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本亮 (鹽城工學院設計藝術學院 224051)
王桂英,1940年出生于江蘇新沂合溝鎮(zhèn),1995年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民間工藝美術家稱號”,是非遺項目徐州剪紙國家級傳承人。完成于2004年的十米長卷《我的一生》是她創(chuàng)作盛期的宏篇巨著[1],以視覺長詩形式回溯了自己人生經歷中的20個片段。本文嘗試從敘事視角剖析王桂英剪紙潛藏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
圖像敘事與文本敘事一樣,敘事的時空、節(jié)奏、主體、情節(jié)等被組織于一定邏輯關系中。王桂英剪紙頻繁使用同類元素構成特定邏輯層次。這些元素主要包括三類:第一類是人物。筆者在梳理王桂英剪紙作品時發(fā)現(xiàn),人物是構成王桂英剪紙圖像敘事的核心元素,無論是懷抱的嬰兒、耕種的農夫,還是拿槍的馬賊、運動的健將,都是敘事在場者;第二類是人物活動的對象,如推車、農具、莊稼、家禽等,是人物活動的對象;第三類是敘事場面的輔助元素,如樹木、房屋、墳冢、太陽、山川等,成為人物出場背景。
從右向左看《我的一生》前三組情節(jié)(圖1):《爹爹被槍殺》刻畫了王桂英還是嬰兒時,父親在拖糧過程中遭遇馬賊被槍殺后,爺爺郁悶抽煙的畫面;《背井離鄉(xiāng)》描繪出母親背著王桂英在爺爺帶領下舉家搬離,親友迎接的情景;《娘自盡》敘述了母親自盡后,爺爺領著王桂英又搬回老家的情景。這其中:王桂英、母親、爺爺、親戚等人物是圖像核心元素,推車、糧食、槍、煙袋是人物支配的對象,房屋、樹木、草垛、圍墻是人物出場的環(huán)境。這三類元素構成了王桂英剪紙圖像敘事的“詞匯”。人物行為展開構成了敘事“情景”,即圖像敘事的“句子”。如推車運糧的爺爺和持槍的馬賊構成一個情景;背著嬰兒的母親與迎接的親戚構成了另一情景。圖像中若干彼此關聯(lián)、邏輯依存的情景共同出現(xiàn),構成了圖像敘事的“段落”。因此,圖像敘事的“詞匯”“句子”“段落”之間的邏輯依存,不僅表明了各元素之間的邏輯層次,而且建構了完整敘事結構。王桂英剪紙圖像中三類元素以人物為中心,形成三環(huán)并扣邏輯結構,即人物與人物關聯(lián)、人物與對象關聯(lián)、人物與場景關聯(lián),共同推進情節(jié)展開。
圖1 《我的一生》前三組
用圖像凝固“最富有情節(jié)的頃間”是王桂英剪紙圖像敘事手法。該手法要求作者選擇有意義的“頃間”隱喻故事的前承后續(xù)及因果關系,在意識層面完成對圖像敘事的引導。為激發(fā)觀者對敘事情節(jié)的想象,挑選情節(jié)鏈條中最富有想象力的“頃刻”、最有生命力的“動作”至關重要。但“頃刻”決不是情節(jié)的“頂點”,也不是動作的“終點”,而是最激發(fā)想象的瞬間。整體上看,《我的一生》是由20個“頃間”畫面組成,不同情景之間不甚關聯(lián),似乎是毫不相關的并置。但圖像中人物成為讀者串聯(lián)敘事性的線索。讀者在地對圖像元素進行提純、整合、推理后,可揭示出隱藏于空間中的時間序列,從而使線性的時間流形成立體化的故事性。也就是說,《我的一生》畫面在從右向左延伸中,以空間轉換的手段換取了時間推進的外在形式,使“空間的時間化”成為可能。王桂英剪紙圖像“空間的時間化”之所以能實現(xiàn),本質上取決于以人物為核心的主題和空間中呈現(xiàn)的線性敘事本質。
圖2 《抓藥歸來》
王桂英剪紙圖像敘事不僅注重講什么,而且重視怎么講。從單幅圖看,每個場景并不根據(jù)情節(jié)組織畫面,觀者也無法用時間邏輯去獲取情節(jié)信息。這意味著剪紙圖像空間遮蔽了時間,把故事的時間性退隱到圖像的背后?!段业囊簧烽L卷中的《抓藥歸來》講述了王桂英14歲那年冒著風雪為生病的爺爺抓藥,爺爺病故的情景(圖2)。如按照時間邏輯,視覺很難建構人物形象出場的順序。在二維圖像敘事中,一旦時間邏輯的切入點被擱置,空間敘事必將粉墨登場。當以空間思維去解讀《抓藥歸來》時,敘事情節(jié)的展開從圖像左下角開始,并以逆時針方向完成故事敘述。四個孤零的身影被安置在“掏空”的空間中,并以強烈的空白對比凸顯身影的孤零。圖中四個序列并沒有出現(xiàn)故事的“頂點”(爺爺去世),也沒有出現(xiàn)動作的“終點”(爺爺橫躺)。爺爺?shù)纳碛笆冀K是縱向處理,映射出以自我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觀念,即以主觀意愿規(guī)避了“頂點”,終止了“終點”。在二維空間中,對縱向旋轉即可得到橫向,顯示出完全相反的結果??v向處理的爺爺身影隱喻王桂英對爺爺活著的期待,又潛藏著王桂英必須面對的結果,即承認爺爺去世的現(xiàn)實。這種造型手法與空間布局也為視覺轉向下一個敘事畫面進行了鋪墊,實現(xiàn)了以空間換時間的目標。
前人流傳下來的剪紙對后人來說具有范型意義。當民間剪紙藝人被問及“您為什么這樣剪?”的時候,得到的回答往往是“沒有為什么,祖輩就這么剪的”。當下,能稱得上真正的傳統(tǒng)剪紙,其題材仍然無法擺脫諸如龍鳳、生肖、戲劇、臉譜、仕女、漢字、鋸齒紋等傳統(tǒng)經典符號。換句話說,一旦剪紙脫離經典符號,傳統(tǒng)味道瞬間蕩然無存,但王桂英剪紙是個例外。她直接從自己生存境遇中提取素材,田野、集市、豬圈,甚至窯活、打水泥板、拉電線等無文脈信息的元素,經她“冒鉸”立刻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韻味和文化意義,成為真正原生態(tài)民間藝術[2],這其中至少蘊涵三個敘事法度。
首先,身邊題材宣示了王桂英日常性的生存境遇,結合傳統(tǒng)“冒鉸”技法把自己“鉸”進圖像,成為圖像在場者,確立了敘事主體。《我的一生》圖像中兒時的“我”清晰可辨,強化了童年悲慘的生存境遇;長大的“我”作為敘事主體的突出地位被消解,但“我”一定在圖像中。王桂英通過這種手法弱化了“我”的在場意識,以我的“無”強化了旁觀者的“有”,從而把旁觀者的想象拉進情節(jié)之中,最大限度地與切身經驗接近,為觀者想象建立體驗性因緣。
其次,敘事如真實的人生,有入場就有離場?!段业囊簧饭适氯雸霭凑諘r間順序從右向左模擬發(fā)生的親歷,離場是以寫意的時空維度賦予故事因果邏輯,并通過視覺元素編織起觀者的回憶。按時間順序的入場與根據(jù)因果邏輯建立的回憶性離場,不僅為情節(jié)展開鋪墊了時間性存在,而且暗喻敘事與人生之間存在著同構性關聯(lián)。
再則,《我的一生》圖像中在場的身體無法超越被貧困裹挾著的心理閾限。在20幅圖像中,描繪敘事場面的輔助元素“房屋”有17幅。王桂英仿佛在“房屋”中觀看世界。她看清了場內的事物,怡然自得,所以生活中任何事物都可進入剪紙;她看不到氛圍,卻純真自在。正是這種無意識的心理盲點成就了她剪紙藝術的本真。即使王桂英生物性的身體走進了都市大廳、學術論壇、鏡頭燈下,但心理上的身體也會表現(xiàn)出與出場環(huán)境的格格不入。在馬凱臻拍攝的記錄片《干媽》中,鏡頭捕捉到這樣一個情景:在王桂英剪紙藝術學術研討會上,當專家對王桂英剪紙激情剖析之時,王桂英卻睡意朦朧,顯然她無法在脫離剪紙的空間語境中自我建構。
綜上所述,剪紙作品《我的一生》根據(jù)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先后進行了畫面排序。圖像中大量的輔助元素以一種格式化的方式存在,將情節(jié)進行了空間分隔,利于核心元素(人物)及其活動對象一起建構敘事情節(jié)。因此,《我的一生》圖像敘事模式本質是:以時空關聯(lián)的方式締造空間情景進行敘事性展開。這種敘事模式為觀者與作者共同組建了體驗性關聯(lián),最大限度昭示敘事與人生的同構,這也正是王桂英剪紙敘事人生的美學生命力。
參考文獻:
[1]孫蘭放.王桂英的剪紙人生[M].徐州:中國礦業(yè)大學出版社,2009.
[2]楊乃喬:從《干媽》到《剪出的四季》——論民間剪紙藝術的生態(tài)美學原則[J].文藝爭鳴,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