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冬梅

摘 要：華裔作家伍綺詩的首部長篇小說《無聲告白》（2014）以溫婉細膩的文風(fēng)將種族、婚姻、家庭以及個人成長等“我從未告訴你的秘密”設(shè)置在同一個家庭的屋檐下，采用反復(fù)迂回的敘事結(jié)構(gòu)，講述華洋混血的詹姆斯·李一家的悲劇故事。“種族偏見”帶給父親詹姆斯的是痛楚記憶，家庭的羈絆使母親瑪麗琳的夢想零落成泥，來自父母錯位偏執(zhí)的愛把莉迪亞拖向了湖底。莉迪亞的死使李家被淹沒的歷史浮現(xiàn)出來，種族歧視、性別歧視、愛與期待的“綁架”，這些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從未對外人甚至對家人講過的苦衷得以一一傾述，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振聾發(fā)聵的無聲，生死悲凄的告白。

關(guān)鍵詞：種族；性別；錯位；無聲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8）2-0060-06

華裔新銳作家Celeste Ng（伍綺詩）耗時6年寫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無聲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①一經(jīng)出版便引起轟動，因其精妙細致的故事編排、沉穩(wěn)內(nèi)斂的文筆而位居《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首，奪得2014年美國亞馬遜年度最佳圖書第1名，到目前為止，已被翻譯成荷蘭語、中文、意大利語等20多個國家的語言出版。

在美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中，成名的華裔作家并不少見，諸如蜚聲美國文壇的早期第二代華裔作家湯婷婷、譚恩美，當(dāng)代的移民作家哈金、李翊云等。但他們的作品要么用故國講述博得西方人的好奇“一看”，要么以中美文化沖突反映華裔在美國社會環(huán)境中遭遇的種族歧視和身份危機等。與之不同的是，《無聲告白》將白人女性所承受的性別歧視和華裔在美國面臨的種族和文化沖突設(shè)置在同一個家庭的屋檐下，以溫婉細膩的文風(fēng)探索身份危機、種族、婚姻、家庭以及個人道路等“我從未告訴你的秘密”。主流媒體，如《紐約時報書評》給出了驚人的好評：“即使我們熟知身邊有這類故事，也從來沒在美國小說中見過，起碼，在伍綺詩之前，沒有誰處理過這類故事。這部小說寫的是成為‘異類的那種負擔(dān)與壓力，這種負擔(dān)與壓力，通常會摧毀一個人，而不是塑造一個人。”伍綺詩顯然比譚恩美乃至所有文學(xué)前輩們走得更遠。

《無聲告白》是一個家庭悲劇故事。作者采用反復(fù)迂回的結(jié)構(gòu)將時間打亂，以一個女孩生命的終結(jié)開端，在時間的順序與倒序間靈活切換，沿著一條命運的隱秘河流，引領(lǐng)讀者走回源頭，看到祖輩、父輩以及當(dāng)代華裔的人生悲凄。華洋混血的詹姆斯·李一家居住在俄亥俄州的一個小鎮(zhèn)上，華裔父親詹姆斯一心希望融入白人主流社會，白人母親瑪麗琳為追求與眾不同而嫁給了華人的后代，三個混血孩子因“與眾不同”以及父母理念上的矛盾而感到孤獨困惑。家中老二莉迪亞因遺傳了母親的藍眼睛和父親的黑頭發(fā)而被視為掌上明珠，承載著父母未能實現(xiàn)的夢想，這種沉重的愛奠定了小說“傷害來自最親近的人”的基調(diào)，所以故事從“莉迪亞死了”開始。在查詢莉迪亞死因的過程中，李家不得不去面對那些深藏在各自內(nèi)心從未對外人甚至對家人講過的秘密，被淹沒的歷史被重新展示出來，每個人的苦衷都得以一一傾述。但是，愛與期待的“綁架”、性別歧視、種族歧視，使每個人心里都埋藏著太多的難以承受的秘密，結(jié)果只能是振聾發(fā)聵的無聲，生死悲凄的告白。

一、至愛的牢籠，期待的綁架

這是一個因愛而失去愛的故事，是一位承載著至愛的少女失去自我人生意義的故事。小說的女主人公莉迪亞肩負著父母未竟的野心，美裔母親瑪麗琳期望她實現(xiàn)自己無法實現(xiàn)的“與眾不同”夢，身為教授的華裔父親詹姆斯期望她“與他人一樣”，琴瑟和鳴之下隱藏的認知分歧形成了一把隱形的命運之鎖，這令人窒息的愛之痛把莉迪亞逼上了叛逆的不歸路。正是這種以愛為名的牢籠，桎梏著莉迪亞年幼的心靈，在愛與期待的惶恐中將生命之舟劃向了湖底。

故事開頭以莉迪亞的死亡給讀者設(shè)下懸念，莉迪亞是誰？她為什么死了？是自殺還是他殺？是誰殺死了莉迪亞？一連串的疑惑拷問著李家的每一位成員，一個死亡少女的“無聲”引出了這個家庭的悲凄“告白”。

在這個家庭里，莉迪亞是誰，沒有人知道，包括她自己，只有妹妹漢娜略知一二，而且，她很可能是唯一知道點真相的人，她知道殺死姐姐的不是絕望，而是希望，因為姐姐活在父母的期望中，心無安處，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想要什么。父親詹姆斯在難以融入的社會中苦苦掙扎，雖然靠自己的實力考入當(dāng)?shù)赜忻乃搅W(xué)校，卻因為黃皮膚黑眼睛而成為學(xué)校里的“異類”，被排擠在白人的圈子之外。盡管后來成為伍德利夫小鎮(zhèn)一所學(xué)院的終身教授，似乎功成名就，卻依然孤僻、沒有朋友，始終游離于社會的邊緣。不被他人認同的孤獨感使他渴望成為一個被扔在人群里都沒有人認出來的普通人，他期望女兒莉迪亞幫他實現(xiàn)自己無法實現(xiàn)的“融入夢”。母親瑪麗琳也將自己未曾實現(xiàn)的理想化作對女兒莉迪亞的殷切期盼。與詹姆斯不同的是，瑪麗琳追求“與眾不同”，她不甘心像自己的母親一樣做一名家庭主婦。高中時，她要求校長把家政課（她媽媽是全校唯一的家政課老師）換成手工課（教學(xué)生如何使用錘子等）。大學(xué)時，她成為化學(xué)實驗室16個學(xué)生里唯一的女生。她想告別平庸，像男人那樣讀書，做實驗，像男人那樣進醫(yī)院當(dāng)一名臨床醫(yī)生。然而，她的夢想?yún)s因結(jié)婚生子碎成了鍋碗瓢盆“交響曲”，只好將當(dāng)醫(yī)生的愿望全部簡單粗暴地傾注給女兒莉迪亞。

只因有父親的黑頭發(fā)和母親的藍眼睛，莉迪亞“是全家人的宇宙中心，盡管她不愿意成為這個中心——每天都擔(dān)負著團結(jié)全家的重任，被迫承載父母的夢想?！备赣H將自己無法合群的遺憾變成對她的諄諄教導(dǎo)，期盼女兒在學(xué)校擁有一群好朋友，莉迪亞只好每天晚上捧著電話，對著忙音自言自語，父親臉上浮出心滿意足的微笑，可內(nèi)斯和漢娜卻知道莉迪亞其實一個朋友也沒有。父親甚至將人際交往變成了一項任務(wù)，送給莉迪亞的生日禮物也是《如何贏得朋友和影響他人》，希望她能盡快融入白人朋友圈，顯得更像“自己人”。母親瑪麗琳送給女兒的禮物則永遠都是和學(xué)習(xí)有關(guān)的，她為女兒的成績焦慮，督促女兒超前學(xué)習(xí)，仿佛做不到出類拔萃，莉迪亞的一輩子就毀了。盡管不是那么喜歡學(xué)習(xí)，莉迪亞還是小心翼翼地盡力去實現(xiàn)著母親的期望。交很多朋友，成為醫(yī)生，這兩件事成為她生活的全部?！案改冈绞顷P(guān)注你，對你的期望就越高，他們的關(guān)心像雪一樣不斷落在你的身上，最終把你壓垮?！彪S著莉迪亞的成長，壓在肩上的擔(dān)子越來越重，這種愛令她窒息，使她漸漸喘不過氣來。

一味活在別人眼光中的莉迪亞始終找不到自己的位置。5歲時，莉迪亞因媽媽失蹤而倍感自責(zé)，覺得是自己不聽話惹媽媽生氣了，她每天祈禱母親回家，并發(fā)誓媽媽回來后一定乖乖的完成母親的所有愿望。她開始變得孤僻，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害怕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為求媽媽開心，不管媽媽說什么她都回答“是的，是的”。她知道，“她的成績和她的社交直接影響父母的心情，進而影響全家人的情緒。”她是父母心中的乖乖女，承載著家庭氣氛好壞的重大責(zé)任。被寄予太多的期望而無法承受，莉迪亞只好“壓抑著心底不斷涌起的苦澀泡沫”，失落了自我，看不到真正的自己，看到的只是父母期待的莉迪亞，這就注定了悲劇結(jié)果。重壓之下的莉迪亞逐漸明白，“我們終此一生，就是要擺脫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彼饾u明白：一切的錯，來自于恐懼，她恐懼再次失去母親，恐懼父親對她不滿意。她決定要擺脫父母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她決定從戰(zhàn)勝自己對水的恐懼開始，于是深夜來到了湖邊，準(zhǔn)備駕駛小船到湖心，可是小船失去了平衡，一個年少的生命不幸落水身亡。莉迪亞的人生小船永遠沉入了湖底。

“莉迪亞死了。”到底是誰殺死了她？是媽媽咄咄逼人的夢想期待？是爸爸總是暗示她多交白人朋友？是哥哥內(nèi)斯考上哈佛離開家留給她的孤獨？還是所謂的男友杰克的拒絕？也許所有這一切形成了無法掙脫的牢籠，把莉迪亞拖到了湖底。莉迪亞死了，她以死亡的軀體“無聲告白”著內(nèi)心的無奈。她被父母充滿期望的“至愛”壓的喘不過氣來，這“期望”漸漸變成了無望的奢求和善意的逼迫，最后成了隱形的殺人工具，“期望”透過作者的筆尖幻變出的是“幸?！瘎　甭洳顖D。

二、“平凡”與“不凡”背后的真相

在這個華人和白人組成的混血家庭里，父親竭力想實現(xiàn)“平凡”，而母親渴望成為“不凡”女性，卻終究都沒能邁過那個坎。作者用日常細節(jié)描寫將人物內(nèi)心攤開，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種族歧視陰影下華裔父親的迷茫和婚姻牢籠中白人母親的無奈，讓人感受到糾結(jié)的情感，悲慟的哀傷，以及命運的不可違背。

華裔后代詹姆斯一生都活在異樣的眼光中，沒有歸屬感。詹姆斯在美國出生長大，但他的父輩是上世紀30年代非法移民到美國討生活的中國人。當(dāng)時的中國炮火連天，成批的底層民眾通過非法途徑來到美國這片傳說中的樂土，并盡最大可能融入當(dāng)?shù)厝巳骸Ｈ欢?，“整個學(xué)校就他自己不一樣”的窘迫和恐懼是詹姆斯一生都無法擺脫的感受，與眾不同的黃皮膚黑眼睛加之父母低微的身份，使他每一天都渴望成為一個“與周圍融為一體”的人，一個最平凡最不會引人側(cè)目的美國人。這種渴望羈絆了他一生，成為他突不破的悲劇藩籬。他通過自己的刻苦努力取得哈佛博士學(xué)位，想在美國主流社會謀得一席之地，但他申請的哈佛教職卻被拒，只因他的東方人面孔。邁不過“膚色”的門檻，詹姆斯只好去俄亥俄州一所毫不起眼的大學(xué)教書，講授《美國文化中的牛仔》。一個長著東方面孔的男人之所以講授美國文化和西部牛仔，就因為他渴望與美國人一樣。詹姆斯面帶羞澀第一次走上講臺后，一個地道的美國白人女孩主動親吻了他，并開始與他約會、戀愛。他震驚激動，“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始終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蹦莻€女孩子后來成為了他的太太，就是莉迪亞的母親——瑪麗琳。在詹姆斯看來，“瑪麗琳不過是個漂亮白皙的平凡女孩子而已，缺乏明顯的特色。然而，這正是他愛上她的最初原因，因為她能夠完美地融入人群，因為她看上去是那么普通和自然。”她似乎幫助詹姆斯實現(xiàn)了期待已久的“平凡”，似乎使詹姆斯變得跟“普通人”一樣了?？墒撬廊蛔员?，畏懼路人異樣的眼光，始終害怕被人嫌棄，包括妻子，也許他打心底里覺得妻子瑪麗琳瞧不上自己。所以他曾經(jīng)一度沉迷于華裔女助手路易莎·陳的溫柔鄉(xiāng)，僅僅因為同樣的黃皮膚黑眼睛使彼此有家人的感覺，彼此不會覺得“另類”。但是詹姆斯并沒有逃出別人眼中“異類”的命運，依舊無法與周圍的朋友們?nèi)谇⑾嗵?，“他只認識幾個熟人，沒有朋友，在椅子上坐不穩(wěn)當(dāng)?shù)牧?xí)慣依舊沒改，就好像隨時會有人過來攆他走一樣，他在勞埃德待了十二年，從來沒覺得這里是自己的家?！蹦撤N程度上可以說，詹姆斯的經(jīng)歷也是作者本人的心路歷程，伍綺詩在接受采訪時說：“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你的外表和周圍的人非常不同，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體驗。你會覺得自己很顯眼，并且因此活得很累、不知所措——尤其是當(dāng)你內(nèi)心深處覺得自己屬于這個社群，但別人卻不這么想的時候?！闭材匪挂簧释先海释胀?，渴望將自己隱藏于人群中，卻始終未能脫下“異類”的外衣。曾經(jīng)以為跟瑪麗琳的結(jié)合可以使他得到救贖，能跟著瑪麗琳一同融于這個社會，卻同時又有一種闖入別人的鏡頭被抓住一樣的感覺。作為社區(qū)里唯一的混血家庭，華人移民詹姆斯和白人妻子瑪麗琳以及他們的三個孩子都處于周圍人的排擠與不信任中。正如書的扉頁上所寫“獻給我的家人”，這也是作者自己生活經(jīng)歷的再現(xiàn)。伍綺詩出生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匹茲堡的一個香港移民家庭，父母均為科學(xué)家。伍家在匹茲堡一個白人為主的社區(qū)，顯得很孤立，伍綺詩聽姐姐說，曾經(jīng)有鄰居家的小孩在她家的信箱里放過鞭炮。在種族問題仍未破冰的1960-

1970年代，幾乎每個華裔心底里都懷揣著不被人理解、被人排擠的恐懼感，在陌生的土地上找不到自己的歸屬。正如作者所說，“我的父母從小教育我‘你需要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你的種族，我覺得他們十分清楚我們屬于異類這個事實?！?/p>

與詹姆斯不同的是，他的白人妻子瑪麗琳渴望“與眾不同”，然而她的“不凡”夢卻被婚姻擊的粉碎。瑪麗琳生在單身家庭，她的母親是家政課教師，以做家務(wù)為事業(yè)，希望她“成為女人該成為的樣子”，當(dāng)時大多數(shù)人也認為“女人好好照顧家庭就夠了”。但是，瑪麗琳有自己的夢想，討厭共性，崇尚個性，強烈地渴望與眾不同，從小就暗下決心，決不像母親那樣渺小和孤獨。所以她從小到大都是最優(yōu)秀的，盡管被男人們輕視，她也一直做得很好?！暗搅似谥锌荚嚨臅r候，她已經(jīng)在每次測驗中取得了第一名，講師也早就收起了嘲弄的笑容。”

她決心在男人的世界里有所作為，因此她去了哈佛，并選修了化學(xué)課程，成為那里唯一的女生并且也是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她要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當(dāng)一名醫(yī)生。在她朝自己的目標(biāo)奮斗時，在大三那年的課堂上遇到了華裔教授詹姆斯，她果斷選擇了這個“特別”的東方男孩，因為“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他的皮膚是茶色的，她從來沒有見過像他一樣的人?！闭纤芭c眾不同”的標(biāo)準(zhǔn)。在上世紀禁止跨種族婚姻的年代，瑪麗琳似乎實現(xiàn)了自己的“與眾不同”的夢想，但也注定了這個家庭后來不同尋常的坎坷之路?；楹蟮默旣惲詹坏貌蛔兂纱蠖鄶?shù)人眼中“女人該有的樣子”，從此走進了家庭的牢籠。在幡然醒悟想要重新追求自己的理想時，她選擇了悄無聲息的離家出走，去繼續(xù)她的學(xué)業(yè)，追尋她的事業(yè)。然而她的計劃卻因第3個孩子漢娜的到來而不得不放棄。她被命運拉回屬于她的人生軌跡，徹徹底底地被困于家庭之中、廚房之內(nèi)。她一直試圖與命運抗?fàn)?，可是卻一次又一次被命運打敗，以愛的名義，以婚姻、家庭、責(zé)任的名義。她想與眾不同，她想要成為一名醫(yī)生，但婚姻使她不可避免地墮入了一連串的家庭瑣碎中，很難找到自己的價值，同時又被心中的理想折磨得寢食難安。瑪麗琳的悲劇源自于夢想和生活無法完美統(tǒng)一，她渴望不平凡，卻被愛羈絆，只好無奈的做一位普通的家庭婦女，這種分裂的痛苦就像是女權(quán)主義者的無聲吶喊。

詹姆斯渴望成為和別人一樣的“普通人”，瑪麗琳拼了命的想要“與眾不同”，最后依舊是邁不過去的“與眾不同”和“平凡”。在種族和婚姻的牢籠中，詹姆斯和瑪麗琳將他們沒有實現(xiàn)的理想強加到了女兒莉迪亞身上。父親希望她能盡快融入白人朋友圈，以便顯得更像“自己人”，母親則期待她完成自己未竟的夢想，成為職業(yè)女性，畸形期待下的“至愛”最終釀成了家庭悲劇。

三、難以承受的秘密，無聲告白的隱痛

小說以死亡開始，以生活結(jié)束，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述說著李家人如何為了脆弱的平衡與和諧而隱藏自己。李家的每個人都像是一座孤島，在看不見的角落堆疊著各自的秘密，直到他們再也無法承受愛與死亡的重量?！袄虻蟻喫懒恕边@個悲傷的線頭牽出了李家每個人從未訴說的秘密，這些隱藏已久的、平靜而具有爆炸性的真相，撕裂了一家人苦苦維系的和諧外衣，露出了族裔、性別、身份等深層焦慮問題。

詹姆斯雖然出生在美國本土，但他的父親是頂著多年前移民過來的一位鄰居的兒子的名字來到加州的，那位鄰居真正的兒子掉進水里淹死了，詹姆斯的父親冒名頂替，到舊金山與“父親”團聚。因此，詹姆斯的父親從開始就丟失了自己，他是別人的兒子，沒有真正的自我身份，這一秘密永遠埋藏在詹姆斯及其父親的心底。1938年，詹姆斯隨父母到美國東部謀生，在勞埃德學(xué)院，詹姆斯的母親在學(xué)校廚房幫工，經(jīng)常把舍不得扔掉的剩菜帶回家，遭到其他廚娘的嘲笑；父親時常被學(xué)校叫來修窗戶、換燈泡、擦地板，同學(xué)們的目光在他和他父親之間逡巡，詹姆斯把頭垂的很低，鼻尖幾乎貼在了書頁上。怕被同學(xué)瞧不起，詹姆斯不和父母在學(xué)校講話。放學(xué)后，詹姆斯從不請同學(xué)到家里玩，怕他們認出自己的母親是食堂幫廚，或者發(fā)現(xiàn)他父親是擦走廊的保潔員。班上搞家譜調(diào)查時，他就假裝忘記了這項作業(yè)，唯恐他人知道自己的華裔身份。后來他娶了白人姑娘瑪麗琳，恍然覺得可以融入白人的圈子了，卻依舊被恐懼包圍，害怕某一天宇宙之神會認為他們不應(yīng)該在一起而把她奪走，抑或是她意識到愛上他是不對的，然后就像突然闖進他的生活一樣又突然消失。他害怕告訴瑪麗琳自己的身世，擔(dān)心她認為自己是吃剩飯長大，又是冒名頂替的騙子的兒子而拋棄他，他就在這種擔(dān)驚受怕中一天一天煎熬著。失去心愛女兒的悲痛更是難以述說。詹姆斯無法給自己的心靈找到一個出口，只好一輩子沉默寡言，因為他要嚴守太多的無法言說的秘密。

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落差帶給瑪麗琳的是無言的隱痛，帶給莉迪亞的是期待的綁架。就像詹姆斯說的，從一開始，他們的結(jié)合就是一個錯誤。盡管他們身上都有著對方最渴求的東西，但是他們從沒看清楚過彼此的內(nèi)心?，旣惲涨臒o聲息的離家出走帶給整個家庭的是致命的傷害，從此每個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捧著別人的期望生活，生怕失去完整的家。回歸后的瑪麗琳自知無法圓夢，便將自己的夢想強加在女兒身上。盡管瑪麗琳對女兒的期待從沒親口說出來，但是這種期待卻如同一張網(wǎng)，籠罩著女兒莉迪亞的生活。送給女兒的節(jié)日禮物都是《人體解剖學(xué)彩色圖集》、《醫(yī)學(xué)簡史》、《羅莎琳德·富蘭克林與DAN》、《著名的科學(xué)女性》之類的書籍，送給女兒的13歲生日禮物竟然是聽診器。莉迪亞害怕家庭支離破碎，就選擇了沉默和對父母妥協(xié)，把一切痛苦都掩藏在心底。為了取悅父母，她每天都偽裝著自己。在學(xué)校吃飯時，莉迪亞總是沉默地坐在餐廳里，而其他女孩都在閑聊；放學(xué)后，她都是獨自一人登上校車，安靜地坐在哥哥內(nèi)斯旁邊。莉迪亞從未真正擁有過朋友，她的父母卻從不知道這個事實，因為莉迪亞總是耳朵貼著聽筒假裝和同學(xué)在聊天。每到傍晚，莉迪亞就會坐著杰克的甲殼蟲汽車兜風(fēng)，直到晚飯時間才會回家，還要假裝自己一直待在學(xué)校里。她的物理測驗分數(shù)越來越低，最后考了55分，她不敢正眼去看那觸目驚心的紅色分數(shù)，把它塞進了儲物柜，放在一摞教科書下面，讓它成為永久的秘密。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父母都不知道這個秘密，不知道莉迪亞裝的有多辛苦！當(dāng)她唯一的靠山內(nèi)斯因為考上大學(xué)要遠離這個家時，她手足無措，悄悄的把通知書藏到床墊下，想以此留住哥哥。她想告訴媽媽，自己不愿意背負她沒有實現(xiàn)的夢想；她想告訴爸爸，自己其實沒有朋友，她想做自己，想過自己的生活。莉迪亞想向家人說出自己的想法，她有很多承諾，對自己，對父母，對哥哥，但是卻被死神拽走了，她以死亡實現(xiàn)了對所有人的“完美承諾”。女兒死后，瑪麗琳試圖從女兒的日記本里找到秘密，可是1977年的日記本是一頁一頁的空白，再打開1976、1975、1974年的日記，依舊是空空如也，最頭上1966年的那本日記也是一個字沒有，父母的雙眼都被自己的期待所蒙蔽，從沒真正看清過女兒的心思，太多的秘密和苦悶已化作無聲的空白，這無聲振聾發(fā)聵。

莉迪亞的死亡似乎是最大的悲劇，但內(nèi)斯和漢娜同樣也是悲劇的一部分，他們也有太多無法言說的痛苦埋在心里。內(nèi)斯和漢娜一直以來都缺乏父母的關(guān)注，在這個家里他們只是莉迪亞的配角。內(nèi)斯喜歡天文學(xué)，卻遭到了父親的反對，僅僅因為那樣會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內(nèi)斯孤僻的性格使父親失望難過，因為他不希望兒子和他一樣“另類”。好學(xué)而又苦悶的內(nèi)斯拒絕溝通，拼命學(xué)習(xí)，立志當(dāng)宇航員，想逃到外太空，盡快逃離這個令他窒息的家庭。盡管收到了哈佛的錄取通知書，內(nèi)斯仍然沒有得到父母的關(guān)注和愛，這使他更想要逃得遠遠的，永遠離開這個憋悶的、畸形的家。面對妹妹莉迪亞的死，面對父親的出軌，他糾結(jié)于是否該說出他所了解的真相，最后還是埋于心底。小女兒漢娜在這個家里存在感最低，幾乎被忽略，她總是一言不發(fā)，仿佛從未來到過這個世界。父母因莉迪亞的死而爭吵時，漢娜鉆到桌子底下蜷縮起來，膝蓋抱在胸前。她覺得，只要自己待在這里，不要把腳伸出去，父母就會忘記她的存在。父母有時的確會遺忘她的存在，有天晚上，母親在餐桌上擺了四個盤子，直到漢娜來到桌邊，她才意識到少拿了一個。她在這個家里純屬多余，每當(dāng)她靠近，內(nèi)斯和莉迪亞，還有他們的母親和父親，會迅速把她從身上抖下來，或者把她哄走。漢娜也明白自己在家庭這個宇宙中的位置，她總是孤僻地躲在角落里和柜子里，還有沙發(fā)后面、桌布底下，退出家人的視野和腦海，從而確保家中的領(lǐng)土劃分不會出現(xiàn)絲毫的變動。正是這份“熟視無睹”使她能夠冷眼旁觀，仿佛一個局外人靜靜地看著父母、哥哥、姐姐。生在這樣有點扭曲的家庭里，她似乎成了最正常的那一個。

莉迪亞的死亡逐漸揭開了這個家庭深藏的秘密，李家的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從未說出的痛苦，他們壓抑、自卑、渴望愛。父母的性格缺陷以及畸形的成長經(jīng)歷，使得這個看似平靜的家庭，充滿鬼魅似的變態(tài)，扭曲著三個孩子的心靈。長子內(nèi)斯拼命讀書，希望考上大學(xué)，擺脫這個令人窒息的家庭；小女兒漢娜在家中就像一個隱形人，缺少關(guān)注和愛，她最大的愿望只是有人能注意到她。莉迪亞更是悲劇，為了討好父母，只好用偽裝的真誠欺騙父母多年。詹姆斯無法理解妻子，不知道妻子內(nèi)心真正想要的生活和真正的渴望?，旣惲针m被夢想折磨得甚至想要放棄家庭，卻始終沒有嘗試過向丈夫詹姆斯吐露心跡。美國當(dāng)代心理學(xué)家歐文·亞隆認為，人生的困擾來自不可避免的死亡、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感、我們追求的自由以及生活并無顯而易見的意義可言。李家的悲劇似乎印證著這一觀點，這個家庭的每個人看起來都極其無辜，每個人又都隱藏并承受著太多無法言明的痛苦，那么多的誤解都在寂靜無聲中被莉迪亞的死亡消融，最終完成了一個真正的妥協(xié)?！盁o聲告白”其實是李家人真正的失語。

《無聲告白》以莉迪亞的死亡串起了一個屋檐下的故事：對華人的歧視、婚姻的牢籠、愛的枷鎖、理想與逃避?！胺N族偏見”帶給父親詹姆斯的是痛楚記憶，家庭的羈絆使母親瑪麗琳的夢想零落成泥。莉迪亞背負著來自父母錯位偏執(zhí)的愛，這份沉重的愛把她拖向了湖底。每個人都有說不出來的痛苦，無處宣泄的秘密如同一張巨大的網(wǎng)，交錯著把一家人牢牢綁在其中，無法喘息，無法逃離。作者試圖利用悲劇的力量，讓“莉迪亞的死”這個令人悲痛的結(jié)局來救贖李家的每一位，因此全書以溫暖的筆觸結(jié)尾：媽媽原諒了爸爸的出軌，擁吻在一起；哥哥揍了杰克一頓，同時又為他上了藥；妹妹漢娜幸福地依偎在爸爸身上。但這似乎溫馨的家庭生活圖景恐怕只是曇花一現(xiàn)，因為悲劇的癥結(jié)并未真正打開?！拔覀兘K此一生就是要擺脫別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崩罴业拿恳晃欢颊业秸嬲淖约毫藛?？答案恐怕是振聾發(fā)聵的無聲告白。

①伍綺詩[美]著，孫璐 譯，《無聲告白》，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責(zé)任編輯：黃潔玲）

‘Secrets I Have Never Told You： On Racial and Gender Discrimination in 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

Zhang Dongmei

Abstract： In a gentle and subtle style that places under the same roof of a family the‘secrets that I have never told youabout race， marriage， family and personal growth， 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2014）， the first novel by Celeste Ng， a Chinese-American writer， adopts a repetitive and circuitous narrative structure in telling the tragic story of the family of James Lee， of mixed Chinese blood， in which‘racial discriminationleaves James， his father， with only painful memory， family restrictions reduce Marilyn， his mothers dream to dust， and the misplaced， paranoid love of the parents ends up pulling Lydia down to the bottom of the lake. It is Lydias death that causes the submerged history of the Lee family to emerge so that racial and gender discrimination， and the‘kidnappingof love and expectation， all the unutterable that lie buried deep within， not even revealed to the family members， are poured out in a representation that shows the readers silent but eye-opening confessions of life and death.

Keywords： Race， gender， displacement， silen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