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送江·依明 白玉冬
(蘭州大學 敦煌學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20)
留存至今的回鶻文文獻大部分是紙質(zhì)文獻,其內(nèi)容包括佛教、摩尼教、景教、文學作品以及社會經(jīng)濟文書等,主要從吐魯番、敦煌等地出土。與紙質(zhì)回鶻文文獻相比,回鶻文碑銘文獻數(shù)量極少。然而回鶻文碑銘文獻分布流域比較廣泛,主要從新疆、甘肅、內(nèi)蒙古、云南、北京等地出土。根據(jù)耿世民等學者的相關研究成果,回鶻文碑銘文獻共有8個。本文將對蒙古國出土的最早的回鶻文碑銘文獻烏蘭浩木碑進行考釋。
回鶻文《烏蘭浩木碑》(又稱多羅郭德碑)于1955年由蒙古國考古學家道爾吉蘇仁(Ts. Dorecisuren)在距離烏蘭浩木(Ulaangom)50公里處一個名叫哈爾吾斯(Har Us)的地方發(fā)現(xiàn)的。當時道爾吉蘇仁教授初步認為該碑銘文獻屬于鄂爾渾回鶻(公元745年至840年)時期。1956年道爾吉蘇仁教授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碑銘文獻,它出土于蒙古國后杭愛省布古特(Bugut)以西10公里處,后來被名為粟特文布古特碑(Bugut Inscription,577—580年期間立碑)。布古特碑最初被蒙古國學者認為是回鶻文,1968年經(jīng)前蘇聯(lián)學者克里亞施托爾內(nèi)(S.G.Klyashtorny)和列夫謝茨(V.A.Livshits)研究,確定碑銘三面刻寫的是粟特文,另一面是婆羅米文。因為蒙古國出土的屬于突厥時期、鄂爾渾回鶻時期的文獻中沒有任何回鶻文文獻,所以烏蘭浩木碑也被認為是粟特文。后來經(jīng)過前蘇聯(lián)學者謝爾巴克(A. M. Scerbak)等學者對《烏蘭浩木碑》的釋讀研究,該碑銘文獻確認為840年以前留存下來的回鶻文碑銘。
回鶻文《烏蘭浩木碑》出土后最初由謝爾巴克進行研究,研究成果于1958年由謝爾巴克和番兌(E. Vanduy)在蒙古國出版[注]A. M. Scerbak, E. Vanduy, Uvsin Xar usni gerelt x?s??, Shinzleh uhann, tehnik, Ulaanbaatar 1958, pp.45-57.。本論文的烏茲別克語翻譯于1959年在塔什干出版[注]A. M. Scerbak, Mogolistonda Topilgan Kadimgi Bir Tosh Yozma, Ozbek tili we edebiyati masalalari, Toshkent 1959, 3, pp.34-36.,俄文翻譯1961年出版[注]A. M. Scerbak, Nadpis na drevneuyurskom yazike iz Mongolii, Epigrafika Vostoka, M. -L, 1961,XIV, pp. 34-36.。我國學者卡哈爾·巴拉提(Kahar Barat)1982年在新疆大學學報第二期中發(fā)表了名為《多羅郭德回鶻文碑的初步研究》[注]卡哈爾·巴拉提《多羅郭德回鶻文碑的初步研究》,《新疆大學學報》1982年第2期,第76-77頁。的論文,對碑文進行了初步研究。德國回鶻學家茨默(Peter Zieme)1986年發(fā)表的名為《對回鶻文碑銘文獻的一些看法》[注]Peter Zieme, Uygur yazsyla yazlm Uygur yaztlarna dair baz düünceler, Türk Dili Aratrmalar Yll- Belleten 1982-1983, Ankara 1986, pp. 230-231.一文對謝爾巴克的轉(zhuǎn)寫和解讀提出了一些建議。謝爾巴克在1996年發(fā)表了名為《對回鶻文烏蘭浩木碑的一些補充和看法》[注]A. M. SCERBAK, Ulaangoon Yazt üzerine lave ve Düünceler, Türk Dili Aratrmalar Yll- Belleten 1994, Ankara 1996, pp.131-136.的論文,對部分詞條的釋讀和轉(zhuǎn)寫進行了修改,并對茨默的建議提出了自己看法。我國學者李樹輝2011年在青海民族研究第三期中發(fā)表的論文《回鶻文始用時間考》[注]李樹輝《回鶻文始用時間考》,《青海民族研究》2011年第3期,第119-123頁。中對碑文進行了研究,研究內(nèi)容包括轉(zhuǎn)寫、漢文翻譯和詞匯注釋等。
原文換寫:
1.’r ’’tym p’rys tykyn yyty ykrmy y’smt’ pwr ’wlwq q’
2. swyld-m mynk ywnt ’’l tym twqwz ykrmy ywq///
3. ’wyky swcwtw t’t’r-q’ swyldym ’wnk r’ c’ryk
4.’ydt-m y’kryc t’ ’rtwrw twdym twlwn yylq-y
5.Twypwtyk pwklwk kysr’ twyrk’s pw-lwn ’wwykws
6.’ltym pyr ’wtwz y’sm t’ ’wmwz /’ swy/’tmz
7.twyp’lyw p’rw tnkry t’n ’’lwwky k’///
8.mz? ywry kwn
原文轉(zhuǎn)寫:
1.?r at?m bars[注]卡哈爾·巴拉提,李樹輝轉(zhuǎn)寫:Bukan tegin木坎特勤;buγa?布噶士, buqaγ布卡格的可能性。松井太(Matsui Dai)建議讀作b’rs bars老虎特勤。tegin, yeti y(e)g(i)rmi ya?(?)mta Bor Uluγqa[注]松井太建議,可讀作be? bal?q 別十八里;卡哈爾·巴拉提:bor uluγ;李樹輝:borluγta 在葡萄園。
2.sül(?)d(i)m, m?ng yont alt?m. toquz y(e)g(i)rmi yoq(?mta)
4.?d(t)?m. y(e)g(i)rmin?t? ?rtürü tod?m tolun y?lq?[注]茨默建議應該讀為alqu表示所有,謝爾巴克堅持讀為y?lq?表示那年的,我贊同謝爾巴克的讀法。
5.Tübütig Büklüg[注]謝爾巴克轉(zhuǎn)寫為:tünlüg應該轉(zhuǎn)寫:büklüg。Bükli 指朝鮮,在毗伽可汗碑東第5行(公元735年立碑)中出現(xiàn):kün tuγs?qda bükli ??llig el, tabγa?, tübüt, apar, purum, q?rq?z, ü? qur?qan, otuz tatar, q?tan tatab? bun?a bodun kelipen s?γtam? yoqlam?.從日出之方,有百濟(古朝鮮)荒原人,唐人,吐蕃人,阿瓦爾人,佛林人,黠戛斯人,三姓骨利干人,三十姓塔談人,契丹人,奚人等前來吊唁。kesr? Türk?? bulun[注]謝爾巴克最早讀為:Bolu ?güz(t?) alt?m在Bolu(河名)河俘虜了。茨默建議應讀為:bulun ?kü? alt?m. 俘虜了很多。我贊同茨默的讀法。?kü?
7.t?p?l?yü[注]謝爾巴克轉(zhuǎn)寫為:t?b?lip;卡哈爾·巴拉提:toplayu。baru[注]謝爾巴克轉(zhuǎn)寫為:t?p?lip Biditki;我認為t?p?l?yü baru 更為合適,意為:經(jīng)歷完或經(jīng)歷了。t(?)ngri tan[注]謝爾巴克轉(zhuǎn)寫為:tegin?;tan身體是早期波斯語借詞,最早于突厥碑銘文獻和突厥文占卜書中出現(xiàn)。altuq?[注]謝爾巴克轉(zhuǎn)寫為iltügi; 卡哈爾·巴拉提轉(zhuǎn)寫為 ?lt?kig?;我認為應轉(zhuǎn)寫為altuq? 更合適,因為第一個字母由兩個alph寫成,意為:王子被上天帶走以后。ke(sr?)
8./// yor? kün[注]謝爾巴克沒有轉(zhuǎn)寫;卡哈爾·巴拉提、李樹輝轉(zhuǎn)寫為:azura kün。
漢文譯文:
1.我名叫巴爾斯特勤,當我17歲的時候向布爾烏魯格
2.出兵,獲取了一千匹馬。當我還沒有滿19歲的時候
3.奔騰著[馬匹]向韃靼人出兵,把軍隊派遣到了東方。
4.當我快滿20周歲的那年
5.俘虜了很多吐蕃人、高麗人,后來[俘虜了]很多突騎施人。
6.當我21歲的時候向Omuz出兵,
7.經(jīng)歷了這些,王子被上天帶走以后
8.……的天。
注釋:
1.Bars Tegin:老虎特勤;人名;bars 老虎;tegin 意為王子。
2.Bor Uluγ:地名,確切位置不清。bor :指葡萄酒,中古波斯語借詞。uluγ 指偉大。從上下文看指地名。
3.Tatar:韃靼是蒙古高原東邊部族,在回鶻汗國時期的碑銘文獻中多次出現(xiàn)。如:toquz tatar九姓韃靼,塔利亞特碑南第四行。toquz tatar……ü? yüz turγak turd?塔利亞特碑北第二行。toquz tatar 塔利亞特碑北第四行。toquz tatar(……) süngü?düm 與九姓韃靼打仗,磨延啜碑東第一行。toquz tatar qalmat? k?lti九姓韃靼一個都不留都來了,磨延啜碑東第三行。 tatar birl? qat? toq?d?m 磨延啜碑東第六行。tatar?γ ay?td?m 磨延啜碑東第八行。
4.Tübüt:指吐蕃, 毗伽可汗碑東第5行中出現(xiàn)。
5.Büklü:或指高麗;Bükli毗伽可汗碑東第5行中出現(xiàn)。
6.Tübütig Büklüg: -ig/-ik/-?γ/-?q-/-üg/-ük/-uγ/-uq 突厥碑銘和回鶻文獻中表示賓格后綴。
7.Türk??: 突騎施是中國隋唐時期西域的突厥部落,屬于西突厥。699—760年期間在中亞地區(qū)建立汗國。
8.Omuz: 或指古代地名或國名。
9.yont: 馬;突厥碑銘和回鶻文獻多次出現(xiàn),還有at。
10.sül?dim, alt?m, sül?dimiz: -d-/-t-過去時、一般表示行為動作的完成,-im/-?m/-um/-üm 第一人稱單數(shù),-imiz/-?m?z/-umuz/-ümüz 第一人稱復數(shù)。這與蒙古國出土的其他突厥碑名文獻中表達方式一致。
11.yeti yegirmi ya??mta: 當我十七歲時。yeti yegirmi突厥碑銘文獻和回鶻文獻中獨有數(shù)字表達方式。一般個位數(shù)在前,十位數(shù)在后。ya?-?m 第一人稱領屬后綴-ta 方位格。
12.yegirmi yoq?mta: 當我還沒有二十歲的時候。
13.?rtürü: ?rt- 度、度過;-ür使動態(tài),-ü 副動詞。
14.bulun: 俘虜,碑銘文獻和回鶻文獻中多次出現(xiàn)。
15.?d(t)?m: ?d-派遣,現(xiàn)代維吾爾語?w?t>iy-b?r>?d-b?r。
17.kesr?: 之后;后置詞。在突厥碑銘和回鶻文獻還出現(xiàn)ken, kedin等其他形式。
18.tod?m tolun: tod-接近,tol-充滿;tod?m tolun (y?lq?) 對偶詞,意思為滿二十歲時。
當我們研究一個民族的語言、文字、歷史、文化的時候,先人留下來的文獻可以給我們提供非常重要的第一手資料。我們從漠北地區(qū)出土的碑銘文獻得知,突厥人和回鶻人使用的是突厥魯尼文,也使用過粟特文和婆羅米文等其他文字。蒙古國出土的大部分魯尼文碑銘文獻解讀雖然有120年的歷史,但是個別碑文中仍有沒能解讀的詞條,部分碑文還需要重新解讀和研究。在2017年,來自不同國家的學者,發(fā)表了關于蒙古國出土的屬于突厥汗國時期的婆羅米文寫胡斯托魯谷Hüis Tolgoi inscription碑的最新研究成果。研究成果由Dieter Maue[注]Diter Maue, The Khüis Tolgoi inscription-Signs and Sounds, September 16, 2017, academia.edu., Mehmet ?lmez[注]Mehmet ?lmez, Hoüis Tolgoi Inscription: on discovery, the whereabouts, condition of the stone and our expedition, August 31, 2017 at 60th PIAC, Székesfehérvár, HUNGARY, academia.edu., Alexander Vovin[注]Alexander Vovin, Interperetation of the Hüis Tolgoi Inscription, August 31, 2017 at 60th PIAC, Székesfehérvár, HUNGARY, academia.edu., étienne de la Vaissièref[注]étienne de la Vaissière , The Historical context to the Hüis Tolgoi inscription, August 31, 2017 at 60th PIAC, Székesfehérvár, HUNGARY, academia.edu.等學者發(fā)表。
阿拉米文為基礎衍生的粟特文于3-4世紀在中亞地區(qū)普遍使用,突厥汗國時期(552—599年)突厥人已經(jīng)開始使用粟特文,用粟特文寫成的布古特碑可證明古代突厥人早在6世紀開始使用粟特文的。多數(shù)學者認為回鶻人在8世紀通過粟特人接受了摩尼教以后才開始使用回鶻文的。840年鄂爾渾回鶻西遷后回鶻文廣泛使用,從此在中國西北地區(qū)和中亞地區(qū)起了非常重要和積極的作用。
關于回鶻文的使用,多數(shù)學者認為8世紀以后才開始使用。比如:拉德洛夫(W. Radloff)認為8世紀下半葉開始使用。[注]W. Radloff,Alttürkische Studien VI,Извесмия академий наук СССP,1912,p.319.耿世民認為回鶻文早在回鶻西遷以前已經(jīng)開始使用。[注]耿世民《維吾爾古代文獻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31頁;《古代維吾爾文獻教程》,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39頁。楊富學認為公元763年牟羽可汗(Bügü Qan)把摩尼教作為漠北回鶻汗國國教以后開始使用回鶻文。[注]楊富學《回鶻文源流考》,《西域研究》2003年第3期,第70-77頁。張鐵山認為回鶻文的使用不晚于8世紀。[注]張鐵山《突厥語族文獻學》,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70頁。謝爾巴克認為回鶻文在8世紀初已經(jīng)開始使用。[注]A. M. Scerbak,De L’alphabet Ouigou,Acta Orientalia Academiae Scientiarum Hungarica.Tomus XXXVI,1982,pp.469-474.皮特·茨默和薩米·特茲江等認為最早的回鶻文文獻在高昌回鶻時期才開始出現(xiàn),所以回鶻人在9世紀末才開始使用回鶻文。[注]Peter Zieme,Uygur yazsyla yazlm Uygur yaztlarna dair baz düünceler,Türk Dili Aratrmalar Yll- Belleten 1982-1983,Ankara 1986,pp.230-231. Semih Tezcan,Türklerde yaz kültürünün balangc ve geliimi,Harf devriminin 50,Yl symposiumu,1981,pp.41-42.李樹輝根據(jù)烏蘭浩木碑第一行的Buqan tegin木桿特勤一詞(應讀為Bars Tegin p’rs tykyn 巴爾斯特勤)提出回鶻文至晚在552年已開始使用。除此之外,根據(jù)哈喇和卓古墓群發(fā)現(xiàn)的“代人木牌”中一枚上的回鶻語ki?i(人)一詞[注]相關研究請參看新疆博物館考古隊《吐魯番哈喇和卓古墓群發(fā)掘簡報》,《文物》1978年第6期,第1-15頁;庫爾班·外力《吐魯番出土公元五世紀的古突厥語木牌》,《文物》1981年第1期,第63-64頁。,他提出回鶻文早在482年已開始使用的可能性。[注]李樹輝《回鶻文始用時間考》,《青海民族研究》2011年第3期,第119-123頁。雖然我們知道回鶻文是回鶻人接觸粟特人以后,從粟特文改進而來的文字,但是回鶻人確切使用回鶻文的具體時間我們無法去考證?,F(xiàn)存的大部分回鶻文獻在敦煌、哈密、吐魯番以及周圍地區(qū)出土,大多數(shù)屬于高昌回鶻、甘州回鶻和蒙元時期。除此之外,也有少量屬于14—15世紀中亞出土的金帳汗國、帖木兒時期的回鶻文文獻。至今為止,除了蒙古國出土的烏蘭浩木碑之外,沒有出土屬于更早期的比較完整的其他回鶻文文獻。
《烏蘭浩木碑》上的回鶻文的辨識和解讀上仍存在不少問題。關于烏蘭浩木碑的年代無法確切考證,多數(shù)學者認為是840年鄂爾渾回鶻人西遷以前的遺物。烏蘭浩木碑碑銘寫作風格與鄂爾渾葉尼塞碑銘文獻十分相似,文獻中出現(xiàn)的突騎施Türk??(699—760年)一詞可以作為文獻于8世紀初寫的可能性。謝爾巴克認為烏蘭浩木碑寫于8世紀前半葉。因烏蘭浩木碑中的Türk??突騎施一詞的轉(zhuǎn)寫和解讀方面部分學者扔持有懷疑態(tài)度,如德國學者茨默對碑銘寫于8世紀初提出質(zhì)疑。我國學者李樹輝則根據(jù) Buqan Tegin 木桿特勤一詞提出碑文寫于552年的可能性。 Buqan Tegin 一詞的轉(zhuǎn)寫應為 Bars Tegin,所以本碑文的年代還需要進一步研究和考證。總而言之,回鶻文《烏蘭浩木碑》是最早的回鶻文文獻,它對回鶻文早在鄂爾渾回鶻西遷以前已經(jīng)形成并使用提供非常重要的第一手資料。
回鶻文《烏蘭浩木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