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娟

好幾年沒看到劉順利了，他在離江蘇很遠的銀川討生活。去的時候，聽母親說，他不久就能發(fā)財。這個消息讓我很高興，因為劉順利還欠我1萬塊錢，如果他發(fā)財了，一定會想到還我。

有五六天時間，他頻繁給母親打電話。我有不好的預(yù)感。果然，母親接過他的電話后，便向三個女兒借錢。我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我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借給他就等于往水里扔。”

劉順利向我們借錢時，一向使用這個套路。他不直接找我們，他找母親，他知道我們信不過他，知道自己在我們心中的形象。只要母親肯出面，他的目的總是能達到。

母親也有她的套路，借不到錢就往床上一躺，不吃也不喝。這是母親對付家人的撒手锏。但這次不靈了，我硬下了心腸。母親躺了一天看不見效，第二天使出了新招。她告訴我，她要去找外甥女借。哼哼，她連外甥女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可以問。鼻子底下就是路。”母親就是這么聰明，雖然我什么都沒說，但她僅從我臉上的表情就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母親常說，算命的說她是穆桂英的命，“穆桂英陣陣到，一陣不到就要輸?！焙呛?，母親就是這么自信，其實，在我看來，她這輩子，除了父親，也沒贏過誰。父親事事都聽她的，母親幫我?guī)Ш⒆樱谖壹易×巳哪?，父親打給母親的電話一天少說七八次，白菜要不要拔，豆子要不要點，小雞頭上出水痘要不要找老三拿點藥喂，總之，事無巨細，雞毛蒜皮，無一不向母親請示。母親身在城里女兒家，卻遙控指揮著農(nóng)村老家的一切大小事務(wù)。

母親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她開始收拾整理自己，一副馬上要出門的樣子。這下我動搖了。此時正是大暑天氣，天氣預(yù)報氣溫高達37攝氏度，其實還不止，因為新聞里說馬路邊協(xié)警們的鞋子都曬脫膠了。母親怕熱，不做什么都熱汗直流，如果真的出門，分分鐘中暑暈倒。

母親贏了，在我的動員下，她的三個女兒湊了一萬塊錢轉(zhuǎn)給了她的大兒子劉順利。我清楚地知道，這筆錢像往常一樣，又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后來我們才知道，劉順利這次整整被人家騙了6萬塊錢，除了我們那一萬塊，還有他讓老婆韓梅做的5萬塊錢高利貸。

他去銀川前，來向我和母親辭行，我苦口婆心，反復(fù)叮嚀，讓他不要接觸傳銷組織。事實是，劉順利剛到銀川半個月就被傳銷組織洗了腦。他還通過電話給母親王美和老婆韓梅洗了腦，讓她們兩個傻女人都以為劉順利馬上會發(fā)大財，很快就可以開著大奔榮歸故里了。

記不清這是劉順利第多少次投資失敗了！在我們看來，他已經(jīng)沒救了。想到他時，就想到失意的眼神、猶疑的神態(tài)、拖沓的腳步、畏縮的身影。在姐姐和姐夫們面前，他永遠是一副自卑的樣子。

我們都以為被騙得一文不名的劉順利要不了多久就會坐上長途大巴回老家，我在網(wǎng)上幫他看好了一個新菜市場的攤位，如果他愿意賣雞腿雞胸脯啥的，我可以先替他交5000元的招標保證金。劉順利在城西菜市場賣過雞腿雞胸脯肉。他沒有攤位，和那些菜農(nóng)一樣臨時找個空當(dāng)。一天下來，利潤還不錯。他喜滋滋的，盤算著一個月能掙多少錢，怎么花掉這些錢。需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房租、水電、大兒子的學(xué)費、改善伙食、人情來往……

但是，他賣到第三天就有人來找茬了。他在這里紅紅火火地賣，老攤的攤主不愿意了。在劉順利入駐那個菜市場之前，只有一家攤位賣凍雞凍鴨。攤主是老城西人，長期做著很爽的獨家生意。

老攤主怎么找茬的，他們的爭執(zhí)如何一步步升級的，我沒在現(xiàn)場，不知其詳，我見到劉順利的時候是當(dāng)天晚上，在派出所里，他臉上有幾處破皮，用創(chuàng)可貼貼著，手指破了幾處，也貼著創(chuàng)可貼，他的傷不重，都是外皮傷，妹妹叫他去打破傷風(fēng)針，他不打，說沒事。他襯衫上有一大片血跡，不像是他流的血。劉順利表情頹唐，不想說什么。妹妹告訴我，她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兇斗已經(jīng)移到了大街上。她看到劉順利發(fā)瘋地面目猙獰地手舉著割肉用的刀追著那個老攤的攤主，那個人已經(jīng)受傷了，從上身的一個部位不停地向外流血，一路血跡斑斑，一只胳膊可能骨折了，松松地垂著。如果不是有人報警，警車及時趕到，那個人說不定會被劉順利砍死，因為劉順利當(dāng)時憤怒得像一頭狂暴的獅子。

劉順利雞肉沒賣成，倒賠了幾千塊錢。那個城西人得了醫(yī)藥賠償金還不滿意，找不到劉順利就找同住于老城西的我大姐夫家，想多討要點錢，弄得我大姐夫煩不勝煩。從此大姐夫也嫌棄了劉順利，覺得他是干不成事還盡惹禍的人。

在這之前我母親也曾被欺行霸市的城西人欺負過。母親賣過幾天豆制品，在露天的馬路邊。這個馬路邊不知何時自發(fā)地形成了一個小菜市。母親賣了一個月不到就被老攤的攤主欺負得干不下去了。這世界，不是你不怕吃苦就能掙到錢的。

那一個月母親住在我家，我永遠記得母親每天晚上數(shù)錢的樣子。七八十塊錢母親至少數(shù)三遍，燈光下，母親用干慣農(nóng)活的手指慢慢地數(shù)著那一小堆零票子。她的臉上充滿了滿足感。她把錢包在白色塑料袋里，塞在枕頭底下。有幾次我看到母親半夜里拉亮燈數(shù)錢。我為此感到心酸，老家的地都賣完了，像母親這樣又老又沒技術(shù)的人除了擺小攤賣菜還能做什么呢？沒有哪個工廠會要。大家都去擺攤，又哪有那么多的地方？攤位是緊張的，攤位費一次次漲價，漲到了窮人不敢問津的地步。

我一直不主張劉順利自己創(chuàng)業(yè)。希望他安安心心在工廠里找個活兒干，每月拿個兩三千塊錢，夠吃夠喝的就行。他不聽，創(chuàng)了大半輩子業(yè)，到現(xiàn)在還是債務(wù)纏身的窮光蛋。他欠的親戚朋友的錢加起來少說也有10萬，家里的賣地錢都替他還了賬，父親早年做生意積攢下的養(yǎng)老錢也貼在他身上了。劉順利的大兒子，劉順利基本沒問過事，生下來剛滿月就交給了父母，父母把孫子撫養(yǎng)成人，現(xiàn)在又替孫子帶兒子。

劉順利是個固執(zhí)的人，永遠做著創(chuàng)業(yè)夢。

他到底沒有回來，選擇了繼續(xù)留在銀川。他希望在異地找到機會，實現(xiàn)他當(dāng)老板的夢想。他的選擇讓我感到淡淡的失望。每次家庭聚會，因為少了一個人，我都若有所失。尤其在蕭瑟的秋季和水瘦山寒的冬季，想到一個同胞在遙遠的我未知的地方為生計勞碌奔波，心頭會涌起淡淡的惆悵。

劉順利在家里排行老三，他二姐，我，小時候因為他挨了母親不少揍。每次都是他出于男孩子打打鬧鬧的天性先出手撩我，我是個凡事當(dāng)真的人，他撩我我就真用力還擊，他是打不過比他大三歲的我的，每次我都把他打哭。他哭了就去告狀，父母再懲罰我：一個巴掌或者一通罵、幾個白眼。那時的我覺得十分委屈，認定父母重男輕女、偏向劉順利。

成年后的我們有時會在年老的母親面前抱怨小時候遭受的家暴，我的抱怨比較多，比較重，沒想到劉順利也抱怨，聲稱自己挨打罰跪最多。仔細回想起來，確實是這么回事兒，因為他淘氣嘛。他經(jīng)常被罰不準吃飯，妹妹會偷偷送給他。有時母親氣得厲害了，就對這個家撂挑子，躺在床上生悶氣，既不做飯也不吃飯，時間最長時，躺過兩天。父親當(dāng)和事佬，嘴里說“跟小孩子生什么氣的”，叫劉順利下跪認錯。

無論劉順利做什么，父親從來不生氣，他對劉順利是無原則的溺愛，以至于后來母親把劉順利的不成才算在父親頭上，說是父親的嬌慣縱容害了劉順利一輩子。我也這么認為。并且舉出很多例子佐證我的觀點，比如，劉順利上高中時逃課打桌球，父親從來不管；劉順利和街上的小混子打群架，父親也不吭一聲。劉順利身上的任何毛病，到了父親這里，都是浮云。

在我一吐為快，說出一直想說卻不敢說的話時，父親已經(jīng)老了，他不再是過去那個一個白眼嚇得我們打戰(zhàn)的充滿權(quán)威的家長，他一貧如洗，沒有一分錢存款，他靠幾個成年子女來供養(yǎng)，他的身體開始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毛病，需要子女們花錢給他治，這時候，誰都敢說出小時候心里藏著的話。

在父親溺愛中泡大的劉順利年少時沒受過屈，吃的穿的用的比我和妹妹好。當(dāng)大隊書記的父親常從外面帶回來一把零食，瓜子和糖果，分到最多的是劉順利。有一次父親這樣分5顆糖：大姐一顆，母親一顆，劉順利兩顆，我和妹妹共同吃一顆。那顆屬于妹妹和我的唯一一顆糖，被我咬碎了，連著唾液吐了一半在妹妹嘴里。那一刻我的心是酸楚的，我想妹妹的感覺應(yīng)該和我一樣。我不是計較吃多吃少，而是覺得父親做得太明顯，讓極為敏感的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傷害。

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懷，如今年近半百竟還記得，不過已經(jīng)釋懷。

年齡增長的好處就是，一點一點地看明白，并從而忽視、淡忘那些深處于歲月深處曾讓你深感痛苦的東西。

第一年冬天劉順利短暫地回來過幾天，他的目的似乎還是從姐妹們身上籌錢。他告訴我們，他想做機器煎餅，說銀川那邊賣煎餅的少。如果能籌集到五千塊錢就可以做起來了。他給我們算一筆賬，說前景是很好的。此時的他身無分文，路費都沒有，坐別人的順便車回來的，但他懷揣著當(dāng)煎餅大王的夢想。我是從來不吃機器煎餅的，我不相信做這個能掙錢。跑那么遠的地方就賣個煎餅，想想就覺荒唐。

那幾天我看他閑著沒事，就請他給我家盥洗室做個隔斷。他看了看，說做個玻璃移門，我贊同。他認真地量了尺寸，然后走了。我以為他很快就會回來，等了幾天卻沒影了。后來聽妹妹說，他去銀川了，從妹妹那里拿到了幾千塊錢。妹妹把自己攢的私房錢都給他了。妹妹說，他之所以走得那么急，是因為放高利貸的人逼他要賬。第二年年底他沒有回來，我去老家陪父母過年。除夕夜，我們剛吃完年夜飯，家里就來了幾個要賬的人。他們在劉順利的出租屋里沒有找到劉順利，就跑到老家來了。他們不相信劉順利過年也不回來。劉順利兒子結(jié)婚時他們又出現(xiàn)在婚禮現(xiàn)場，但和上次一樣撲了空。劉順利連兒子結(jié)婚都沒回來。

那個放高利貸的人我在很久以前見過幾回，那時他還是劉順利的酒肉朋友，經(jīng)常在一起吃吃喝喝，說話喝酒顯出很豪爽、很仗義的樣子。他和劉順利一起開過清債公司，公司的名字還是請我給起的。他們要求我給公司起一個大氣的名字，一聽就覺得公司實力很雄厚的那種，這真是趕鴨子上架，我最不擅長起名字這種事，不管是給店鋪起名字還是給人起名字。我生的唯一的女兒，名字還是我拜托朋友給起的。他們?nèi)绱丝吹闷鹞遥菨M懷希望的樣子又讓我不好拒絕。我頭腦里本沒有幾個自帶強大氣場的詞語，有的都是那些如柳絮、雪花一樣綿軟無力，空靈脆弱，只適合窮酸閑人抒情的詞，像長江大河那般氣吞萬里的詞匯幾乎沒有。無奈之下，我從網(wǎng)上同類公司中偷了一個。他們很滿意。這個公司并沒有因為有個響亮的名字而生意興旺、財源滾滾，它運行了不到一年就倒閉了，因為連房租都付不起。他們租的是一幢商務(wù)樓的頂樓房間，好像只租了兩間，一間是董事長室，一間是總經(jīng)理室，劉順利是總經(jīng)理。雖然辦公地點只有兩間，但劉順利的燙金名片印得十分精美洋氣。公司還未開張，劉順利就提前給我們計算他要來一筆賬能拿到多少提成，一年下來他能掙到多少錢。他想好了，他要用這筆錢在城里買一套房子?！白夥孔犹闊┝?。”他說。我去過幾次他的出租屋，那種寒磣、局促、逼仄讓我心里發(fā)酸。我跟母親說：“我不明白劉順利為什么一定要賴在城里住，老家的房子這么寬敞，都閑著?？此〉牡胤剑瑏y得跟狗窩似的，什么都亂放?！蹦赣H給我的答案是，劉順利向往城里，討厭農(nóng)村，一心想離開土地莊稼，逃離農(nóng)活。的確，劉順利從小就沒干過農(nóng)活，當(dāng)我們?nèi)忝迷谇f稼地里揮汗如雨，累得腰酸背痛時，他穿著潔白的汗衫，拿著常常的桿子，在城里玩桌球。父親是不管的，母親是想管管不了。三個閨女出嫁后，老家的農(nóng)活落在了父母身上，他們一天天老去，還支撐著下地干活，雖然孫子長大了，但孫子比兒子更討厭干農(nóng)活，一天地都沒下過。因為城市擴張、招商引資，老家的土地幾年之間被賣光，每戶人家只剩下幾分自留地。自留地靠父親一人打理，父親今年已經(jīng)76歲了，每次回家我都看到他在自留地里忙活，他不用化肥，自己從茅房里挑糞水澆地。如果不是因為父母在，我是不大愿意回老家的，我記憶中的天藍水碧的村莊已不復(fù)存在，到處工廠林立。莊上不少年輕人在工廠上班，劉順利不愿意進工廠打工，他一心只想自己創(chuàng)業(yè)。他做過很多事，開大排檔、開飯店、開裝潢公司、做小工程，最終都因為欠賬難要，一一倒掉，因為做工程，他還欠下幾十口工人的工資。就在那年除夕，除了放高利貸的人去老家要賬，還有幾個衣衫破舊的老工人上門要錢。

劉順利雖然有開清債公司的經(jīng)歷，但他對別人欠自己的賬總是要不來。有一回他去沭陽要賬，欠賬的人在他面前哭窮，說孩子生了重病，醫(yī)療費都湊不齊。劉順利在醫(yī)院病床上看到那個孩子時，被孩子可憐的模樣打動，他把自己身上僅有的200塊錢掏了出來。他總是這樣，只要人家在他面前哭窮，他就心軟，這其中有真窮也有假窮。有個我們都認識的人，叫李勇的，曾和我們住在一個莊子上，是我們的老家人。他欠了劉順利10萬塊錢，他在劉順利面前哭窮，只還了兩萬，不久他便給兒子買了一輛好車，兒子的婚禮也舉辦得十分風(fēng)光。我譏笑劉順利頭腦不行，上了李勇的當(dāng)。劉順利居然不怪李勇，還為他辯護：兒子娶親是大事，這年頭找個兒媳婦可不容易。

劉順利頭腦不行是全家人公認的，在背后我們無數(shù)次探討過劉順利的今生今世：他的愛情、他的生意、他的夢想。探討得出的唯一結(jié)論是劉順利的頭腦從初三下學(xué)期開始就不行了，雖然其中有過短暫的清醒，但總體趨勢是一路向下，越活越糊涂。

劉順利中考時僅差3分和重點高中失之交臂。當(dāng)時重點高中的校長是我大姨夫的親弟弟，我稱呼他姨叔，以前他家和大姨夫家共用一個大院子，我們小時候每回去大姨家走親戚，都是和他家的兩個孩子一起玩耍。有一年正月，他還請我和姐姐吃過飯。憑著這樣的關(guān)系，我們認定只要找到他，一定會同意劉順利去他的學(xué)校借讀。我的二姨姐領(lǐng)著我，帶著母親準備的幾樣土特產(chǎn)，找到了他家。這時他家已搬到學(xué)校里住，單門獨院。到他家時，他并不在家，接待我們的是他的老婆，我們喊姨嬸的。我們快離開時他才回來，穿著傳說中的布鞋，面相冷峻。簡單地打過招呼后，我們就匆匆離開?；氐郊夷赣H問我怎么樣，我翻了翻眼睛，回答：“人家問，人坐哪兒？坐外面嗎？教室里學(xué)生都滿了！”這句話夠厲害，不愧是重點中學(xué)校長的老婆！這話把她所有的教養(yǎng)都暴露出來了！一個沒念過幾天書、又一路夫貴妻榮爬到頂端的人面對她永遠用不著的窮遠親也只能說出這種話了！要不然，還能說出什么話！為了把對母親的刺激降低到最小，我解釋道：“人家說的是實話，我是當(dāng)老師的，我懂。教室里坐滿的時候，確實沒辦法再往里塞學(xué)生，學(xué)生畢竟不是棉絮套子，擠擠壓壓就能盛下的?！蹦赣H無語，她可能在心疼那只老母雞，畢竟正下蛋下得歡，一天一個，從來沒懶怠過。我理解母親的心情，以前她和那個姨嬸每次見面都熱絡(luò)地打招呼，像真親戚似的。當(dāng)然，那時的姨嬸不是現(xiàn)在的姨嬸，那時的姨嬸只是一個普通教師的老婆，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丈夫以后能如此有出息，帶給她越來越大的榮光！

時隔十幾年后，劉順利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了，我們在大馬路上和姨嬸巧遇。她對我們的態(tài)度幾乎恢復(fù)了以前的熱情。這時候她的身份是一個被判10年有期徒刑的貪官的老婆身份。母親倒不計前嫌，忘了她曾經(jīng)傷人的血口，與她真誠寒暄。

我則表現(xiàn)得十分冷淡，因為我忘不了那天在她家領(lǐng)教到的她的雙面，有個小女孩來她家串門，據(jù)她說，小孩是教育局長的孫女。面對一個小屁孩，她慈祥得臉上的皺紋都涌出來，讓我看到了名貴的化妝品有限的保養(yǎng)效果。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劉順利的幾個新同學(xué)，陸續(xù)轉(zhuǎn)到了那所重點中學(xué)，有的是借讀，有的是連學(xué)籍一塊帶過去了。這些學(xué)生不會是坐在教室外面喝風(fēng)吧。

劉順利讀的高中是校風(fēng)不怎么好的普通高中。他的中考成績使他做了學(xué)生會里的學(xué)習(xí)部長。沒做成鳳尾做雞頭也不錯，以他的資質(zhì)考取二類本科應(yīng)該沒問題。他的智商沒問題，小學(xué)、初中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考重點高中本來沒有懸念的，但到了初三下學(xué)期，最緊張的復(fù)習(xí)階段，他受到大舅家表哥王二的蠱惑，迷上了打桌球，成績一路下滑。

誰也沒料到經(jīng)過中考挫折、本該好好學(xué)習(xí)以對得起學(xué)生部長身份的他，在高中階段竟走上了邪路：讀過徐志摩《再別康橋》后，他瘋狂地迷戀上了寫詩，并很快博得了“風(fēng)流才子”的名聲。寫詩影響了他的學(xué)習(xí)，除了語文成績好，其他學(xué)科都不突出。

他的詩我讀過，有點徐志摩的味道，有點汪國真的味道，還有點席慕蓉的味道。據(jù)說，他的詩迷倒了很多女孩子。同時傾倒眾生的，還有他的高顏值。他長得太像演員濮存昕了！不知道他是怎么長的，看過我父親年輕時照片的人說，我父親長得像在2008版電視劇《紅樓夢》里飾演賈寶玉的男演員楊洋。濮存昕和楊洋也不像啊。

寫詩的美男子劉順利在高三時早戀了，女孩子是城里人，長得不錯，用劉順利的話說，是個丁香一樣的姑娘，又似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的水蓮花。早戀總是轟轟烈烈的。我們都十分擔(dān)心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劉順利最后連大專都考不取。意想不到的是劉順利順利通過了飛行員體檢關(guān)。這對他是件大好事，連班主任都感到興奮?？硷w行員最難的是過體檢關(guān)，錄取分數(shù)線是很低的，只要過了體檢關(guān)，一般都沒問題。這個學(xué)校雖然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學(xué)生很多，但能過飛行員體檢關(guān)的卻極少，七八年沒有過了。隨后極為苛刻的政審也通過了。上頭調(diào)查了劉王兩家的親戚，連死去百年的祖先得過什么病，是否有海外親戚都調(diào)查了，幾個村莊的人都被驚動。這些親戚地域分布較廣，七八個村莊被驚動，劉順利要做飛行員的事鬧得人盡皆知。

劉順利自然異常高興，那個女孩子也跟著高興。女孩子的父親本來是極力反對女兒早戀的，聽說這件事后，居然擔(dān)心起自己的女兒會不會被甩。劉順利覺得自己找對象找對了，因為飛行員是準許帶家屬的。

那段時間我們那個清貧的家真是蓬蓽生輝了，因為有個未來的飛行員住在這里。我們幻想著不久的將來劉順利駕駛著飛機從我們村莊上空飛過，妹妹說：“你一定要飛得低一些，讓我們看清飛機的模樣?！逼綍r偶有飛機低飛，會引起全村人觀看驚呼。“你要飛得只有樹梢一樣高，這樣我們連你都能看見了?！?/p>

劉順利意氣洋洋地說：“那是必須的，我直接停在曬場上，讓你們看個夠，讓父老鄉(xiāng)親看個夠。還帶你們在天上溜一圈，全村人輪流上，一個不落?！?/p>

妹妹擔(dān)心那曬場是不是太小了，停不下飛機，于是引發(fā)了飛機體積到底有多大的討論。有的說有一間牛棚那么大，有的說有三間屋大，有的說有3層樓那么高。

我提醒劉順利，在這節(jié)骨眼上千萬別放松了學(xué)習(xí)。劉順利表現(xiàn)得十分不以為然：“從現(xiàn)在起，我就是停課，不去上學(xué)，都能考上。那個分數(shù)低的——”他一臉的不屑啊，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看他天天暈暈乎乎浪上天的樣子，我揮之不去心頭隱隱的擔(dān)憂。

他貌似真的不學(xué)了，不是在打桌球，就是在談戀愛。我嚴肅地提醒他，他毫不理會。我鄭重其事地跟父親談，讓父親管管劉順利?？赡芤驗槲覍㈨樌膽B(tài)度太嚴厲了，父親居然對我生出不滿，對劉順利還像以前一樣，不管不問。劉順利成了脫韁的野馬，想干啥就干啥。

當(dāng)后來劉順利一事無成時，母親也曾痛心疾首地抱怨過父親，“子不教父之過啊，父之過??！”

劉順利沒有考上飛行員，以一分之差與藍天失之交臂。我想，此前他肯定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仰望藍天，暢想自己翱翔天空中的樣子。如今，他只能望天興嘆了。

那個女孩子也離他而去。后來當(dāng)劉順利千帆過盡時，回憶起自己的早戀，感嘆道：“那時候的戀愛多純潔啊，我只摸過她的肚皮，她的肚皮非常白?！?/p>

高考那年的暑假過后，劉順利有了一個新的機會，那就是做外派海員。外派海員雖然辛苦但薪水很高，可以經(jīng)?？吹酵鈬?，帶回一些外國貨。劉順利的分數(shù)是夠的，在我們看來體檢更沒有問題。任何人都沒有想到，就在體檢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體檢單上顯示，劉順利乙肝帶毒，劉順利傻眼了。我們不敢相信這個結(jié)果，但是面對權(quán)威的體檢單，我們也唯有嘆息。劉順利這次真的急眼了，他覺得外派海員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的那些同學(xué)皇榜高中的都陸陸續(xù)續(xù)奔赴祖國的四面八方深造去了，他還是跟沒頭的蒼蠅一樣。情急之下，他居然去找從未謀面的我丈夫的三姐夫幫忙，后來又找過我丈夫的大姐夫幫忙，他們都是官場中人。他像個孫子一樣求過種種人，連帶著我跟他一塊做了幾回孫子，都徒勞無功。

多年后他才知道，他外派海員的體檢單被人做了手腳，他根本沒得乙肝帶毒，他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體檢之前，小心過頭的他找了曾住在他下鋪的同學(xué)，這位同學(xué)的父親是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他請這位同學(xué)跟他爸打個招呼，關(guān)照關(guān)照，結(jié)果這位同學(xué)使壞，故意幫了倒忙。事情的真相是這位同學(xué)親口告訴劉順利的，在高中畢業(yè)10年聚會上?！澳阃藛?？我們打過架，你居然找我?guī)兔Γ　彼麡泛呛堑卣f，跟劉順利碰了杯。時過境遷，一直窮困潦倒的劉順利已把一切歸于命運。

命運跟他開過多少次玩笑，他都記不清了，能記得的還有考軍校。跟很多落榜生一樣，他選擇了進軍營。哎，能考取軍校也不錯。考場上他很快做完了試卷。在他悠閑自在、心情無限好時，他鄰桌的人給他遞眼色。他想都沒想就把自己的試卷傳給那人看了，被監(jiān)考人逮到，結(jié)果可想而知，兩個人都算了零分。

軍校夢結(jié)束后，劉順利深造的心徹底死掉，他再沒有考過任何試。部隊轉(zhuǎn)業(yè)后他的心放在了如何發(fā)家致富上。

剛回來時他是雄心勃勃的，有辦個塑料廠的想法。如果他當(dāng)時辦起來了，應(yīng)該是不錯的。當(dāng)時村里好多人家都辦了，都發(fā)了不同程度的財?？墒撬麤]有資金，家里也拿不出，即便能拿出也不會拿的，父親不支持他辦廠，認為有風(fēng)險，我當(dāng)時也沒有一點積蓄，無法借給他。他的第一個夢破滅了。父親當(dāng)時和三舅一起在馬鞍山收破爛，每月有點固定收入，僅夠養(yǎng)家糊口。父親想帶劉順利一起出去收破爛。劉順利怎么可能看得上眼，他堅決不去。父親用4個字評價劉順利：好高騖遠。

劉順利有段時間頻繁做工程，借了很多錢墊資，竣工后卻遲遲拿不到錢，不僅付不起工人工資，也無法償還當(dāng)初借的債。債主們和工人們找不到劉順利在城里的出租屋，他們能找到老家，因為債主非親即朋，他們有的就是看在父親的面子上才借的。父親做過十幾年大隊書記，在本地有一定知名度和影響力。那些工人也都是從四鄉(xiāng)八鄰中找的。他們涌到老家要錢，父母把賣地錢、棺材本都掏了出去還賬，也遠遠不夠。父母對劉順利做工程深惡痛絕，認為做工程就是挖坑，劉順利挖了一個又一個坑，這些坑加起來就是填不滿的窟窿。劉順利完全不聽父親的勸告，他認為父親太保守了。劉順利一心只想做大事，當(dāng)老板。不知道他哪來的勁頭，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永遠不服輸?shù)臉幼?。?jīng)濟壓力巨大的父親脾氣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朝劉順利發(fā)脾氣，劉順利因為氣短，就忍著。父親只朝劉順利發(fā)脾氣，對在家里啃老的劉順利的兒子一味容忍、溺愛，就像對待以前的劉順利一樣。劉順利的兒子在父親的溺愛下，整天沉湎于網(wǎng)游世界，什么事都不做，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由老爹老奶伺候著。

因為劉順利接二連三的失敗，父親已經(jīng)對他失望，甚至生出怨意。父親認為劉順利就是個不靠譜、沒頭腦的人。

父親平時不發(fā)作，喝過酒才發(fā)作。在人多的場合喝多了之后，父親就像發(fā)泄似的，說出的話像刀子一樣挖人。他紅頭漲腦，眼睛醉迷迷，瘦得跟竹竿似的身子走路生風(fēng)，看什么都不順眼，見雞罵雞，見狗攆狗，聽同樣喝大了的劉順利在那里跟人說這說那，他氣不打一處來，“說什么！說什么！黑貓白貓逮到老鼠是能貓。”

劉順利被說得很掃興，他認為父親的眼里只有錢。

“哪怕是偷，是搶，只要能弄到錢，他就認為有本事?！眲㈨樌?dāng)著大家的面說父親。

劉順利這話說錯了，他忘了自己的父親是什么樣人。父親在馬鞍山收廢品的時候，多次退回被賣家忘記了的藏在廢品里的錢和貴重物，父親從來不收可以帶來暴利的違禁物品。另外，父親在路上看到錢是從來不拾的。

父親對劉順利偏執(zhí)的態(tài)度讓劉順利無奈。劉順利覺得父親不了解自己，對自己有很深的成見，甚至認為父親是不講親情的人。

父親的表現(xiàn)也曾讓我感到疑惑，劉順利去銀川后，父親絕口不提這個長子，好像從來沒有這個兒子。

造成父子間隔閡深刻的原因，除了劉順利一再失敗，還跟劉順利的轉(zhuǎn)業(yè)和婚姻有很大關(guān)系。

劉順利不是正式轉(zhuǎn)業(yè)的，他沒有服役期滿就回來了，可以說是偷跑回來的。原因是他的女朋友未婚先孕，生了個兒子，這個女朋友就是他后來的老婆韓梅。在劉順利當(dāng)兵期間，韓梅三天兩頭朝部隊跑，這期間韓梅流產(chǎn)了兩次，費用都是姓劉家出的，都是我父親賣廢品掙的錢，我母親伺候韓梅做小月子。第三次懷孕時，母親不讓流產(chǎn)了，一是怕花錢，二是怕韓梅變成習(xí)慣性流產(chǎn)。這個孩子留下來了，一直是父母養(yǎng)著，靠種地和父親打零工養(yǎng)活，連學(xué)費都是父親出。劉順利和韓梅到外地打工多年，總掙不到錢，勉強養(yǎng)活他們自己。在南方城市混了幾年，灰溜溜地回到老家。在老家啃老一年后搬到城里租房住，開大排檔。

雖然打工沒賺到錢，但劉順利是有進步的，一向嬌生慣養(yǎng)的他在南方城市里學(xué)會了吃苦。他講過他干的是苦力活，電器搬運工，把顧客在商場里買的新家電搬運到顧客家里，按顧客要求擺好。“這活兒累死人?！彼f，“每天肩膀都是腫的，腰都是酸的，腿腳又腫又脹。都住那么高，背著冰箱，一層層臺階爬，不能抬頭看，只能盯著腳底下的臺階，不能走神，一不注意磕著扶手就糟了。衣服從來都是汗?jié)竦模N在皮膚上黏答答的，難受死了。才干的時候，累得吃不下飯，后來才習(xí)慣了，習(xí)慣以后飯量又特別大。又熱又累，氣溫三十七八度，什么都不拿都熱得氣喘——”他很少向人訴苦，那天晚上一定是喝過了酒，又遭父親懟了，才破天荒訴了苦，證明自己沒偷懶，證明自己不是好逸惡勞的人。父親是怨怪他打工沒掙到錢的。別人打工能回來蓋樓，劉順利回來的時候，兜里只有1500塊錢。

我想象著曾經(jīng)十指不染塵、家務(wù)、農(nóng)活全都不干的劉順利像蝸牛一樣爬樓梯的樣子，禁不住在心里嘆息，如果高三那年他不是盲目自信，如果不是考軍校作弊，他的人生是何等鮮亮！

劉順利自己從來沒說過后悔的話，我們一次次提起時，他會一臉尷尬地說：“提那陳年舊事干啥?！彼麤]工夫去想過去，他只考慮眼前，眼前如何生存下去，他一直掙扎在生存線上，卻又一直做著發(fā)財夢，他承攬一個個別人嫌棄的小工程，完工了總是要不到錢或者只要到極少一部分，能不貼錢就萬幸了。后來，只要他提到做工程，就遭到所有人反對。我們情愿他開個小吃部或者包子鋪。

他在城西馬路邊開過大排檔。開了一年不到，因為創(chuàng)建衛(wèi)生城，被取締了。他選的地點太不好，在十字路口邊上，且只有兩家，被取締是在情理之中的。

是那種紅色大棚子，晚上燈光一照，一片火紅。坐在里面吃飯，人和菜都染上一層粉色?，F(xiàn)在因為創(chuàng)建全國文明城市幾乎見不到了，那時可是風(fēng)靡全城。

吃螺螄喝啤酒是當(dāng)時最流行的吃法。因為類似大排檔太多，他們的生意并不好。為了照顧他的生意，我招待同事同學(xué)都放在他那兒，似乎也沒人覺得檔次低，因為流行吃大排檔。放在今天肯定是不行的，看著就覺不衛(wèi)生。

干這行是非常辛苦的，起早貪黑，買菜、擇菜、洗洗涮涮、冷盤熱炒、燒煮燉熬、算賬結(jié)賬，劉順利兩口子很快熬成了人干，臉色青白，掛著濃重的黑眼圈。我看過很多胖廚子，那都是在大酒店，分工明確，一人只管一份事，如果大工小工全包，是很熬煎人的。

累倒不算什么，最怕的是遇到吃霸王餐的。劉順利運氣不佳，老是被他遇上。怎么辦？報警警察不管，除非打起來了，警察才管，但是這種管是雙方都被罰錢。那時劉順利三天兩頭進派出所，三天兩頭身上掛彩。我們都感到奇怪，為什么別人家遇到這種事沒他多。姐夫說，他會招這種人，物以類聚吧。言下之意，劉順利學(xué)生時代愛打架，和那些小混混是一類人。

父親去幫過一段時間忙，但很快就回老家了。父親在的時候，幾乎天天生劉順利的氣。因為劉順利每天都要陪熟人喝酒，一喝喝到很晚，黏黏糊糊，扯不清。最后結(jié)賬時劉順利總是說：“算我的！”熟人不同意，劉順利睜大紅血絲滿布的眼，生氣大叫：“瞧不起我呀！”

父親對劉順利的失望一年年加重，他氣他的屢教不改，氣他的做事固執(zhí)，氣他的頭腦一再糊涂，氣他要賬時的懦弱?？赡芤驗橐恢备F困潦倒的原因，劉順利早年的血性消失了，他變得膩膩囔囔、黏黏糊糊。也不打理自己，胡子拉碴的。

尤其是劉順利拿親戚的錢去放高利貸放飛了，大大地刺激了父親。劉順利窮瘋時從親戚那里拿了錢借給開發(fā)商用，親戚使三分利息，他使二分利息。結(jié)果，使高利貸的那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在行業(yè)不景氣時卷款跑了。親戚把那筆錢全部算在了劉順利頭上，要求劉順利一分不少還他，劉順利答應(yīng)了下來。氣得我直罵他蠢蛋，不懂法。他不以為然，認為錢是他從親戚手里拿走的，就該他賠償。

劉順利在第二年中秋節(jié)給家里打了電話問候，他極少直接給父親打電話，電話是打給他大兒子的，這時劉順利的孫子正在咿呀學(xué)語。想想劉順利一家在某些方面確實走得快，在兄弟姐妹中，老大的孩子還沒結(jié)婚，老二的孩子還在讀中學(xué)，他排行老三，都有孫子了！劉順利的兒子跟劉順利一樣，甚至比劉順利還迅速，沒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就有兒子了。舉辦婚禮的時候，小孩會走路了。

中秋過后劉順利和我們幾個加了微信好友。我除了剛加時和他聊過一次，后來幾乎沒聊過。他和妹妹經(jīng)常聊。從妹妹那里我了解到了他在銀川的情況。（每次和妹妹見面，我都要問一下劉順利怎么樣了。）他到底沒有做成煎餅大王。他買的那個機器是個破爛貨，根本不能用，他因為圖便宜上了當(dāng)。據(jù)說新機器需要兩萬多塊錢。他招了幾個同樣被傳銷欺騙的外地人，干起了家裝的老本行。他包活的價格是當(dāng)?shù)刈畹蛢r。劉順利告訴妹妹，如果不這樣，業(yè)主就不會找他這個外地人做。找外地人就圖個便宜，這倒能理解，因為找外地人畢竟有風(fēng)險，萬一出了問題到哪兒找人，房子裝修不像別的。

劉順利要的價低到不能再低了，掙的就是個工夫錢了。以如此低廉的價格裝修完成后，居然業(yè)主們還拖欠工錢。跟在老家時情況一模一樣。劉順利幾度陷入絕境，連買青菜的錢都沒有了。干活時受傷骨折連醫(yī)治的錢都沒有。他拄著雙拐去找業(yè)主們要錢，業(yè)主們假裝同情，卻一個子兒不掏，隨便說個給錢日子搪塞。這些事情聽得我氣悶，讓我想到賴賬、欠錢不還，成了現(xiàn)代人性中流行的瘟疫。欠債還錢本是天經(jīng)地義，演變到今天，翻了個個兒。我對妹妹說氣話：“他當(dāng)初砍人的血性呢？我看他窮得一點血性都沒有了，這些人都是欺軟怕硬。他的骨折是干活造成的，業(yè)主還該償付醫(yī)療費呢，基本法律都不懂！”妹妹說，能給工錢就不錯了，哪還能癡心妄想醫(yī)療費！做活難，要工錢更難，劉順利這輩子栽在要賬上了。

妹妹告訴我，劉順利在那邊有了一個比他大三歲的紅顏知己，這個紅顏知己借錢給劉順利做本錢，還把自家的門面房借給劉順利開店、住宿。

劉順利在店里賣裝飾材料，但這個店基本上是放棄的，因為他分身乏術(shù)。他曾數(shù)次叫韓梅帶小兒子去他那兒，幫做飯、看店，韓梅死活不去。我們都知道韓梅為什么不去，唯有他不知道。我們不會告訴他原因的，因為我們不想拆散一個家庭，我們還有一個私心，如果他們的家散了，他們的小兒子誰來帶，好歹韓梅現(xiàn)在拉扯著孩子。我們以為只要我們不說什么，劉順利就永遠不會知道真相，但我們想錯了，劉順利在老家時的狐朋狗友已經(jīng)把韓梅在老家的行徑通過電話告訴了劉順利。劉順利的反應(yīng)出乎大家意料，他說他相信韓梅，知道韓梅不是那種女人。他絲毫不懷疑韓梅的生活作風(fēng)，說一個女人獨自帶著孩子，難免會被人冤枉。劉順利擠出錢來寄給韓梅，情愿自己生活吃苦，也不愿意苦了老婆和小兒子。他覺得自己沒混好，讓韓梅吃了很多苦。韓梅自小在城里長大，她是母親改嫁給城里一個老頭時拖油瓶帶來的，進城時還不滿一歲，長大后有著城里女孩既清新又妖嬈的氣質(zhì)。

劉順利的紅顏知己加了妹妹微信，常和妹妹聊天。她說她起初是被劉順利的吃苦精神打動的，“從來沒見過像你哥這樣能吃苦的人。干活回來還要自己買菜做飯，吃完飯都晚上10點了。”她拍了劉順利受傷時蜷縮在床上的照片發(fā)給妹妹，“你看你哥被糟蹋成什么樣子了。腿骨折了自己都不知道，還一瘸一拐地干活。我看腫得那么高，逼他去上醫(yī)院檢查，他才說實話，沒錢看醫(yī)生。我借了錢給他，醫(yī)生說骨折了，需要住院做手術(shù)。你哥怕耽誤干活，不同意，只打了石膏就回來了?！本瓦@種情況，劉順利還要干活，還要自己買菜做飯，那個紅顏知己有三個孩子，最小的還在讀小學(xué)一年級，需要她照顧，她只能偶爾抽空去看看劉順利。她跟妹妹說，她希望劉順利的老婆韓梅能去銀川照顧劉順利，“他一個人太苦了！”我和妹妹也都希望韓梅能到銀川去，一家人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yīng)。我們都看出來，劉順利在感情上對韓梅是不錯的，如果不是擠榨自己，寄錢給韓梅，他也不至于窮到有時買不起菜和油，但是，韓梅已經(jīng)變了，她對劉順利除了要錢，就沒有其他需要了。關(guān)于韓梅的流言，已傳得沸沸揚揚。

記不清劉順利是第幾次骨折了。不知道他是痛神經(jīng)遲鈍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他每次骨折都輕描淡寫地對待。在老家做家裝時骨折過好幾回，醫(yī)生讓住院，他至多住兩天就跑了，說時間耽擱不起，他經(jīng)常拄著雙拐跑東跑西。醫(yī)生警告他會長畸形，他也不當(dāng)回事。有一回我肋骨骨裂，在醫(yī)院里躺了9天，一動彈就疼得大叫，連胳膊都不敢抬。吃飯是別人喂，上廁所別人幫提褲子、幫按抽水馬桶，別人幫洗澡，不下床刷牙，別人買來漱口水給我漱口。劉順利到醫(yī)院看望我時，摸了摸自己的左肋，說：“昨天剛骨折?！笨粗桓闭Ｈ说臉幼?，我驚呆了。我的還沒折呢，只是裂了紋，都疼成這樣，他的臉上卻什么都看不出來，連眉頭都沒皺。哎，我是何等嬌氣啊?？墒悄切┨弁吹母杏X是真實的啊，絕不是我的幻覺。劉順利難道是鐵人、超人？

昨天妹妹來我家串門，我問起劉順利的情況，妹妹說，還是老樣子，“他現(xiàn)在也不跟我聊了，都是他的紅顏知己偶爾找我聊?！?/p>

劉順利也在家庭微信群里，但幾乎從不露臉。

有時我想找他聊，又不知道他是否方便，即使方便，我也不知道說啥好。

還有三個月過年，不知道劉順利今年是否回來，今年父母的身體都不好，他們都往80上去了，我做過幾回不吉利的夢，醒來惴惴不安好幾天，沒聽到老家那邊傳來什么壞消息才心安下來。

回想起來，父親幾次住院都是劉順利在床頭服侍。因為他沒有固定工作，又是長子。那時他還在老家，平攤醫(yī)藥費的時候，他也沒少出。

母親鼻子大出血住院那一次，劉順利豪氣地說：“住院費我出。”我驚異地看著他，以為他發(fā)了小財。后來弄清，是他好不容易借到的工程墊資錢。

我不懷疑這一點：如果劉順利是個有錢人，會是最孝順的兒子。

上周末我回老家看父親，他的骨質(zhì)增生又患了，母親在電話里說，疼得直不起腰。母親提前兩天給妹妹打的電話，因為妹妹會做艾灸、推背等理療術(shù)。

我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吃晚飯時間了。父親坐在飯桌邊，我問他：“這兩天感覺怎么樣？”

“可了?！彼f。

我看他精神明顯不比往常，臉上覆著一層灰灰的東西，不是灰塵的灰，是灰暗的灰。

父親雖然瘦，生活中卻很有精神，很能干，從不閑著，是村里公認的勤快人。雖然他當(dāng)過多年大隊書記、鄉(xiāng)鎮(zhèn)服裝廠廠長，過過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但在廠子解散后，就徹底變成了一個農(nóng)民，農(nóng)活樣樣通。老了也不閑著，70多歲還在小區(qū)里、工廠里當(dāng)保安，騎著一輛破舊的老式自行車，單趟15里，一天來回兩趟跑。他眼睛不好，視網(wǎng)膜脫落過，在上海做的手術(shù)，醫(yī)生跟父親講“以后千萬不能喝酒，不然會復(fù)發(fā)。”那是一位醫(yī)術(shù)高明的女醫(yī)生，輕易不親自給人做手術(shù)，不知什么原因，她主動提出要給父親做。之前父親猶猶豫豫地不想做手術(shù)，怕萬一復(fù)發(fā)，白糟蹋了錢。他跟女醫(yī)生說：“錢是幾個孩子從別人那里借來的。”女醫(yī)生勸父親，如果不做，萬一另外一只眼也脫落了，就再也看不到東西了。

手術(shù)做得非常成功，要不然父親也不可能當(dāng)保安。父親天天喝酒，也沒有復(fù)發(fā)。

他有酒癮，只堅持了兩個月沒喝酒。他正常一天三頓酒，用母親的話說，只要吃飯就喝酒。一開始我還勸他為了眼睛不要喝，后來見他不聽就算了，看他那樣子，不喝酒吃啥都沒味道。

我說：“做艾灸不能喝酒?！?/p>

母親接話道：“你妹妹沒說這個?！鳖D了一下，母親又說：“你爸有些日子沒喝了，說不想喝了。”

我聽得心里一沉。突然發(fā)現(xiàn)，我希望看到他精神抖擻用小瓷碗喝酒的樣子，那代表他身心都好。

父親坐在那里，半天沒吭聲，我離開家的時候，聽到父親在自言自語：不知道劉順利今年回不回來過年。

他想兒子了！

以前他從來不主動提起這個讓他失望，給他帶來沉重負擔(dān)的兒子。劉順利在家的時候，父子倆從不交流。劉順利有什么事都只跟母親說。

我準備年前給劉順利打個電話，勸他不管怎樣難，還是回老家一趟。但轉(zhuǎn)而想到放高利貸的、被欠錢的民工們，我又不堅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