩金子與我,直得什么!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彼谓溃骸澳阋岔氈沂抢蠈嵉娜耍粫f謊。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將家私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逼畔Ю湫Φ溃骸澳氵@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同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我這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
閻婆惜這個“識字看曲本”的“酒色娼妓”,本是個被污染與被損害者。雖然只有十八九歲,對當(dāng)時的社會卻有較深刻的認(rèn)識:“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钡纳砩蠀s集中了市民的那種見利忘義、貪婪縱欲的劣根性。對當(dāng)時社會不是批判,而是充滿著對色欲的迷戀、對金錢的羨慕,分明流露出一種欲分一杯殘羹的急不可耐的情緒,把自己的身體當(dāng)作商品,還要把探得的宋江與梁山泊有交往的秘密也當(dāng)作商品,竟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兩相交割”了。這個人物的思想之所以揭示得如此深刻,同作者運用經(jīng)過選擇、提煉的市人口語、土諺是緊緊相聯(lián)的。
人物對話運用市人口語、土諺而又能奏繪聲繪形、寫心寫意之效的,在《水滸傳》中,恐怕要數(shù)“說風(fēng)情”,“藥武大”,“斗殺西門慶”幾回了。
“說風(fēng)情”一回,寫潘金蓮雪天設(shè)酒勾引武松,有這樣一節(jié):
那婦人見他不應(yīng),劈手便來奪火箸,口里道:“叔叔不會簇火,我與叔叔撥火,只要似火盆常熱便好?!蔽渌捎邪司欧纸乖?,只不做聲。那婦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
這一節(jié)中,潘金蓮講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活的,然而又是經(jīng)過精選的雙關(guān)語。潘金蓮當(dāng)時手拿火箸撥火,火映臉紅,眼斜睨著武松的神態(tài)都給畫出來了。第二句,只是普通的口語,但在稱呼上來了個變化:前面喊了三十九聲“叔叔”,這里突然換作個“你”字。稱呼上的微小變化,見出了潘金蓮感情上的一個飛躍。以前還只是懷抱琵琶、半遮半掩,現(xiàn)在是破門而出,顧不得羞恥了。怪不得金圣嘆贊曰:“妙心妙筆?!?/p>
同一回,寫鄆哥到王婆茶店找西門慶,又有一段鄆哥與王婆的對話,尤其精彩。全引如次:
鄆哥把籃兒放下,看著王婆道:“干娘拜揖?!蹦瞧抛訂柕溃骸班i哥,你來這里做什么?”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yǎng)活老爹。”婆子道:“什么大官人?”鄆哥道:“干娘情知那個,便只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逼抛拥溃骸笆裁磧蓚€字的?”鄆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望里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哪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內(nèi)外?!编i哥道:“我去房里便尋出來。”王婆道:“含鳥猢猻!我屋里哪得什么西門大官人!”鄆哥道:“干娘不要獨自呵,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什么不理會得?!逼抛颖懔R道:“你那小猢猻,理會得什么?”鄆哥:“你正是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點兒也沒得落地。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fā)作?!蹦瞧抛映粤诉@兩句,道著她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
緩緩入來,愈吵愈緊,用的全是當(dāng)時市民的口語,無雕飾,近天然,形象生動,繪聲繪形。那么長一篇對話,幾乎沒有人物神態(tài)動作的描寫,卻像精采的戲劇語言那樣充滿動作性,人物的神情姿態(tài)栩栩如生。鄆哥乖覺、天真,聽人說“你小孩子家,只顧撞入去不妨”,便當(dāng)真尋去。因為乖覺,又使得他到茶坊不先直說來找西門慶,只說“要尋大官人”,又說“干娘情知那個,便只是他那個?”臉上分明露出知情的捉狹的微笑來。王婆呢,慣于牽線,何等精細!從西門慶在潘金蓮門前“挨叉竿”“唱肥諾”,便知道他要打潘金蓮的主意;從鄆哥的微笑和話語中,也定能猜出他知道風(fēng)聲,卻一味裝糊涂,只是“什么大官人?”老臉皮厚,但分明也露出一點窘態(tài)。直到鬧僵了,兩個人上勁對罵,鄆哥話中帶刺,的確是個小市民;又到底小,此事何能再讓別人知道,卻要去“把些汁水呷一呷”,竟想“馬蹄木杓里切菜”,漏出半點水來,油滑之中還留著一片天真。王婆卻因道著心病,惱羞成怒,罵起街來了,真正街市中的潑媒婆,一欺鄆哥小,二仗西門慶勢。半篇文字,筆勢縱橫,就兩個人,真正寫出活畫來了?!罢f馬泊六便像個馬泊六,說小猴子便像個小猴子。”“但覺讀一過”,“馬泊六,小猴子光景在眼……聲音在耳?!崩钯椀倪@些評語真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水滸傳》作者駕馭語言的能力,的確可以與任何語言大師并駕齊驅(qū)。如果作者不是對市民的生活相當(dāng)熟悉并有深刻理解,這半篇文字能結(jié)纂得來么?
讀過《水滸傳》,我們有一個感覺:《水滸傳》中凡是用市民語言反映市民生活、為市民寫心的地方,作者的敘述性、描寫性的語言和作品中人物的對話便完全膠著、融會在一起,文字特別生動,生活氣息特別濃,人物形象也特別鮮明。上面所舉閻婆惜得著招文袋的自語、潘金蓮與武松斗嘴兩段,還有閻婆硬拉宋江上門飲酒那些話,王婆與西門慶“說風(fēng)情”以及唐牛兒與閻婆斗嘴、喬鄆哥與王婆吵罵等,無不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所以,茅盾先生說:“《水滸傳》也還有許多優(yōu)點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例如人物的對話中常用當(dāng)時民間的口頭語,因而使得我們?nèi)缏勂渎??!?/p>
四
中國古典小說,常常用人物的對話交待故事的來龍去脈。這方法的運用,怕和“說話”有關(guān)。運用得好,小說的結(jié)構(gòu)謹(jǐn)嚴(yán),情節(jié)的發(fā)展自然,又可省卻許多筆墨??上?,好些古典小說的作者,只注意用人物的語言來銜接照應(yīng)、推動情節(jié),而不注意人物的思想感情,使得作品中的人物成了聽任作者調(diào)遣的軀殼,而不是生活中有血有肉的活人。《水滸傳》的作者則不同,在運用人物對白交待故事來龍去脈時,總是從人物本身性格的要求出發(fā),使兩者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起著使文章結(jié)構(gòu)謹(jǐn)嚴(yán),情節(jié)發(fā)展自然,又突出人物性格的作用。
第八回,寫林沖遭高俅誣陷,發(fā)配滄州,與岳父、妻子分別時有兩段對話,顯得情悠悠恨綿綿。一段是林沖對岳父張教頭說的:
“……自蒙泰山錯愛,將令愛嫁事小人,已經(jīng)三載,不曾有半些兒差池。雖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面紅耳赤,半點相爭。今日小人遭這場橫事,配去滄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wěn)。誠恐高衙內(nèi)威逼這頭親事。況兼青春年少,休為林沖誤了前程……明白立紙休書,任從改嫁,并無爭執(zhí)。如此,林沖心去的穩(wěn),免得高衙內(nèi)陷害?!?/p>
一段是林沖對妻子說的:
“娘子,小人有句話說,已稟過泰山了。為是林沖年災(zāi)月厄,遭這場屈事。今去滄州,生死不保,誠恐誤了娘子青春,今已寫下幾字在此。萬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頭腦,自行招嫁,莫為林沖誤了賢妻?!?/p>
讀林沖對岳父、妻子的這兩段話,真使人有生離死別,“凄凄惻惻”之感。顯見得英雄也兒女情長,林沖的形象不落“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俗套。在結(jié)構(gòu)上,這幾段話又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林沖的話中分明在暗示,高衙內(nèi)不會放過林娘子,這與上回“誤入白虎堂”陸謙、富安探看高衙內(nèi)病情時說的“衙內(nèi)且寬心,只在小人兩個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只除他自縊死了便罷”緊緊相承。正因為林沖夫婦伉儷情深,林娘子矢志不更嫁,才又有可能結(jié)纂“火燒草料場”一大篇文字?!盎馃萘蠄觥币换?,寫林沖在山神廟內(nèi)聽得陸謙、富安一個說:“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這番張教頭沒的推故了?!币粋€道:“張教頭那廝,三回五次推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歿了,張教頭越不肯應(yīng)承。因此衙內(nèi)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兩個央你二位干這事,不想今日完備?!闭c上面兩段話相呼應(yīng)。正因為前面有林沖與岳父、妻子分別時的那幾段對白以及林沖夫婦生離死別凄楚場景的描繪,這里“火燒草料場”情節(jié)的出現(xiàn)、發(fā)展才更顯得自然,更合乎情理,也更讓人覺得高俅的狠毒。第二十回,寫晁蓋等劫生辰綱上山,林沖火并了王倫,“遂將心腹備細訴與晁蓋道:‘小人自上山之后,欲要搬取妻子上山來。因見王倫心術(shù)不定,難以過活,一向蹉跎過了,流落東京,不知死活?!比缓笈汕残母剐D啰下山搬取妻子上山。小嘍啰還寨復(fù)命:“……聞?wù)f娘子被高太尉威逼親事,自縊身死,已故半載……”“林沖見說了,潸然淚下,自此杜絕了心中掛念?!边@段文字,又分明在照應(yīng)上文,對第七第八回所寫高衙內(nèi)欲霸占林娘子事作一交待。運用對話,先露端倪,后作照應(yīng),針線何等綿密。而且,林沖對晁蓋講的這番話,一見得林沖夫婦恩愛情深,對林沖的性格做了補充刻畫,并使其前后一致起來;二見得高俅父子“倚勢豪強”淫亂兇殘,更令人發(fā)指。到五十八回,又寫魯智深上山,與林沖相見,問林沖:“灑家自與教頭滄州別后,曾知阿嫂信息否?”再行照應(yīng),使文章“余波演漾”,又顯出了魯智深那種“救人須救徹”的義肝烈膽。結(jié)構(gòu)上可謂無懈可擊。
上述幾段人物對白,寫得的確各有思想、各有性格,亦且各有聲口。林沖的情深意切,纏綿凄惻;魯達的豪爽關(guān)切。即如陸謙、富安的話,亦寫得極有個性,“只在小人兩個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只除他自縊死了?!被町嫵鰮u尾獻媚、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的奴才嘴臉來。燒了草料堂,以為林沖已被燒死,欣欣然,“不想今日完備”,想到要得到主子的獎賞,似乎得意地笑了。像這樣寫人物的語言既注意人物的思想性格,使人物確如現(xiàn)實生活中有血有肉的活人,又用對話銜接照應(yīng),推動情節(jié),而且不露痕跡,在中國的古典文學(xué)作品中并不多見。
《水滸傳》人物對話藝術(shù)的成就確實相當(dāng)高,有時淡淡幾筆,便能使人物躍然于紙上?!端疂G傳》所表現(xiàn)的思想為許多專家重視,因此探討它的思想的文章頗多,當(dāng)然,這是必要的??墒菍@部巨著藝術(shù)特色及其成就進行探討的文章卻太少了,應(yīng)該說,這是一種不正常的現(xiàn)象。本文就是試圖在《水滸傳》的藝術(shù)成就及其特色方面做一些挖掘工作,更希望大家在這方面共同努力,繼承這筆寶貴的藝術(shù)遺產(chǎn)。
(選自《明清小說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