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孟侯

2017年12月底，臨近新年元旦，中國海洋文學的領(lǐng)軍人物、著名海洋文學作家陸俊超駕鶴西去。他在人生的大海里漂流了90個年頭，這一次，他再次出發(fā)，去尋找他心中“幸福的港灣”……

陸俊超17歲當海員，從水手一直做到遠洋輪的船長。1957年，他心血來潮，拿起筆寫了一篇小說，篇名叫《海洋的主人》，沒想到很順利就發(fā)表了。過了一年，他又寫了一篇小說《驚濤駭浪萬里行》，獲得《萌芽》雜志征文一等獎（后來被選入高中語文課本）。一個海員就這樣在操舵之余拿起了筆桿，初試鋒芒，身手不凡。他不知道，自己驚險卻多彩的海員生涯是岸上人絕對描寫不了的，得天獨厚。接著，陸俊超又寫了一篇小說《國際友誼號》，套上信封，寄給《人民文學》月刊。主編張?zhí)煲硇老伯惓?，《人民文學》全文刊登（此文后來被編入《建國卅周年短篇小說選》）……

陸俊超的海洋文學脫穎而出，引起了文學界的極大關(guān)注，也引起了讀者的極大向往，多少青年是讀了陸俊超的小說才投奔海員隊伍的！就在陸俊超完成中篇小說《幸福的港灣》之后，有人預言：“中國的海明威將要出現(xiàn)?！?/p>

1978年，法國巴黎第七大學出版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稿》，專列“陸俊超的海洋文學”一節(jié)，稱他是“中國海洋文學的拓荒者”。

以前，中國沒有海洋文學，是陸俊超在1957年敲開了這扇大門，整整一甲子。因此，他的“敲門磚”對中國文學發(fā)展來說，無論如何是沉甸甸的。

陸俊超一生的經(jīng)歷其實更加沉甸甸：1950年9月16日，他和船長一起駕船起義，把國民黨的一艘“鄧鏗”輪從香港開回了廣州，投奔新中國。這個舉動驚天動地！陸俊超向葉劍英詳細匯報了起義經(jīng)過。根據(jù)地下黨的安排，陸俊超又返回香港，國民黨特務要刺殺他，警察局要抓捕他，他無所畏懼，悄悄協(xié)助“海廈”輪船長準備起義，謀劃過程秘密而又驚險。1950年9月25日，陸俊超他們終于駕著“海廈”輪往廣州港急駛。突然，特務放置的一顆定時炸彈爆炸了，和陸俊超同一艙室的兩個海員血肉橫飛，陸俊超撿得一條命。

1960年，陸俊超當上了遠洋輪的船長，那時他只有32歲，那時他的小說已經(jīng)非常出彩，數(shù)家出版社爭著為他出書。他的小說《大海在呼喚》被拍成了電影，那首名為“大海啊大?！钡闹黝}歌被到處傳唱。

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風暴突然刮來，上海海運局機關(guān)到處貼著批判陸俊超成名作《幸福的港灣》的大字報。造反派責問：“你駕著國民黨的船到大陸，難道你和國民黨沒有聯(lián)系？你是國民黨派過來臥底的吧？打倒陸俊超！”

38歲的遠洋船長陸俊超被下放到“戰(zhàn)斗14”輪當了水手。

粉碎“四人幫”后，中國迎來改革開放的春天。在香港曾經(jīng)和陸俊超同船的老海員寫信來，請陸俊超到香港會面，一切費用都由老同事承擔。大家碰杯喝著啤酒回憶往事。一個老同事問：“俊超，你現(xiàn)在當船長月薪多少??？”老陸回答：“兩百多塊?！崩贤滦α耍骸拔椰F(xiàn)在兩萬多塊。唉，你懊悔不懊悔呢？你把船開過去，他們還要打倒你?！?/p>

陸俊超沉默了許久，最后，他默默問自己：“我對我的選擇應該無怨無悔吧？”

數(shù)年后，中國海員工會正式行文向國家提出一項建議：新中國成立前后，十幾艘貨輪起義投奔新中國，這個大事件驚動中央，也震驚世界。這些起義船員功勛卓著，應該讓他們享受離休干部待遇。

不久，陸俊超成了離休干部，雖然他沒有打過仗，但他是從槍林彈雨中闖過來的起義海員！

陸俊超既有海員脾氣，又有文人氣質(zhì)；既能駕船跨洋過海，又飽讀詩書。兩者碰撞融合，鑄就了他的浪漫、豪放、疾惡如仇……

大約30年前，中國海員工會的朱部長到上海，我請他和陸俊超到我家吃飯。我們喝著啤酒聊著天，不知不覺就喝光了10瓶啤酒。老陸低頭看飯桌下面。我問老陸：“你找什么？鞋子？手帕？”他問：“還有啤酒嗎？”原來，他一個人一頓喝11瓶啤酒才算過癮。我趕快下樓，又到煙雜店買了10瓶啤酒。

有一年，《中國海員》雜志在杭州舉辦作者培訓班，特地請陸俊超講課，可是他坐在主席臺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根本沒有狀態(tài)，平鋪直敘。我靈機一動，讓一位編輯上臺把老陸的茶杯拿下來，倒掉茶水，倒上啤酒，然后送到主席臺，悄聲說：“老陸你快喝一口?！崩详懩闷鸩璞攘艘豢?，哈，兩眼頓時發(fā)亮，臉上頓時綻露出很天真的笑容，他揮動手臂，滔滔不絕地講開了，洋洋灑灑。

有個學員提出：“陸老師，現(xiàn)在海員在愛情、家庭方面有不少困難，擔心后院起火，不知您是如何處理的，有什么經(jīng)驗？”

陸俊超干了茶杯里的啤酒，回答道：“我感到我現(xiàn)在是很安全的，年輕的時候也很安全。一是別人不敢到后院點火，二是別人點不起火來。真點起來怎么辦？大不了燒吧，該起火就起吧！要有點男子漢氣概，而且要起火早起火，燒完了另造。嘿嘿，尋找真正的男子漢，就尋海員，就到甲板上來找，我陸俊超的老婆就是大學里的一級教授嘛！家和船是一種兩難，兩全的事不容易。老船員幾十年，跟海結(jié)下了感情，大風浪十幾天，飯也沒法吃，睡覺還要握住欄桿，那時天天罵，說這趟回去說什么也不干了。但上岸以后又想上船了，家里待不住，喜歡過一種激蕩的生活……”

陸俊超在大海上漂泊，然而他的姓是陸地的陸，果真是“兩全的事不容易”。

1989年，一家雜志社要舉辦海洋筆會。有作者提出：“既然是海洋筆會，為什么不在船上舉辦呢？這樣才有特色?！敝鬓k方覺得這意見有道理，決定把這次筆會放到上海至廣州的客輪上舉辦。

我跟陸俊超說：“這艘船由你來開，筆會就更有特色了?！崩详懻f：“客輪倒是沒開過，但是真要開是沒有問題的。”

客輪駛出長江口，就碰到一點小風浪，風力三到四級，船有些顛簸。參加筆會的一大半人都開始暈船，或嘔吐，或臥床，或頭痛欲裂，滴水不進，哪里還能坐到會議室里聊聊海洋文學？哪里還敢到甲板上欣賞浪花？陸俊超摘下頭上的貝雷帽，輕輕一撣，無奈地笑了：“這可是他們自己提出來的?！?/p>

客輪終于靠上廣州港碼頭，讓與會代表倍感驚喜的是兩腳剛剛踏上碼頭，就完全不暈船了，頭也不痛了，肚子也餓了；更讓大家驚喜的是著名散文家秦牧在碼頭上迎接，他和陸俊超緊緊擁抱。秦牧跟老陸說：“我只是在‘藝海拾貝，而你是闖蕩大海，‘九級風暴呢！”

《九級風暴》是一篇優(yōu)秀小說，1986年入選《新中國文學大系》。2000年，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把陸俊超的文學作品列入專題研究。

1994年，我要編一本散文集《我心目中的海洋文學》，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我邀請了中國很多海洋文學作家，以及鐘情于大江大河、海洋島嶼的作家：鄧剛、趙麗宏、田永昌、張歧、張錦江、王家斌、李道林、張重光、周銳、劉勇、宗良煜、繆國慶、朱良儀、邱偉鳴、劉愛平……

那時，陸俊超已經(jīng)很少提筆了。1984年，他出版了新的小說集《相逢在安特衛(wèi)普》之后，似乎沉寂了，也許十年磨一劍，創(chuàng)作又一部長篇小說。

應我的稿約，他交出了一篇精彩的散文《漫話海洋文學》，文中寫道：“幾十個人，小小的天地朝夕相處，在漫長的半年一年的航程中，把家里包括祖上的事都講遍了，了解一個人沒有比船上更有利的，你不要他講，他也要找你講，船上的人各式各樣，都看透了，閉上眼睛或?qū)懙臅r候，這些人物一個個跳了出來。岸上就沒有這個條件，上班回家的人，不可能了解得這么透……正因為感到海洋文學是有它有利的方面，所以我鼓起勇氣寫下去?！?/p>

陸俊超喜歡在建國西路的那套老洋房里接待文學好友，每次客人不多，也就一二個：俞天白、邊震遐、仇學寶、張軍……他覺得人再多便是交際了。碩大的茶幾上總是放著四五包不同牌子的香煙，他一會兒抽這包，一會兒抽那包，小書房里煙霧繚繞，煙灰缸里煙蒂滿滿。

陸俊超喜歡哪一種方式聯(lián)絡文學好友呢？是寫信。寫信似乎更能闡述他的思想。

我珍藏了陸俊超歷年來寄給我的幾十封信。2017年5月15日，他給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當今爭說做夢，我早已過了夢想的年齡，但看到強國之夢和走向深藍的壯語，不禁又燃起了孜孜以求的海洋夢。人類的實踐告訴我，建設(shè)可以出現(xiàn)奇跡，如過去的‘東亞四小龍，今日之中國。但海洋文化、海洋文明和海洋精神的建設(shè)是要靠好幾代人的努力和重視才能建成的……早就自認老而乏智，因此早早就生活在反思中，這是一種自我折磨，甚至痛苦，卻是老年人的一種專利，也是老年人的生活方式。過去幼稚而虛偽地喊過，敢于否定自己是一種進步，今天似乎才悟到哲學中的否定之否定的真諦，所幸的是這輩子主要靠一技之長的勞動養(yǎng)家糊口，不然真愧對衣食父母之養(yǎng)育之恩……”

那時候，他腿腳不便，已經(jīng)足不出戶；那時候，他身體有疾，已經(jīng)煙酒不沾。但是，他依然憂國憂民，依然疾惡如仇，依然剛正不阿，依然目光犀利，無盡的思緒依然在中國大地遨游，自由地思索人生和散發(fā)個性。甲板上有無數(shù)陸俊超那樣的活潑生命，因為他們都生活在一種“被放逐”的命運交織的環(huán)境中。

2017年12月中旬，我到中山醫(yī)院探望陸俊超。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然，人是一下子變老的。老陸垂垂老矣！因為中風，他已經(jīng)不能行走，只能在床邊的椅子上稍微坐坐；因為哮喘，鼻子里一直插著輸氧管；因為心臟病，他弱不禁風，不能做任何大一點的動作。他口齒不清，說話含含糊糊?？墒俏覅s能聽懂他說的每一句話。

陸妻沈一英教授感嘆道：“奇怪了，他碰到你，話說得特別清楚。”我說：“老陸是海員，我也是海員；老陸是作家，我也是。也許心有靈犀吧?！鄙蚪淌谡埱蟮溃骸澳愣鄟砼闼f說話?！?/p>

我問老陸：“你現(xiàn)在不能看書也不能寫作了吧？”他嘆氣道：“是啊，是啊。上海作家協(xié)會要給我出一套《陸俊超選集》，我說不要了，這樣的機會還是留給年輕作家吧。我活著已經(jīng)多余，已經(jīng)無趣?！蔽艺f：“你無趣時可以打開電視機看看節(jié)目解悶?。　彼f：“鄰床的這位老干部不愿意看電視，怕吵，所以我也不看，怕妨礙他……”

我心里默默說：“一個人沒有任何事情可干時，生命也就接近尾聲了?！?/p>

我們交談了一個多小時，我才乘地鐵回家。剛回到家，老陸的電話就追來了：“謝謝你來看我啊，我很開心，你還送我點心，謝謝你啊……”

這些話，他在中山醫(yī)院已經(jīng)跟我說過N遍，我隱約感到老陸有些反常，他似乎有一種強烈的不舍，似乎是生離死別。

十天之后，陸俊超果然“駕船西去”，這一次還是起錨、解纜、鳴笛、出港，所不同的是他再也不返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