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建安
杭川一年,行走山村,采風所得,觸類旁通,演繹成《菱角子》。菱角子,水中植物果實,意象復(fù)雜多樣。以之為題,借用比興,無實際所指。
菱 角 子
“咔嚓!”
鐵斧精確而有力地劈向木筒。
這是一根水浸松木。汀江流域有很多溪流,有溪流就有水陂。松木筒就是水陂上的堆砌物。有座水陂廢棄了,扛回,劈開,曬干,是上好的燃料。有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水浸松木,極為堅韌。
劈柴者是一位少年,單薄藍衫藍褲,綴滿補丁。
少年將木楔嵌入裂縫。
“咔嚓!”
木筒裂開兩半。
少年站在茅屋前,擦汗,抬眼看了看遠處的馬頭山。
馬頭山形似馬頭,所在多有。他家對面的馬頭山,這時,云霧縹緲。
山下,是秋色汀江,茫茫一線,有三二篷船在江面上浮動。
前些日,就在前村的七里灘,悍匪麻七洗劫了十八只篷船,貨物席卷而空,客商船工,一概不留活口。
汀州府派出了三批精干捕快,均有去無回。知府大怒,發(fā)出了懸賞令,凡捕獲麻七者,軍民人等,賞金十兩。
十兩黃金哪!
“富……富仔……”伴隨咳嗽聲,臥病在床的老娭毑氣若游絲。
少年沖入屋內(nèi),攙扶起老娭毑。
“毑,毑,做嘛介?”
老娭毑干枯的左手顫抖著指向虛空:“渴,渴?!?/p>
少年趕緊端來一碗涼水,服侍老娭毑喝下。
“毑,餓了嗎?您吃點東西?!鄙倌晔峙醢雺K熟芋頭。
“俺不餓,”又是一陣急劇咳嗽,老娭毑說,“富啊,毑毑不餓,你吃,你自家吃?!?/p>
少年鼻子發(fā)酸,眼眶潮濕。他幼失怙恃,是老娭毑一手把他和阿姊拉扯大的。那年饑荒,借了張大善人的“驢打滾”,老賬新賬越滾越大。為還清欠款,阿姊不到十六歲就嫁到了菱角山。轉(zhuǎn)眼,他三年多時間沒有見到阿姊了。
四天前,老娭毑上山割蘆箕,跌倒在石坎下。三妹姑把她背了回來,一直躺著。吃了邱半仙的幾服藥,不見好轉(zhuǎn)。邱半仙說了,這是風邪偏癱癥,“眠爛床滾爛席”,要想治斷根,除非用上他的家傳秘方,藥引子就要九十九條顏色不同、長短不一、有輕有重、有大有小、有干有濕、有公有母的蜈蚣蟲。要花大本錢。
聽這些話時,少年低頭接過藥包,將一把銅板擺放在“杏林堂”的柜臺上。邱半仙把銅板推開,說,小子,砍柴能賣幾個錢?。咳?,稱幾兩米回家去。
圩鎮(zhèn)徐記米鋪旁,貼著一張官府告示,上面有一張畫像。這個人頭大如斗,雙眼暴突,滿臉麻子,鏟形門牙。圍觀者中,有一個識字的,搖頭晃腦拖長尾音念起了其中的文字,每念一句,重復(fù)一下,用土話解釋一遍。少年就是這個時候聽到悍匪與賞金的。
少年十七歲,砍柴八年,每每揮斧,他都愛琢磨,久而久之,他琢磨透了大山里百十種雜木的紋路,出斧,應(yīng)聲開裂,再“糾結(jié)紐絲”的木料也不例外。
民諺說,破柴不識路,枉為大力牯。
少年是識柴路的人。
少年用斧,還變出了花樣。他救過一個小女孩的命。小女孩嘴饞,掏馬蜂窩,馬蜂追著她跑,她鼻青臉腫哭喊。少年擋在路上,運斧成風,一只只馬蜂雨點般地跌落地上。
恰巧,一個走江湖的把戲師看到了這一幕,問,老弟,跟誰學(xué)的?
少年茫然地搖搖頭。
把戲師說,跟我走,管吃管住,還包娶媳婦。
少年還是搖頭。他說,俺要服侍老娭毑。
把戲師向他豎起了大拇指,挑著兵刃擔子走了。
連續(xù)多日,少年上山砍柴,賣柴買米,積了大半斗,嚴嚴實實地藏在陶缽里。
準備停當,他去找三妹姑,說要出趟遠門,請她照看老人。
三妹姑答應(yīng)了,問,是下潮州汕頭嗎?
少年嘻嘻傻笑。
明天就要出遠門了,他要在烏石漈單獨截殺麻七。傳說,麻七作案,十有八九,要途經(jīng)烏石漈。
八月十四,夜,月欲圓未圓,清冷,風寒。老娭毑喝了些魚湯稀飯,早早睡著了。茅屋外,少年借著月光磨洗鐵斧,分外仔細。“呃,呃啊……嗚嗚嗚……”老娭毑在夢中驚恐哭泣。少年停下雙手,豎耳靜聽,也想哭。
一大早,少年生火,將昨晚的魚湯加熱,服侍老娭毑喝下。湯湯水水的,沾濕了破舊棉被。少年拿來抹布擦凈,說:“毑毑,俺要出趟遠門。三妹姑會來照顧您的。”
老娭毑咳嗽,說:“富啊,毑唔得死喲,連累子孫喲?!?/p>
少年輕輕拍著娭毑的脊背,說:“毑,再講糊涂話,俺不搭理您了!邱半仙的藥方,您不曉得呀,吃好了幾多人哪?!?/p>
老娭毑說:“邱半仙,獅子大開口喲。”
少年說:“俺要賺大錢,給您買藥?!?/p>
老娭毑又是咳嗽,緊緊抓住少年的雙手:“富仔,是放木排嗎?”
少年笑了:“是啊,跟祿貴叔去?!?/p>
“哦,祿貴啊。”老娭毑放心了,“富仔,早去早歸呀?!?/p>
少年緊扎布腰帶,插鐵斧,挽起包袱,悄悄走出了家門。
雞聲,茅店,殘月。蕩開路邊茅草,少年踏著露珠,翻山越嶺。太陽三竿子高的時辰,他的眼前,展開了一大片金黃的稻田。
這里是菱角山。
稻田里,這一群、那一群的人收割稻子。
少年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阿姊!
阿姊瘦了,勞累,憔悴,頭發(fā)凌亂。
阿姊摟一把稻穗,直起身,望見了田塍上風塵仆仆的阿弟,放下禾鐮,拜了兩拜,眼淚就流了出來。
多年以后,汀江客家流傳著這首凄婉的歌謠,一直流傳到今天。
菱角子,角彎彎,
阿姊嫁在菱角山。
阿弟騎牛等阿姊,
阿姊割禾做水毋得閑。
放下禾鐮拜兩拜,
目汁雙雙流落田。
事實上,少年沒有騎牛,也不是專程迎候他的阿姊回轉(zhuǎn)娘家。他只是途經(jīng)菱角山,前往險境。他要去完成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山外是烏石漈。
少年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報 恩 亭
雞叫頭遍,天色朦朧。慶達收拾好碗筷,吹滅油燈,挑起一副早預(yù)備好的擔子,出門拐入了村中小巷。
小巷石板路,濕漉漉的,零星枯草結(jié)滿秋霜。
慶達是賣油炸糕的。擔子兩頭,一頭是鐵鍋,一頭是油瓶、面粉、肉蛋、豆腐、蔥花以及調(diào)料。他這是小本生意,當?shù)乜图疑礁璩溃骸鞍⒚觅u茶大路邊哪,過往行人來關(guān)照呀。茶葉香,茶水甜,小小生意要現(xiàn)錢哪,呀么咦吱喲嘿?!?/p>
慶達邊走邊哼,輕輕地,沒有唱出來。
這里是汀江渡口的聚賢村,九牧堂林氏的一支在此聚族而居。村落按八卦方位布局,慶達從震卦位走向巽卦位,也就是說經(jīng)東轉(zhuǎn)向東南方向,轉(zhuǎn)了一個彎。
慶達走路,右腿歪斜。年輕時,他受過重傷。
井臺邊,豆腐店的秀娣早起挑水,甜甜地笑:“早啊,慶達叔?!?/p>
“早,阿妹早?!?/p>
“阿叔去報恩亭哪?還早著嘞。”
“不早啦,俺這腿腳,趕過去,怕是挑炭客都下山了?!?/p>
報恩亭位于仙姑寨的半山腰上,西北山麓是聚賢村。
山腳下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石砌路,伸向山頂。
民諺說,一叢山背一叢人,條條山路有茶亭。
這個報恩亭,大有來頭。傳說一百多年前,江灣渡上有一條船,載滿過客。船到中流,突遇波濤洶涌,狂風大作。眾人慌作一團。一位孕婦端坐紋絲不動,雙掌合十,口念:“姑婆太太,救苦救難!”
林姓族人傳言,呼喚天上圣母保佑者,媽祖娘娘必定精心梳妝打扮、威儀儼然,方得起駕。高喊姑婆太太者,是自家人,就不必拘禮了,立即顯圣,隨叫隨到。
頃刻云開日出,風平浪靜,客船安抵岸邊。
孕婦分娩,產(chǎn)下一子,乃神童,連登科甲,殿試欽點狀元。
林狀元榮歸故里之日,阿母選址、購料、鳩工,還愿建報恩亭。
此報恩亭,類似于廊橋,飛檐斗角,黑瓦白墻。正門匾額館閣體書“報恩亭”,出自狀元公手筆。
仙姑寨背靠重重大山,卻是武邑、杭川、汀南的山間要地,石砌路上,行人絡(luò)繹不絕。
慶達來到報恩亭。
亭角茶桶,蒸騰出絲絲熱氣。
哦,增發(fā)好早啊。
林家建亭之時,一并購置了亭外的一畝三分地,以田租供茶亭施茶。歷經(jīng)風雨,德澤綿延至今。
屈指算來,增發(fā),是第五代施茶人。
茶亭墻角,有幾塊烏黑石頭,一小堆干燥枝杷。
架上鐵鍋,傾入茶籽油,生火,火苗吞吐,白煙飄散。
二十多年前的一個風雨之夜,增發(fā)的父親,排頭師傅,在一條破敗、漂蕩的篷船上救起了一個昏迷的人。身負重傷,右腿脛骨斷裂。
族長開恩,給了他村里一塊棲身之地。他沒有別的手藝,長年在報恩亭賣油炸糕為生。他就是慶達。
太陽出來了,暖洋洋的,斜照秋林,散射在屋頂上。秋風吹過,搖曳的雜草,漏下了細碎的光影。
柴火旺,鐵鍋里冒起了魚眼連珠。
慶達在瓷缽內(nèi)調(diào)好面粉、作料,敷在彎曲鐵鏟上,緩緩浸入油鍋?!爸ɡ病陛p響,滿屋飄香。
慶達將一塊塊焦黃的油炸糕夾在鐵鍋壁上排列。鐵鍋壁上,卡著一圈鐵架。這鐵架,既滲油,又保溫,還有復(fù)烤作用。這樣,油炸糕又香又嫩又焦脆爽口。
嗡嗡聲傳來,慶達凝神靜聽,確認是綠頭蒼蠅。
“啪,啪,啪啪啪。”
慶達彈指,五粒黃豆大小的面團連環(huán)飛出,五只綠頭蒼蠅就黏在了墻壁上。
“哈,哈哈!油炸糕出鍋了啊?!?/p>
說話者是頭人,絡(luò)腮胡子,叫天養(yǎng)妹。
他和八九個壯漢肩挑木炭,從右邊烏石漈的山路上鉆出,直入茶亭,一人捏起兩塊油炸糕,也不付錢,噔噔噔跨步走過。
“不歇呀?”
“不啦,趕船去。”
“咋要趕呢?”
“嗨,繞道耽擱啦。”
“繞道?”
“遇到麻七嘍。”
“麻七?”
“是他,麻七!”
“哦?!?/p>
“雜種,一刀一個呀?!?/p>
“??!”
“記賬哪?!?/p>
“好說,記賬。”
慶達撿起一根燒焦木枝,在墻壁上涂畫。
壯漢們走遠了。
悍匪麻七現(xiàn)身了,今晡生意多半要泡湯,慶達有點心灰意冷,抽出鍋底木柴,一根根熄滅。山上秋風寒冷,他靠墻蜷縮在條凳上,勾頭拱背,籠衣袖,昏昏欲睡。
由遠而近,傳來腳步聲。
慶達一個激靈,醒了。
這時,他看到了一個少年,風塵仆仆地向茶亭走來。
少年藍衫藍褲,綴滿補丁,腰布帶上斜插一柄鐵斧。
上山砍柴嗎?無擔桿鉤索。
哪里人呢?從未見過。
這把鐵斧,有名堂。
“當,當,當。”慶達用鐵鏟敲擊鍋沿:“油炸糕嘞,剛出鍋啊?!?/p>
少年咽著口水,走近墻角,提竹筒喝水。
他接連喝了三筒茶水,喝得很慢很慢。
“油炸糕,耐饑耐飽啊,不好吃不要錢嘞?!?/p>
少年走過來:“阿叔,幾多錢?”
“兩個銅板一塊,不講價。”
“好,來一塊?!?/p>
少年小心翼翼地從內(nèi)衣口袋里摸出了兩個銅板。
慶達夾起兩塊,遞給他。
少年笑了:“阿叔,多了一塊。”
“送給你吃。”
“不吃。”
“不加錢的,白送?!?/p>
“俺不吃?!?/p>
“吃吧?!?/p>
“不吃?!?/p>
“不吃拉倒?!?/p>
“阿叔是好心人?!?/p>
“哼哼?!?/p>
吃完油炸糕,咂咂嘴,少年問:“阿叔,前面是烏石漈嗎?左邊,還是右邊?”
“左邊。”
“是左邊哦?”
“你這后生,真是啰唆。左邊烏石漈,右邊汀州府。走路不識路,挑擔無米煮。聽說過嗎?”
“噢,好像聽毑毑講過?!?/p>
“對了,聽老人家的,沒有錯,左邊?!?/p>
“哦,左邊。多謝阿叔。”
少年邁步向左邊走去。
左邊是烏石漈相反的方向。
望著少年遠去的背影,慶達收拾好物件,破例早早地下山去了。
逆 蝶 變
悍匪麻七原不姓麻,姓馬,大名福祥,人稱馬七。
大自然的毛毛蟲,長期蟄伏,破繭蛻變成美麗的蝴蝶,是為蝶變。逆蝶變,是說蝴蝶還原成丑陋的毛毛蟲。這可能嗎?人呢?
十年前的一個冬日,一位長衫飄飄、風神俊朗的青年人,來到汀州武邑的石崖村,拜訪了里正莫仰德,呈上禮金和書札。
書札是馬家大族長親筆,大意說是蔽族小侄福祥頗習雜學(xué),略知煉金術(shù)一二,意欲借住貴莊寶地,探尋金帽銅娃娃,資費自負,利潤各半,敬請鼎力扶助云云。
莫仰德年輕時經(jīng)商贛州,遇到了大麻煩,馬大族長仗義幫他擺平?,F(xiàn)在,是該報恩之時了。莫里正爽快地答應(yīng)了。當晚,在議事廳設(shè)宴款待了這個叫馬福祥又叫馬七的年輕人。
石崖村位于汀江七里灘南側(cè),地勢險要,大明朝曾設(shè)石崖巡檢司,專職“盤詰往來奸細及販賣私鹽、犯人、逃軍、逃囚、無引、面生可疑之人”。入清后,巡檢司撤除。巡檢司官佐兵丁后裔,聚居成村落。數(shù)十青壯,伐山取木,好勇善斗,時有盜伐他族林產(chǎn)事端發(fā)生。
酒過三巡。莫里正說,賢侄哪,這個金帽銅娃娃,老朽也曾聽聞,只是蔽村財力有限,這本金……馬七說,阿伯寬心,成,對半分;不成,不需分文。席間,幾個作陪頭人大喜,連聲稱妙。一個瘦高個單獨敬酒,言辭閃爍。馬七一笑,從隨身帶來的藤篋里拿出文契。大家看過,酒酣耳熱之際,當即簽字畫押,雙方各執(zhí)一份收妥。酒溫熱、菜回鍋,再次端上。莫里正欲言又止,馬七問,阿伯有何賜教?莫里正說,賢侄哪,蔽村百姓雜處,你是曉得的,居所并不寬裕呀。馬七說,晚輩餐風露宿慣了,隨便借一塊棲身之地即可。莫里正說,南崖老鷹洞,遙接北山,俯視汀江,稍作修葺,卻是洞天福地呢。馬七捧起酒碗,大聲叫好。
馬七在老鷹洞住下了。柴米油鹽,往村內(nèi)采購,多貴于常人常價。馬七付足現(xiàn)錢,佯作不知。
轉(zhuǎn)眼三個多月過去了,馬七風雨無阻早出晚歸,卻是一無所獲。馬七長衫破舊,失去了昔日光彩。他時常俯視蜿蜒汀江,手捧地圖羅盤發(fā)呆。偶爾,馬七挎包持棍從村寨走過,背后就傳來竊竊嘲笑。
這一天,陰有小雨。馬七來到了遠山密林。他聽到了打斗之聲,一群壯漢斫翻了兩個人,拋下汀江。接著,他們合力扛起原木,溜下山去。馬七看清是石崖村人。
這天傍晚,馬七來到雜貨鋪沽酒。店內(nèi),兩壯漢剝花生米下酒。一個說,蛤蟆仔,找到金子了?福建人稱江西人蛤蟆,江西人稱福建人土狗,皆大不敬。另一個說,都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有金子還等你來撿嗎?馬七笑笑,沽酒,結(jié)賬,提起酒葫蘆走出店門。壯漢哈哈大笑。一個說,俺一拳頭蹦他個三丈遠。另一個說,咔,俺一腳板撂他下老鷹巖去。
陰雨連綿,馬七躺在洞里,百無聊賴。他從藤篋里取出一把刀,精鋼打制的斬馬刀刀身,反復(fù)摩挲。這時,聽得洞外有人叫喊。出洞,見是雜貨鋪店主,手提半頭烤乳豬和一壇酒。店主說,恰巧進了好貨,給您送來啦。問價,也不貴,二兩銀子。馬七付款,稱謝不迭。店主走后,馬七切肉開壇吃喝,不料,一個時辰后,上吐下瀉,接連臥床三日,幸好備有應(yīng)急寶藥。事后查明:酒,乃好酒;烤乳豬,卻是瘟病豬。
天氣晴朗,這次馬七走出老遠,到了杭川城北、汀江左岸。這座山后來叫成了紫金山。羅盤歡快跳蕩,此地有寶。馬七撿滿一袋金礦石,往回趕,途經(jīng)石崖村,天色擦黑。背后有人喊,老表,老表?;仡^,是瘦高個,老熟人。噢,是陳大哥呀。瘦高個說,老表,沉甸甸的,是何寶貝喲?馬七說,是金礦石。瘦高個咋舌,金礦石?可要藏好啦。馬七說,俺正要往阿伯家里送呢。瘦高個說,里正和他輔娘鬧別扭嘞,不合適去。馬七猶豫了。瘦高個一把扯過挎包,說,俺幫你,漏夜送到。
次日大早,馬七敲開了莫里正家的大門。莫里正披著棉襖,睡眼惺忪,問,賢侄,有啥事哪?馬七就說起了金礦石。莫里正滿臉驚詫。兩人遂來到瘦高個家。瘦高個在庭院內(nèi)耍完一趟長槍,斷然否認轉(zhuǎn)送金礦石之事。他越說越氣憤,叉開五指迎面推搡。馬七踉踉蹌蹌,臉上留下五道血印。
莫里正說,賢侄啊,找不到金帽銅娃娃,不要緊。無端招惹人家,就不好嘍。
馬七神情沮喪地回到老鷹洞,爬上石坎。他發(fā)現(xiàn),地圖羅盤等物不翼而飛。他不吃不喝,躺在稻草窩里,正迷糊間,“砰”的一聲,腦袋挨了木棒,昏過去。
一桶冷水當頭澆落,熊熊火光刺激雙眼。馬七醒來時,發(fā)現(xiàn)雙手被吊綁在一棵古樹下。周邊,圍攏著一群壯漢,手持木棒?!肮焚\!金礦石哪里偷來的?”逼問再三,馬七就是不開口?!按?!”亂棒狂舞。有根荊棘棒,專打臉。
輪到一個矮個子了。他丟下木棒,抱頭痛哭,嗚嗚,賊也是人哪,俺下不了手啊。緊要關(guān)頭,莫里正出現(xiàn)了。他及時阻止了眾人行兇作惡,喝散了他們。他叫矮個子背馬七回老鷹洞。接著,莫里正親自送來了傷藥和一籃子鴨蛋。
一個月后,馬七康復(fù)。他叫矮個子上汀州城去。馬七說,你是誰,俺全曉得。去吧,不要回來。
秋社節(jié)晚上,石崖村壯漢會聚在議事廳飲宴狂歡?;鸸?,爆炸,斬馬刀,一概不留活口,莫里正也不例外。馬七有一百個理由相信,莫里正就是陰謀的幕后主使者,這是個恩將仇報的老狐貍。
麻七誕生了,逆蝶變。
春 香 樓
李公子玉樹臨風,站立船頭。他的身后,是十八條同款篷船。
陽光斜照在李公子俊逸的臉上,朝氣蓬勃。
汀州紙綱行的丁管家,帶著兩個婀娜多姿的少女,捧上酒具。
李公子端起碧玉杯,一飲而盡。
船開了,浩浩蕩蕩,順流魚貫?zāi)舷隆?/p>
李公子打開折扇,若有所失。他在等待一個人。
篷船出汀州,那一個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
李公子合起折扇,返回了船艙。
汀州城東的一處半山亭里,紙花傘下,一個叫婉蕓的女子,注目船隊遠去,直到身邊青衣少女接連提醒,才緩步上了一頂暖轎。
李公子是汀州紙綱行老總理的獨子,婉蕓是木綱行張總理的掌上明珠,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兩家論婚嫁,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皆嚴格按古禮行過了,就等秋月親迎過門。
李公子與婉蕓之間,有故事。坊間傳言,就在納吉,也就是訂婚之后,婉蕓得了一種怪病,臉上長滿了水泡,名醫(yī)束手,危在旦夕。李公子遠走羅浮山,程門立雪,求得良藥,三帖藥服下,婉蕓皎潔如初,光彩照人。坊間還傳言,當時,李老總理愛憐獨子,意欲賴婚。至今汀州兩大行業(yè)巨頭,還心存芥蒂,幸有唐知府從中斡旋,才維系至今。
李公子年少考取秀才,便不思上進,偏好游山玩水,吟詩作對。為收其拾心性,老子讓他帶船隊前往潮州汕頭送貨,一路由震威鏢局高手護送。歸來之后,也就該完婚了。
三日后,傳來不幸消息,船隊過七里灘,遭悍匪麻七打劫,一概不留活口。
李公子不知所終。
唐知府大怒,派出三批精干捕快,均有去無回。
汀州紙綱行財大勢雄,遂重金懸賞,遴選高手,捕殺麻七。
震威鏢局設(shè)計了一套堪比打出少林寺木人巷的難題。周邊江湖中人,一個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賞金一路飆升,高達黃金百兩。
汀江楓林寨有一處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
山上,楓葉似火。沙灘,蘆花飛落,望不到邊。江上,一灣綠水,清澈見底。
江灣的僻靜處,一位箬笠白衣的美女靜坐垂釣。她的身邊,侍立青衣少女,懷抱琵琶。
此女奇特,將魚釣起,隨即扔入江中放生。
連續(xù)十多天,天天如此。
那么,她釣的是什么?
這也是江灘廊橋上貨郎要問的。貨郎擔擺在橋頭,生意清淡。無聊之際,他注意到那女子很久了,他自言自語:“釣魚又放生,她想干什么?”
“釣人!”
說話的是一個頭戴斗笠者,黑色長袍鼓蕩,一手持酒葫蘆,一手叉在腰間。貨郎看不清他的臉,卻分明感到不自在,分明感到了凜冽殺氣。
“叮當。”
亮光一閃,兩塊銅板落在了貨郎擔里。
“伙計,誰家的女人?”
貨郎拾掇好擔桿,挑起,邊走邊說:“汀州春香樓?!?/p>
“啪,啪?!?/p>
又是兩塊銅板,一左一右落在了貨郎擔前后兩頭。
貨郎止不住渾身發(fā)抖,偷眼回望,咦,怪人不見了。
春香樓是汀州城一等風流淵藪。近日,來了一位色藝絕佳的頭牌,彈一手好琵琶,繞梁三日,令人如癡如醉。
頭牌冷艷,只是賣藝。
紙綱行丁管家沒啥大毛病,就好這口。這晚,燈火闌珊,他趁醉意踏入了春香樓。他與鴇母是老熟人,便登堂入室。忽聽一陣琵琶聲,清越、空靈、美妙,聲聲入耳。彈奏者,隔著珠簾,燭影搖紅。丁管家覺得似曾相識。他閉目思索,終于想起了此為何人。以他鐵算盤的精明,他可以確認無疑。
丁管家連夜將情況告知老總理。老總理坐在太師椅上,足足抽了三泡水煙,吹滅紙引,說,老丁,你可看清了?丁管家指天發(fā)誓,老東家,俺要看錯了,摳下眼珠子喂狗。老總理說,俺信得過你。
次日大早,丁管家前往張府拜訪。
張敬賢迎入客廳,讓座,上茶。
“丁老弟,大清早的,可有好消息?”
“尚無消息?!?/p>
“有何見教哪?”
“敝東家有函在此。”
丁管家從懷中掏出書札,奉呈。
張敬賢見函封,覺得有些不對勁?!皬埦促t先生親啟?!笔裁磿r候了,不稱親家,稱先生,這是何故?打開,里頭有張紅紙,正面寫“文字厥樣”,底面寫“天作之合”。這分明是女方寫給男方的婚約。
張敬賢說:“這是退婚哪。愛婿生死未卜,俺老張家無有變卦,他老李頭又是要唱哪一出好戲?”
“敬賢兄,問問令愛就明白了?!?/p>
“哦?”
“這些日子,令愛可是足不出戶?”
“知府千金學(xué)彈琵琶,不該教嗎?”
“嘿嘿。”
“你干什么?”
“嘿嘿,嘿。”
“啥也別說了。丁老弟,你是操辦婚事的。彩禮等物,花費多少?”
“絕無此意?!?/p>
“說吧?!?/p>
“老東家絕無此意?!?/p>
“說!”
“好吧,共計紋銀三千八百八十八兩有奇?!?/p>
“退還五千兩。送客!”
張敬賢拂袖退入內(nèi)室。
丁管家走后,張敬賢喚來女兒追問事由。婉蕓含淚陳述。末了,她問阿爹,女兒不該這樣做嗎?
張敬賢不置可否。
八月十四,月圓未圓,夜涼如水,春香樓溫暖如春。
隔珠簾,啟帷幕,頭牌面罩輕紗,懷抱琵琶,款款而來。
轉(zhuǎn)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
一曲《春江花月夜》,如天上仙樂。
客人們屏聲靜坐,似乎醉了。
中有一人,白衣勝雪,于座中起立,文縐縐地說:“如此良辰美景,如此佳人,可否一近芳澤?”
鴇母大笑:“官人可有黃金千兩?”
面具客也笑了:“只需千兩黃金?”
“千兩黃金?!?/p>
“好。咱們一言為定。”
“先交錢,現(xiàn)錢哦?!?/p>
“后天此刻,有人來交現(xiàn)錢?!?/p>
說完這些話,顧不得哄堂熱鬧,面具客飲盡杯中酒,悄悄退出了春香樓。
決 斗
落日黃昏。德堂和文香走在汀江邊的山路上。
路,是石砌路,亂石鋪就,時日久遠,行人踩踏得光滑锃亮,隱隱約約于雜草叢生的山間。
此刻,連綿群山漸漸暗黑,山鳥嘰嘰喳喳。
山風起,片片枯葉,簌簌飛落。
德堂身形粗壯,背掛褡褳,腰纏酒葫蘆,肩扛花梨木扁擔。這個扁擔有講究,包仔面、香菇邊、龍舟肚、鰻魚尾。龍舟肚內(nèi),夾藏鐵锏。
文香,人如其名,提藤篋,持布傘,禮帽周正,長衫飄飄。懂行的人都明白,這個布傘,其實是攻守兼?zhèn)涞慕鳌?/p>
他們是汀江流域的客家人。德堂就是一個賣苦力行長路的壯年擔夫,下盤穩(wěn)健,號為鐵板橋。文香,一介落第秀才,教私塾謀生,善劍,疾似電閃。在各自生活的村落里,他們的隱秘身份,鮮為人知。
德堂在前,文香在后,隔八九步。上嶺,下坡,轉(zhuǎn)彎,拐角,行平路,他們步履合拍,似乎不差分毫。
德堂是連城人,連城近閩南漳州。文香是河頭城人,河頭城鄰粵東大埔。兩地相距甚遠,不止百八十里。此前,他們素不相識,為何結(jié)伴而行?
為了截殺一個人。
麻七。
麻七是汀江流域心狠手辣的匪徒,連環(huán)作案,氣焰囂張。前月上旬,麻七在七里灘攔截紙綱商船,船上數(shù)十人,一概不留活口。
汀州唐知府接報,派出三批精干捕快,均有去無回。
汀州紙綱行是大商行,不缺銀子,遂懸賞高手,斬殺麻七。
應(yīng)募者中,就有德堂、文香。
閩粵贛邊諸多高手聞風趕來應(yīng)募。紙綱行就考考他們??碱}古怪而難度系數(shù)特高,眾多高手被折騰得精疲力竭,均鎩羽而歸。紙綱行付足了腳錢,客客氣氣地送走了他們。
當?shù)绿煤臀南銇淼酵≈輹^時,人們并不特別看好他們。他們闖過了汀州武行泰斗們精心設(shè)計的嚴苛驗證,分別過關(guān),站在了會館的議事大廳。紙綱行老總理高興得手舞足蹈,念起了戲文道白:“天賜吾雙雄聚會,待壯士挺槍躍馬,趕上前去,殺他個片甲不留!”
紙綱行安頓好兩壯士,等候消息。
坊間傳聞,汀州紙綱行白白花費了大把銀子,一個高手也沒有撈著,竹籃打水一場空。唐知府大發(fā)雷霆,一頓訓(xùn)斥臭罵,真是吃力不討好啊。
密信傳來:八月十五,子時,麻七過懸繩峰。
懸繩峰在武邑西南。
德堂、文香必須提前趕到這里埋伏。
八月十五,清晨,薄霧蒙蒙。一只篷船悄悄滑出汀州城,順流而下。漂過九曲十八彎,正午,抵達武邑北部回龍灘靠岸。德堂、文香上岸,一前一后,走得不緊不慢。
他們很少說話,偶爾,也搭上一句半句。
德堂問:“哎,要說,你果真是教書先生?”
文香答:“嘿嘿,大伯排行第幾呀?”
德堂被噎住了,向前疾走幾步。
天色灰暗。
文香問:“哎,德堂,德堂,何謂之有德?”
德堂好像沒有聽清楚:“啊?你說什么?”
文香又問:“我說,何謂之有德?”
德堂開過蒙,讀過《三字經(jīng)》。他聽出了問話的弦外之音,有些氣惱。
“令德維垂佑,欽紹念顯揚。德字輩。咋啦?你教書的還不懂?”
“哦,久仰!久仰!”
文香這才醒悟,德堂是老曾家的,孔孟顏曾,有通用字輩??此商焯魮u苦力,卻是大有來頭呀。
話不投機,都不吭聲了。
夜色更濃了,他們來到和樂茶亭,歇足打尖。
近險地,不可生火。德堂解下褡褳和酒葫蘆,地瓜干配米酒喝。文香打開藤篋,輕輕取出了一盒包裝精致的月餅。
月亮升起來了。
光華遍地,山色空蒙。
今晚是中秋月夜啊。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文香詩興大發(fā),低吟淺唱。
德堂吧唧吧唧嚼吃,冷哼:“酸!”
“酸”“酸貨”是鄉(xiāng)村對底層文人的蔑稱。
文香頓時氣血上涌,雙眼冒火。好不容易,他平復(fù)了情緒。
“百味齋的,老字號。你嘗嘗?”文香右手托起一塊月餅,伸向德堂。
“地瓜干耐飽。謝啦?!钡绿没瘟嘶伟虢氐毓细?,一仰脖子,咕嚕,一口米酒。
兩人又不說話了。
月色清輝灑入茶亭。
文香細細品嘗月餅,極為珍惜,連碎屑也粘起吞食,喉結(jié)微微搐動。德堂躺在原木條凳上,呼呼鼾睡。
懸繩峰在此三里之外。
月移中天。
德堂、文香在懸繩峰頂潛伏多時。
露降,長風吹拂,冷月無聲。
消息有誤?
石砌路上,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細看,黑點裹有明晃晃的物件。
步步上行,步步臨近。
此黑點正是麻七,彪形大漢。手中物件,是一柄無鞘的樸刀。
爬上山頂,麻七徑直來到一棵枯樹下,目光掃視四周。
月色溶溶,山影重重。
“婊子!”麻七嘀咕一聲,放下樸刀,搬開巨石。
一堆金銀珠寶閃射出迷幻的亮光。
“呔,哪里走!”
德堂、文香突然跳出,一左一右,夾擊麻七。
麻七也不打話,提刀迎戰(zhàn)。
當!
當!
當!
三人心下明了,功力不相上下。
以一敵二,麻七的頭皮就發(fā)麻了。今晚,八月十五,在劫難逃嗎?
鐵傘。
鐵锏。
樸刀。
打斗又起。
激戰(zhàn)中,德堂詭異滑倒。樸刀攻來,劈去德堂左臂,返手一刀。文香急閃,鐵傘破空斜刺,穿透麻七胸膛,把他釘在枯樹上。
文香替德堂包扎傷口,問:“前輩,你不是鐵板橋嗎?”
德堂流出了眼淚:“地瓜酒,地瓜酒嘛?!?/p>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