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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冊頁

2018-05-15 11:22傅菲
翠苑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天牛

傅菲

大地的理想

乙末年距小雪還有5天,我去橫峰訪友。吳武華兄和史海輝兄均為我多年兄長,慰留我,說,去鄉(xiāng)間走走,有很多好地方。我說,橫峰來過很多次,大部分地方都看過了。吳武華兄說,可以去新篁看看,有好東西。我說,20年前去過,記憶模糊了。就這樣,去了新篁。又不可自抑地去了司鋪、蓮荷、鋪前、港邊、龍門畈。冬雨綿綿,大地始終垂降暮色。我卻義無反顧地扎入?yún)擦帧⒋◣n、田疇之中。似乎那是看不厭的故鄉(xiāng)延伸部分,是心臟律動的地方,是遺忘歌謠再次升起的光源之地。既是江南的縮影,又是江南的全部。

起伏的山巒在靈山腳下形成凹陷的皺褶。葛溪河和岑港河,像大地上兩條被風(fēng)吹散的飄帶,在叢林間和田疇深處飄忽。在楊橋,我看見葛溪河在冬雨中,浩浩蕩蕩,像大地開裂處的血液,枯澀的茅草和油碧的灌木,如兩團(tuán)顏料,沿河板結(jié)。田野是素白的,冷澀、古樸,稀散的村舍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把遠(yuǎn)去的記憶瞬間顯影。村舍里,隱隱傳來犬吠和雞鳴。那是燈盞安放的地方,有月亮從水井升起。更遠(yuǎn)一些,是綿綿的山巒。山巒是一個饅頭形,雨絲垂落,锃綠的樹林有艷紅的楓樹和麻黃的山毛櫸潽出來,彼此映照,奪目奔放。開闊的田野沿著葛溪河傾瀉,網(wǎng)狀的田埂勾勒出田野的筋脈。我想起俄羅斯油畫家伊凡·伊凡諾維奇·希施金筆下的《黃昏,雨后》:微紅的夕光溢出大地,條狀的黑云把夕光分割出斑斕的色彩,低洼里的積雨有了銀色,讓人感覺到大地輕輕地晃動,裸露的樹根和腐朽的樹干,一切都是那么古老,稀稀疏疏的樹葉透出幾分祥和又哀哀的冷色,灰藍(lán)的天空像一塊布片蓋在樹林之上,一只小鳥站在高高的樹梢,守著孤獨的曠野。

在去港邊的路上,因為迷路,走了一條小路,彎彎岔岔,多走半個多小時。因為車子出了故障,停在一個村子里換胎。我一下車,便被村子迷住了。村子叫柯家,里里弄弄,恍若迷宮。池塘里,不時有魚兒撲出水花。青翠的竹林在村舍間,洶涌。雨絲從竹葉滴下來,油亮。村外,是疏朗的菜地和淺青色冬田。鵝毛絨一樣的青草,在冬田里,多了一份人煙氣息。矮山岡的菜地,把山地分出層梯級,矮山岡看上去像一座堰臥的雕刻品。橫峰有很多俊美的村子,這是與其他地域最大的不同之處。在蓮荷鄉(xiāng)的梧桐畈,我到了村口,瞬間恍惚。路邊兩排柳樹,柳枝垂下來,可以想見的是,春風(fēng)一日暖一日,迎春花還沒完全炸開花苞,柳枝芽細(xì)細(xì)地發(fā)青,枯黃的枝條水腫似的發(fā)脹,轉(zhuǎn)青,樹根的苔蘚往上爬,淌出水漬,山櫻花在山間飄蕩著白雪般的花瓣,柳條葳蕤,暖風(fēng)和面,進(jìn)村的人不自覺地唱起了歡快的歌謠。一座巖石山從柳樹梢看過去,像一只猴子蹲在地上。同游的王國浩兄告訴我,巖石山叫鶴山。鶴和猴,在當(dāng)?shù)胤窖灾校兄C音,會不會是猴的誤讀呢。有人說,可能在先前的農(nóng)耕時代,巖石山上的樹林里棲息了很多白鶴,因鶴得名,也未可知。在村里,我看見了桂竹林。我問村人:“這個竹林,是不是種了15年左右呢?”答:“差不多這個時間,你怎么知道呢?”我說,我看竹子的直徑和竹林的密度,知道了。桂竹初種,是細(xì)細(xì)黃黃的,林子越密竹子直徑越粗,竹子也越高,高出4層樓,密不透光。桂竹是賤物,挖洞澆水,在冬春皆可移栽種植。桂竹分雌雄,同時把一根竹鞭上的兩棵老桂竹一并移栽,繁殖力更強。在所有的竹筍中,桂竹筍是最好吃的,白菜一樣羞嫩,蘿卜一樣爽口,沒有青澀味,是山珍中的上品。掰了桂竹筍,桂竹便不再長,殺雞取卵的事農(nóng)人是不會干的。梧桐畈村在竹林和樟樹、楓樹的掩映下,掩藏。村前是幾千畝的田畈,在一個平面上攤開,細(xì)雨中,素凈、灰白的稻茬像是另一種古老的時間。遠(yuǎn)處的信江已經(jīng)沒有蹤跡,一抹依序的樹林描摹出河流的形態(tài)。

在司鋪,探訪過山中村莊搬遷后的生活遺址。車上了王家塢水庫壩堤,便沿山邊草徑步行。許是暖秋吧,杜鵑又有了一次花期,零星地點綴著萁蕨等地衣植物。雛菊在山崖下,金黃耀眼。雛菊迎霜,霜凍越寒,花也越綻。水面有白鷗幾只,翩翩翔舞。明末清初散文大家王猷定在《螺川早發(fā)》詠道:“月落秋山曉,城頭鼓角停。長江流遠(yuǎn)夢,短棹撥殘星。露濕鷗衣白,天光雁字青。蒼茫回首望,海岳一孤亭?!柄t至雁離,是旅人孤獨、人生無常的隱喻。白鷗是遷徙的鳥,但鮮有來中國南方越冬。早年,我還是孩童時代,在饒北河,倒常見,棲息在河灘的楓楊樹上,覓食魚蝦、蝸牛、螺螄。時隔30多年,才見到白鷗。它是遠(yuǎn)去的舊時光,再次帶給我。它像一團(tuán)白雪,熾燃山野。步行約3華里,到了廢棄的村子。村子餡子一樣包在山坳里,竹林和油桐樹在屋后發(fā)出“嗚嗚嗚嗚”的風(fēng)聲,小路鋪滿了落葉和腐爛的植物枝干,幾棵柚子樹掛著澀黃的柚子。環(huán)抱般的山巒,層林盡染,金色的殷紅的墨綠的灰褐的樹葉,把山體修飾出一幅霜后的風(fēng)景圖。山澗在荒草遮掩的溝渠里,“叮叮咚咚”。有幾間瓦屋已然倒塌,成了頹圮。外村借地種菜的農(nóng)人,把山田墾出來,種上了時鮮菜蔬,大部分的山田還剛剛下了秧苗。山田沿山壟,梯級延伸。每塊山田墾出一個水平線,每一塊菜地的寬度是一樣的,田壟的寬度也是一樣的,菜地與菜地也是角對角、線平行線,秧苗是一樣高的、一樣綠的??雌饋?,像一塊綠織毯,露地而曬,甚是精美,令人震撼??上В覜]看到打秧苗的農(nóng)人。這一定是一個具備高度審美情趣的人,是一個內(nèi)心純潔的人,是一個有靈魂高地的人。我估摸這個農(nóng)人在年輕時,可能是做木匠活的,菜種在一條線上,像一個棋盤,每塊菜地從山田里墾出來,像豆腐箱里壓出來的豆腐塊。他不是木匠也該是鄉(xiāng)村畫師,用美學(xué)眼光去審視,去從事平凡之物的人,是最精細(xì)的人,也是陶醉于生活的人,從俗至雅,乃生活大師。

多褶的群山,向北堆疊。橫峰北高南低,群山漸漸低緩、消失,有了丘陵地帶和蓮荷小平原??v橫的河汊掌紋般密布,村舍被河流串起來,如一條藤蔓上的牽?;āV饕恿饔嗅酆?、港邊河、新篁河、葛溪河、司鋪河、樂安河穿境而過,注入信江,匯入浩渺的鄱陽湖,發(fā)源地同屬靈山山脈。靈山像一列巨型火車,由東向西呼嘯奔馳。水是大地的精魄,畜養(yǎng)精魄的是山塘水庫。去一個山坳,拜訪一座山,一座水庫出其不意盡收眼底,讓人短暫暈眩,蛇一樣安靜下來,沉默無言。在鋪前,見黃源水庫,便是這樣。在姜家畈村后山,一座水壩攔截了一條逼仄的山塢。冬雨后的水霧在山際洇散,水綠得烏亮,山影被風(fēng)吹出細(xì)密多皺的波紋。山巒如眉,青黛的天空呈圓拱形。水和植物混合的氣息,從水面涌過來,一下子把人裹起來。我甚至如是想:在春天,在水庫邊站立一天,人會和豆芽一樣,破殼發(fā)芽,抽枝發(fā)葉。楊朝雪說,大壩是炸開兩邊山體,以粘土心墻堆石壩,壩內(nèi)全是片石,因無污染無破壞和先進(jìn)技術(shù),載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衛(wèi)組織,世界罕見。我說,你怎么這樣了解山山水水呢?他說:“我走遍每個行政村,走了每個水庫,讀完了縣里的文史資料和地質(zhì)資料?!彼俏依嫌眩颐看蝸頇M峰,都請他帶路,他是熟知這片大地筋絡(luò)的人。黃源水庫往左右兩條山壟伸進(jìn)去,像兩條岔開的腳。翻過山,便是葛文化發(fā)祥地葛源了,葛源的千畝高山梯田,又是另一番景象。梯田沿山修筑,田埂是不規(guī)則的弧形,水映藍(lán)天,像翻卷的大海,野花蔥郁。初冬的楓樹、山毛櫸、梓樹、欒樹、青桐、漆樹,和竹林迎接了大地的白霜,野刺梨長出了甜蜜蜜的漿果,山間紅遍,到了春天,千畝梯田會是層層疊疊的花海。

吳兄和史兄的一次慰留,我自己也沒料到,兩個星期內(nèi)竟然4次去橫峰。去了橫峰,我深深自責(zé)自己是一個淺薄的人,對身邊的大地是那么的無知。我們需要一次次去投奔大地,像雨一樣,去熟悉大地的細(xì)胞、臟器、骨骼、血液、筋脈。大地是我們的父母,是我們的胞衣,也是我們的搖籃和眠床。任何時候,我們站在大地面前,都是初洗的嬰孩。

蓮 荷

蓮就是荷,是一種夢一樣的植物。它肥綠的圓葉上,水珠被風(fēng)搖動,滾來滾去,金色的陽光有了絢麗的彩虹。蛙鳴在荷塘里,此起彼伏,讓我們覺得每一天的早晨和傍晚,披上了童話的七彩衣。蓮又稱芙蕖、水華,未開的花蕾叫菡萏,已開的花朵叫鞭蕖,地下莖叫藕,果實叫蓮蓬,堅果叫蓮子。這是一種古老的植物,多長于淤泥的水生草本,是中國文化的基本元素?!对娊?jīng)·鄭風(fēng)》之十:“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情愛中的女子,約會心上人,看見滿池塘的荷花,心房都被荷花點燃了,可心上人偏偏沒來,一個小狂徒來戲謔她,不惱怒才怪呢?!稘h樂府》的《江南》是古詩中的名篇:“江南可采蓮, 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 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江南的蓮花開了,一眼望不到邊際,青青翠翠的荷葉有無窮的碧綠,男男女女泛舟對歌,挑選意中人。蓮花湖里,已經(jīng)有情侶躲在荷葉下,做了癡男怨女。魚戲就是男歡女愛的暗喻,這種情境,都是青年人所向往的。宋朝的周敦頤著有《愛蓮說》:“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yuǎn)益清,亭亭凈植。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焉。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后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蓮長于淤泥,亭亭玉立,花艷其上,高潔至圣,讓人自慚形穢。

2009年夏季,我女兒驄驄8歲。我?guī)挝骱?。船是仿古的木船,有木廊和八字形斜檐。西湖的荷花開了,肥肥的綠葉遮住了湖面,錦鯉穿梭,亭臺懸于湖上。船游荷花間,“嗞嗞”“嗞嗞”,水輕輕拍打船板的聲音,像絲竹的弦聲。蘇堤的楊柳垂下湖面,葳蕤生姿,浪情搖曳。紅艷欲滴的荷花蓋了西湖,花一簇簇地支在荷葉上,有燃燒的灼熱感,放眼望去,像滿湖的花燈,乃人間至美。我情不自禁地吟詠楊萬里的《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畢竟西湖六月中,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鄙徥强垢邷氐闹参?,在南方普遍種植,在北方也常見。太陽越毒辣,花開越盛。夕陽下山,晚露漸濃,荷花慢慢收縮,內(nèi)包起來,花瓣內(nèi)卷,像似沉睡。青蛙“噶噶噶”,張開它的音鼓,激越地鳴叫。浮在荷葉上的紡織娘,拉起豎琴,凄凄地吟哦。這是夜幕下音樂會的序曲。主唱是鳴蟬,“吱呀吱呀”,忽而東忽而西,高音部分由夜鷹完成,“呃呃呃”“呃呃呃”,凄厲,如嬰孩的啼哭,貝斯手是蝙蝠,“吱吱”“吱吱”“吱吱”。朝霞在天邊散開,雞蛋黃一樣的朝陽“咯噔咯噔”升起,荷花吸了一夜的露水,鮮紅如染,慢慢綻開。太陽中分,荷花的花芯完全綻露了出來,綻露出處女第一夜羞赧的微笑?;ò甓酁榧t色、粉紅色或白色,有瓷器般的胎釉,摸起來有感柔滑,多屬雄蕊,心皮多,離生,嵌生在海綿質(zhì)的花托穴內(nèi)?;ㄍ屑瓷彿浚裆倥南汩|。心皮是被子植物特有的器官,是變態(tài)的葉,心皮卷合而成的花即是雌花。一枝花莖上,有了雄花,心皮卷合長了一支雌花,一同迎接朝陽,一同目送夕下,沐雨浴霜,像一對糟糠夫妻,故稱并蒂蓮。

花立于荷的圓葉上,像一個少女長衣寬袖跳《霓裳舞》,踮起腳尖,衣袂飄飄,迎風(fēng)而蹈。中國畫一代宗師石濤,自號苦瓜和尚,詠荷花:“荷葉五寸荷花嬌,貼波不礙畫船搖;相到薰風(fēng)四五月,也能遮卻美人腰?!卑押苫ū扔鞒擅廊搜?,不免也動琴心。溫庭筠喜入蘭庭,沾胭惹脂,說荷花“應(yīng)為洛神波上襪,至今蓮蕊有香塵?!比似娉螅瑓s細(xì)膩,溫香惜玉。

黃永玉是碩果僅存的國畫大師,習(xí)他的房叔沈從文寫湘西風(fēng)情小說,洋洋百萬言,穿老式的毛楂扣對襟衣服,嘴巴不離煙斗,老得連煙斗也叼不動了,抽古巴雪茄。老人晚年,結(jié)廬京郊,自號“萬荷堂”,長廊圍十余畝荷塘。荷花與大師終日相伴,彼此凝思相望。張大千是個有爭議的人,為事被人詬病,畫荷奇絕。他是潑墨畫大師、書法大師,自創(chuàng)“大風(fēng)堂畫派”,為了畫荷,在西湖居住5年,天天看荷、賞荷、畫荷,人稱“荷癡”。

畫荷最出名的是八大山人?!逗苫ㄋB圖》是中國畫的經(jīng)典之作,對后世影響深遠(yuǎn)。八大山人是明朱皇族后裔,名朱耷,明亡后,削發(fā)為僧,瘋瘋癲癲,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內(nèi)心孤傲。他筆下的《荷花水鳥圖》,孤石倒立,疏荷斜掛,水鳥縮著脖子,翻著白眼,孤立于怪石上,冷漠、怪誕、孤傲,對人世冷嘲熱諷。他善構(gòu)圖于枯枝敗葉、殘山剩水、孤影怪石,筆墨酣暢,內(nèi)蘊邈遠(yuǎn)。

荷花在南方是普遍種植的植物,北方也常見,在池塘,在山田,碧玉如洗。普遍種植意味著與生活緊密相關(guān)。藕和白菜、蘿卜、芋頭、山藥、萵苣等菜蔬一樣,四季常食,是家常菜的必須品種。塘藕更脆,纖維也細(xì),孔大,糖分多,粗圓均衡,無污泥味,是藕中上品。藕粉可制作藕松糕,蒸食,不黏牙,微甜,口感烘軟,也可直接沖熱水調(diào)喝。葉、葉柄、蓮蕊、蓮房可以入藥,清熱止血蓮心清心火、強心降壓,蓮子補脾止瀉、養(yǎng)心益腎。中國人是很有智慧的,從平凡的植物中,發(fā)現(xiàn)對人最大的價值。

蓮還是信仰的象征,許是蓮迎驕陽而斗艷,出污泥而不染的緣故吧。佛祖釋迦牟尼結(jié)跏趺,坐于蓮花臺上。大慈大悲的觀音,穿白衣,一手持凈瓶,一手執(zhí)白蓮,在白蓮花上。佛經(jīng)把佛國稱為“蓮界”,寺廟稱“蓮舍”,袈裟稱“蓮服”,和尚行法手印稱“蓮華合掌”,“念珠”稱“蓮珠”。蓮是凈潔的世界,是上善的世界,是無邊的世界,是離俗的世界。

2010年初冬,我去揚州,與友人闕游瘦西湖。荷枯敗,枝莖干涸,湖面上,漂著破碎的荷葉。荷葉焦黃,有的發(fā)黑。站在二十四橋上,暖陽生出幾許淡漠,秋風(fēng)散去,冬寒已至,枯死的蓮荷不免讓人悲涼。若是離人在即,或是顛沛流離于異鄉(xiāng),看見敗荷殘葉,孤鳥棲于枝頭,雪花飄零,會做何感想呢?李清照是悲苦的人,國未破,家未散,只是丈夫外出沒回家,她就寫出:“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ㄗ燥h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人活一生,不能過于哀嘆命運,命運賜給人的不是繩索就是鞭子。所以,人不能活得過于智慧。有閑情,不如和陸羽一樣,早上起來,用木瓢,去收集荷葉上的露水,煮茶下棋,聽泉觀鳥,生死都不是大事,把一杯茶煮好才是要緊事。

蓮與荷,本是一種植物,稱呼起來境界卻不一樣。蓮至圣,荷至俗。俗中賞出至雅,即是美學(xué)的大師。朱自清在清華大學(xué)的池塘邊,看見月色瀉落荷塘,薄紗般籠罩,寫出《荷塘月色》,照耀我們。

蓮荷,我說的不是植物,而是橫峰縣郊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近鄰信江。乙末年冬,稀稀的冬雨中,我像一只野羊,在它廣袤的疆域里亂跑。萬畝的稻田在雨霧中,瑟瑟肅肅,發(fā)白的稻茬讓我恍惚,似乎這是江北的平原,冬雪融化之后,植物還在冬眠,酣睡的表情顯得意猶未盡,蒼茫的大地與空茫的天空直接相連。岑港河穿境而過,楓楊樹、洋槐、香樟,佇立河邊,古老的身影稠密卻單薄,稀疏蒼勁的枝杈以祈禱的姿勢,伸向高遠(yuǎn)的川穹。我多次去過蓮荷,卻知之甚少。第一次去,是在我青澀之年,探訪友人。依稀中,去過的村子有大片的喬木林,香樟圍著村子,形成一個屏障,不遠(yuǎn)處的河流吞瀉著萬古不息的時間。友人已遠(yuǎn)逝,青澀之年一去不復(fù)返。霧氣在山岡和樹林縈繞。

我揣想,在遠(yuǎn)古的時期,蓮荷是信江流瀉而下堆積出來的淤泥區(qū)。信江匯聚了贛東的積雨,由東向西,野馬群般狂奔,吐出的泥沙淹沒了荒丘,千萬年,堆積出小小的沖積平原。肥沃的土地,常年積水。狂風(fēng)把蓮子攜帶而來,發(fā)芽、生根,開出蓮花,有了了無邊際的十里荷塘。蓮子是生命力極強的種子,千年的蓮子也能發(fā)芽。先民遷徙而來,看見蓮花亭亭荷葉漣漣,魚戲期間,脫口而出:蓮荷。古老的鄉(xiāng)寨依山臨河而扎,蓮的庇佑,繁衍生息,延綿而至。脫口而出的人,是有慧心的人。他的家中,長年供奉著佛燈。也或許是,先民挑著籮筐,拖兒攜女,逃著荒災(zāi)或戰(zhàn)火,溯河而上,站在岑山頂上,看見一片平坦的土地,在群山的包圍中,像一朵蓮花盛開。他再也不走了,搭茅棚,種藕養(yǎng)鵝,牧羊放牛。如宋代詞人辛棄疾所寫《清平樂·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p>

蓮就是蓮荷人的宗廟。蓮花就是我們生命盛開的儀式。

禾雀館

從牛橋轉(zhuǎn)到斗米蟲山莊,已是傍晚。金粉一樣撒落在田疇的陽光,被一群飛過林杪的鳥馱走,飛馳而去。時間是一種很輕的東西,沒有任何重量感。

這是一個荒落的山莊,幾間簡易的屋舍和日盛的秋意,讓人覺得居住在這里的人,是結(jié)廬深山的陶淵明后裔。山壟原是一片稻田,前幾年種滿了桂花。兩邊的山梁和坡地是油松,油松是一種笨拙的植物,在貧瘠的山巖地,過著不疾不徐的草民生活。油松矮小、遒勁,戴著松松垮垮的氈帽,一副樵夫的模樣。油松下,是枯黃發(fā)黑的針葉,野薔薇、山楂、山荊,擇一缽之地,競相生長。山壟則是一個抽屜,從兩條山脊間拉出來。落居的人在院子里,用柴刀削一根根木枝。熟人稱他老童,他敦實,穿粗布淺灰秋裝。木枝三十來厘米一節(jié),每節(jié)間有枝瘤。老童削開枝瘤,一條白白胖胖的蛹蜷曲在淺黃的木質(zhì)里,老童說,一條蛹要換一斗米呢,比冬蟲夏草還貴。

木枝其實不是木枝,是木質(zhì)化的藤枝。藤叫老虎藤,學(xué)名稱云實,薔薇科,枝和葉軸有鉤刺,在暮春,葉稀花盛,枝軸間點綴著金黃的小花朵,在很多公園或庭院,植它圈籬笆墻,也叫綠籬。花朵頂生,張開4片圓形花瓣,盛開時反卷,像美人的發(fā)髻。十月秋霜來了,枝上掛起刀狀的莢果,也因此故名帶刀樹。莢果剝出來,和小蠶豆差不多,有毒,食之會腸道紊亂。云實性溫、苦澀、無毒,散寒通經(jīng),它的莖塊不可多食。我有一個同事,把它莖塊挖出來,以為是木薯,煮食,兩小時后休克,精神短時錯亂。

小時候,我們用一個洗凈的墨水瓶,裝一只天牛,藏在書包里。下課了,在廊檐的過道上,把兩只天牛放進(jìn)玻璃罐,斗天牛。天牛有兩支長觸角,螯足一般,瞠目,張牙舞爪,披著綠茸茸或黃褐色的盔甲,像個武士,視族人兄弟為死敵。天牛前半截像黃蜂,后半截像蟋蟀,翅膀像豆娘,飛起來發(fā)出“咯咯咯”的聲響,像鋸樹的聲音。天牛也叫鋸木郎,法布爾在《昆蟲記》里,管天牛叫伐木工人。我們用尼龍絲綁住天牛的后肢,任它飛,“咯咯咯”,撞在廊柱上,撞在窗戶上,撞在廊頂上,“咯咯咯”,失去了導(dǎo)航的直升機一樣,呼呼呼打轉(zhuǎn),落下來。天牛食桑樹、樟樹、橘樹、楊樹、柳樹、松樹等樹皮,在樹林間,“咯咯咯”飛來飛去。樹林是它們的伊甸園,天牛在樹林里唱歌,舞著翅翼求偶,在樹葉上交配,把卵植入木心孵化、發(fā)育、蛻蛹。樹皮被啃食,樹大片大片地死。農(nóng)人噴灑殺蟲劑,昆蟲尸橫遍野。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曾言:“如果你憎恨某人,你必定憎恨他身上屬于你自己的某部分。與我們自身無關(guān)的部分不會煩擾我們?!蔽覀冊骱蘩ハx,不僅僅是因為它們啃食我們的蔬菜和林木,爬進(jìn)我們的吃食,污染食物和水源,還因為稱之人類的我們具有昆蟲相同類的特性,以侵略和毀滅其他生物飼養(yǎng)自己。昆蟲是弱小的生物,權(quán)貴愛這樣蔑視他人:“踩死你如同踩死一只螞蟻?!崩ハx是鳥、魚、蜥蜴、熊等動物的美食,它可口的蛋白質(zhì)是其他動物的主要養(yǎng)分。我們用天牛釣魚,把天牛的頭穿進(jìn)魚鉤,天牛在水面上撲棱棱地游,魚躍出水面,把天牛叼進(jìn)嘴巴,魚鉤吃穿了魚唇,被人釣了上來。人是多么壞,多善于投放誘餌。人又是多么貪婪,像魚一樣喜食誘餌。《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jì)》第六章二十節(jié):“飛鳥各從其類,牲畜各從其類,地上的昆蟲各從其類。每樣兩個,要到你那里,好保全生命?!鄙褡屩Z亞方舟把各類昆蟲帶出洪荒的災(zāi)難之地,在大地安棲,是生命的懿旨。生命是何等智慧,天牛把卵注入木心,鳥魚再也無法叼食,木心成了卵和幼蟲的溫床,那是它的子宮和搖籃。天牛把卵注入云實,稱云實蛀蟲,中醫(yī)稱黃牛刺蟲。天牛也把卵注入葛、樟樹、楊樹、松樹等樹,在云實孵卵的天牛叫薔薇天牛。在不同樹上孵化的幼蟲,營養(yǎng)價值也不同,在云實孵化的幼蟲,可治小孩厭食癥、尿床、紫癜,提高人體免疫力,古人用一斗米換一條蟲,遂稱斗米蟲。我小時候常吃葛藤里的幼蟲,放油鍋子淺炸,松松脆脆,滿口生香。

山壟邊的菜地上,種了好幾畦云實。葉子凋敝,孤零零的枝杈更顯秋意荒涼。云實一般生長在河邊、低洼地、山腳坡地,喜溫半陰,地質(zhì)偏酸性,可插枝或果實培育種植。有樹它伸藤,有墻它攀緣,無攀附物,它就像一棵落葉喬木。暮春時分,它峻峭的花朵開遍了川巒,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星星綻放在錫箔般的天幕,絢爛。

山塘在巖石下,二十幾只鴨子在塘壩上,梳理羽毛,“嘎嘎,嘎嘎”,還有幾只在水里浮游、覓食。鴨子是花鴨,它的祖先是綠頭鴨,腳橙黃色,頭和頸輝綠色,頸部有白色領(lǐng)環(huán),上身黑褐色,腰和尾上覆羽黑色,兩對中央尾羽亦為黑色,外側(cè)尾羽白色,翅、兩脅和腹灰白色。它們聚集在塘壩上,像一群即將出席晚宴舞會的鄉(xiāng)村紳士。杜甫在《江頭五詠》(丁香、麗春、梔子、鸂鶒、花鴨)。詠《花鴨》:“花鴨無泥滓,階前每緩行。羽毛知獨立,黑白太分明。不覺群心妒,休牽俗眼驚!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鳴!”看樣子,花鴨雖是家禽,還潔身自好呢。老童說,這里的花鴨和黃雞都是放養(yǎng)的,無人照看,完全野化,在草叢里筑巢、生蛋、孵雛,數(shù)量一年比一年多。

山塘尾梢是蓬勃的樹林,同游的陳柳說,樹林里有禾雀花,你見過禾雀花嗎?我孤陋寡聞,說,多有意思的名字。樹林是混合林,有油桐、松樹、香樟、苦櫧等喬木,也有山荊、次楠、油茶等灌木,可能稱藤林更適合。樹木上纏繞著一種藤,手腕粗,藤葉落盡,給人蒼莽滄桑感,不免產(chǎn)生許多人生自守草木枯榮的況味。我說,我從沒看見過這么粗的藤,或許要百年才能長成這么粗呢。老童說,這還不算粗,林里還有比大腿粗的,藤覆蓋的面積有一百畝。我說,我們?nèi)タ纯?。老童三跳兩跳就進(jìn)了林子,我也跟著進(jìn)去。穿巖石縫,爬山溝。這樣的地方,想是無人進(jìn)來的。藤的枝節(jié)上,爆出細(xì)芽的花苞,尖尖圓圓,潤紅的尖芽,像美人嫣紅飽滿的唇珠。陳柳說,每年清明時節(jié),花開的時候,游人如織,看看雀兒站立一樣的花。老童說,山后有一個野谷,還有一株更老的藤。野谷由三座巖石山組成,山壟的東邊和西邊,各建了一個小水庫,形成一個密閉的山谷。橫峰縣以港邊河中上游為界,東南為丘陵地帶,屬于丹霞地貌,西北為山區(qū)地帶,屬于山地地貌。丹霞地貌會有許多斷巖,野谷里,一座巖石山整體斷巖,刀切松糕一樣,赭褐的巖體裸露,有百米高千米長。一株老藤綠綠的,攀上了巖頂,如一道綠門簾,又像一道奔瀉的瀑布。我不由得驚呆了,同游的鄉(xiāng)人,翻出禾雀花的照片給我看,花有釉色,水煮雞蛋剝殼后蛋清白,一串地攏在枝節(jié)上,像一只白禾雀停在上面,翹首顧盼。我查了資料才知道,禾雀花也叫白花油麻藤、花汕麻藤、雀兒花,國家二類保護(hù)植物,為蝶形花科黎豆屬木質(zhì)藤本植物。

以前,我來過幾次這條山壟,打量兩眼就走了,以為這是一個平凡的世俗的一個小山莊,想想,很是懊悔。是的,要熟知大地,是要深入大地的根須,才能探尋到大地之美生物之珍的。這次來,我也沒想過這里有斗米蟲和禾雀花,是想看看這個山谷里的野羊。陳柳之前告訴我,山谷里,老童放了4只羊進(jìn)去,再也趕不回來了,過了幾年成了羊群。我問老童羊事,老童說,有100多只羊了,每年把種羊圍獵出來,放新種羊進(jìn)去。我說,什么時間圍獵呢?我想看看。老童說,很難說,年前吧,十幾個人守山,守幾天也守不到一只羊,羊在巖石上蹦來蹦去,看上一眼都很難,何況圍獵呢?四周全是茂密的樹林,晦暗的天空布滿濕蒙蒙的霧氣。我想起王維的《山中》:“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边@是一個寂寞的山谷,我連羊咩也沒聽到。油松和苦櫧樹,從山坡延綿而下,鋪滿了谷底。松針上懸著晶瑩的霧露,蜘蛛在蛛絲網(wǎng)里蕩著秋千。也或許,作為山谷,本身是屬于寂寞的,花開也是寂寞的,羊咩也是寂寞的,斗米蟲在木心里蜷曲三年才蛻蛹,是寂寞的,萬物的枯榮,是寂寞的。山谷的另一頭,是高速鐵路,是奔忙的人間。我問老童,這個山谷叫什么名字呢?老童說,一個無人踏足的山谷,哪需要名字呢?王維把他經(jīng)常去散步去畫畫的竹林,取名竹里館,那我就把這個山谷叫禾雀館吧,誰叫它在春天時滿山塢開遍禾雀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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