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鴻伏
1939年隆冬,劉務的祖父趕著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驢從北向南,踏著咔嚓作響的冰凌,穿過寒風凜冽的平原,徒步走了500華里,最后饑寒交迫昏倒在南方的某個荒野。一位砍柴的老漢收留了他,祖父得以靠砍柴為生,后來在當地娶妻生子,成為平原上南下的劉姓一支。劉務那位樵夫祖父,直到死也再沒能回到平原上的故鄉(xiāng)。
劉務5歲時祖父死了,什么也沒有留下,除了一把缺牙露齒的柴刀和一本沒有封面的線裝家譜。家譜是麻紙印制的,老舊發(fā)黃,比一塊磚還厚。家里人沒有幾個能識文斷字,所以那本家譜便一直高掛在屋梁的一個竹籃里,落了半寸厚的灰塵。等劉務能看懂家譜的時候,已經是16歲的少年。劉務雖然知道祖籍是在北方平原上某個村落,但他卻覺得自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在他血脈里流著的,不是什么平原人的慷慨豪邁,而是南方人特有的多愁善感。劉務愛讀書,但家里沒有錢供他讀書,他高中沒有畢業(yè)就進了一個黑磚廠打工,隨身帶著家里唯一的這本字書。
落雨天不能做磚的時候,劉務便躲在長著綠霉的被窩里翻看家譜。
有一次,翻著翻著就忽然發(fā)現這本厚厚的家譜里竟還夾著一張紙片,上面用蠅頭小楷寫著好多字。剛開始劉務還以為是祖父或比祖父更老的什么人留下的秘密藏寶圖之類的東西,心里起了一種極大的好奇,就把那張紙對著塑料雨棚裂口瀉出的光亮,看了個仔細:
“我劉姓一脈籍貫信陽府二十里鋪白犀村老君廟楓樹下,先祖創(chuàng)業(yè)艱難,守成不易,天災人禍頻仍,流衍九代而散,枝枝葉葉,分隔各處。天意如此。今落根南方,望后代子孫勿忘根本。民國三十八年秋,劉希夷筆。”
劉希夷就是劉務的祖父,一個山里砍柴的窮漢,卻取了這么文雅的名字。少年把頭仰在破磚做的枕上,呵呵大笑。搞半天原來是寫的這個,祖籍信陽府?還老君廟?!劉務不知道那個平原上的祖居之地長啥樣子,他從來沒有去過北方,更別說什么信陽府二十里鋪了。少年就想,這個二十里鋪,聽起來好像電影里的地名,有點意思。
祖父似乎是讀過書的。毛筆字也寫得好,至少比自己寫得好,自己連毛筆都拿不穩(wěn)。劉務這么想。
劉務還想,祖父竟然讀過書,那祖父的父親即自己的太爺爺也一定讀過書而且應該不是窮人吧?那么祖父是什么原因被迫遠走南方的呢?祖父生前從來沒有提起過老家過去的事。劉務覺得這簡直就是一個謎。祖父曾經說過,他來南方是民國二十八年(1939)的事,這張紙寫于民國三十八年(1949),也就是離開北方10年之后。劉務忽然記起在學校里老師曾經說過,歷史都是迷霧,祖父南下的具體原因,可能就是這個意思了。既然是迷霧,劉務就懶得再去想它。
劉務從潮而霉的棉被里鉆出來,尿脹難忍。因為棚外雨聲稠密,懶得打傘出門,就掏出小雞雞,從雨棚的一個破洞里戳出去,很痛快地撒了一泡尿。
陰雨連綿的南方丘陵,在薄薄的一層雨霧里昏昏欲睡,鷓鴣的叫聲很孤單,忽遠忽近。少年在心里說:這是一種很神秘的鳥啊,從來只聽過它的叫聲,卻沒有人見過它長什么樣子。
因為天氣的原因,已經有好多天沒活干了,磚廠效益不好,工友們紛紛議論說老板欠錢跑路了。大伙有半年沒有領到工資,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劉務卻沒有特別犯愁,想,天無絕人之路,這世上有幾個是被餓死的呢?只有病死和懶死的人。何況他也不太相信老板真的跑了。
他看見另外幾位閑得蛋疼的工友正在磚窯那邊的雨棚里打牌,這個漫長的雨季真是讓人煩悶啊。少年劉務感覺很無聊,就唱起一支在老家學過的山歌:
對門的姐兒臉盤子白咧
小哥我想上去打一啵哎
對門的姐兒奶包子翹咧
小哥我想上前摸一摸哎
對門的姐兒屁股溜溜圓咧
小哥哥我
夜子里做夢夢見它哎
……
劉務發(fā)育得遲,才剛剛變音不久,他的嗓音聽起來有點嘶啞,還有點兒怪,那歌聲在雨霧里像一條騷狗子一樣竄來竄去,轉彎抹角往人的耳朵里鉆。
劉務坐在露雨的工棚里唱,山上的鷓鴣躲在濕漉漉的樹枝上唱,好像寂寞的應和。
對門棚子里打牌的人停下手來,聽少年人唱歌,聽完了,說:這歌唱的咋就讓人心里慌得緊也恓惶得緊哩!
劉務聽見,就閉了嘴,回味了一下剛才唱的歌詞,心里果然也有些發(fā)慌。他聽到自己胸腔里怦怦響,就一個人笑起來。
劉務想:自己或許是該離開這鬼地方、這鬼天氣了。
可到哪兒去呢?
劉務的頭腦有些昏昏沉沉,掏出一角錢一包的大公雞牌香煙,用火柴點燃了,用力吸一口,一支煙竟燒去一半。
抽完煙,劉務又把那本家譜拿出來翻看,他找到祖父劉希夷留下的紙片,在淅瀝的雨聲里,慢慢讀了一遍,又讀一遍。他忽然對北方的平原和那個叫二十里鋪的地方產生了一種別樣的遐想。
就從雨棚里用力朝北方的方向望去,視野里只有一派朦朧的山影向沒有盡頭的遠處延伸。劉務想,祖父的北方應該躲在無盡的山脈那邊吧?它到底有多遠呢?
夜幕降臨的時候,雨愈發(fā)密集起來。
劉務晚上做了一個夢,他夢到了北方的平原。在劉務的夢里,平原是鋪開的一張大紙,坦蕩無垠,而且有著光滑的質感。他看到祖父的村莊像一個黑色的小數點,自己從這張大紙的某個角度飛一樣劃過,落在一片莊稼地里。兩只正在交配的蟈蟈被他嚇了一跳,迅速躲到闊大的苞谷葉子下面去。祖父的村莊分明就在不遠的地方,幾乎可以望見一些老舊的屋頂了,可劉務費了很大的力氣也無法接近,夢里的劉務很是煩惱。
半夜的時候,劉務在恍惚中被一陣刺痛驚醒,感覺有一根很硬的東西從后面直接插進了自己。他本能地用手朝身后揮去,手卻被死死箍住,想掙扎著爬起來,立即身子也被人用力壓住。他全身動彈不得,屁股卻鉆心地疼痛。劉務張開嘴叫一聲:“救命!”發(fā)現自己的嘴巴也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驚嚇和銳利的疼痛讓他很快就昏迷了過去。
等劉務從那個漫長的噩夢里醒來,已經是上午10點鐘。他艱難地從門板搭成的床上爬起來,看見骯臟的被褥上布滿了血跡。雨棚里已經空空如也,那幾個傷害他的工友不見了蹤影。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劉務很想大哭一場。但劉務沒有哭,他要哭給誰看呢?磚廠似乎已空無一人,只有一條流浪狗在雨水里滿腹心事地低頭從門口走過,它連望也沒有望劉務一眼。
一定要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但劉務不甘心就這么走。他差不多已經身無分文,他必須找到老板,討回自己的工錢!
劉務開始一次一次撥打老板的手機。
可老板的手機卻由“不在服務區(qū)”,最后變成了空號,劉務有些絕望了。
他不知道還能為自己做些什么,或者應該做些什么。他打開手機百度,搜索磚廠離老家的距離,上面顯示是486公里??诖锍藥滋斓娘堝X,根本沒有買票回家的錢了。就近再找點臨時工干吧,這附近除了這個黑磚廠,再沒有打工的去處。頭腦里一片混亂之際,他忽然想到了祖父的平原。在百度里查到的結果,給了他一點小驚喜,發(fā)現信陽倒比回家鄉(xiāng)近了很多。劉務相信北方的平原上一定也有磚廠,而且應該比南方山區(qū)的要大。南方人不可靠,狡詐,不守信用。北方人豪爽。這是祖父曾經說過的。劉務知道,打工都往南方去,南方容易掙錢,他們村里就沒有去北方的??赡睦锊皇谴蚬つ兀坎还苣戏竭€是北方,能養(yǎng)活自己這張嘴就行。更重要的是,劉務心里特別想去看看北方的平原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如果可能,也許可以找到祖父的胞衣地,找到自己的根。
劉務下了很大的決心。
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衣服和被褥,提著從家里帶來的那個黃色大挎包上路了。
走出磚廠的時候,劉務看到一垛垛、一排排燒好的紅磚和制成磚胚的半成品碼在積水很深的田坪里,而村莊不遠處的一些屋頂正升起乳白的炊煙,幾棵早開的李樹和桃樹在微冷的春風里綻放著雪一樣的白、血一樣的紅。他心里忽然非常失落和傷感。
劉務離開磚廠時就想好了,自己一路上應該打臨時工北上,盡量不搭車少花錢,節(jié)省一個是一個,無論如何也要堅持走到北方的平原,走到那個叫信陽的地方。
他開始一直朝北走,方向不確定的時候就用手機導航。中途還在一個路邊攤買了饅頭充饑。公路上跑著無數的大車和小車,那些比房子還要大許多的載重汽車,帶著令人驚恐的呼嘯從身邊風馳電掣而過。劉務不敢在高速公路上行走,他提著那個黃色大挎包走在和它平行的老公路上,這樣就不會走太多的彎路,不會偏離目標太遠,而且可以節(jié)省許多時間和腳力。劉務對于自己的這個決定很得意,他相信自己行走江湖完全沒有問題。劉務想,如果自己真的用兩條腿從南方走到了北方,回去就可以在鄉(xiāng)親們面前吹吹牛了,而且這也是對自己很好的磨煉吧?路上很累很餓了的劉務,一想起這些,兩條腿就有了力氣。下午6點多,劉務來到一個開滿油菜花的村莊,他不知道這村莊叫什么名字,卻仿佛很熟悉。那些黑瓦白墻的房子,搭在小溪上的木板橋,還有田埂上緩緩移動的大水牯,看起來都很親切。油菜花開得滿山遍野,像天上落下的云彩,濕漉漉的田野上空到處忙碌著采蜜的蜂群,它們嗡嗡嚶嚶的叫聲讓劉務想起了家鄉(xiāng)春天的田野。劉務站在這個陌生的村莊的油菜花里,有了一種回家的錯覺,但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個過客。
劉務北上的第一個夜晚,就借住在這村莊一個獨居的老漢家里。老人告訴他,家里人基本上都南下打工去了,只有自己一個人守著房子和幾塊菜地。老人很高興有一個過路的小客人來家里陪自己說說話,在園子里割了青菜,還煮了臘肉。吃飯的時候,老人說劉務很像他正在縣城讀高中的孫子。劉務覺得和老人很投緣,陪著他說了很多話,但劉務第二天一早就離開了這個村子和留宿自己的老人,因為這里離北方還很遙遠。劉務走時,老人有些不舍,塞了好多吃的給他。當時劉務差點哭了,他想起了死去多年的樵夫祖父。
劉務一點也沒有耽擱,路上除了偶爾幫人打些臨時工,比方說,幫人洗洗車,或者搬運一些貨物之類,他一直在朝著北邊的方向行進。沿途找最廉價的小旅館搭鋪,有時候也會為了省錢而隨便睡在某一個橋洞或者被人廢棄的路邊草棚里,總之是隨遇而安。劉務每次睡在野外的時候,都做夢,夢里有時候能看見北方的大平原,但夢里的平原很模糊,并不真切,仿佛只是老家土場的無限放大。
走到第8天的時候,劉務的雙腳打起了很多血泡,并且血泡已經灌膿,只要腳掌著地就鉆心地痛。這就大大影響了劉務向北的進程和速度,他對此很是惱火。劉務決定就近先找一份工作,一邊打工一邊等腳上的血泡消了再走。在湖北與河南交界的一個插花地帶,劉務停止了他的行走。這是一個很熱鬧的集鎮(zhèn)。他在小鎮(zhèn)西邊角落找到一個叫一朵云的家庭旅館安頓下來,10塊錢一晚。這家旅館的老板是一個畫著豬血一樣猩紅嘴唇、染著亂蓬蓬紅頭發(fā)的矮胖女人。濃妝艷抹讓她看不出實際年齡,整個看上去就像一團滾動的火球。劉務跟她打聽哪里有事做,老板娘一邊抽著煙,一邊色迷迷地仔細打量這個外地少年,很快她就笑了:看你像個剛出道的雛啊,想賺錢?你能做什么呀?劉務說:我什么都能做的。老板娘說:還真有能賺錢的事,就看你愿不愿意做了。劉務很豪氣地說: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我都做得來!老板娘:那你等著。劉務覺得,這個矮胖女人的眼睛里冒出來的邪火真能把人給燒焦了,他身上起了好多雞皮疙瘩。就想:這女人看上去像哪個洞里跑出來的妖精呢!老板娘叫一個禿了頂的老男人給劉務的房間送了熱水,還換了干凈床單。
劉務借來一個塑料盆,在房間里用熱水泡腳,感覺舒服多了。打開柜子上那個黑白小電視機,正在放一個動畫片,聲音嘈雜,屏幕上滿是雪花點,劉務覺得很無聊,就出了旅館的門,到集鎮(zhèn)上去閑逛。
劉務看到街道兩邊的樹上落滿了烏鴉,它們無所事事地扇動著黑色翅膀,用粗啞的叫聲吵鬧、交談,會毫不客氣地把一坨坨的鳥屎拉到人們的頭頂上去。街道上走過的人一邊躲避著從天而降的烏鴉屎,一邊大聲詛咒著,樣子很滑稽。一個在街邊曬太陽的老頭,歪戴著破斗笠,斗笠上落滿了白色的烏鴉糞便,他仿佛睡去,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劉務不喜歡烏鴉,覺得這是一種不吉祥的鳥,在他的家鄉(xiāng)連一只烏鴉也沒有看到過,天空和山野許多年前就已絕了烏鴉的蹤跡。他不知道這個奇怪的小集鎮(zhèn)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烏鴉,難道是南方和北方的烏鴉都來這里集結了嗎?
劉務一瘸一拐地走在人群里,個子瘦高瘦高的,不太像一個南方人。他的臉輪廓分明,鼻梁挺拔,帥氣中帶一點憂郁氣質。一群跳廣場舞的老頭老太看見他走過,嘻嘻哈哈朝他大聲打著招呼,喊:帥哥,來來,陪我們跳舞,跳一曲給5塊錢!劉務就停下腳,望著他們答非所問地說:這地方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烏鴉?一個老頭邁著鴨步走過來,抬起腦殼問劉務:難道你不曉得這里是烏鴉鎮(zhèn)嗎?劉務搖搖頭,一臉懵懂:不曉得。老頭一張皺巴巴的臉忽然夸張地拉長拉扁了,像湄公河上的魔鬼魚。劉務嚇了一跳,回頭看那些跳廣場舞的人,也都變成了一張張人形魚皮,他們的嘴張得無限的圓,仿佛在咆哮著,但劉務卻什么也聽不見。
劉務覺得這個小鎮(zhèn)有點古怪,像網絡上流行的情節(jié)荒誕的玄幻小說。劉務神思恍惚,迷迷糊糊中似乎走出了集鎮(zhèn),來到一片很寂寞的荒野,草叢和灌木里東倒西歪著許多墓碑,它們似乎都上了年紀。劉務一個人在荒墳敗草間胡亂行走,頭頂上有無數的烏鴉在盤旋,它們幾乎遮住了半個天空,劉務能嗅到彌漫在空氣中的那種烏鴉身上特有的腥臭味。夕陽的光線無力穿過那些黑色的翅膀,大地上陰影濃重。仿佛某個人的預言:天上的燈熄滅了,大地覆蓋死神的黑披風。
劉務抬頭望天空中紛飛的鴉群,卻驚奇地看到了老板娘的臉!那臉刷著一層很厚的白粉,猩紅的嘴像爛進去的洞,洞口噴出一個個煙圈。她將熱氣騰騰的一對肥乳壓向劉務時,劉務驚駭至極,大叫一聲要逃。
原來卻是夢。
劉務睡在客棧的6人床房間,另外5個床鋪卻空著,這里的生意似乎不是很好。劉務醒來睜開眼睛時,并沒有看到老板娘,更沒有看到烏鴉,房間里當然不可能有烏鴉!劉務苦笑了一下,對自己說:這真是一個奇怪又荒唐的夢呵。
看墻上的掛鐘,指著夜晚9點3分15秒。肚子有點餓,今天大約只吃了一個烤紅薯,在集鎮(zhèn)一個老頭的推車上買的,5角錢一斤,那個烤紅薯3斤多一點,花掉劉務1.5元。加上住店10元,差不多花光了他口袋里僅有的積蓄。劉務原本不打算住店的,想隨便找個橋洞或者能夠遮風擋雨的地方睡一晚再往北走。他問過集鎮(zhèn)上的人,這里到平原不會太遙遠,應該只有5天或6天的路程了。劉務在問路的時候,鬼使神差抬眼就看到了這個叫一朵云的客棧,他一看到這客棧的名字,就忍不住要住一晚,哪怕冒著餓肚皮的危險。劉務莫名其妙地喜歡這個客棧的名字,覺得很特別,仿佛自己也是一朵孤獨的云,從南方飄向北方。劉務想在這個集鎮(zhèn)找個臨時的活干,賺足5到6天的吃飯錢就可以,到了平原再看情況,說不定就可以找到一份比較長期的活兒來養(yǎng)活自己,甚至能寄點錢回去給爸媽補貼家用呢。
劉務躺在床上正想著打工的事,忽然聽見門響,看見那個禿頭的老男人領著三個民工模樣的人進來,聽口音像是北方人,但不曉得具體是哪個地方的。劉務一下子變得興奮起來。等他們安頓下來,劉務就問一個剃著板寸頭的大個:大哥,您是北方人嗎?大個子正坐在床上抽煙,聽劉務問他,彈了一下手里的煙灰,有些不耐煩地說:俺們河南的,咋了?小兄弟,你南方人?劉務笑了:是呢,是離這里很遠的南方,我老家都是山,沒有平原。我想去看看大平原,我的祖父是信陽二十里鋪的。三個河南人聽了,都很認真地打量這個南方少年,對他充滿了好奇。板寸頭的大個問劉務:我們都去南方打工,南方能掙錢呀,你不需要賺錢嗎?劉務說,我只有16歲呢,沒有身份證,到哪里都只能打黑工,只能到小煤窯挖煤或磚廠做磚什么的。我想去信陽找個磚廠做工,順便找找祖父的出生地。我很想看看平原長什么樣,二十里鋪長什么樣。大個子齜著一口煙牙笑了:到底是少年人,有夢想!信陽有沒有磚廠我不知道,二十里鋪啥樣子我也不知道,但一定有平原,你也一定能找得到二十里鋪。大個子幾乎喜歡上了這個比自己弟弟還小的南方少年。劉務也笑,說,謝謝大哥!祝三位大哥到南方發(fā)財呀!
第二天一早,劉務起床,三個河南人已經離開了客棧。劉務去找老板娘,他想問問能不能幫自己找點事做。
老板娘正在翹著屁股捅煤爐子生火燒水,看見劉務,便笑:我說小帥哥,起得早的鳥兒有蟲吃呀,你起這么早干嗎?找事做可不是一下子就找得到的,你又沒有身份證,別人也不敢收留你。我昨天跟你說有掙錢的活兒,那是開玩笑的呢,有些事,少兒不宜,我也不想缺了陰德。這樣吧,你要不嫌工資少,就在我這小客棧幫幾天忙,包吃包住,每天40塊,怎么樣?
劉務沒有想到老板娘肯這么幫他,就脫口而出:老板娘你比我親媽還好呢!
老板娘說,你的嘴很甜嘛!問劉務:這么小為啥不讀書,要跑出來打工???劉務說,家里太窮唄,讀不起,也不想讀。劉務就問要自己做什么事。老板娘說,那個老馬(禿頂男人)家里出了點事,一早回去了,幾天不得來,正好你來頂替他的工作。就是領客人進房間,送開水,打掃衛(wèi)生,疊被子,還有燒水,等等,你做得來吧?劉務老老實實地說,你剛講的這些事兒,只有疊被子我不太在行。老板娘笑了:我可以教你。
能留在一朵云客棧做工,劉務很高興。他站在客棧的門口仰起腦殼看天的時候,正好有一朵云從空中飄下來,落在他的左肩。滿心歡喜的少年,這個時候完全忘記了自己腳上的血泡。他的心,忽然有一種平原的遼闊,而且暖和。
第五天老馬回了客棧,老板娘看劉務腳上的泡還沒有好徹底,就又多留了他一天。第六天早上8點,劉務收拾好隨身的衣物和心情,去向老板娘告別。老板娘卻不在前臺,只有老馬。老馬說,老板娘講了,你小小年紀出門在外,要注意安全,外面不比在家里。到了北方如果找不到事做就趕快回去,莫叫爸媽擔心。她說她不見你了,怕自己會難過。老馬從柜臺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這是老板娘給你的工資,拿著。
劉務拿了信封,低頭匆匆離開客棧,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那個禿頂的老馬。
劉務幾乎是懷著一種朝圣的虔誠一路北行,走公路,繞鄉(xiāng)間小道,許多時候也會迷路,走得孤單、辛苦,也走得快樂。他向各種各樣的人問路,有信手亂指的,讓他吃足苦頭也耽擱了腳程,但運氣好的時候,甚至可以捎帶一段順風車。一個人在路上,走過沒有人煙的荒野和安靜的村莊,也走過那些熱鬧的市鎮(zhèn)。越靠北邊走,他就越發(fā)現,眼前的山脈一天天矮下去,土地愈來愈寬敞平坦,呼吸到肺里的空氣,不再像南方那樣濕漉漉的了,微風里帶著泥土特有的香味。劉務想,也許自己離目的地已經不會太遙遠了。那個心心念念的大平原,會以怎樣的面目呈現在自己的眼前呢?那種廣袤一定是沒有辦法用言語形容的吧!春暖花開,鳥兒飛鳴,有木頭搭建的紅房子和豎立著轱轆的水井,有無邊無際的青紗帳,太陽還沒有落下去,月亮就升起來。但劉務還是覺得自己特別缺乏想象力,想不出大平原的真實樣貌。但這也沒有關系,自己很快就會抵達它的邊緣而且會深入到它的內部,成為它的一棵莊稼、一粒泥土或者一只蟈蟈什么的。劉務心情不錯,他的腳步輕快而有力量,一路上吹著口哨,走走看看,倒不覺得累。他覺得自己就是大地上的一個獨行俠或者過客,是別人眼里的路人甲,這種感覺很好。劉務不是那種感情特別豐富的人,他也沒有讀過很多書,但劉務在行走中,常常會被某一個場景、某一件事或某一處風景所打動,有時候甚至會為雨后的一朵落花、天空里的一聲鳥叫,無端地感動落淚。倒不是因為多愁善感什么的,也就是內心有所觸動罷了,內心里似乎有一根柔軟的線牽扯著他的神經。
到達南陽地界的時候,夜幕已經籠罩了大地,劉務這一天行走了將近40華里。
劉務準備打尖落腳的這個地方叫吳鼻屯,位于湖北和河南兩省交界處。這地方很平常,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村落,路過的外鄉(xiāng)人轉過背就會把它遺忘,而且不會多看它一眼。但劉務卻在這里很偶然地遇到一對盲人夫婦,他們當時正在屯子的一個土坪準備表演。土坪上圍著很多人,老頭老太太,還有婦女和小孩,他們都坐在那種條形板凳上,嘻嘻哈哈,打打鬧鬧,顯得興高采烈。
男人個兒不高,微胖,看上去挺結實,50歲上下,坐在一個高的方凳上,懷里抱著二胡,腳踩云板。他老婆拿著一個小小的手鼓,鼓上系著紅綢帶。等土坪上的人稍許安靜下來,演唱就正式開場了。男人拉開弓弦,敲一聲云板,算是靜場,開口說:各位父老鄉(xiāng)親,我兩口子初來貴寶地,今天要唱一段《桃花紅,杏花白》,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正所謂兩雙瞎眼,一把酸淚,浪蕩江湖,謀飯不易,請多多捧場!男人的口音是地道的河南方言。
土坪里的人聽瞎子說得可憐,就有人喊:瞎子,唱得好有賞哦!不虧待你!其他人也跟著起哄:唱得好不虧待你!
男人就一邊拉響二胡,踏動云板,一邊仰起腦殼開唱:
誰說那桃花紅
誰說那杏花白
瞎瞎地活了這輩輩
我可沒看出來
太行山你就開花
走也走不到頭
山路你就開花
漫天天你就長
太陽開花是甚模樣呀
這輩子費思量
胡琴琴那個開花
咯吱吱那個響
父母養(yǎng)育我費心腸
兄弟情難忘
梁柱柱那個開花
撐起一間間房
下輩子好歹要睜開眼
看看這溝和圪梁
……
男人的嗓音帶著哭腔,粗啞、尖厲,從低處一聲聲高上去,直到不能再高,忽然又慢慢低下來,低到不能再低,仿佛要拱進泥土里去。二胡弦子在瞎子的歌聲中大開大合,忽輕忽重,忽近忽遠,忽高忽低,云板與手鼓,此歇彼響,聲如流水。月亮早從東邊升起來,野鳥歸林,雞歸籠牛歸屋,屯子里的人們卻忘記了回家去,遠近的房子都黑燈瞎火著。
月亮下的歌者已是淚流滿面。
老人和婦女邊聽邊抹淚,特別傷心,他們是真的聽到心里去了。
劉務靠在土坪邊一棵歪脖子棗樹下聽歌,仿佛天空一片一片地在開花,月亮下的山、房子和這土場,都在開花,他的心聽得見它們開花的聲音。劉務想:一個人如果看不見,不知道爸媽長什么樣子,自己長什么樣子,不知道世界長啥樣,不知道大地有多少種顏色,不知道出太陽和落雪是什么樣子的,永遠生活在黑暗里,那種痛苦的感覺,也許就是跟他唱的一樣吧?下輩子好歹要睜開眼!這一句太悲涼了。
劉務對這兩位鄉(xiāng)間歌者起了極大興趣,很想搞清楚他們一輩子漂泊在大平原上是怎樣生活的。在劉務的印象里,盲人一般都是游走在鄉(xiāng)村與城鎮(zhèn)之間,靠給人看相算命為生,卻很少有這種盲人歌者,靠演唱討生活。劉務決定跟這對夫妻商量商量,能不能讓自己和他們一起結伴北上。
到了晚上8點鐘,土坪里的表演終于結束,盲人夫婦收了老頭老太太和婦女們在手心里捂得熱乎乎的一些零票子,鞠躬道謝。一個老太太邀請盲人夫婦到自己家去吃飯、住宿,領了他們從田埂上一步步往家走。劉務就大著膽子加入到盲人夫婦的行列中去,對老太太說:奶奶,我是從南方來的,今天趕巧路過村子,聽了他們的歌就舍不得離開,耽擱了行程,我能不能到您家里借宿?老太太看他年紀小,又長得眉清目秀,竟也很樂意招待他這個不速之客。劉務得了老太太的允許,高興得亂跳。
吃了面,聽瞎子夫婦講他們的故事。來了不少好奇愛熱鬧的鄰居,圍坐在禾場上。這對夫妻老家離壺口瀑布不遠,那地方很窮,他們都沒有了父母,自己沒有生養(yǎng),是不敢生養(yǎng),怕養(yǎng)不活孩子。一年四季在外漂泊,經常饑一餐飽一餐的。他們的故事很簡單,卻老讓人覺得心里發(fā)酸。男人說起母親去世的情景,有些傷感,就重新調過二胡的弦子,拉起《一把黃土把娘埋》:
桃花也不再紅來
杏花也不再白
一把黃土把娘埋呀
一生算交代
松木做成了棺
柏木做成了檔
大紅的襖兒穿身上
綠鞋走塵黃
大雪蓋墳地
蛤蟆車拖著你
西去的路上唱開花呀
恓惶隨她去
……
劉務長這么大還沒有聽過這么悲涼的演唱,他忽然很想念遠在幾百里之外的母親了。
這一夜,劉務在老奶奶的土炕上睜著眼睛到天亮。他的平原,祖父的平原,于今就只隔著一個夢的距離,但劉務卻有些動搖了,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沖動。劉務知道自己已經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離平原越來越近,不久就能看到那個二十里鋪長什么樣子了。也許,自己應該再堅持下去吧,不過,看過平原和祖父的胞衣地之后,自己一定要盡快回到老家去。
劉務覺得要抓緊時間趕路,早點找到二十里鋪。
劉務早上6點多就告辭了老奶奶和那對盲人夫婦,向目的地進發(fā)。
劉務離開磚廠19天之后,一路跋山涉水來到信陽地面,正是夕陽落山時分。他心心念念的大平原,就那么出其不意地,驀然橫亙、呈現在眼前。劉務雖然有過無數次的設想,但他還是忍不住歡叫了一聲。他當時正好站在一片花草葳蕤的土丘上,先看到籠罩在頭頂的灰紫色蒼穹懸浮著一個巨大無比的紅黃色圓球,它的周圍流淌著胭脂般的亮色和七彩的霞光,夢幻一樣溫暖而寧靜。劉務幾乎被眼前的景象驚呆。平原上的落日仿佛觸手可及,大得超出他的想象。它就懸浮在蒼茫的大地之上,懸浮在無邊無際的苞谷林與蒼穹之間,懸浮在劉務的頭頂。一只雀鳥飛過落日的邊緣,像一粒石子劃開平靜的水面,蕩起彩色漣漪。劉務感到那雀鳥飛過去的時候,頭頂的空氣顫動了一下。他的目光隨著雀鳥劃過平原上方,看到一株參天大樹連著一株參天大樹,無窮無盡的大樹一直綿延到看不見邊界的遠方,這些大樹像大平原上的巨人和守護神,讓他感動和驚喜。劉務把眼睛瞇成一條線,在最后一抹晚照里,感受平原的靜穆和平原帶給他內心的震撼。
劉務忽然有了一個令他激動不已的發(fā)現。
那是樹梢上一個碩大的鳥巢!它看上去仿佛是搭建在云彩上。
鳥巢不經意地出現在他的視野,沒有一片葉子沒有一個花苞將它遮攔??吹剿哪且豢?,劉務莫名地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感覺。劉務發(fā)現,幾乎每一棵大樹上都至少有一個鳥巢,有的甚至像結木瓜一樣兩到三個!那些鳥巢是用各種粗細長短不一的枯枝敗葉搭建而成的,它們都建在大樹的最高處,精巧,牢固,超乎想象的大?;蛟S,它們都是平原上大型鳥類的窩巢。平原上的鳥巢,鳥巢下飄著炊煙的紅房子,仿佛南方老家的景象。
平原上是大樹,大樹上是鳥巢,鳥巢下是煙火人間。一棵大樹連著一棵大樹,一個鳥巢連著又一個鳥巢,仿佛是一個奇跡。這個發(fā)現,讓劉務有了意外的驚喜和驚奇。他看到,綿延不絕的大樹,用它們虬曲交錯的枝柯,捧著平原的精靈。他真的無法想象,在這蒼茫的平原上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鳥巢,十里,百里,千里,鳥巢,大樹;大樹,鳥巢……抑揚飛鳴的鳥,在流云上像音符一樣滑動,沒有憂煩也沒有牽掛,在沒有路的天空自在飛翔。它們把自己的家筑在人類難以企及的云朵上,鳥巢如大平原鮮活的眼睛,不染塵埃。
傍晚的空氣里流動著春夏季節(jié)交替特有的溫潤氣息和萬物欣欣向榮的節(jié)律,還有濃郁的花朵草木的清香。劉務在愈來愈濃的暮色里躺在落葉上歇息,落葉充滿彈性的柔軟。年輕的劉務骨子里是一個富有浪漫氣質的人,到達大平原的第一個夜晚,他決定在野外露宿,好好親近一下這片陌生而廣袤的土地,感受祖父的平原,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不遠處的苞谷林傳來野鳥或小獸的叫聲,還有各種不知名的小蟲子的鳴叫。他意識到大地是永遠不會休眠的,大地無時無刻不在和人類對話,關鍵是你自己有沒有用心去諦聽,有沒有用心去交談了。平原不僅是有生命的,而且永遠活力充沛,生生不息,在時空里輪回著春暖花開、五谷豐登。平原上的枝枝葉葉與看不見的細枝末節(jié),以及它的生長和死亡,都呈現永不變易的法則與節(jié)律。它的一切聲響,一切色彩,一切生長與逝去,都在循環(huán)往復著變和不變的真理。劉務只是一個初諳世事的少年,他不懂得這些,也不需要懂得,但他用南方人的細膩和少年人敏感的心,真切地感受平原那種雄渾的氣息與細微的愛意,甚至,他能夠體察出落葉下土地的溫度與脈動。
當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劉務從挎包里拿出一條舊的毛毯蓋住胸口,土地里正透出一絲絲涼意。他感覺到平原上兩個季節(jié)交替過度時那種微妙的溫差變化。月亮如晶瑩剔透的半彎水晶,悄然印在天際線,似乎離劉務歇息的那棵大樹還有十萬八千里。此時的大平原仿佛就浮在無邊的乳白色光流里,或是空蒙的煙水中。近處的青紗帳隱約顯現在乳白大地上,似濃重的水墨。大平原把夜色里的一切聲響都調動起來,微涼的風,像女人櫻桃小嘴里哈出的氣息,淡若幽蘭。在風潛行而過的地方,留下窸窸窣窣的輕音,恍若天籟。劉務忽然覺得自己也被月光和土地上的霧氣輕輕托了起來,像苞谷葉子上的一條小蟲或者一只蟈蟈兒,悠悠地微醺了。
飛蟲、蝙蝠和不安分的小鳥,是平原上的夜游族,它們的翅膀在空氣里搖曳出輕微的聲響,有如野花落在地上的聲音。劉務的耳朵很敏感,就連最細微的響動都可以分辨出來,他能聽出蝙蝠在空氣里滑動的聲音和野鳥不經意間某次在草叢的起落,甚至一滴露水從葉尖垂直落地的微弱聲響。
劉務絲毫沒有睡意,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那就是關于祖父劉希夷當年為什么要從這片平原逃離。背井離鄉(xiāng)、不遠千里到貧窮閉塞的南方山區(qū)落腳謀生,這明擺著是一種茍活,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當然這件事一直是一個家族謎團,令少年劉務百思不得其解。祖父把謎團埋進了南方的黃土,自己卻從祖父相反的方向來尋找解謎的鑰匙,也許真的是南轅北轍了。就是解不開謎團吧,找到血脈的源頭,不也很好嗎?
在黎明到來之前,劉務終于被濃濃的瞌睡打敗,和平原一起沉入混沌的夢鄉(xiāng)。
強烈的饑餓感很快將劉務從深度睡眠中喚醒??姘镆呀洓]有一點食物,月光下的苞谷林也剛剛灌漿抽穗,穗子仿佛少年嘴上柔軟稀疏的胡須,等長出苞米粒至少還要一兩個月時間。半睡半醒的少年人,似乎是攀著身邊合抱粗的大楓樹往樹頂爬去的。樹干很滑,長滿了青苔,還有一些鳥糞和寄生的小藤蔓。樹頂有一個枯枝搭成的鳥巢,朦朧月光下幾乎可以看到鳥巢里淡青色的一窩鳥蛋。劉務的大腦閃過南方老家的某個場景,那是零亂的和伙伴們上樹掏鳥蛋的影像。就在他快要接近鳥巢并且把手伸向那些鳥蛋的時候,光滑無比的樹干卻讓他一腳踩空,他的身體竟像一只大鳥一樣從高空向平原俯沖下來,他聽到耳邊刮過呼呼作響的風還有蝙蝠撞擊自己的聲音。就在少年的身體撞擊地面的一剎那,平原仿佛一部打開的古老家譜,字跡虛幻模糊。他的身體插入那些漢字里去,似乎是一個倒寫的“大”字,也似乎是一個“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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