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朝圣者,向西
——致昌耀
一
西部:混沌初開,蒼茫永駐。
西部:西部的曠原之野,從漠漠沙丘吹來的風(fēng),猶有嘯傲的狂悍,峽谷深處升起的濁霧,裹住了落難太陽的喘吁,陷入泥濘的輪子,一次次悲壯地突圍。
而你,昂立于斯,在世界屋脊高聳的危崖之上,吮吸西部山河神性未泯的天地精英,承受巨靈之手的愛撫。積雪未化,冰山冷固,寒冷與明徹,注入了你的雙眸。
俯首蒼茫,你是西部高雪上
一座
龐然的詩碑。
二
西部,西部的曠原之野,白茫茫的雪線,鷹一般疾飛的馬背上,孤獨的騎士為我們吹奏
多聲部單元不溶匯的
詩語之磅礴。
你將原始荒涼和現(xiàn)代文明的時空間距彌合,彌合為今古共振,人類命運的一曲悲歌:
“我似乎看到神農(nóng)氏的婚女,
憂郁地告我以生活的艱辛?!?/p>
你是
呼嘯而過的風(fēng)沙退去后,凜然而降的
星座。
你是
落日在望時煙靄灰灰的草原上流動著的
低音薩克斯的縈繞與回旋。
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三千冊《抒情》震蕩你靈魂的歌吟。山風(fēng)掩息,波濤沉寂,你的詩以銀白色的閃光,
超音速流入。
三
朦朧朧一鳥飛過,夜的昏黑里。
她飛向了西部,
忽然想起了你,想起西部曠原上,一個詩人羽毛的潔凈,靈魂的饑渴。
二十四部燈輝煌照耀,土伯特的春風(fēng)與白蝴蝶頻頻相吻,一隊隊木輪車“吱呀”不停地輾過,大山絕壁緘默的窗口,亮一盞不滅的燈火。
那便是你,永不閉煞的眼里一縷淡淡的憂郁。
朝圣者向西,向西而行,
不燃一炷香,不擎一支燭,只攜我墨漬未干的一葉詩草,向你致敬。
穿過無月無星無有燈火大都市停電之夜現(xiàn)代化的墨黑,尋一葉慈航之舟,劃呀劃呀,劃向你而去。
朝圣者向西,向西而行,
請烘熱你灶間的黃銅茶炊,等我。
海 屋
——懷念許淇
“海屋”,你說。
你的手指著海岸邊的漁人之家,那些低矮、殘破的小屋:
“海屋小小,百感茫茫正愁予。”
招手白鷗,她們正繞著海屋飛旋。
我們在海濱散步,你和我。沙灘上留下淺淺的足印,隨即被海風(fēng)掀起的沙子掩沒。
時間從容,而人,不過是匆匆的過客。
海濱路旁,一座小紅樓。
我們在這里佇立,
黑框六角燈,懸在屋檐下,迷離著中世紀的風(fēng)情。
“當(dāng)她燃起時,一如燦爛的曼陀羅?!蹦阏f。
夜夜都有一乘馬車,從遙遠處駛近,零零落落的雨點,猶如夢幻中撒下的馬蹄。
這小樓引發(fā)你無限的遐思。
“可惜我不曾帶畫夾來,下一次,一定要將她留入畫幅。”
下一次,什么時候?
海屋等著,我,也等著。然而,你卻遠遠地離開了人世,帶走了畫夾,還有那一句承諾。
海還在,海屋還在,那沙灘,也還在。
而足印,你的和我的,早已無跡可尋。
時間是從容的,人,不過是匆匆的過客。
風(fēng)的搖籃曲
葉子、葉子
葉子靜靜地,嫩枝上的芽苞,舒展如眉,展現(xiàn)出生之愉悅,青春的大歡喜。
葉子、葉子,第一片都是溫柔的,少男和少女。
芭蕉樹的葉子,棕櫚樹的葉子,粗獷而厚重的葉子,也是,也是。
疊翠,綠得欲滴。滴下來的,卻是瑩瑩的露。
(誰的一粒粒淚珠?)
那一絲絲涼意,如昨夜的月色般幽幽。
最先觸到初陽之光的那一片葉子是有福的了。她是
嬰兒吮吸乳房的唇,少女柔弱的手指頭,
還是,小魚在水面上游?
葉子、葉子
當(dāng)微風(fēng)輕輕地拂過,如同蜻蜓的翅;
當(dāng)微風(fēng)輕輕地拂過,像沐浴著水的溫煦;
葉子、葉子,飄著飄著的葉子,在說:
“讓風(fēng)吹我
讓風(fēng)吹我……”
風(fēng)的搖籃曲,卻不再柔和,黑的風(fēng),愈刮愈烈,鞭打和折斷,鋼鐵的力度。
冬青樹的葉子,
銀杏樹的葉子,
苦楝樹的葉子,
一顆顆被削掉的頭顱,聚到一起來了。在地上打著旋兒,卷起漩渦。
風(fēng)的搖籃曲,將葉子們
搖進了墳?zāi)埂?/p>
一滴雨,又一滴雨
一滴雨和又一滴雨,從人的目不能及的遙空,走開并飄遠。
漂漂泊泊,六神無主,在黑郁郁的夜空,織成閃光的壁,
然后便是紛紛地墜落:痛苦的淚珠。
天堂幸福,天堂是人所共仰的
烏托邦王國,
然而,在那里,你們
從未見過神話里的彩虹,云霓。
更沒有看到神的慈顏,或威儀。
一滴雨和另一滴雨,是被放逐的奴隸,渺小的游魂:
一顆顆,一粒粒。
被放逐的雨,流亡者的雨,茫然無歸宿。
走著,走著,孤單單地滴。
大地撐一把墨黑的傘,在沉睡。
一滴雨和另一滴雨,夜的冰涼的小手,敲擊著門和窗戶。
敲著,敲著,聲音低微,沒有人聽見。
黑,是一種吞噬
——石臼所一夜
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
沒有黑,她不是一種色。
黑,是死亡,是恐怖,是深淵。
黑是一種滅絕性的吞噬。
還記否,三十多年前,那一次黑暗中的奇遇?
石臼所,黃海之濱一座荒涼的小鎮(zhèn),陌生。我們從那里路過,是一處旅店中投寄。
停電!驟然降落的黑,是一種滅絕性的吞噬,十四層大樓,一百多個房間全都空著,所有的黑一齊撲向了你我,大海的驚濤也沖了過來,一齊撲向了你我。
兩眼墨黑,舉目無親,孤立無援。
連一根火柴也難以尋覓!
一個人的孤獨。和另一個人的孤獨相加,便是一次戰(zhàn)栗。
“我怕!”你說,
(那時候你小,還是個孩子)
“不怕,不怕”,我應(yīng)該這樣說,
然而,沒有,我伸出一只手,緊緊地攬住了你的肩臂。
仿佛全世界已然不在。
仿佛地球上只剩下了你我。
大海在前,大海掀起的狂浪,猛烈地撞擊著岸壁。
那岸壁在下沉么?
沉下去,沉下便是深淵:十八層地獄。
黑!
十八層地獄里唯有你我。
我聽見了你的心跳,我的心跳的聲音。
她們已漸趨于平靜,
于是我看見了你的眼睛,
螢!一粒螢的閃光,在跳躍!
這便是拯救么?便是生命,便是火!
有一種黑是難以消失的,
有一種光更難以泯滅,
綠幽幽的,那一粒螢,在你的眼里邊亮著:
永遠,永遠。
夢:碎片小集
一
一折夢是一次迷途,深深地陷落。
暗夜流水,刻痕中隱現(xiàn)著閃落的碎片。
游魚,飛鳥,雨洗過的黃昏,模糊了一面面墨鏡。
匆匆的過客,是懸浮其中的煙霧。
小人物的命運,在夢中也不由自主。
二
籃子里的水沉甸甸的,魚之尾在其中擺動,跳出來,便是一把亮晶晶的劍了。
挺挺地佩到將軍的腰間,雄姿英發(fā)。
我看見將軍的手伸了過來,一秒鐘的榮耀,機不可失。
然而我惦記著手中的籃子,心慌意亂。待我伸出手去,一切早已煙消云散。
醒來,籃子還在手上,水已漏空。
三
從一間屋到另一間屋,電視機打開,音樂似的一些蟲在爬行。
我在掃地,看不清他們銀色的蠕動。
我在掃地……
忽然間電視不亮了,主人們魚貫而入,多如過江之鯽。
我把我自己掃了出去,門外邊,找不到一塊立足的磚。
四
終于走到空曠的原野了,
遙望遠山,遠山的殘骸何其枯瘦!
長河兩岸遍植高樹,不長葉子的枝上結(jié)滿了白色羽毛的雞,眼睛像一粒粒紐扣,冷冷地藍著,
向我逼視:
“你是誰?”
恐懼,惶惑恍惚之間,我又跌入了另一個未知的夢境。
杯
一
“人生得意須盡歡”,
于是,舉起杯來,說:
“干!”
一個字,醉意十足,
“干!”
一個字,使用率特高,時代的最強音。
二
詩人李白,舉杯邀明月,那杯子卻是空的。
空杯子才能將月光盛滿。
三
我有一只陶瓷的杯,
看不見制陶工灼灼目光中火焰的狂歡;
不知道杯中水汩汩地來自哪一道山泉;
唯一圈古銅的釉色圍住了窯火已熄的夜色。
這杯子乃有了古井的深度。
四
杯子里有水,我便不喝。
日光偷偷潛入其中,如狼飲水,
想必是天真的熱了,又沒有樹影來拂,
舉起杯來,我說:“碰!”
日光無語,在杯里游動,
這時我醉意正濃。
五
一生都在磨一葉鏡片的匠人,卻沒有一只自己的杯。
渴了,去河灘上掬起手掌飲那徹骨之涼,
那鏡片乃有了潺潺的水聲。
六
渴者無飲,一只空杯子,盛滿渴意,端在手上。
這是廣告師一幅得意的杰作——
許多人望杯止渴。
七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瓢懸在樹。瓢棄在岸。瓢順著流去的水漂漂而遠。
飲水人早不見了,只留下這一句名言。
(我視為天下無杯人可憐巴巴的一聲嘆息)
水是浪子
水不穿衣裳,水是全裸體。
水,流著,流著,向前。浪子不回頭。
她喜歡躺在陽光的懷里,月光的懷里,讓風(fēng)的手輕輕地撫摸:
肌肉,手臂和胸脯……
水是浪子。水在風(fēng)里“嘩啦啦”流響,像是風(fēng)在擺弄著光亮的葉子。
河岸上走過來樸素的鄉(xiāng)村女子,無拘無束脫去了身上的布衣,走進深水去。
水的波濤和光赤的裸女,水的波濤里肉色的魚。成熟的麥浪在光亮的起伏。
水是浪子,水是浪子……
那女子走上岸來,她的被水漂盡了藍色的布衫已然破碎,卻還披在肩上。
那女子走上岸來,風(fēng)飄拂著她青青的發(fā)絲,小水珠在她的面頰上旋轉(zhuǎn),滾動,然后墜落。
閉上眼,她坐在岸畔,回憶那水,喚起一陣陣溫馨的涼意。
私 語
有一種私語
不需要說出
——題記
甬道,長廊,幽幽的谷,
初秋的陽光溫煦,剪一泓濃蔭,覆蓋了你我。
蟬聲已遠,失去了“知了知了”的歡呼,這世界頓顯寂寞。
藤蘿架上,絲蔓垂懸,旋繞、旋繞,尋不到一片可依之唇,
風(fēng)在葉子與葉子之間徘徊,穿梭,想聽聽她們在說起什么,葉子們堅守著古典的沉默。
小石條上,我們坐得如此之近,又覺十分的遠。
不知道你眼波里一閃而過的,是白色花輕輕地搖落,還是蘆葦葉在蒼茫地回旋。
小石條上,我們坐過了一個靜靜的午后,
時間的休止符一次次停泊,
想聽聽我們,在說些什么……
蝴蝶的翅膀從怒放的花叢一掠而過,不曾停留,卻在一莖草葉的尖上,佇立良久。
她們,什么也沒有說,
竊聽者一無所獲。
夢 尋
深深在深夜,進入一個夢,去尋覓
你的一只手
瘦長,纖細,手指尖尖,像竹枝。
一個農(nóng)家小男孩,瘦瘦身姿,正彎腰,在田間采擷。
陽光,霧水,青草的液汁,沾濕了手指,染綠你的詩。
無花果樹種在窗前,郁郁森森的葉子,厚重如鐵,年復(fù)一年,掛滿鐘乳石樣沉重的果子。
那便是你,默默無聲寫出的詩。那便是你,年紀輕輕就辭卻一樹繁花的熾熱。
常常在深夜,進入一個夢,尋覓你的一只手。
古堡無門,找不到你又瘦又長的指頭。
古堡無門,蟋蟀盛在古陶盆里,翅膀磨出一滴血,又一滴血,敲不響鐘聲。
卻聽見手指彈擊厚厚的墻,在呼喚。
歲月如流沙隔絕:一只手和另一只手,終其一生,難以相握。
一閃難忘
烏云滿天,滂沱大雨嘩然而至。
藍色閃白色閃綠色閃,手指張開如樹枝,指尖觸及烏云那高貴唯一的面孔,挑戰(zhàn)他不可一世的尊嚴。
閃電!
閃電穿行在烏云密集的部位,閃電是一條條美女蛇,她們那閃閃發(fā)光的裸體,曲折而蜿蜒。
閃電!
閃電的狂奔是一種叛逆性的冒犯。
我看見一條被追趕的蛇跌落下來,折入城市,在光滑的石板上倉皇逃竄。
我看見她手拈一枝藍色的毋忘我花,只一閃,便不見了,一閃難忘!
殷殷的雷聲緊緊追趕著她,
雨水雨水,你們在說些什么?
時間碎語
一
時間的嫩枝上,每一片葉子都是綠的,
白色花撒在水面上,暗香浮動,一點點飄遠。
腳步是無聲的。
二
枯荷上的雨聲,碎了一粒圓圓的水珠。
夢的存活期,太短。
三
山谷間的古鐘,殘軀上浮滿了鐵銹與油污,
黑蝙蝠從她的洞口飛出:
時間的啞語。
四
秋雨悄悄,在小巷口的青石板上,數(shù)一層薄薄的淚水,便算是為遠行歸來的游子哭泣過了。
五
等出海的兒子歸來,老媽媽的漫漫長夜,是被一支支燭光燃盡了的。
夜過長,而燭又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