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吉雄
1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泉水派出所所長李才生從一場舒暢又有點尷尬的夢中拉了回來,他抬頭一看,晚上十一點一刻。
“誰啊?”李才生一邊問道,一邊麻利地從床上坐起來。嘴上說著話,行動上絲毫沒有半點遲緩。因為他知道,半夜三更電話打到他這兒,如果不是重大事件或者值班民警擺不平的事,他們是不會隨意打擾他的。
“李所,魚腸村的王香饃家失火了,剛才打的報警電話。”門口,民警小劉有點慌張,“所里人員都集結了,就等著你的命令?!?/p>
“走?!表樖謴拇策叺囊巫由夏闷鹆藛尉b備,李才生快步走出了宿舍。
派出所的院子里,兩輛警車紅藍相間的警燈交替閃爍著,刺目的光芒將整個派出所照得十分晃眼,大門口一輛消防車也整裝待發(fā)。
“快,去魚腸村!”李才生一揮手,早已全副武裝的民警便鉆進車里。
車子在通往魚腸村的公路上快速行駛。這種鄉(xiāng)間小道,平時除了農戶趕個馬車、開個蹦蹦三輪啥的,很少有機動車走。不過路面雖然有點窄,但路基不錯,車子走在上面并不困難。
泉水鎮(zhèn)是一個窮鎮(zhèn),全鎮(zhèn)有大小十一個村,四萬多人,睜開眼全是光禿禿的石頭山。別說種糧食了,政府封山育林多少年了,樹都沒長大幾棵。倒是一入秋,漫山遍野的野菊花一個山頭比一個山頭開得茂盛。這野菊花就像山里的人一樣,看似普通,卻一茬一茬生生不息地繁殖著。長在這里的人從小都知道野菊花是一種藥材,剛打蕾時便可開始采摘,回家曬干后賣給來村里收購的小販,對于收入來源稀缺的泉水鎮(zhèn)來說,這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近些年,農村的年輕人都出門打工了,留下的全是些老弱婦孺。每個村住得又松散,東邊山頭一戶,西邊溝里一壟,加之老年人的安全意識淡薄,平時對孩子們疏于管理,所以今天有人上墳燒紙把山燃著了,明天那家淘氣的孩子放炮把柴垛引著了,都是常用的事兒。派出所里這唯一的一輛消防車就顯得彌足珍貴,平時都由李才生親自監(jiān)管。即使不用,李才生也要求消防員每兩天把車子啟動一次,每一個星期進行一次消防演練,并且每次都有人專程記錄。這是個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李才生也知道背后有人說他是形式主義,也有人說他是浪費油,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個“形式主義”必須要做到位。這,既是安全監(jiān)督的逼迫,也是履職盡責的需要。
車子在山間盤旋。初秋的夜晚,寧靜的鄉(xiāng)村在度過一天繁忙喧囂后,早已進入夢境。車燈把夜幕撕成一個沒有邊際的三角形,警燈把路邊成熟的玉米和芝麻渲染得五彩繽紛。沿路聽著熟悉的蟋蟀鳴聲,吮吸著糧食即將成熟散發(fā)出的味道,李才生覺得很親切。
車輛在行駛,值班民警向李才生匯報警情,他聽得很仔細。
王香饃,這個和李才生同村也曾經同校的校友,是他上學時代記憶最深的人物之一。
20世紀70年代的農村,國家計劃生育政策剛剛開始實行,那時提倡“三多一少,兩個正好”的生育政策。但農村響應者甚少,每家兩三個孩子很正常,就連五六個也不稀罕。因為家庭勞力的稀缺,照看小孩的任務自然落在了家中排行老大的身上。所以,七八歲上一年級很普遍,甚至十歲開始上學的都有。
王彩玉就是上學很晚者之一。因為平時要幫母親做飯,王彩玉十歲過了才上了一年級,等到五年級的時候,就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平時放學后不是上山割草放牛,就是幫大人到地里干活。生活的歷練和體力勞動的鍛煉讓她迅速地成熟了起來,身體的某些部位明顯要比其他女同學顯著。
王彩玉出眾的身材自然是班上男生口中的話題,他們不敢公開地討論,只能幾個死黨背地里偷偷議論,且話題也不敢超出范疇。
“乖乖,她咋就那么大?”
“看樣子像個紅薯?!?/p>
“才不是,你們家的紅薯是圓的?”
“那要不就是個饃。”
“啥饃有那么大?除非貢香饃。”
說這話的幾個人,在班上屬于那種家庭條件相對較好、性格較開放的大男生,黃司公就是其中的一個。盡管如此,他們也只是在晚自習放學的路上躲在某個角落里偷偷地討論。因為他們知道,這話要是讓老師或者家長聽到了,只有一種結果:被學校開除或被大人打個半死。
因為貢香饃是一種給死者或者神靈的祭品,有點不吉利,所以后來他們就簡略地說香饃,然后加上她的姓,“王香饃”這個名字從此便在這個一百余人的學校流傳開了。慢慢地,真名倒沒人記得住了。
這一年,李才生剛上一年級,王彩玉綽號的故事是他幾年后才聽說的。
2
還沒到達魚腸村,李才生他們就看到一團火焰沖天而起,附近有影影綽綽的人在來回走動。
此時,平時演練的戰(zhàn)術派上了用場,民警們迅速將消防車停在有利位置,出水盤、接水帶、開閘,所有動作一氣呵成,沒有一丁點拖泥帶水。
瞬間,一條水龍騰空而起,在火苗上面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曲線后,以俯沖的姿勢直撲火場。水火接觸的一剎那,一團白色霧冒了出來,還未來得及飄出火場,又被熱浪給蒸發(fā)了。但很快,水龍再次呼嘯而至。就這樣,在相互博弈中,火勢慢慢小了下來。
李才生看到消防車已經開始把火勢控制住了,便急忙來到前來支援的群眾中間,指揮著他們有序地用水桶進行撲救,向火勢發(fā)起總攻。
兩個小時后,這場火災被徹底撲滅。
“誰這樣害人,干這種事。”頂著一身濕漉漉的衣服,滿臉泥垢的王香饃一邊清理著現(xiàn)場,一邊罵著。
李才生對火災現(xiàn)場粗略地看了下,著火的地方是緊挨著主房的兩間廂房,已經被完全燒塌了。所幸搶救及時,不然的話,王香饃家的三間磚房也不能幸免。
“這樣吧,你晚上先到鄰居家去住,這個現(xiàn)場不要動?,F(xiàn)在太晚了,明天一大早我們過來調查。”李才生告訴王香饃,并叮囑現(xiàn)場的村干部。
“行。謝謝王所長,還有這些警官們,讓你們受累了?!蓖跸沭x很有禮節(jié)地說道。
李才生看到兄弟們一個個灰頭灰臉,身上的衣服早已濕了,便召集兄弟們回所。
其實,李才生對王香饃的印象那么深,并不全是因為上學時那個傳說,而是緣起于一場轟動全村,后來足以改變她命運的那次私奔。
在李才生的記憶中,王香饃、黃司公他們小學畢業(yè)以后就完成了人生的整個學業(yè)。用大人的話說就是“都是棒勞力了,還整天背個書包丟人,不如趁早回家干活”。
想想也是,小學畢業(yè)時,一個個都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棒小伙子了,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那時候還能有幾個人的心思在學習上?不管別人是不是那樣,反正王香饃和黃司公已經沒有那個心思。
他們兩個不僅沒有上學的心思,而且還偷偷地好上了。在當時那個年代,“談戀愛”這個詞不是農村孩子能夠奢望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輪得到自己做主?事情的起因是王香饃在一次下課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黃司公盯著自己看,且眼神一動不動,甚至她還看到了他狠狠地咽了咽唾液。而他目光盯著的位置,正是自己那對傲人的胸部。
羞愧難當?shù)耐跸沭x自然不會放過黃司公,她翻越課桌、跨過椅子,拿著書本追打著他,黃司公嬉笑躲避。從此之后,王香饃每次看到黃司公都要打罵他。一來二去,在追打的過程中,兩人心里都喜歡上了對方。有時一天不見,坐臥不安;一天不打,食宿無味。
終于,在一次看露天電影的時候,黃司公在麥秸垛后面仗著膽子摸了王香饃。輕觸到那夢寐以求的部位,盡管隔著衣服,黃司公還是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彈性和柔軟,剎那間全身血脈賁張,直沖向腦門。那一瞬間他突然迷糊了,好像沒有了知覺。直到王香饃一拳打過來后,黃司公才痛醒,之后趕緊跑了。
在這種簡單快樂的日子中,王香饃他們順利地迎來了小學六年級光榮畢業(yè)。
頭一天放假,第二天黃司公他老爹便托媒人去王香饃家提親,卻遭到了拒絕。原因就是他們家在當?shù)夭皇谴髴?,這個理由充分得連能說會道的媒婆都不好再說了。確實,當時的農村里,憑的就是誰的家族大,誰的兄弟多,這樣生活才不會被人欺負。黃司公家里條件雖然還算可以,但家族不是很大,總共還不到十戶。
這樣的結局讓黃司公感到了絕望,王香饃也感到了絕望。兩人暗地里一商量,決定私奔!于是在一個月滿之夜,王香饃和黃司公悄悄地出了村,相約在一片開滿菊花的山坡上會合。金色的菊花鋪滿了半片山坡,在皎潔的月光下羞答答地搖曳。拉著王香饃柔軟的手,黃司公感到幸福就在眼前。
然而,讓他們沒有料到的事情發(fā)生了。王香饃家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蹤跡,從后面追趕過來了!這絕對是一個爆炸性消息:王香饃被黃司公“拉”(意思同拐走、猥褻)了,這對王家來說簡直是一個天大的侮辱。盡管事實不是如此,但王家是大戶,他們絕不會承認王香饃自愿跟黃司公私奔,因為丟不起這人!
這件事情讓黃司公差點丟了性命。王家的族人把黃司公五花大綁,繞著王姓每一家跪門謝罪,沿路王姓的小伙子們拿著皮帶、棍棒朝他身上招呼。途中,黃司公昏死過幾次,但被涼水潑醒之后繼續(xù)謝罪。黃家人只能在家里暗自流淚,勢力的懸殊使他們根本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被滅了門。
一個月后,從鬼門關里走了一遭的黃司公能下床了,但一條腿從此瘸了。之后,就不見了蹤影。據(jù)他父母講,黃司公去了外地打工。
這些事情都是李才生在外地上初中的時候發(fā)生的,他沒有親眼見到,都是后來聽大人們說的。
3
在家里洗了把臉,然后把衣服換下來之后,王香饃帶著孫女來到了隔壁妯娌家里睡覺。躺在床上,她還在回憶剛才那驚險的情形,一直想著這火究竟是怎么燒起來的。
王香饃家住的這個地方是個自然村組,也就上十戶人家,且都是沾親帶故,平時大家處得都很好,沒有人會害她。那會是誰呢?
難道是他?王香饃猛然一個激靈。但應該不會啊,我也沒有做對不起他的事???
王香饃想到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黃司公。在她的生命里,覺得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
那年私奔的事情敗露之后,王香饃的父母很快給她找了隔壁魚腸村的一戶劉姓人家。能夠攀上王家這樣的大戶,劉家自然是歡喜不已。自從提親之后,王香饃家的農活就被劉家承包了。遇到農忙季節(jié),劉家總是先把王香饃家的活干完,然后才做自家的。
王香饃的男人叫劉螳螂,老實巴交,對王香饃言聽計從。也許是攀上了王家大戶有自卑心理,還有一種可能是害怕王香饃家如狼似虎的父兄,總之,王香饃在家里跺跺腳,劉螳螂大氣都不敢出。對于王香饃當年那場鬧得沸沸揚揚的事,他從來不敢問。
婚后十余年里,他們的日子過得不溫不火。王香饃負責生兒育女,做飯持家,劉螳螂則負責地里的活路,閑的時候在附近鎮(zhèn)上做幾天小工掙點小錢。只是王香饃經常會想起那個自己覺得虧欠一輩子的黃司公,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兒?成沒成家?有時,她回娘家的時候也會拐彎抹角地打聽黃司公的去向,但都沒有結果。漸漸地,王香饃有點死心了,她想著,可能黃司公早已在外地成家了,這輩子他們有可能再也見不著了。
時間一晃二十年過去了,社會發(fā)生了顯著變化。最明顯的就是那種動輒亂用私刑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且家族勢力在健全的法制面前越來越顯得微不足道。人們的法治意識得到了提高,遇上鄰里糾紛也知道打110報警電話,讓警察來主持公道。
這是一個盎然的春季,對面山坡上的野菊花早已破土迎風開始飄動。劉螳螂正坐在院子里剝著剛從山上砍下的柏樹皮,他準備請木匠做幾把椅子,另外再做一張新桌子。而王香饃則坐在墻腳,一邊懶懶地曬著太陽,一邊有一針沒一針地納著鞋底。自從結婚后,王香饃幾乎沒有下地干過活,所以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與當年相比,雖然顯得有些臃腫,但是因為生活安逸和婚姻的滋潤,她變得更加豐韻十足,尤其是那引以為傲的胸部,越發(fā)豐滿了。
“一會兒別人介紹個木匠過來給咱們干活,估計得幾天,你先去準備點菜?!眲Ⅲ胍贿吤β抵?,一邊對媳婦說道。王香饃“嗯”了一聲,放下手中的活路,鉆進了屋里。
很快,木匠到了。他放下手中的家什,開始忙碌起來。王香饃拿著茶壺從屋里出來,走到木匠面前時,愣住了,木匠也愣住了。
“這不是……”王香饃有點結巴,半天也沒把名字說出來。
“啊……我就是。咱們一個村的?!蹦窘撤磻€是快些,連忙打了個馬虎眼,然后迅速低下頭開始干活。
站在黃司公的身后,王香饃突然有點不知所措了,好一會兒,都沒有挪動一步,直到劉螳螂覺得她有點異樣,并問她咋回事后,她才支吾了一聲,慢慢回到屋里。
坐在屋里的王香饃隔著門縫看黃司公,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很明顯的痕跡:背有些佝僂,頭發(fā)也白了許多,黝黑的臉上皺紋像刀刻一般,干活用力的時候,頭上的青筋蹩得老高??戳艘粫汉?,王香饃又急忙來到了廚房,飛快地忙碌起來。
午飯豐盛的程度超出了劉螳螂的想象:木耳炒臘肉,蔥炒土雞蛋,麻辣豆腐,清炒菠菜,主食是香噴噴的蔥花油饃。甚至,王香饃還把過年時才喝的酒也拿出來了。這種待遇不僅超出了農村接待木匠的標準,就連王香饃他兄弟過來時她也沒有這么招待過。劉螳螂還是笑呵呵的,他想得很簡單:都是一個村的人,見面自然熱情些。熟人還多吃二兩飯呢!
飯桌上,王香饃越過劉螳螂,不停地給黃司公夾菜,胸前的兩坨肉隨著她胳膊的來回伸縮,不停地在黃司公面前晃蕩。黃司公只瞄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趕緊喝了滿滿一嘴湯。
一個中午,他都是低著頭吃飯、喝水,不敢看王香饃一眼。
4
李才生到達王香饃家的時候才早上八點多,隨同他的還有兩個技術勘查民警。三個人先是用警戒帶把失火現(xiàn)場給圍了起來,然后拍照,提取現(xiàn)場東西。王香饃站在旁邊,想上去幫忙卻被李才生制止了。她索性給三個人倒上水后,搬了把椅子坐在旁邊。
李才生在忙了一陣后,先從里面出來了,他坐在了王香饃的對面。兩個人雖然是一個村的,但由于年齡以及生活圈子的不同,從小到大都沒有接觸過,僅僅知道對方而已。
“你昨天晚上是咋發(fā)現(xiàn)房屋起火的?”
“當時我和孫女兩個人在家里睡覺,剛剛躺下不久,就看到窗戶外面有火光,我連忙起床準備出門去看看。誰知道,我開門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門不知道被哪個短命的從外面給扣上了,怎么都打不開?!蓖跸沭x一邊說著一邊氣呼呼地罵著,“后來,我就使勁把門踢開,然后鉆出來。一出門就看見我家?guī)科鸹鹆?,連忙叫人來幫忙,后來也不知道誰報的警。”
“這兩間廂房平時是干什么用的?”
“平時都堆放著柴火,停摩托車。你看,那輛摩托車也燒得沒用了?!蓖跸沭x邊說還邊指了指摔在院子里的一副鐵框架。
“近期跟誰吵架沒?或者平時和誰結下冤仇沒有?”
“沒有??!這一個村里的人平時相處都怪好的。你說磕磕絆絆的肯定有,但要是跟誰有仇,我們這兒還真不存在。我們家老劉常年在外打工,好多地里活都是鄰居們幫忙,誰會結恁大的仇?”
“通過現(xiàn)場勘查來看,這肯定是有人故意縱火。你有沒有懷疑對象?”
“我……”遲疑了好一會兒后,王香饃搖了搖頭。
李才生一邊問一邊記錄。又問了一些問題后,他便起身來到了王香饃家門口。按照他昨天的囑咐,現(xiàn)場都沒有動,所以大門依然保持著外面扣著、其中一半懸著的狀態(tài)。
這個時候,現(xiàn)場勘查的兩名民警也結束了火場勘查工作,三人一起來到大門前。這是用槐樹做的木頭門,門厚約7厘米,兩扇門朝里對開,門榫嵌在門框上的凹槽里,平時開關門都是利用門榫的轉動來實現(xiàn)的。因為鎖扣還在別著,拍完該門的現(xiàn)場照片后,三人便魚貫從空隙里鉆了進去。在屋內,李才生仔細地看了看那扇吊著的門,發(fā)現(xiàn)因為用力太大,門榫有一半已經被劈開,剩下的一半被用力地從凹槽里拖出來,這樣才騰出個夠一個人出入的空間來。
再次拍照,提取,一切忙完后,李才生站在里面示意其中一名民警到外面把門鎖扣打開,他自己從正面撐著那扇破損的門。就在鎖扣打開的一瞬間,李才生突然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向自己身上襲來——那扇門即將砸到他的身上。站在旁邊的另外一民警手疾眼快,立即抓住門并朝自己方向拉去,李才生也趕緊雙手用力,才算把門頁穩(wěn)住。
“我的個乖乖,這個門是個啥材料的,這么重?”那名民警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說道。李才生沒有說話,他在回憶著剛才和王香饃的對話。
火災現(xiàn)場沒有啥有價值的線索,和王香饃的談話也沒有斬獲,兩名民警似乎有點泄氣。李才生卻感到收獲不小?!白?,我們再到火災現(xiàn)場周邊去看看,然后再走訪一下周圍群眾?!崩畈派贿呑咭贿叞才胖?。
他們圍著王香饃家轉了一圈,還真是發(fā)現(xiàn)了新情況。距離火災現(xiàn)場約七十米處,李才生發(fā)現(xiàn)了半包黃金龍煙,并且在不遠處還有一個打火機。這種煙商店里零售價是三元錢,平時農村里抽的人比較多。他吩咐兩名民警:“裝起來,回去驗指紋,提取檢材?!?/p>
周圍群眾走訪無功而返。就在三人覺得沒有其他線索時,走在返回的半路上,一位在山上拔草的大叔透露了一個重要消息:“王香饃和一個木匠的關系不一般,我們這一條溝里的人都知道。只是他們附近的人都是親戚,礙于面子不好說出來罷了?!?/p>
“原來是這樣?!崩畈派偷匾慌拇笸?。
目送著三名警察走下山,王香饃才轉身回到家里。她一個人坐在堂屋中間,剛才她差點兒說出黃司公的名字了,不知道李所長有沒有懷疑。其實王香饃不愿意也沒有理由懷疑黃司公,但直覺告訴她,除他之外沒有人會干這事。
那年的第一次相遇,就讓二人走上一條無法自拔的路。其實一開始,黃司公根本不知道干活的是王香饃家,他也是經人介紹。直到看到她本人,黃司公在心里說“壞了,壞了”。二十年前的一幕是他這半輩子最大的夢魘,多少次夢中他又回到了家鄉(xiāng),被王家打得死去活來。所以,之后他一直在外流浪,很少回家。就連父母過世,他也是回到家中處理完后,就匆忙走了。
在內心里,他不怪王香饃,甚至自始至終都一直在掛念著她。這么多年,也曾遇到過合適的對象,但黃司公都沒有成家。在他心里,滿滿的都是王香饃,只是這種掛念每每被那場浩劫給沖得七零八落,他不敢想下去。
那年到王香饃家干活,原本他是想著趕緊把活干完走的,但王香饃的熱情讓黃司公感到心里暖融融的:“這才是家的溫暖,有女人,有家真好!”每頓桌上桌下地伺候著,黃司公有點留戀了。
一個星期后,活快要干完了。這時,劉螳螂接到鎮(zhèn)上一家建筑隊的邀請,要他去刷涂料,估計得兩三天。臨走時,劉螳螂還給王香饃交代,木匠走時別忘了付工錢,人家活兒干得漂亮。
這也是一個月圓之夜,王香饃和黃司公坐在院子里看著對面的山頭,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也許是明天就要走了,也可能整個院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相互之間竟然不知道說啥了。
沉默了一段時間后,王香饃把椅子一搬,說:“外面有點涼,坐屋里去?!备谒纳砗螅S司公一瘸一拐地進了屋。過門檻的時候,黃司公被絆了一個趔趄,頭一下子頂在了王香饃那對碩大的胸脯上,把她也頂?shù)煤笸肆藘刹健?/p>
黃司公臉漲得通紅,連忙搓著手:“你看這事搞的,多不美,我真不是故意的。”看著他手足無措的樣子,王香饃突然覺得她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個學校里壞壞的、卻有點可愛的黃司公。她拉著黃司公坐了下來,然后用手把他那條殘疾的腿的褲子拉起來,輕輕地用手撫摩著。
“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蓖跸沭x喃喃地說道,并輕輕地啜泣起來。
“可不要這樣說,這都是命!”黃司公有點手足無措,他想把王香饃的手拉開,沒想到王香饃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攥得緊緊的。在掙扎了兩下之后,黃司公放棄了,任憑這雙溫柔的手在自己布滿老繭的手上摩挲著。
“你這么多年沒有過女人?”看著黃司公一直在那兒瞎忙乎,王香饃愕然地問道。
“嗯……”黃司公頭也不抬,只從嗓子里傳來一聲低沉的聲音。王香饃突然間有點感動,她一下子坐起來,翻身把黃司公壓在了身下,引領著他慢慢地走進了溫柔之鄉(xiāng)。
劉螳螂回到家里的時候,黃司公已經走了。王香饃告訴劉螳螂,這幾天自己做飯累到了,疲勞得很。她整整在床上睡了兩天。又過了一個月,劉螳螂聽了王香饃的話,去天津打工了,他要掙錢,將來給兒子結婚用。
5
李才生再次來到王香饃家,是那盒黃金龍煙上的指紋鑒定結果出來后。一進門,他直入正題:木匠是不是叫黃司公?現(xiàn)在在哪里?
當然李才生也沒有把握說黃司公是縱火嫌疑人,但只要和案件有關,每個人都有接受調查的義務。王香饃知道再多說也沒用,便把黃司公的電話給了他。
“那天晚上,你家里除了你和孫女,究竟還有誰?”李才生突然這么一問,把王香饃嚇了一跳。他這么問,是有充分的證據(jù)。就憑著能把那沉重的門榫劈開,他自己也不敢保證有那么大的力氣,何況她一個婦道人家。
“你咋啥都知道?”王香饃悻悻的地說道,“是我表哥在這兒收黃姜,天晚了就在這兒歇。后來不是失火了嗎?我怕別人說閑話,就讓他趁夜走了。”
聽了王香饃的話,李才生覺得自己懷疑的事情有點眉目了。
泉水派出所里,民警給黃司公做了人身檢查、提取了指紋后,讓他坐在了李才生的對面。
“還記得我不,黃司公?”李才生笑嘻嘻地和他拉起了家常。
“咋不記得?你小時候聰明,上學早,學習又好。你看現(xiàn)在都當大官了,哪像我們混得都走不到人面前?!秉S司公卑微地說著。
“我也不是啥官,算是混碗飯而已。平常百姓家過日子,誰還不遇到點事?遇到事都會找我們,那我們就得管啊?!崩畈派贿吅退闹页#贿叞言掝}朝案子上引,“你看,前幾天咱們的老同學,也是你當年的戀人,家里不就被人放火給燒了嗎?為這事我們派出所上下跑了好幾趟?!?/p>
“這事我也聽說了,你們也真是辛苦?!?/p>
“你平時不回家里住,都在哪兒住?。俊?/p>
“我經常在外地打工,每年快過年了回來,東家住一晚,西家住一晚的。反正自己一個人,哪兒都能對付?!?/p>
“這些年咋不成個家呢?”
“當年丟人的事你也知道,后來鬧得全鎮(zhèn)的人幾乎都知道了,不好找。唉,現(xiàn)在老了,也不想那些事了?!?/p>
“想開些,那種事放到現(xiàn)在就是個自由戀愛。如今法制社會了,動不動欺負人、打架斗毆的事也不會發(fā)生了,那是要付出代價的?!崩畈派€在勸慰著黃司公,他隨手從身上掏出一根煙遞給他,“王香饃家的事,估計以后還得要找你,到時候你隨叫隨到就行?!?/p>
“那沒得問題,我這兒隨時聽你召喚?!?/p>
走出派出所,黃司公擦了擦頭上的冷汗?!斑@個小時候看起來靦腆的小白臉,現(xiàn)在變得這么厲害,咋一下就懷疑到我了呢?管他呢,反正我也沒把柄落在他們手里,誰看見我放火了?沒燒死這個騷婆娘,便宜了她。”
提起王香饃,黃司公現(xiàn)在還是一身的恨意。他恨她不該朝三暮四,不該背叛當初兩個人定下的承諾,讓自己白白付出了這么多年。
黃司公承認,自從第一次在王香饃身上嘗到當男人的滋味后,他已經離不開她了。他恨不得每天晚上都耽擱在王香饃的身上,抱著她睡覺。然而,現(xiàn)實是人家已有了男人,也有了家庭。
出于內心的愧疚,王香饃對黃司公提出的要求都盡量滿足。為了給他騰位置,她還把自己的男人支到外地打工去了。但是要說現(xiàn)在離婚跟黃司公過,王香饃從內心里不愿意,她舍不得自己的家,也受不了世人的唾沫星子,并且也覺得對不起劉螳螂。所以,兩人在商量了好多次后,最后定下一條規(guī)定:在劉螳螂不在家的時候,黃司公可以定期來和王香饃約會,黃司公這輩子也不成家,只對王香饃一個人好。
就這樣,兩個人按照這個約定相安無事地過了十余年。在這十余年里,黃司公把王香饃的家當成了自己的家,平時出去掙的錢也交到了她手里。而王香饃也把黃司公當成了自己的男人,每次他來的時候,她都變著花樣給他做吃做喝,給他精神和身體上的愉悅。劉螳螂也曾經聽到過風言風語,但他不信,也不敢質問王香饃,怕惹怒了她丟下自己不管了。
而讓黃司公憤怒并且鋌而走險,是前幾天的一個晚上。那天在鄰村干完了一天活,黃司公有點想念王香饃了,趁著酒勁便決定晚上回去看看。走了三公里的山路,來到了那個熟悉的小院里。他抬起手,正準備敲門時,卻聽見從屋里面?zhèn)鱽硪粋€男人的聲音。
一開始,他以為是劉螳螂回來了。但聽了一陣后,發(fā)現(xiàn)這不是劉螳螂的聲音。“這騷婆娘竟然跟別的男人好上了。”想想這輩子自已為了她付出的代價,黃司公一時怒從心頭起,恨意倍增。他準備破門而入去問個究竟?!拔彝现粭l殘腿,肯定打不過對方,要是吃虧了咋辦?”黃司公轉念一想,不如把這對狗男女燒死在家里,反正這深更半夜里,也沒人看見。即使燒不死,等村里人來救火時都會看到她家里有野男人,也讓她臊臊臉,看她以后咋做人。
想到這里,黃司公輕輕地把門從外面別上了,然后點起了一根煙,走向了廂房。
6
李才生再次把黃司公傳喚到派出所里的時候,直接把他帶進了訊問室里。
“黃司公,王香饃家失火的那天晚上,你有沒有去過魚腸村?”
“沒有,我一直在流頭村給人家砌石坎,那里有人可以證明?!?/p>
“當天放工后,晚上你都干了些啥?”
“晚上吃過飯后,我一直在臨時租住的屋里看電視,沒有出門?!?/p>
“吃過飯后大約幾點?看的啥電視?”
“應該是八點半左右,好像是江蘇臺播放的《亮劍》。對,就是這個電視劇,我喜歡看戰(zhàn)爭片?!?/p>
李才生打開手機,搜索出江蘇衛(wèi)視當天的節(jié)目播放表,卻沒有黃司公所說的那部電視劇。他把手機拿到了黃司公的面前:“還有啥說的?”
“那可能是我記錯了,也許不是這個臺。”黃司公鎮(zhèn)定自若。
“好,咱們先不說這個問題,你看看這個是不是你的東西?”
李才生又從抽屜里面拿出那半盒黃金龍煙和一支打火機??吹侥前氚鼰?,黃司公知道那確實是自己的東西。那天晚上回家后,他自己也曾找了半天,但始終沒有找到,沒想到會在李才生手里。但他現(xiàn)在不能承認,否則就是承認自己當天晚上去過現(xiàn)場。
“這不是我的。農村里抽這種煙的人多得很,你憑啥說這就是我的?”
“憑啥?就憑這個。”李才生從桌上拿起一張紙,放到黃司公的面前,“這是剛從縣公安局拿回來的檢驗報告,這上面的指紋和你的指紋相吻合,這下你承不承認?”
看著白紙黑字,然后還有鮮紅的公章印,黃司公像是被抽了筋的死蛇,縮在審訊椅里。在低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后,黃司公突然抬起頭,看著李才生,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耙蝗俗鍪乱蝗水?,火就是我放的。誰讓那個女人說話不算話,騙我這么多年呢?”
“好吧,先把個人感情放到一邊。說說你是怎么放火的?!?/p>
說起放火這事,黃司公還真的很費了一番心思。在王香饃家里前后生活了十余年,家里每個地方擺的啥東西黃司公都知道。
那天晚上,盛怒之下,黃司公準備放火的,但他怕明著放火被人家發(fā)現(xiàn),自己瘸著腳又跑不快。后來他想起曾經看過一部電視劇,里面有一個橋段就是用煙頭慢慢引燃的,他決定試一試。多年的木匠生涯使黃司公知道刨花很容易點燃,而且在王香饃家的廂房里,堆放著許多刨花,都是自己平時積攢下來的。
趁著朦朧的月光,黃司公來到了廂房,他狠咂了一口煙,把煙頭上的火燒到了最大,然后把煙丟進了那堆刨花里。之后,他大搖大擺地離開了廂房。走出一段距離后,黃司公坐在地上,遠遠地看著王香饃家?guī)康幕鹦且稽c一點變大。到最后躥出火苗來,他才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租住的地方。
審訊結束后,李才生又告訴他:“據(jù)王香饃說,那天晚上是他表哥借宿在他家,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現(xiàn)在,我以老鄉(xiāng)的名義問你,你這樣做蠢不蠢,冤不冤?”
走出審訊室,李才生聽到了從里面?zhèn)鞒龅狞S司公的哭聲。
轉眼間,到了菊花飄香的季節(jié),黃司公一審即將判決。他托人從看守所里給王香饃捎來話,想讓她去看看他。
但黃司公直到被投送到監(jiān)獄里,都沒有看到王香饃。那時候,王香饃正在對面的山上菊花地里,揮舞著鐮刀拼命地割菊花,她說要把這些菊花全部挖斷根,冬天把這塊地開出來,來年春季種上莊稼。然后,不讓李螳螂再出遠門了,她要陪他在家里種地。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