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除反骨，少年康熙下令攻心破戒；遁入空門，大明皇孫尋求亡國之因。

貳臣易幟，意圖顛倒乾坤；法師出山，助力反清復明。

溫酒送財，戲子色誘，層層攻破戒律；敗寇窮途，少妻玉殞，步步引發(fā)癲狂。

八大山人歸故里，鬻畫度日待面圣；清帝微服謁明陵，聞道勵精治盛世！

作家在線：

江建柱，湖北陽新人，曾在法制日報社、湖北日報報業(yè)集團、民主與法制時報社等省級、國家級媒體任職，現(xiàn)為武漢某文化公司總編輯、湖北省刑法研究會副秘書長。愛讀書藏書，好旅游訪古。已發(fā)表新聞通訊、紀實文學、散文小說等150余萬字?！镀啤そ洹窞槠鋭?chuàng)作的“明代三部曲”之第三部，前兩部《建文秘史》、《抗倭總督胡宗憲》正在撰寫之中。

第一回

康熙治世頒新政

雪個不平畫爭鷹

康熙九年，初秋的清晨，太陽剛剛升起，皇宮后面的御花園中，到處花果飄香，呈現(xiàn)出一派喜氣。一個身材修長的少年穿著一襲藍色的長袍，興致勃勃地站在一個小坡的八角亭上，朗聲誦讀道：“敦孝悌，以重人倫；篤宗族，以昭雍睦?！?/p>

下面是一群老老少少的男女，接著誦讀：“和鄉(xiāng)黨，以息爭訟；重農(nóng)桑，以足衣食；尚節(jié)儉，以惜財用；隆學校，以端士習；黜異端，以崇正學；講法律，以儆愚頑；明禮讓，以厚風俗；務本業(yè)，以定民志；訓子弟，以禁非為；息誣告，以全良善；誡窩逃，以免株連；完錢糧，以省催科；聯(lián)保甲，以弭盜賊；解仇忿，以重身命。”

等大家背得滾瓜爛熟了，少年才跳下小亭，對一個老年男子說：“陳公公，怎么樣？”

老年男子回答：“回皇上，前三后四，每條七字，內容明確，歸納有序，朗朗上口，易背好記。如此，一定能夠迅速推廣下去！”

原來，這是少年皇帝康熙在排練即將頒布的新政：《圣諭十六條》。

康熙英眉一皺，嘆了一口氣，說：“你啊，總挑好的說。此十六條過于簡潔，有文化的人還好接受，一般的老百姓就難以理解了。真正推廣，還需各地官員好好宣講?！?/p>

陳公公馬上附和道：“皇上圣明！”

康熙看也不看他，闊步走開說：“更衣，上朝！”

金碧輝煌的金鑾殿上，龍袍裹體的康熙滿臉英武，俯視群臣，說：“托先祖洪福，朕自八歲登基，已經(jīng)九年，天下初平。朕博覽歷代史典，始覺治世不以法令為急，應以教化為先。朕今欲效古帝王，尚德緩刑，化民成俗，以圖大清福澤萬年！”

英氣逼人的康熙，氣貫長虹，一口氣說完制定新政的目的，陳公公立即宣讀十六條圣諭，大臣們聽完后，紛紛稱贊：“皇上親擬勸善式新律新戒，進行和風化雨的教導，愛民如子啊！”“將忠孝節(jié)義、仁義禮智信等都包含于其中，大仁大義啊……”

康熙不喜歡被人拍馬屁，打斷道：“你們詳察典制，迅速頒布下去！”

于是，朝廷官員上傳下達，指導百姓背誦《圣諭十六條》。

南昌城西一百五十余里外的奉新縣，在漢代是縣城所在地。由于縣境三面環(huán)山，形成西高東低的地勢，發(fā)源于上游銅鼓縣的潦河，穿過新昌縣，東行百余里流入下游的安義縣，進入鄱陽湖。沿岸碼頭眾多，南來北往的客人川流不息?？拷屎拥囊粋€大碼頭對岸的獅山上，靠山建有一前一后兩間瓦房。前面一間掛著“耕香院”三個黑色大字，里面供奉著兩尊高大的菩薩，這里的人，每逢初一和十五都要來上香。

這一天又逢初一，人比平時多了不少。衙門的趙師爺帶領十幾個衙役，抬著一塊黑漆底木牌，上面寫著大大的“圣諭”兩個金色字，中間是十六條的內容，恭恭敬敬地放在中間。兩個衙役敲起鑼打起鼓來，吆喝香客們安靜。稍后，趙師爺一臉肅穆地說：“圣諭駕到，下跪迎拜！”說完，他對著圣諭跪拜，衙役們吆喝著百姓們跟著跪拜。

三拜九叩大禮之后，趙師爺對著圣諭牌說：“這是圣旨，不能不學。以后，我們要到各家各戶檢查，如果背誦不了，就要罰款；如果觸犯了十六條的規(guī)定，就得坐牢！”

說完，趙師爺給每個人發(fā)了一個小紙牌，帶領衙役們離開了。

香客們望了望耕香院里的觀世音菩薩像，又看了看手中的《圣諭十六條》，不知所措地散開了。

此時，一個白凈清瘦的中年法師，遠遠地站在旁邊的大樹后，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沒有說一句話。

不久，江西上下到處都在宣講《圣諭十六條》，背誦不出的人就被罰款，不服從罰款的人就被衙役們抓走?？滴醣鞠肜媒涫芈蓷l治理天下，官員卻為了完成皇命，粗暴地執(zhí)行，弄出一片亂糟糟的景象。

晚上，耕香院沉浸在一片死寂的夜幕之中。后面瓦屋有兩小間，右邊的廂房里，白白凈凈的中年法師在一盞昏黃的桐油燈旁打坐，旁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和尚和一個非常肥胖的壯年人。三人都不說話。

過了許久，和尚開腔了，他焦急地對法師說：“王爺，現(xiàn)在時局又亂了，正是反清復明的大好時機！”

法師還是沒有睜開眼睛，只是輕輕地說：“曾兄啊，談何容易，你難道忘記李騰蛟是怎么死的了？”

法師口中的曾兄名叫曾燦，是贛州寧都縣人，父親是一名武將。他少負詩名，見天下動蕩，就學習岳家拳，以岳飛為楷模，想做一番大事。順治二年，南明小朝廷的翰林楊廷麟力保吉安、贛州，曾燦奉命前往福建招集山間十萬游勇，進行策應。他剛走，父親便病逝了，吉安與贛州相繼失守。曾燦削發(fā)為僧，到閩、浙、兩廣等地繼續(xù)反清。后來大勢已去，他不得不回歸故里，與同鄉(xiāng)魏禧、魏際瑞、魏禮、彭士望、林時益、李騰蛟、丘維屏、彭任等九人，在寧都縣城西十里遠的翠微峰大峽谷里結廬課徒，一時從者如云，時稱“易堂九子”。他們表面上講課教學，其實是悄悄以此為據(jù)點，進行反清復明的活動。

康熙七年，“易堂九子”中學生最多、名氣最大的李騰蛟，在墻壁上題寫了“清風難長久，明月幾時歸”，不久后便不明不白地死在書房之中。

一提到李騰蛟之死，曾燦就憤怒地嘆氣道：“死在自己家中，不明不白的，那些人真是歹毒……”

法師又輕輕地說：“是啊，九子也缺了一個?！?/p>

曾燦指著身邊的胖子，說：“他叫羅飯牛，單字牧，與我同歲，出生于寧都縣釣峰鄉(xiāng)一個農(nóng)民家庭，十歲到縣城學畫。目前，他以茶商的身份做掩護，在南昌與寧都之間奔波，傳遞信息?！?/p>

法師稍微打開眼睛，看了看羅飯牛，說：“飯牛？得看向誰而飯啊！”

羅飯牛立即跪下，道：“回王爺，小的雖出身貧寒，但大義還是識得的！”

法師嘆了一口氣，說：“都什么時候了，還叫王爺，以后不要叫了。我現(xiàn)在法號雪個，是愧對列祖列宗，在雪我罪過??！”

說話的雪個法師本名朱統(tǒng) ，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寧獻王朱權的八世孫，世居南昌，祖父是詩人兼畫家，父親也擅長山水花鳥。他生長在皇室，自小便能作詩繪畫。順治五年，他全家被清兵殺害，他無奈出家，法號雪個。

曾燦氣呼呼地說：“我們一定要報仇雪恨，幫助雪公，雪亡國之恥！”

雪個法師沉默了一會兒，苦笑著說：“唉，難啊……”說完，他來到書桌前，提筆沾墨，寥寥數(shù)筆，畫了一段蒼老的古梅，一只老鷹站在上面，伸著長長的脖子，不甘妥協(xié)地瞪著這個世界。

曾燦大聲叫好：“好，好一幅《蒼鷹圖》！以圖示心，雪公有此志氣，大明光復有望也！”

羅飯牛向雪個法師獻媚道：“百聞不如一見，大師的丹青果然爐火純青！不知大師能否將此《蒼鷹圖》送給小的？好讓小的回去好好臨摹學習！”

雪個法師點了一下頭，羅飯牛立即將畫小心翼翼地包好，欣喜地放進懷里。

不久，康熙下詔道：“朕，日夜求索，想為民造福。據(jù)密報，今夏江西、湖廣等地，洪水與天旱頻發(fā)，更有盜賊趁火打劫，致使民不聊生，朕心甚憂。各部院科道諸臣，應以民間疾苦為要，解決隱患，以達長治久安?！?/p>

很快，各種奏折不斷送進京城，經(jīng)過篩選以后的要件堆滿了御書房的案頭，康熙埋頭緊急批示。

這天，夜深了，疲憊的康熙突然被一幅栩栩如生的《蒼鷹圖》驚得站了起來，說：“朕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有抗爭目光的蒼鷹，畫它的人有什么不平事？”

陳公公立即趕上前，說：“這是黃州通判宋犖密送上來的。”

康熙問：“宋犖？他現(xiàn)在怎么樣？”

陳公公答：“他母親病逝了，正回京請辭守孝。”

康熙道：“宣他覲見！”

不久，宋犖便領旨覲見，恭恭敬敬地跪在御書房里。

宋犖是前明降臣、國史院大學士宋權之子，他十歲能騎烈馬，好游交友；十四歲就應詔侍衛(wèi)順治帝，以勇猛見嘉。康熙即位后，封他為湖廣黃州通判。

康熙歉意地對他說：“宋愛卿，你跟隨先皇多年，你的能力與忠心，朕是心中有數(shù)的。黃州是窮鄉(xiāng)僻壤，但你也不要以東坡自比，取號西陂啊！”

宋犖連忙磕頭道：“臣萬死不辭，取號西陂，是用來吟詩作對、聯(lián)絡文人墨客的。臣除監(jiān)黃州的兵民、錢谷、戶口、賦役、獄訟外，還依旨組織了一個小分隊，暗中行走在四省大地。前年，在江西南昌發(fā)展了一個細作，叫羅飯牛，他以賣茶為業(yè)，常常送些好茶給前明遺民，獲得了不少有價值的情報。”

康熙說：“哦，那你說說，這《蒼鷹圖》是什么人畫的？”

宋犖答：“這幅圖的主人乃前明皇室后裔、前寧獻王的后代朱統(tǒng) 。他雖然出家為僧，法號雪個，但身邊長期追隨有幾百人，稍微有風吹草動，他們就想反清復明。這是一股潛藏著危險的勢力，而雪個法師則是他們伺機而動的最大原因?！?/p>

康熙不明白地問：“朕不是早在前年就下詔，讓前朝的宗室子孫恢復姓名，還其田地與房屋了嗎？他為什么還要出家？”

宋犖說：“臣已研究過，他們一部分人擔心朝廷是引蛇出洞、徹底剿滅；一部分人是想卷土重來。這個雪個雖然不激進，卻又十分不甘心，而且他弘揚佛法，有許多的信徒，實力不可小覷。據(jù)說，他一直想要找到明朝敗亡的原因，不知意欲何為。”

康熙十分認真地說：“這個雪個還真的有趣。他要尋找的答案，也正是朕在探討的問題。宋愛卿，你找到這個雪個，想辦法破了他的戒律，讓他做不成和尚，自然也就沒辦法發(fā)展信徒了。更重要的是，你可以跟隨他一起探尋前朝敗亡的原因，給大清找到長治久安的寶典！”

宋犖說：“臣母親逝世，依制度得守孝三年，不能直接出面，得由一個官員去與雪個接觸。這個人級別不能太高，不然會引起雪個的警惕；要有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歷史知識，還得有能說會道的口才?！?/p>

康熙說：“愛卿所言甚是。以理服人、攻心為上，徹底攻破雪個心中的堡壘，讓這批遺民真正臣服于我大清！至于具體人選，你馬上去物色，快速報來就是……”

宋犖應了一句“遵旨”后，卑謙地退出……

第二回

上峰樓閣授密旨

小吏官衙獻殷勤

江南三大名樓之一的滕王閣，高高地聳立在南昌城內的贛江邊，宋犖與羅飯牛站在最高的一層，眺望著初冬的景色。

宋犖說：“我字牧仲，你名牧。二牧雖然出身不同，但為了給朝廷效力而走到了一起，但愿二牧合作無間，不負圣上所托！”說罷，他遞上三張一百兩的銀票，羅飯牛歡喜地收下了。

宋犖接著說：“只有你好好配合，到時候保證你榮華富貴。”

羅飯牛忙不迭地說：“小的一定盡心盡力，為您網(wǎng)羅消息……”

正說著，木板樓梯“嗵嗵嗵”地響了起來，走上來一個干瘦的人。他是宋犖物色到的準備突破雪個法師戒律的胡亦堂。

胡亦堂是浙江慈溪人，現(xiàn)年五十一歲，在翰林院當編撰，飽讀經(jīng)史典籍，能言善辯。

胡亦堂走到宋犖面前，抱拳道：“感謝大人舉薦！”

宋犖說：“此次讓你任新昌縣縣令，具體任務已經(jīng)跟你說了。雪個在奉新縣久了，影響力大，你將他吸引到你那里去?；噬嫌辛?，不能打、不能殺、不能辱，攻心為上！”說罷，將羅飯牛介紹給他說，“這是你的助手羅飯牛，他會給你傳遞消息。記住，哪怕雪個是銅墻鐵壁，也要想盡一切辦法破了他的戒律，讓他做個翻不起浪的普通人！”

胡亦堂鄭重地回答：“是！自從京城領命以來，卑職已經(jīng)想了幾套預案，一定能找到讓雪個破戒的方法！”

三人議定，擇日出發(fā)，按計劃執(zhí)行任務。

半月后，大山里的耕香院，已經(jīng)鋪了一層薄雪。

羅飯牛帶著胡亦堂與其女婿裘璉進入后排的右邊廂房，雪個法師在盤腿打坐。羅飯牛讓三個隨從放下挑擔，與裘璉一起拿出幾板上好的宣紙與徽墨，還有一大堆核桃、大米等禮品。

雪個法師道：“羅施主每次來，總是帶這么多東西，貧僧受不起！”

羅飯牛指著胡亦堂介紹道：“這次可不是小人的，是新任新昌縣的縣令胡亦堂大人的一點兒心意！”

“新昌縣縣令？”雪個法師疑問道，“貧僧不認識，無功不受祿，不知胡縣令為何而來？”

胡亦堂感覺雪個法師是一個防備心很強的人，于是主動出擊，爭取信任道：“小的非常傾慕大師的畫技，這次赴任正好路過，特地來此，一是為了拜訪大師，二是想請大師賜教，小的該如何治理這方土地？”

雪個法師嚴厲地道：“你既在新朝為官，為何來見前朝之人？你走吧，帶上你的東西，趕快走！”

怎么辦呢？胡亦堂快速地眨了眨細長的眼睛，思考了一會兒，立即有了主意。他讓女婿裘璉和三名隨從退出門外，立即對著雪個法師跪下，痛哭道：“王爺，小的飽讀四書五經(jīng)，可惜沒有報效大明的機會。小的參加了科考，進入翰林院，編寫明史，是想親自找尋大明敗亡的原因，不想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篡改事實，侮辱我大明清譽，玷污王爺?shù)牧凶媪凶诎。　?/p>

“找尋大明敗亡的原因？”這話頗合雪個法師的心愿，他緊皺的眉頭稍微松動了一點兒，但還是沒有言語。

羅飯牛連忙打圓場道：“大師，胡大人的一片苦心，日月可鑒??！”

雪個法師問：“那你計劃如何治理新昌縣？”

胡亦堂答：“小的初來乍到，王爺久居江西，熟悉這里的風土人情，所以想請您指點……”

雪個法師仔細地盯了胡亦堂一陣子，起身拉起了他，對羅飯牛說：“泡茶，謝謝這位想為蒼生造福的父母官！”

羅飯牛見氣氛轉好了，立即興奮地說：“我這次帶來了親自炒的秋茶，都是在寧都縣翠微峰上的上等葉片……”他一邊說，一邊拿出來，剛剛沖入開水，一股濃烈的茶香撲鼻而來。

雪個法師喝了一口，一股暖流沁入心脾，稱贊道：“好茶，果然是好茶！”

羅飯牛笑了，他就是憑著這一手好茶藝，與不少達官貴人拉近了關系。胡亦堂見狀，繃緊的心也立刻松了下來。

一邊喝茶，雪個法師一邊說起新昌縣的歷史：三國孫權置宜豐縣，北宋太平興國六年改為新昌縣，是“以舊元而新倡”而得名。他對胡亦堂說：“新昌縣山多地少，一定要輕徭薄賦，讓百姓休養(yǎng)生息，安居樂業(yè)。心系百姓、不貪污、不殘暴，這是為官之道。新昌縣是陶淵明的故里，但愿你能為那里的黎民百姓造福，建造真正的世外桃源，才不愧對陶淵明！”

胡亦堂認真地聽著，承諾道：“小的一定盡力！”

說著說著，時候不早了，胡亦堂起身告辭道：“王爺，等我去熟悉情況了，再來接您去指導……”

雪個法師再次對胡亦堂與羅飯牛道：“不要再叫什么王爺了，貧僧法號‘雪個。”

胡亦堂便尊敬地回答：“好，那小的以后就稱您為雪公吧。小的先告辭，多謝雪公賜教！”

說罷，他便帶著隨從走了。

過了不久，胡亦堂果然讓羅飯牛來接雪個法師去新昌縣，但雪個法師謝絕了。胡亦堂感覺不能太急，就派自己的女婿裘璉送了大米、干筍、黑木耳等山貨過去。

雪個法師感激不已，對裘璉說：“貴翁是個重諾之人，但廟里賓客不斷，沒有歇息之地，不少信徒自發(fā)捐款捐物，時下正在旁邊擴建三間客舍，貧僧得守著打理，等到秋時再去新昌?！?/p>

裘璉聞言，對雪個法師說：“后生才疏學淺，想留下來給大師做個幫手，再順便整理您多年積累下來的詩歌與畫作，不知方便否？”說罷，他拿出五十兩銀票，“這點兒錢，作為我在這里的吃喝費用。”

雪個法師見裘璉熱心，十分感激，當即畫了一幅《花卉圖卷》贈送給胡亦堂，讓人帶去。他在畫卷中題詩道：“天下艷花王，圖中推貴客。不遇老花師，安得花傾刻。”

其實，裘璉留下來，是胡亦堂讓他深入了解雪個法師，并監(jiān)視其平日與哪些人接觸來往。單純的雪個法師真以為他是留下幫忙的，因而事事不避他。

重陽節(jié)那天，三間客舍落成，前來賀喜的人絡繹不絕。胡亦堂收到女婿的信鴿快報以后，心中不安了起來，說：“如此下去，耕香院的影響力更大，得早日將他挪走！”

于是，他寫信給雪個法師，說陶淵明故里的遺址已修葺成功，再次邀請雪個法師到新昌縣參觀。

雪個法師見客舍搭建成功，柴米油鹽等日用品也積蓄了許多，吃到明年春頭都沒問題，便讓徒弟照顧年老體弱的師父，同意前往新昌。

羅飯牛與裘璉陪同著雪個法師來到了新昌縣縣衙大門口，看到胡亦堂帶領一大群人在學習康熙的《圣諭十六條》。他一邊高聲朗讀著條文，一邊在解釋，要求大家快速領悟，以達到遵守的目的。

雪個法師見胡亦堂如此認真，未置可否地一笑。

這時，胡亦堂也發(fā)現(xiàn)了雪個法師，連忙上前迎接道：“雪公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雪個法師說：“胡縣令親力親為，可敬可佩！”

胡亦堂說：“雪公是否給百姓們講解一下？”

雪個法師連忙推辭道：“貧僧乃出家之人，不懂這些！”

胡亦堂不勉強，帶領雪個法師參觀衙前的濯錦湖。

路上，街肆干凈，兩邊擺著怒放的金菊，行人衣著整潔，市面貨物也很豐富。來到湖邊，但見水清波平，垂柳依依，三三兩兩的青年男女劃著小木船在湖中心嬉鬧，歡聲笑語將幾只鷺鷥震到半空。

雪個法師看在眼里，想起前兩年來此，到處是垃圾成堆，臭氣哄哄。這么快的時間，轉變如此之大，可以看出胡亦堂的確有不一般的治理能力。

第二天，胡亦堂陪雪個法師來到了澄塘鎮(zhèn)的秀溪村，看到了《秀溪陶氏族譜》。該譜始修于南宋度宗咸淳元年，有筠州知府文天祥、狀元姚勉作的序與跋，詳盡地記載了陶淵明的生平、故里橋等故址。

雪個法師饒有興致地游覽了修葺一新的讀書堂、洗墨池、藏書墩等諸遺跡，比前幾年來此看到的荒草凄凄的景象有了天壤之別，更對胡亦堂有了一份好感。

在回府的路上，雪個法師見到一排排整齊的農(nóng)舍，處處呈現(xiàn)一派祥和的景象。他擔心這是胡亦堂提前布置好的“盆景”，就要了兩匹馬，與羅飯牛一起往大山里去察看一般的農(nóng)戶。

遠離了大路，過了一個山口又一個山口，只見一個三四十戶的小山村呈現(xiàn)在眼前。男人們在田里忙著收割晚稻，女人們在石板上曬著金黃色的谷粒，還有金燦燦的玉米、紅彤彤的辣椒掛滿了檐下的墻壁。一群雞在啄食小蟲，十幾個小孩在嬉戲，村民們圍在一起，拿著小冊子背誦著《圣諭十六條》。

雪個法師假裝到一戶討水喝，看到家里收拾得非常干凈，就問一個老婆婆：“老人家，你們苛捐雜稅重不重？”

老婆婆說：“除開皇糧國稅，再沒有了?！?/p>

雪個法師接著問：“今年的收成怎么樣？”

老婆婆笑著說：“今年沒有天災，也沒有打仗，每月來的官爺都文質彬彬的，只是指導我背圣諭。你看看外邊收的、曬的，肯定是一個豐收年了！”

外面的場壩里曬著谷子、玉米等糧食，雪個法師由衷地贊嘆道：“好一個陶淵明故里，好一個世外桃源，好一個胡亦堂！”

晚上，胡亦堂在縣衙里擺開盛宴，拿出美酒，要與雪個法師開懷暢飲。

雪個法師雙掌合十道：“貧僧乃出家人，有戒律在身，不能喝酒?！?/p>

羅飯牛立即拿出隨身攜帶的翠微峰露，說：“這是精選自翠微峰上的上等茶葉，早上趁露水未干時采摘，味道濃醇厚重，不但提神醒目，并且多飲可如醇酒般香氣醉人?！?/p>

雪個法師說：“這茶這么神奇？”于是以茶代酒，與胡亦堂對飲，果然喝得醉眼蒙眬。

羅飯牛與胡亦堂相視一笑——這茶葉分明是合著酒一起特制的！

胡亦堂通過自己一年的努力，新昌縣到處呈現(xiàn)安居樂業(yè)的景象，已經(jīng)讓雪個法師充分相信自己，那下一步的攻破計劃就好落實了。

第二天下午，秋高氣爽，胡亦堂帶著雪個法師登上縣衙后山的陶公亭，一邊欣賞著腳下政通人和的美景，一邊說：“雪公，請您留下來，幫助我治理新昌縣，如何？”

雪個法師哈哈一笑，說：“貧僧乃出家人，與官場無緣，怕是不能聽從胡大人的差遣了。”

胡亦堂說：“您這樣的大貴人，小的哪敢差使。您不任職，只用留在我身邊悄悄指導就行了，閑時還可以到全縣走走，監(jiān)督我、提醒我?！?/p>

雪個法師稍微考慮了一下，想到自己正好在官場看看清廷的作風，總結大明敗亡的原因，就同意了，說：“行，那就有勞胡縣令了！”

第三回

縣令假意論是非

法師品茗憶血仇

半年過去了，雪個法師在羅飯牛與裘璉的陪同下，游遍了新昌縣的山山水水。胡亦堂還在縣衙后山給雪個法師修建了一座精致的寺廟，作為他的住處。

雪個法師盡管衣食無憂，臉龐還稍顯紅潤、豐腴起來，但眉頭總是展露出一絲憂郁。

胡亦堂看在眼里，認為破局的機會已到。

一天傍晚，寺廟后的禪房里，他又請雪個法師喝茶，故意挑開話題道：“雪公啊，小的看您怎么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雪個法師也不隱瞞地答：“胡大人，我心中有個結一直沒有解開?！?/p>

胡亦堂裝傻地問：“什么結？”

雪個法師悲痛地說：“大明王朝，怎么就灰飛煙滅了？李自成造反，怎么沒有人勤王？世受皇恩的文臣武將為何恩將仇報，認賊為父？！貧僧就是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讓大明敗亡的？”

胡亦堂慎重地看著雪個法師，禍移東吳地說：“害大明亡國的罪魁禍首是闖賊李自成！”

雪個法師搖了搖頭，說：“對，又不全對。說實話，貧僧多年以來搜集了不少史料，認為闖賊起事，是被連年的天災與沉重的賦稅逼的。當時，北京城雖破了，但江山還在，假以時日，一定有賢良的皇室后裔重振江山！只是沒想到，吳三桂這個逆賊叛國了……”

胡亦堂小心翼翼地說：“吳三桂是為了紅顏一怒而反水的……”

雪個法師輕蔑地一笑，反問道：“投降滿清的大將還有洪承疇、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祖大壽等人，他們也都是為了美人嗎？”

胡亦堂一下子語塞了。

雪個法師接著說：“退一萬步說，武將粗魯，還情有可原，可是那些平日滿嘴仁義道德的大學士，竟然帶頭做出了投降的行徑！比如那個順天巡撫宋權，祖上幾代為官，號稱忠君愛國。清兵入關后，宋權竟然不抵抗，帶領部下投降了！這豈不是把自己慣常掛在嘴邊的三綱五常違背了嗎？”

胡亦堂見雪個法師數(shù)落恩人宋犖的父親，辯解道：“據(jù)說當日，宋權說，‘我明臣，明亡無主，有為我明報仇滅李者，即吾主也。他投降滿清，是為了聯(lián)合清兵來剿滅李自成，來給崇禎帝報仇！”

雪個法師義憤填膺地反駁道：“胡說八道！那時候李自成已逃，宋權實力不可小覷，為什么不抵抗？為什么不選擇一個賢良的明室后裔出來重振江山，而要認賊為父？”

胡亦堂啞口無言。

雪個法師接著說：“宋權降清后，又推薦了一大批人才給順治皇帝，幫助屠殺大明子民，他自己官至國史院大學士，享盡榮華富貴。如此奸詐小人，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的！”

胡亦堂一邊請雪個法師喝茶，一邊小心翼翼地說：“雪公，小的是微不足道的下人，想報效大明，卻沒遇上時機。宋權的投降報仇說，小的也是聽別人說的，您不要放在心上啊?！?/p>

雪個法師又喝了一口茶，憤怒地說：“滿清得了天下就算了，為什么還要對百姓進行殺戮？貧僧一家當年跟著難民逃跑，躲在深山密林里，不時派人下山打聽消息，但每天傳來的都是令人心驚肉跳的壞消息。貧僧的父王在驚恐中死去，貧僧不會武功，只好將父王草草埋在陵園里，帶著孱弱的母親、病歪歪的妻子松云、年幼的兒子一起守墳避難。清廷大力推行剃發(fā)易服之策，頒發(fā)‘剃發(fā)令，命令十天之內，百姓一律剃頭，執(zhí)行什么‘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但‘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這是漢人千年以來形成的孝道，哪肯執(zhí)行？”

雪個法師說到這里，不禁氣得紅了眼睛，接著說：“為了盡快剿滅反清力量，清廷下令全力捕殺明朝皇室的后裔，擒殺了麒伯王、靄伯王、魯王、瑞昌王，連已經(jīng)投誠了的趙王也被殺掉了；就是已經(jīng)手無寸鐵的寧王府，九十余口人也全被殺掉了！他們拿著花名冊到處尋找，不斷追殺，皇室成員紛紛改名易姓，東奔西走，各自逃命。貧僧只得帶領家小躲避在王陵后面的大山里，但是耳聞目睹的，全是一片血流成河！貧僧一邊守墳、一邊躲避，一邊在觀察時局。后來，南明兩廣總督丁魁楚、廣西巡撫瞿式耜等又擁戴明神宗之孫、桂王朱由榔于肇慶稱帝，以次年為永歷元年。在抗清名將何騰蛟、鄭成功等的支持下，幾乎收復了湖南全境，大明光復有望。老謀深算的降臣金聲桓見造反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在正月二十七日擒殺了不愿追隨他反清的江西巡撫章于天、布政使遲變龍，邀請在家休養(yǎng)的前明大學士姜曰廣一道起義，宣布反清復明。姜曰廣立即安排大開城門，張貼布告，邀請大明宗室前來共謀大計。貧僧自知沒有經(jīng)天緯地之大才，沒去揭榜，只是悄悄地領著兩個老家丁，攙扶著年邁的母親，帶著妻兒，回到蕭瑟殘破的王府，與家人避世安居?！?/p>

胡亦堂靜靜地聽著，任憑他發(fā)泄。

雪個法師回憶起年輕時的自己，懷著十分復雜的心情，對胡亦堂解釋道：“不是貧僧膽小怕事，只是咱們寧王府這個世系，一直是一個被朝廷打壓的宗藩，歷代寧王都只求平穩(wěn)，陶冶于琴棋書畫，寄情于丹青與丹爐。貧僧只想過平平淡淡的日子，但是，世情不稱貧僧的愿……”

雪個法師滿臉悲痛，陷入了痛苦的回憶——

那年四月，清廷四處調兵，圍攻南昌。七日，清軍數(shù)千鐵騎布滿了西山，一把火燒毀了寧王的歷代王陵。宗裔聞知，哭聲震天。十日，清兵合圍了南昌，將搶劫到的婦女分取強奸。明朝守將金聲桓、王得仁、姜曰廣率眾堅壁清野，死守南昌。十月，南昌城中缺糧，一石米要賣六百兩銀子。袁州、吉安守將派舟送糧，都被清軍截獲。永歷朝廷聞訊，派兵從廣東赴援，又于途中被阻。

一直堅持到次年二月，南昌城中糧盡，殺人而食。清軍故意打開南門一面之圍，讓百姓逃離。守城士兵見此情景，爭相出逃，清廷的鄭親王濟爾哈朗帶領精銳鐵騎趁機攻入城內。金聲桓眼見城陷，親手殺了自己的妻子，又焚燒了帥府，自己投府前荷花池而死。姜曰廣不愿投降，也大義凜然地赴塘而亡。王得仁帶領護衛(wèi)隊突圍至德勝門，三出三入，擊殺數(shù)百人；退回巷戰(zhàn)，受傷被擒，綁在滕王閣前，被一刀一刀凌遲處死。許多寧藩王孫，被清兵紛紛搜出殺死。

戰(zhàn)爭一開始，當時還未出家、未改名為雪個法師的朱統(tǒng) 感覺無處可逃，就將家中所有的錢財挖出來，安排老家丁出去購買糧食、武器，全家躲在地窖里。

第二天，清廷鄭親王濟爾哈朗縱兵放火搶劫，并且燒毀了所有王府大院。

第三天，朱統(tǒng) 等待稍微平靜了一些以后，悄悄地爬出地窖，看到自己的王府已成一堆焦土。在殘立的大門石柱上，他看到一份清兵的告示，說前朝遺民到滕王閣前的大棚里會得到赦免，一個人一餐可以領到一碗粥。

朱統(tǒng) 觀察了一下街頭巷尾，看到不少人紛紛向滕王閣的方向走去，于是返回地窖，扶出餓得奄奄一息的母親和妻兒，綰起老母與妻子的長發(fā)，換上老家丁的舊衣服，才跟著人流走。

誰知道，當他們走近滕王閣后，人群被分成男人、女人兩個方陣。在一大群清兵的監(jiān)視下，已經(jīng)剃發(fā)了的男人，就讓去領碗喝粥；沒有剃發(fā)的男人就被趕到江邊，一百人一隊站好，清兵用長矛當場把他們殺死，再推入江中。

朱統(tǒng) 準備逃跑，可是已經(jīng)遲了。一個清兵提刀在前引導，另一個橫槊在后驅逐，周圍又是嚴防死守的騎兵，他根本沒有逃跑的機會。

被趕進大操場等候時，朱統(tǒng) 在亂糟糟的人群里蹲下身來，拿出防身的小刀，連忙讓妻子松云給自己剃發(fā)。剛剛剃好，被一個清兵發(fā)現(xiàn)，跑過來抓捕。朱統(tǒng) 忙向人群里逃跑，那個清兵就轉身抓了松云。

在拉扯推搡中，清兵碰到了松云豐滿的胸脯，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非?？∏蔚呐?，于是眉飛色舞地調戲起松云，將一只大手伸向她的胸脯里揉搓。松云拼命抵抗，清兵惱羞成怒，干脆一把拉扯下了她的外衣，露出白花花的雙乳。松云驚叫一聲，手中的尖刀刺進了清兵的眼睛。

血流滿面的清兵立即大呼小叫，一大隊清兵迅速圍上前，粗暴地將松云拖出人群，丟在一輛馬車旁強奸起來。

兒子繼祖看到了，立即大叫“娘親”，上前營救，被一個清兵用長矛刺中，接著高高地舉起，像丟垃圾一樣拋得遠遠的，再“噗”的一聲落下來，摔得腦漿迸裂！

朱統(tǒng) 的母親一見，撲上去要搶救孫子，被另外一個清兵用長矛刺死。

松云見此，拼命起身，想去救護兒子與婆婆，清兵惱羞成怒，拔出放在旁邊的腰刀，將松云當胸劈成兩半……

躲在人群中的朱統(tǒng) 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悲痛欲絕，只想沖上去拼命，卻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緊緊拉住。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緊緊捂住他的嘴巴，不讓他呼叫。隨即，朱統(tǒng) 感覺天旋地轉，昏死了過去……

這年是“戊子”年，南昌屠城，被后世史家稱為“戊子之變”，與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一起被稱為清初“三大難”……

過了幾日，朱統(tǒng) 醒過來后，悲痛萬分，決定跟隨救他回來的耕庵老人出家修行，取法號雪個。耕庵老人還有一俗家弟子，叫饒宇樸，是與鶴林寺相隔二十里的饒家莊人士。他的祖上是饒竦，北宋時與臨川縣的王安石為同年進士，兩人還結為了兒女親家。王安石變法后，饒竦辭職隱居此處，后代以耕讀傳家，家族先后出了七位進士。

耕庵老人見雪個法師夜里還是常常被噩夢驚醒，并未完全放下，決定正式傳授佛法，讓他對人生與苦難有參悟，能夠得到解脫。

雪個法師本來就天資聰穎，很快就參悟了。漸漸地，他愿意與饒宇樸一起研究佛經(jīng)，交流學習心得。他倆還以詩畫交朋會友，寄情山水。他天天繪畫，技藝大進，積累下了不少畫稿。通過饒宇樸的介紹，雪個法師結識了眾多有識之士，詩畫聲名遠播。

耕庵老人年邁，將住持之位傳給了雪個法師，不知怎么的，常常有陌生人前來，要求雪個法師聚眾講經(jīng)，來的人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語，暗中交流著什么。雪個法師也懶得打聽，只是一心一意地講解著佛經(jīng)。時間一長，他被傳為遠近聞名的佛學大師了。

康熙五年的一天深夜，一場不知來由的大火，焚毀了鶴林寺。在縱火人中，雪個法師看到了饒宇樸的弟弟饒宇栻。

不久，饒宇樸匆匆忙忙趕過來，懺悔地說：“一娘生九子，九子九樣人。法師，對不住啊……”

雪個法師低著眉，說：“貧僧在此打攪多年，也不該連累你家族的安寧。另有弟子已經(jīng)找好了地方，貧僧還是告辭吧，省得朝廷為難你的家族……”

第二日，他就帶著師父遷到了奉新縣的耕香院。

第四回

縣令說史析敗因

恩師臨終立戒律

一口氣回憶到這里，雪個法師淚流滿面，顯得十分疲憊。他目光迷離，窩在靠椅里，說：“旁觀者清，你分析一下，大明到底是怎么敗亡的？”

胡亦堂見他主動詢問，就敬了一杯茶，說：“小的不才，那就直言不諱了？”

雪個法師喝了口茶，說：“但說無妨！”

胡亦堂說：“小的喜歡讀史，搜集了大量史料，也接觸了不少皇宮秘檔，小的認為，大明是自我毀滅的。首先，宗藩負擔太重，又腐敗不已。明太祖后宮充盈，生皇子二十七位，公主十六位。太祖為了強化專制皇權，將眾皇子封為藩王，讓他們率領精兵分駐要塞，一方面鞏固邊防，另一方面削弱諸將領的軍權，監(jiān)視各地的文武官吏。每個藩王歲祿萬石，護衛(wèi)甲士少者三千人，多者至九千人；冕服車旗邸第，只與天子相差一等。他們都建有豪華的王府，相當于一個獨立的小王國。還有公主都婚配了駙馬爺，除了沒有封地，歲祿待遇都與藩王一樣。這些皇子公主又生育后代，開枝散葉，皇室成員急劇增加。根據(jù)比較準確的記載，至萬歷三十二年，大明宗藩人數(shù)在八萬以上。以此推論，迄明之亡，宗藩人數(shù)當有十多萬之眾。生齒日繁，國力不給。宗藩的耗費，已經(jīng)成了朝廷的沉重負擔，老百姓怎么受得了？這些龍子龍孫，溺于富貴，妄自驕矜，游手好閑，不知禮義，甚至胡作非為。到了崇禎時，軍餉告急，朝廷自顧不暇，不能顧贍藩維。所以，一旦盜起，藩維無力御侮，徒手就擒，宗社為墟。惜哉，惜哉！”

雪個法師不服地說：“人丁興旺，乃天賜之福。這不是大明滅亡的根本原因！”

胡亦堂辯駁道：“人丁興旺是好事，問題在于，出生在宗藩的是龍子鳳孫、金枝玉葉，出生在普通百姓家的就是平民寒士，生該貧賤？出生在宗藩的可以不勞而獲，可以豪華樓閣、錦衣玉食；出生在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就得寒窯茅草、粗茶淡飯，甚至饑寒交迫嗎？這樣的不公平，天下人怎不怨聲載道？”

雪個法師臉色雪白，囁嚅著說：“萬歷年間，朝廷已經(jīng)將祿米額數(shù)大大壓縮。到了天啟帝時，遠支皇室比一般人家好不了多少，并且朝廷同意宗室子弟參加科考，與普通百姓無二?！?/p>

胡亦堂又說：“宗藩子弟的考試，只是走過場而已。在盤根錯節(jié)的裙帶關系之下，哪里有真正的公平？而且不少宗藩作威作福，還很少受到懲罰……”

雪個法師說：“太祖本是農(nóng)民出身，最恨貪官，欽定了許多反腐敗的規(guī)定，并不是任他們妄為！”

胡亦堂見他頑固不化，說：“但朝廷不是原來明太祖的朝廷了，從永樂帝、正德帝時就已經(jīng)變質了。如果當初讓你們寧王一支繼位，也許可以萬年不腐朽，不至于亡國。”

雪個法師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這么說，覺得十分有趣，便問：“此話怎講？”

胡亦堂說：“照理說來，這個天下應該是寧王一脈的，卻被永樂帝搶去了，歷代寧王與朝廷之間都是矛盾重重。第四代寧王朱宸濠不服氣，起兵造反，集兵號稱十萬，發(fā)布檄文，聲討朝廷。但寡不敵眾，朱宸濠大敗，將士焚溺而死者三萬余人，諸妃嬪皆赴水死，朱宸濠及其世子皆就擒。正德帝為了顯示自己的大將風采，讓大將王守仁將已擒獲的朱宸濠押至南京，荒唐地重新布置‘戰(zhàn)場。他與諸近侍身著戎服擺開作戰(zhàn)的陣勢，將朱宸濠除去桎梏，放在軍隊的包圍圈中，然后伐鼓鳴金而擒之，重新給他戴上枷鎖，列于隊伍前面，作凱旋狀而歸。當年十二月，朱宸濠在通州被處死，并被焚尸揚灰。經(jīng)過這次變故，寧王這支不甘現(xiàn)狀的宗藩徹底放棄了抱負，過著安分守己的平靜日子?！?/p>

說到這里，胡亦堂唏噓不已地說：“很可惜，宸濠爺如果成功，大明不會迅速敗落下去。永樂帝的后裔許多不喜歡當皇帝，如宣德帝不愛朝政，愛斗蟈蟈；正德帝不理朝政，只想成為一個小將軍；嘉靖帝二十多年不上朝，當起了道士；萬歷帝沉湎于酒色，愛當裁縫，癡迷擺弄嬪妃的裙子；天啟帝不喜上朝，愛在后院當木匠。你們寧王系想繼承明太祖遺命為百姓謀福祉，但是不能得到；而他們輕易繼承了皇位，卻在糟蹋著……您說可惜不可惜！”

雪個法師感激地看了胡亦堂一眼，道：“大人果真博聞強識。但是天下多少事，陰差陽錯，身不由己??！更何況，他們畢竟也是太祖的后裔，雖是不才，但畢竟是我的族人。再說了，他們畢竟沒有對寧王一脈斬草除根，沒有讓天下百姓生靈涂炭??！而清兵卻趕盡殺絕，實在可恨！”

胡亦堂見雪個法師還是將國家與家族血統(tǒng)捆綁在一起，一時挑撥不開，得以其他的手段再進行心理攻擊，就告辭說：“時候不早了，小的得去休息了。雪公也休息吧，咱們以后再談……”

雪個法師好像沒有聽到，閉目小聲地嘮叨著：“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有弟子過來報訊，耕庵老人病危。雪個法師連忙與胡亦堂告辭，急匆匆地趕回耕香院。

耕香院的后堂里，耕庵老人骨瘦如柴，躺在床上，見雪個法師回來，喘息著說：“萬事有緣，你我?guī)熗骄壏?，怕是要盡了！”

雪個法師連忙跪下，說：“弟子拖累師父多年，您的大恩大德，弟子終生難忘！”

耕庵老人道：“你雖是被逼無奈寄身佛門之人，但佛門有佛門的戒律，你不可違抗。佛門的十重禁戒，殺戒（不斷一切生命），盜戒（不竊他人財物），淫戒（守禮自慎，不行淫欲之事），妄語戒（言常誠實，不以虛妄誑他），酤酒戒（酒能昏神亂性，故不酤），說四眾過戒（不說在家出家菩薩、比丘比丘尼之罪過），自贊毀他戒（不自矜謗他），慳惜加毀戒（不慳惜財、不毀謗法，悉舍所有），嗔心不受悔戒（不起嗔心，接受他人追悔），謗三寶戒（恭敬尊重佛法僧三寶而不敢毀謗）。凡此十戒，不論自行或教唆他人，皆要嚴加禁止。佛門是清門，是大派，你只要在佛門一天，就遵守一天，以免連這一寄身的地方也沒有了?！?/p>

雪個法師忙答：“弟子謹記在心?！?/p>

耕庵老人滿意地說：“你的慧根比我強多了，十重禁戒皆為法門，如若全遵守，則可清凈、平安也?！?/p>

雪個法師擔心地問：“如果弟子不小心破了戒，應該怎么辦？”

耕庵老人沉默了一會兒，憂慮地說：“應于佛菩薩前懺悔，日夜六時誦十重四十八輕戒，禮三世千佛，若見佛來摩頂或見光見華等好相，便得滅罪；否則，雖行懺悔，亦無濟于事，喪失教徒資格，從此不能再進佛門！”

雪個法師聽得心驚膽戰(zhàn)，連忙回答：“弟子知道了，一定多加小心，絕不犯戒……”

耕庵老人又說：“人畢竟生活在塵世中，哪怕進入了佛門之人，還有一些塵根難斷。那么，可以修生活禪，就是將禪修與生活融合在一起。菩薩即心，是自心，是良心。如果心迷，有了心魔，產(chǎn)生了良心債，佛就不能饒恕你。人生在世，不求流芳百世，但是千萬不可遺臭萬年！”

雪個法師對師父磕頭致謝。

過了許久，他不見師父的開示，起身一看，耕庵老人已經(jīng)坐化了！

雪個法師飽含熱淚誦經(jīng)，為師父送行。他給耕庵老人建了一座精致的七層石塔，七天七夜守護在旁邊。

過了七七四十九天，雪個法師才從悲傷中走出，但還是成天靜坐在空蕩蕩的禪房里。平時，他深居簡出，前殿的香火讓弟子去打理。每個月，只有初一與十五這兩天，他才登座宣講，弘揚佛法，向黑壓壓的人群解讀人世的煩惱，應該如何解脫、超度，以及如何對邪惡進行感化。

再空閑下來的時候，他就拿筆臨摹古代名家的字帖。

第五回

藩王易幟假虎威

和尚出山自畫像

一眨眼到了康熙十二年中秋節(jié)，雪個法師望著又大又圓的月亮，孤身一人，不由得傷感了起來。

這時候，曾燦興沖沖地跑來，喜滋滋地說：“吳三桂馬上要造反了，到處尋找有號召力的明室后裔，擁立以后，興明討清！”

雪個法師一聽，憤怒地說：“他給滿清八旗當急先鋒，一路南下，殺人無數(shù)，我們明室后裔，只不過是他利用的棋子，時機不對他就會殺人滅口！大明對他不薄，他卻忘恩負義，這樣的人，能夠相信嗎？”

曾燦說：“我們與福建、廣東那邊的人商量了，都說吳三桂雖然不可信，但這是天賜良機，可以利用這次機會反清復明。或許吳三桂看透了滿清的薄情，是真心實意的懺悔呢？何況他也害怕天下人恥笑，不敢再反復無常??！”

雪個法師沉默了許久，說：“人心叵測，對于這種人要慎重。貧僧暫時不跟你過去，你們好好準備。需要貧僧的時候，貧僧再過去……”

由于時間緊迫，曾燦連夜告辭。

不久，吳三桂果然造反了。他先殺云南巡撫朱國治，拘捕了按察使以下不順從的官員，發(fā)布檄文，擁立了一個所謂的“崇禎帝三太子”，興明討清，致書平南、靖南二藩及各地故舊將吏，邀約響應?！叭畞y”由此而始。

吳三桂兵出云貴，向湖南進攻，屢次大敗清軍，并迅速占領了湖南的澧州、辰州、常德、岳州，取得了空前的大勝。

三藩之一的耿精忠見時機成熟，在福州響應，幽禁了福建總督范承謨，自稱總統(tǒng)兵馬大將軍，分三路出兵，以全閩沿海戰(zhàn)艦許之，請臺灣的鄭成功之子鄭經(jīng)出兵。鄭經(jīng)快速渡海，進兵福建漳州、泉州和廣東潮州、惠州聲援，兵勢甚盛。

一時，清廷四方人心動搖?？滴跗聘林郏瑲⒘吮豢垩涸诰┳鋈速|的吳三桂兒子吳應熊、孫子吳世霖和耿精忠的弟弟，以祭太廟；命湖廣總督蔡毓榮嚴守武昌，積極籌備糧草；命順承郡王勒爾錦為靖寇大將軍，率領八旗兵前往荊州前線平叛；再任命尚善為安遠大將軍，率領另外一路大軍到達岳州御敵。

然而，清軍已經(jīng)十余年不經(jīng)戰(zhàn)事，軍備松弛，將領畏戰(zhàn)，士氣低迷，所以全線潰敗。最后，清軍集結在岳州、荊州、武昌，勉強與吳軍對峙，防止吳軍跨過長江，進兵中原。

每隔一天，曾燦就放信鴿過來報告最新戰(zhàn)情，讓雪個法師幫助判斷形勢，出謀劃策。

這樣的局面，讓雪個法師的心漸漸熱乎了起來，計劃出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主動與一些弟子聯(lián)系，通過信鴿傳遞消息，打聽各地的動態(tài)。

當看到許多巡撫棄城逃走、總兵殺總督、副將獻城、提督投降時，雪個法師搖頭不已，道：“這些朝三暮四的官員，在他們心里，到底有多少仁義禮智信？天下的百姓又一次遭受兵災，真是罪過?。　?/p>

一想到這兒，雪個法師陷入了深深的悲憫之中。他立即讓弟子們到寺前的懸崖峭壁邊，擺設好三牲九供，超度這次戰(zhàn)爭中死亡的士兵和平民。

一天下午，曾燦又來到耕香院，并且?guī)Я艘粋€農(nóng)民裝束的六十歲老者，興沖沖地對雪個法師說：“吳三桂的兵馬現(xiàn)在已經(jīng)壓到江西的北部地區(qū)，耿精忠的兵馬已靠近江西的南部，眼見就要會合在一起，撲向南昌與南京，正式恢復大明朝廷，號令天下！”

雪個法師也通過其他途徑了解到了這些消息，有些高興，又有些不放心地說：“就怕他們人心不齊，有始無終?。　?/p>

曾燦掏出一卷黃綾說：“這是吳三桂派人送過來的任命書，任命您為建義將軍，兼任江西巡撫，懇求您配合大軍解放江西全境?！?/p>

雪個法師看了一眼黃綾，上面果然寫有任命為建義將軍的字樣，懷疑地說：“這樣不顯得草率嗎？”

這時候，一直站在旁邊沒有說話的老者急迫地說：“戰(zhàn)亂之中，大師不要顧慮太多！”

雪個法師看了他一下，見他生得短小精悍，雙目有神，就問曾燦：“這位施主是……”

曾燦答：“他叫朱益吾，原是廣東客家人，年輕時到萍鄉(xiāng)山上做棚民，為人仗義，在棚民中頗有威望，被推舉為‘客長。因清廷嚴行保甲之法，逐戶逐營查驅棚民回原籍，客家人流離失所，無法生存，他于順治五年揭竿起義，率領棚民攻城占地，一直在活動。這一次，他又聯(lián)絡了兩萬多棚民準備起義，愿意聽從您的調遣！”

雪個法師沉默了許久，說：“兵戈一起，就是拋頭顱灑熱血，你們敢嗎？”

朱益吾跪下來，道：“如此茍且偷生，不如冒險做人！何況，這次有吳、耿大軍在前，我們成功的機會很大！”

雪個法師被他的一腔熱血感染了，說：“你們在這里住一宿，容貧僧考慮考慮！”

第二天一早，一只信鴿飛到雪個法師的肩膀上。他打開一看，原來是農(nóng)民江機、楊一豹等人，聚眾數(shù)萬人在廣信府的江滸山上準備起事，邀請他過去。雪個法師對朱益吾說：“僅僅在江西省內，目前就有五萬人準備起義。貧僧協(xié)調好這些事，再到你們那兒去。貧僧也沒有什么治軍的經(jīng)驗，就在幕后幫助你們起草文書吧。至于頭領的重任，我可擔當不起，還是你自己來吧！”

曾燦與朱益吾見他這么一說，也不好勉強，就問：“那您大約什么時候可以過去？”

雪個法師說：“很快，等端午節(jié)過了就去。”

朱益吾告辭，雪個法師給他一張起義的檄文，說：“大凡起義都要有一個名目，不然師出無名，不利擴大。貧僧昨天晚上寫了一篇《討清檄文》，利用了一些唐代詩人杜牧《阿房宮賦》的內容，揭發(fā)清廷的腐敗，請到處散發(fā)，會得到百姓的支持！”

“……滿賊竊廷，不知珍惜?；杪樖У拢囊鶡o度。王公貴族，肆意圈地。面修河道，暗筑行宮。搶我民田，刮我民膏。上之王侯將相，只管朝歌夜弦；中之巡撫知府，只管賣官鬻爵；下之縣令小吏，只知挖墳掘墓。大官小吏，忘官宗旨；貪賄成風，只為己利。天天只為酒足飯飽，夜夜但求廣斂聲色……我等賤民，向山乞食。可恨滿豬，奪我之生。我今舉旗，反清復明。共圖大業(yè)，復我乾坤……”

曾燦與朱益吾連忙說：“寫得好，寫得好！我們回去馬上準備！”

既然出山的主意已定，雪個法師就著手準備一切后事，他讓弟子看好耕香院，閉門謝客，免生是非。接著，他又在石塔旁邊與師父道別：“師父，我這一去，很可能沒有回頭路。我不是想要榮華富貴，我只是想深入其中，弄清楚大明敗亡的原因。我不愿意接受吳三桂的任命，此人不能與之為伍。我這次出去，一定遵守您的教誨，遵守戒律。如果找到答案，我一定早日回來陪同您，在此度過殘生！”

第二天一早，雪個法師開始做臨行前的最后一件事——給自己畫像。

通過大半天的繪畫，一張寬二尺、高三尺的紙本畫像畫出來了。構圖沒有任何襯景，以白描手法將自己繪畫成功：面容清瘦，上下一襲寬袍，兩手搭在胸前，雙足穿著布鞋；定睛觀前，微須欲語，在努力地打量著這個世界。但是，他感覺一個禿頂?shù)暮蜕信c這個人的精神面貌有著很大的差異，思考了許久，便在光禿禿的頭上加上一頂斗笠。他看了許久，才比較滿意地題上畫名——《個山小像》。

“落款不能寫自己的名字，那么寫誰呢？”雪個法師想，自己是皇室后裔，但愿這次出山平平安安，就寫為“黃安平”吧。于是，他提筆寫上：“甲寅蒲節(jié)后二日，遇老友黃安平，為余寫此。時年四十有九?！苯又稚w上自己法號的印鑒“釋傳綮?。ò孜模?。

一切弄好了，雪個法師如釋重負，后退幾步，仔細端詳著。看著看著，他自言自語地說：“弄不好，這是貧僧的遺像！”念及此，不由得淚水婆娑起來……

當天晚上，雪個法師還將《個山小像》擺得正正的，供上香，給自己做起法事來。

天剛亮，雪個法師拜別了師父，背著畫像下山去了。他如同畫像中的自己，沒穿和尚裝束，戴著一頂斗笠，目視前方，一步一步地走遠了。耕香院、獅子山、老渡口，這些多年陪同自己的老伙伴，一個接著一個地消失在他的背后……

第六回

深山篝火引狐鳴

皇宮圣旨招將帥

因為雪個法師放了信鴿提前告知，他剛到半路，曾燦與朱益吾就帶領棚民來迎接，往他們的營寨——袁州府萬載縣西北大山里的石子塘前進。

一路上，常常見到破缺的河堤、中斷的道路，水田上堆滿了沖壓的沙石，旱地上長滿了郁郁蔥蔥的蓬蒿，一副滿目瘡痍的荒涼景象。

雪個法師問：“這是怎么回事？”

朱益吾答：“兩月前，我們正計劃春播時，天降暴雨，引發(fā)山洪，各村廬舍浪滾萍漂，男女溺死滿川，田畝化為川澤。官府不愿救災，還逼我們回老家去。我們離開故鄉(xiāng)多年，回去如何謀生？無奈之下，我們只有再上大山，抗糧拒稅。從您那兒回來的第二天，我們就已經(jīng)造反了！”

雪個法師感慨地說：“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p>

穿過了九九八十一個山峰，再從一個狹口上到山尖上的石子塘寨，朱益吾選擇這里建營筑寨，沒有飲水之憂，只要囤了足夠的糧食，很難被攻破。

朱益吾與曾燦帶領雪個法師登上石子塘寨頂，指著腳下的關口說：“這叫‘三關口，是袁州府、瑞州府與湖南省長沙府的三府交界關口，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p>

雪個法師望著腳下星羅棋布的山山水水，大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他見朱益吾一副指點江山的豪氣，說：“占據(jù)了這么好的位置，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p>

晚飯以后，雪個法師問：“你不是說有兩萬多兵馬了嗎，怎么貧僧只看到三四千人？”

朱益吾笑了笑，與曾燦一起帶領他走出大營盤，來到練兵場上，指著四周黑漆漆的大山，神神秘秘地說：“玉皇大帝能隨時給我調兵遣將，半個時辰之內就會降落天兵天將，您信不信？”

雪個法師不相信，說：“這可不是封神榜啊?！?/p>

朱益吾打開大營前的一間石頭房，讓副將揭玉卿拿出九根干木柴，堆在練兵場中心，再放上野豬的肚油，拿出打火石，點燃了篝火；接著，他從腰間取下一個小小的牛角，仿效狐貍的鳴叫，吹出一聲尖銳的長鳴，在寂靜的夜空里迅速地傳遞了出去。霎時間，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夜空中，閃現(xiàn)出無數(shù)道亮光，將四周的大山照得燈火通明；并且伴隨著雷鳴般的“哦呵呵”聲，將大山震得地動山搖。

曾燦解釋道：“這是朱將軍發(fā)明的‘篝火狐鳴之技，用它來召集四周的棚民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篝火是借鑒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做法，但有一點兒差別。中間的一堆篝火，每天晚上都要點燃，告訴四周大山里的哨兵，大營平安；如果在城墻上的東角點燃一堆篝火，則是告訴東方出現(xiàn)了敵情，讓那方的棚民進行圍追堵截，其他三方也是這個道理。仿效狐貍的鳴叫，都配合篝火同時進行：一聲長鳴，是表示有貴賓來臨，讓大家亮燈慶祝；二聲長鳴，是讓大家出門警戒；三聲長鳴，是讓大家下山迎敵；四聲長鳴，是非常危險了，趕快來保護大營。特別是篝火的使用，控制得非常嚴格，四角的篝火平臺都建有石門與大鎖，鑰匙由朱將軍保管；所有的柴與油，也由朱將軍親自保管。東、南、西、北四方大山，也各建有一個篝火大平臺，方便與大營盤通報緊急情況，但是嚴格規(guī)定了不能亂用，免得造成假信號的傳播?！?/p>

這時，快馬送來密報，朱益吾看了，說：“吳三桂大將高大節(jié)馬上率部從瀏陽出發(fā)，來攻萬載縣城，之后前往新昌，直撲南昌，讓我們做好協(xié)攻準備！”

于是，他派副將揭玉卿帶領小分隊連夜出發(fā)，次日一早化裝進城，與之前潛伏在城里的人員會合，摸清駐兵的詳細情況。朱益吾自己積極準備糧米，等待消息，到時候再帶領大部隊下山，配合攻城，爭取旗開得勝，打好第一仗。

此時，北京紫禁城里的御書房也是燈火通明。

康熙站在巨大的軍事地圖前，看到吳三桂、耿精忠的部隊攻城略地，大發(fā)雷霆道：“當年的八旗鐵騎，如今毫無威風！這是怎么回事？”

幾個軍機大臣噤若寒蟬，宋犖也不插話。

康熙接著說：“現(xiàn)在吳三桂的軍隊進犯江西，民心業(yè)已動搖，大清根基不穩(wěn)，形勢嚴峻。如何剿賊，眾愛卿商量一下方案?！?/p>

德高望重的安親王岳樂見大家不開口，就先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臣以為，應當來個猛虎掏心，先取長沙、衡陽，剿了吳三桂的大營，耿精忠自然膽寒逃跑。我們逐個擊破，平叛指日可待?！?/p>

康熙遲疑了一下，對宋犖說：“你剛剛從湖廣前線暗察回來，給大家說說你的想法?！?/p>

宋犖來到地圖前面，指著說：“臣認為，如果先攻湖南，與吳三桂正面交鋒，即使一時勝利了，也會立即遭到他的反撲；而我們后方空虛，所得土地也不易保住。不如調整布局，當頭猛擊，先攻江西，切斷吳三桂與耿精忠的聯(lián)系，挫敗他們的前鋒，保障南昌、南京等地不受戰(zhàn)火的涂炭，又穩(wěn)定了我軍后方。這樣穩(wěn)打穩(wěn)扎，再乘勝直搗湖南、福建！”

經(jīng)過討論，康熙同意了宋犖的方案，決定兵分兩路：封安親王岳樂為平寇大將軍，帶領重兵前往江西，剿滅吳三桂大軍；封康親王杰書為平南大將軍，率領大軍南下浙江、福建，討伐耿精忠。

御前會議結束，康熙留下岳樂、杰書和宋犖用膳。

他來到岳樂面前，先敬了一杯酒，語重心長地說：“安親王，你是太祖的親孫子，年輕時跟隨肅親王豪格征討四川，作戰(zhàn)英勇，現(xiàn)在又掌宗人府，德高望重，此次出征，辛苦你了！”

岳樂嚴肅地答：“臣哪怕肝腦涂地，也不辱使命，請皇上放心！”

康熙又來到杰書面前敬了一杯酒，道：“康親王，你飽讀兵書，穩(wěn)重有謀，你的祖父禮烈親王代善戰(zhàn)功赫赫，為大清開國立下了汗馬功勞啊！你也是一員虎將，朕信得過！”

杰書將酒一口喝干，道：“臣剛剛襲封親王，一定不辱沒祖父的名望與皇上的囑托！”

康熙滿意地笑了，將宋犖推薦到二人面前，說：“他是我雪藏多年的武器，是搜索情報、出謀劃策的翹楚，為人真誠謙遜，十分可靠。這次讓他跟你們出發(fā)，暗中配合你們，可不要委屈了他啊?！?/p>

岳樂與杰書一齊道：“遵旨！”

為了不使八旗子弟沉湎溫柔鄉(xiāng)里，康熙讓他們前去戰(zhàn)場得到鍛煉，還讓岳樂帶上二十歲的簡親王喇布等一起去江西。

安親王岳樂的大軍才到九江，吳三桂的大將高大節(jié)率部在朱益吾棚民起義軍的配合下，已經(jīng)輕而易舉地攻破了萬載縣城。

萬載一破，南昌失去屏障，十分危險。江西巡撫董衛(wèi)國急忙帶兵前往抵抗，在與萬載交接的上高、新昌兩縣邊界建立了一道嚴密的防線，拼命阻擊。

由于山高林密，突破路卡的代價太高，高大節(jié)與朱益吾商量以后，就改變進軍路線，不如先南下攻破湖南與江西交界的幾個縣，大力進攻江西的根據(jù)地。

高大節(jié)本部人馬號稱五萬，實則只有一萬人。他是吳三桂的義子，驍勇善戰(zhàn)，能以少擊眾。雪個法師跟在軍中出謀劃策，軍鋒甚銳。清廷守將不敢久戰(zhàn)，紛紛潰走。于是，高大節(jié)迅速占領了附近的上栗、醴陵、萍鄉(xiāng)、瀘溪、分宜五縣。

白天，雪個法師參加作戰(zhàn)計劃，協(xié)助出謀劃策，幫助起草文書、記錄案牘等等。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還給自己準備了一本厚厚的私人簿子，記錄著每天的所見所聞。

攻破南昌只剩下最后的壁壘——袁州府所在的宜春縣了。高大節(jié)指揮兵馬全力圍攻，但是，袁州府的守將趙應奎十分堅韌，連自己家中的傭人也派上城墻，加上城墻又厚又高，高大節(jié)幾次進攻都沒有拿下來。這時，岳樂帶領兩萬援軍從上高縣的方向趕過來。

高大節(jié)與朱益吾等人商量，說：“如果岳樂的援軍趕到，我們兩邊受敵，到時將很被動。大家出謀獻策，想想應敵妙計。”

可是商量來商量去，沒有萬全之策。

這時，雪個法師說：“我們不如提前去打援軍，出其不意地滅掉岳樂的主力，宜春也就唾手可得了?！?/p>

朱益吾說：“這個岳樂可是兵強馬壯，我們如果死打硬拼，損失將十分嚴重?！?/p>

雪個法師說：“據(jù)貧僧的弟子探報，這個岳樂心高氣傲、不可一世。我們可以悄悄抽出一部分精兵強將設伏，讓棚民們穿著破衣爛裝前去引誘……”

高大節(jié)問：“那應該如何設伏？”

雪個法師說：“我熟悉江西的山山水水，離此六十里的地方有一座雙乳山，是上高縣來袁州府所在地宜春縣的必由之路，林豐葉茂，正好隱藏伏兵。山前山后十里，溪澗縱橫、支河錯落，多是爛泥，不便逃跑。朱益吾帶領一千棚民，到雙乳山前十里的地方迎擊岳樂的部隊，邊戰(zhàn)邊退，將他們吸引到雙乳山下?！?/p>

接著，他對副將韓大任說：“你帶領五千人埋伏大山兩邊，高將軍也帶五百騎兵等候在峽口，待棚民退回，可沖擊出去，將清兵一步步引過峽口。你得等清兵過了三分之一，特別是讓他的炮隊進了包圍圈，才能排槍勁矢一齊施放，將他們攔腰截斷。高將軍與棚民再回頭廝殺，你們也立即沖下山，合力進行剿滅。如果太早，他們就會撤退逃跑。”

高大節(jié)馬上根據(jù)雪個法師的計謀調兵遣將，連夜設伏。朱益吾、韓大任領命去了，高大節(jié)又安排多名部將明早帶領棚民繼續(xù)佯攻袁州城后，自己與雪個法師一起也帶兵前往雙乳山。

第七回

驕矜大敗惹圣怒

輕信密探遭伏兵

第二天中午，岳樂的大軍果然慢悠悠地出現(xiàn)在雙乳山前。

宋犖在江西沒有公開身份，用輕紗一直蓋著頭遮著面，顯得十分神秘。他見雙乳山左扼山嶺，右阻溪河，地勢甚險，就說：“若有伏軍，必難抵御，是不是讓大軍駐扎下來，派出小股部隊先行試探？”

岳樂大笑道：“高大節(jié)全軍在爭袁州城，哪里有兵力在這里埋伏？”

正說時，前軍探馬來報：“前頭有數(shù)百棚民攔截大軍?！?/p>

岳樂帶著嘲諷的口氣說：“一群烏合之眾，本王的金戈鐵馬，一會兒就踩他們一個落花流水！”乃令前軍攻擊。

朱益吾帶領棚民邊戰(zhàn)邊退，清軍很快追到了雙乳山前。雪個法師站在高高的峽口上，揮舞旗幟，讓高大節(jié)帶領騎兵接應。但是，剛一接戰(zhàn)，立即敗退。

宋犖再次提醒恐怕有伏兵，岳樂騎在馬上，說：“區(qū)區(qū)小兵，何足憂慮？快速通過就行了?！比源邔⑹壳靶?。

忽然，山上的箭如飛蝗一樣射下，清軍紛紛倒下。

岳樂忙令還擊，但是兩邊大山陡峭，不見敵人。雪個法師又讓韓大任指揮兩邊士兵繼續(xù)槍箭齊射。清軍死傷無數(shù)，很快亂了陣腳。

這時候，高大節(jié)一馬當先，帶領精銳騎兵與棚兵殺過來；韓大任也率隊沖下山來，封鎖了峽口。兩股兵力合在一起，殺得清軍人仰馬翻。

岳樂驚恐異常，宋犖急忙指揮隊伍，突圍逃竄。但是，士兵死亡無數(shù)，他只有督軍踏尸而跑。高大節(jié)與韓大任又帶領士兵奮勇追殺，一頭追趕，一頭下令招降。追了三十余里，見天色已暮，加上江西巡撫董衛(wèi)國聞訊前來阻擊，方才收兵。岳樂帶了二千余殘兵敗將，抱頭鼠竄地逃到南昌去了。

僅此一戰(zhàn)，高大節(jié)軍的大名便威震江西，袁州城的守將趙應奎連夜逃跑。高大節(jié)順利占領了袁州城，并且乘勝攻取了銅鼓、上高、高安、新干、豐城等縣，兵臨南昌城下。

城內的居民人心動搖，岳樂嚇得不敢出城，發(fā)函向駐扎岳州的莊親王尚善、荊州的順承郡王勒爾錦、武昌的湖廣總督蔡毓榮等人求救反攻。而這些人記恨岳樂之前鄙視他們無能，推說自身防區(qū)壓力很大，抽不出兵來。岳樂憤怒不已，只好固守待援。

受此鼓舞，耿精忠的軍隊加緊進攻贛南，在江機、楊一豹等數(shù)萬農(nóng)民軍的配合下，占領了廣信、建昌、饒州、玉山、永豐等縣。此時，整個江西，有三十多個縣易幟。

康熙大怒，追責下來。宋犖暗報，此次失敗與計策無關，只是安親王的輕敵所致，請康熙命令贛州府、吉安府嚴防死守，千萬不能讓耿精忠的部隊北上，聯(lián)合起來進攻南昌。他求康熙容許他來改變這個危局。

康熙依言，一邊嚴令南昌城、贛州府、吉安府嚴防死守，一邊調兵遣將救護江西，甚至計劃南下親征。

雙方相持不下，時間到了康熙十四年六月。

這天，南昌城的羅飯牛茶莊因為戰(zhàn)勢緊張，生意冷冷清清，他一個人自得其樂地喝著茶。一臉肅穆的宋犖悄悄地走進來，什么也不說，靜靜地遞了三根金光閃閃的金條過來。

羅飯牛知道這是又要讓他出去刺探情報了，遲疑了半天，不敢收下。他心里琢磨著：“清廷現(xiàn)在的局勢，還值不值得賣命？”

宋犖看出了他的心事，一言不發(fā)地又遞上五根金光閃閃的金條，一雙眼睛冷冷地盯著，如同兩把無比鋒利的寶劍，綻放著無比寒冷的光芒。

羅飯牛的心打了一個寒戰(zhàn)，哆哆嗦嗦地說：“不要這么多。以后，能不能不再讓我干了？”

宋犖冷冷地說：“不要鼠目寸光！干好了，還有獎勵?！?/p>

羅飯牛無奈地問：“您要哪方面的情報？”

宋犖已經(jīng)轉身離去，身后飄來十個簡短的字：“雪個、高軍下步進軍方案！”

羅飯牛無奈，只得打點物品，以送茶葉的名義前去“探望”雪個法師。

袁州城中心的宜春臺上，聳立著一座三層樓閣。這里是宜春城中的最高點，可以一覽全州之景色。

羅飯牛隨曾燦和雪個法師游覽其上，三人目視遠方，都沒有說話。

還是曾燦首先開口了，他充滿感慨地說：“此臺乃漢武帝時由宜春侯劉成所建，一眨眼一千多年過去，如今物是人非。那時候的老石臺還在，而樓閣毀了建、建了毀，不知道更換了多少。一般的人只知道上來看風景，沒有人認真地看一下最下面的古老石頭……”

羅飯牛討好地說：“是啊，斗轉星移，滄海桑田啊！將軍還是風采依舊！”

心事重重的雪個法師還是一言不發(fā)。

曾燦提議道：“不如我們以臺、古樓為關鍵詞，每個人和詩一首如何？”

說罷，他思考了一會兒，口誦道：“千年古樹遮古臺，斷碣龍鐘伴故園。古樓不存舊基在，誰人識得王孫來？”

接著，羅飯牛道：“宜春有個宜春臺，臺上臺下古樓挨。雕梁畫棟好風景，登高望遠樂開懷?！?/p>

最后，剩下雪個法師了，他沉默了一會兒，道：“長沙王子修高臺，西望長安幾時還。古樓變幻大王旗，王侯將相俱塵埃。”

話音剛落，羅飯牛便拍起巴掌來，連連叫好。

曾燦關心地問羅飯牛，道：“你的茶葉生意怎么樣？你來袁州，不是為了欣賞這里的風景吧？”

羅飯牛遞上兩提包裝好的茶葉，愁眉苦臉地說：“聽說要進攻南昌城了，富貴人家紛紛逃離，我的生意十分難做，所以想來這里，不知道怎么樣？”

曾燦嘆了一口氣說：“進攻南昌城可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高將軍建議吳三桂趁機帶領大軍趕赴江西，一鼓作氣向南京進攻，而吳三桂害怕后方失去保障，讓高將軍攻下南昌再說。”

羅飯牛裝作熱心的樣子建議道：“那可以聯(lián)系耿軍啊?！?/p>

曾燦說：“高將軍也派人去聯(lián)系耿軍了，讓他們北上一起攻南昌。但耿精忠的部隊攻擊了贛州府、吉安府，遇到頑強的抵抗，便避難就易地選擇東進浙江，看起來多占領了幾座小縣城，其實沒有太大的戰(zhàn)略價值。若不增加兵力，靠高將軍一支孤軍在贛北奮戰(zhàn)，難有作為啊。他只好招兵買馬，等壯大實力了再圖南昌。就這樣，絕好的機會稍縱即逝。高將軍常常發(fā)出無奈的悲嘆，雪公也正是因此而悶悶不樂??！”

羅飯牛裝作十分可惜的樣子，說：“可惜啊，太可惜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雪個法師，聞言憤怒地說：“吳三桂沒有宏圖大略，難成大氣候。而耿精忠呢？他讓部隊東進浙江、安徽，表面上是避難就易，其實是與吳三桂貌合神離，各懷鬼胎啊?！?/p>

羅飯牛裝作疑惑的樣子，問：“不會吧？”

雪個法師說：“你沒有看到，吳三桂自稱‘總統(tǒng)天下水陸大元帥，而耿精忠也自稱‘總統(tǒng)兵馬大將軍？一個天下，卻是兩個‘總統(tǒng)，一開始就各懷心思，這個所謂的聯(lián)軍不久就會被各個擊破的。不信，你等著看吧！”

羅飯牛裝作義憤填膺的樣子，用掌擊欄，罵道：“這些家伙，只知道打自己的小算盤，完全是將反清復明當假招牌！”

雪個法師說：“無能之輩，可憐了天下的黎民啊！”

羅飯牛不想將話題拉扯得太遠了，便憂心忡忡地說：“不管他們的大事，我一個老百姓還是操心自己的小日子吧。也不知道南昌要被圍到什么時候，我得養(yǎng)家糊口呀！”

這個貌似無意的一問，讓曾燦上當了，他真誠地說：“你還是呆在南昌吧，這里的大軍要開拔。等大軍一走，清軍自然會過來偷襲，這里也不安全?！?/p>

羅飯牛見問到關鍵的位置了，就假裝大罵起來：“可恨的清妖，到處燒殺搶掠，弄得民不聊生！也不知道高將軍下一步去哪里，我不如一起跟過去。有你們保護，比在南昌安全一些。”

誠實的曾燦說：“我只是一個小頭目，這樣的大方案，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們很器重雪公，行軍、信牘、文書等都由雪公參加討論的?！?/p>

雪個法師不知是計，照直說：“高將軍是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大將！他見南昌久攻不下，九江的防守又空虛，就決定向那里進攻。九江左上可以合攻武昌，右下可以進攻南京，過江又可以北上中原、進攻北京，不得不??！”

羅飯牛聽到這個至關重要的情報，如釋重負，表面上卻仍然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刺探：“那么，我提前去九江等你們？”

雪個法師說：“刀劍不認人，你目前還是不要去。”

這時候，朱益吾尋找了過來，大喊著：“雪公，高將軍有要事相商，請趕快回營?！?/p>

雪個法師和曾燦聞言，匆匆離開。

目送他們走遠了，羅飯牛才開懷大笑起來。

羅飯牛回到南昌城復命，宋犖不放心地問：“情報千真萬確？”

羅飯牛保證道：“沒有一句隱瞞?！?/p>

宋犖如釋重負地說：“那我們可以提前布防到九江去，將高大節(jié)一網(wǎng)打盡。你的情報一舉挽救了大清，乃大功臣也！”贊罷，他立即回衙與安親王商量，一邊分兵給年輕的簡親王喇布，讓他去九江加強防守；一邊飛報給康熙，請求支援。

康熙將最后的精銳——蒙古鐵騎調出兩萬，帶著二十門紅衣大炮，急馳南下；又令駐扎在南京的長江水師提督楊捷也率師逆流而上，匆匆前往九江。同時，宋犖與岳樂一起積極部署，指揮前往九江沿線的新昌、奉新、靖安、安義、永修、德安等縣進行阻擊，為援軍爭取時間。

這時，高大節(jié)的隊伍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三萬，又挑選了四萬棚民，揮師攻向九江。

但他們剛剛到達新昌縣，就遇到該縣縣令胡亦堂的頑強抵抗。高大節(jié)大怒，命令猛攻，很快拿下新昌城，并且俘虜受傷昏迷的胡亦堂。有部將計劃將他殺掉，雪個法師聞訊，出面求情放了他。

由此，胡亦堂離開他經(jīng)營了五年的新昌縣，到南昌養(yǎng)病去了。

等高大節(jié)攻到九江城時，清廷的蒙古鐵騎、長江水師等援軍悄悄提前到達，宋犖已經(jīng)布置下了天羅地網(wǎng)。

高大節(jié)從東南西北四門發(fā)動進攻，都遭到猛烈的炮火攻擊，士兵被威力無比的紅衣大炮炸得血肉橫飛，死傷無數(shù)。

高大節(jié)帶兵向來路撤退，又遭到蒙古騎兵的兇猛阻擋。左邊是洶涌澎湃的長江，沒有船只過不去，他只好帶兵往右邊的鄱陽湖跑。還好，湖邊停泊了許多漁船和商船，高大節(jié)就帶領敗退下來的隊伍登上船，準備逃向對岸的湖口縣。

雪個法師登高觀察，擔心是一個圈套，就提醒道：“怎么湖邊停著這么多船只？恐有奸計，小心上了賊船。不如上廬山打游擊，等待援兵?！?/p>

高大節(jié)說：“九江原來一直空虛，怎么有這么多重兵？我還有不少隊伍，上了廬山?jīng)]吃沒喝的，難以生存，只有撤退到湖口縣再說?！毖﹤€法師與曾燦、朱益吾三人見阻止不住，便帶領一小股殘剩的棚民逃上廬山。

而高軍剛至湖中心，各條船上的水手統(tǒng)一跳入水中。高大節(jié)正在疑惑時，見各船漸漸下墜，他才知中計，急令軍士駕船，欲馳回岸。

原來，宋犖讓長江水師提督楊捷將一部分船只扮作漁船與商船，“恭候”在此。他們先將船底鑿開，用板輕蓋，等船到湖中，跳入水中的水手鉆入船底打開口子，湖水很快就進入船只。另讓一部分船只在蘆葦深處埋伏，日不揚旗，夜不舉火，等候出擊。

高軍見船漸沉，立即嘩噪起來。這時，埋伏的水師船只疾馳出現(xiàn)，矢石交飛，槍炮齊響。高軍多為滇黔陸軍，不識水性，紛紛落水而亡。

各船大半沉沒后，高大節(jié)的船雖未沉溺，但已中炮數(shù)處，不能動彈。楊捷督軍圍攻過來，高大節(jié)慚愧異常，拔劍自刎了。

雪個法師在山上目睹高軍灰飛煙滅，神情悲催異常，口中喃喃：“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宋犖帶領蒙古鐵騎與岳樂會合，以紅衣大炮作為開路先鋒，所到之處都進行狂炸，重新占領了袁州城。留守的副將韓大任帶領殘兵敗將退回湖南去了。

朱益吾帶領雪個法師與曾燦一路翻山越嶺，跑回石子塘寨堅持抵抗。蒙古鐵騎前往進攻，被棚民的土炮、弓箭、石頭打得人仰馬翻，損失慘重。

岳樂將紅衣大炮拖上去，進行狂轟濫炸，石子塘寨很快坍塌。朱益吾中彈犧牲，附近的棚民也慘遭戰(zhàn)火，死傷無數(shù)。

提前撤退到后山的雪個法師目睹了這一切，萬分悲痛。清兵越來越近了，他在曾燦的再三催促下，不得不向大山里逃亡。

一個清兵頭目發(fā)現(xiàn)了，計劃去追剿，宋犖制止道：“這個和尚不要殺，讓他去吧……”

眾將不知何意，宋犖也不解釋，打馬下山。

經(jīng)此一役，贛西與贛北暫時得到了平靜。

康熙聽到大捷，欣喜不已，就罷了親征的計劃，對所有官員將領進行嘉獎……

第八回

宋葷離間平三藩

雪個歃血認族弟

從石子塘寨逃出來以后，曾燦帶著雪個法師來到他的老窩——贛州府翠微峰大峽谷里躲藏起來。

翠微峰大峽谷距離寧都縣城十幾里，屬于丹霞地貌，以峰險、崖奇、洞幽、泉美、水秀著稱。“易堂九子”講課的地方，就建在主峰之下。

這時的“易堂九子”，已是四分五裂了。名氣最大的魏禧，已經(jīng)沒有了參政的熱心，到處走親訪友、游覽名山大川去了。老三魏禮心灰意冷，一心一意講課教徒，解析詩詞格律。老大魏祥早已出山，先后給浙江巡撫范承謨、潮州總鎮(zhèn)劉伯祿、贛州總鎮(zhèn)哲而肯等清廷官府大員做幕僚。余下彭士望、林時益、邱維屏、彭任等人年歲已高，回家頤養(yǎng)天年去了。

雪個法師隱居于此，在觀察時局，也在等待機會。

由于清兵的殘忍剿殺，又激起農(nóng)民的反抗。贛州信豐縣金盆山上聚集了五萬山民，以前明宜春王朱統(tǒng)锠為首，占領了信豐縣城，并且攻陷了附近的龍南、定南、全南等縣。這里是江西通向福建、廣東的南大門，戰(zhàn)略位置非常重要。占領了沿海四府的鄭經(jīng)，見朱統(tǒng)锠鬧得熱火朝天，認為正好是一個向縱深發(fā)展的機會，馬上派人來聯(lián)絡，合擊鎮(zhèn)南王尚可喜，連續(xù)占領了廣東的四分之一城池。

尚可喜因年事已高，一遇急事就病倒了。他的兒子尚之信見機會到了，就于康熙十五年二月發(fā)動兵變，炮擊清兵大營，接管了平南王的權力。兩廣總督金光祖、巡撫佟養(yǎng)鉅也聽他的號令，跟著造反。不久，尚可喜憂憤而死。三藩到這時才全部造反了。

紫禁城中，因三藩全反，康熙心急如焚，責令宋犖利用三藩之間互相猜忌、人人都想當皇帝的矛盾，進行分開擊破。

宋犖經(jīng)過深思熟慮，首先前往福建策反耿精忠，用離間計挑撥道：“……尚之信與鄭經(jīng)聯(lián)合在一起了，時間一長，這個南方哪會再有你的地盤？”

耿精忠也正好擔心這個問題，于是討價還價道：“如果能夠保留靖南王爵，本王愿意配合朝廷，剿滅鄭經(jīng)?！?/p>

康熙允準。

這年十月，耿精忠率文武官員出城向康親王杰書投降，接著率軍攻打鄭經(jīng)，將他趕回臺灣，繼而又進軍潮州，打敗了尚之信的軍隊。尚之信見地位難保，于是乞降?？滴趺麑⒐H罪，與耿精忠一起合力進攻駐扎在湖南的吳三桂部隊。被合擊得節(jié)節(jié)敗退的吳三桂，見這兩個小侄出爾反爾，氣得吐血。

清兵的大軍壓境了，朱統(tǒng)锠的農(nóng)民軍也只好退回金盆山的深山密林里，四處派兵嚴守，待機再起。韓大任帶著殘兵敗將向福建汀州逃跑，最后無路可走了，才向康親王杰書投降。

戰(zhàn)事吃緊，翠微峰是住不下去了。康熙十六年秋，雪個法師背著他的自畫像來到了進賢縣的介崗，在一座佛堂客居。曾燦心有不甘，去了信豐縣的金盆山，聯(lián)絡朱統(tǒng)锠去了。

雪個法師住了兩個月，曾燦又喜滋滋地跑來對他說：“宜春王朱統(tǒng)锠一直在找您，請您上金盆山共商反清復明的大計！”

雪個法師苦笑了一下，道：“反清復明，談何容易?！?/p>

曾燦說：“朱統(tǒng)锠也是明皇室后裔，根據(jù)輩分，與您同輩，該稱呼您為族兄?！?/p>

雪個法師問：“清兵入關以后，他去了哪里？”

曾燦說：“他自己說遁入江湖，在閩浙埋名隱姓二十年?？滴跏辏⒕曳辞逡院?，他趁機拉起了一支隊伍，漸漸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規(guī)模了，現(xiàn)在退守在贛州信豐縣金盆山?！?/p>

雪個法師說：“他倒是比貧僧有雄心壯志，不簡單啊?！?/p>

曾燦悄悄地說：“目前清軍大兵壓境，包圍了大山，他的日子很不好過。士兵有的表示投降，有的要求抵抗到底。一下子涉及到五萬百姓的性命，他現(xiàn)在主意也不定，讓我來請您去拿個主意！”

雪個法師遲疑了半天，說：“涉及到幾萬人性命的事情，貧僧只得觀望一下了！”

于是，他離開了介崗，隨曾燦去信豐。

信豐縣位于贛州南部，唐代建縣，自古以“饒谷多栗，人信物豐”著稱。

曾燦帶領著雪個法師，作出家人打扮，以化緣的名義騙過了清軍的包圍。他倆從金盆山的北口進山，剛剛到山腳下就遇到一個埡口，里面有嚴兵把守，上面樹起兩根高高的旗桿，飄揚著兩面旗幟，寫著“天地會”、“反清復明”等字樣。雪個法師正在打量時，一名士兵高喊道：“三姓結萬李桃紅，九龍主天李朱洪?！?/p>

曾燦給雪個法師解釋說，這是問姓名的暗語，于是答道：“義兄問我姓和名，家居原住木楊城。松柏林李金娘母，花亭結義改姓洪。”

暗語對上了，一個頭目過來，仔細查看了曾燦腰里的憑證，是一塊巴掌大的木牌子，一面寫著“圣賢”二字，另外一面刻著他的姓名，頭目看了馬上恭恭敬敬地說：“請進！”

他倆進去以后，被帶到一個副將面前，對方翻開一本花名冊，曾燦拿出腰憑，在“圣賢”一欄里指出了自己的名字。副將認真核對了以后，將他倆裝進一個木籠子里，用索道滑過一條峽谷。

在對岸停下來了以后，他倆又被帶到進山河流上的洞口前。兩個士兵打開了沉重的小鐵門，讓他倆坐上一條小船，被繩索拖拉前行。

黑洞中，雪個法師只聽到嘩啦啦的河流聲，過了一刻鐘才看到里面的另外一個洞天。兩人上岸，各乘一頂小轎，被抬到半山腰的總堂前。

這時候，瘦長身材的朱統(tǒng)锠來到跟前，作揖道：“王兄，有失遠迎，你辛苦了！”

雪個法師道：“你這里還真是別有洞天啊。”

朱統(tǒng)锠笑說：“我這也是沒有辦法了，只好這樣嚴防死守?！?/p>

雪個法師問：“你是如何想到創(chuàng)立天地會的？”

朱統(tǒng)锠苦笑著說：“康熙十三年七月二十五日，臺灣五個戰(zhàn)敗的將軍跑到寧都縣灣口，忽見河面浮起一塊舊麻石，天然生成一個香爐的模樣，上面寫有‘反清復明與‘統(tǒng)锠六個字。這時候，我正好路過，他們問了我的名字，說這是天降大任，于是將香爐石抬起，尊我為頭領，插草為香，跪天拜地，結拜為天地會。我們打著反清復明、替天行道、劫富濟貧等口號，漸漸地形成了組織。后來，五個將軍紛紛戰(zhàn)亡，我只好挑起這個重擔。之前在福建、廣東奮戰(zhàn)，前不久退守這里。”

說完，他帶領雪個法師來到忠義總堂前，上面供著明太祖朱元璋的畫像，中間香案上的木斗糊有“木立斗世”四個字。

朱統(tǒng)锠說：“朱家血統(tǒng)留下來的也不多了，咱倆本是兄弟，就在太祖面前歃血認親吧?！?/p>

雪個法師同意了，兩人對著明太祖的畫像禮拜。由于雪個法師不能破戒，不能喝酒，就以白水加上胭脂代替；朱統(tǒng)锠用一枚細小的尖針刺破自己的中指，將鮮血滴入酒中，嚴肅地道：“此夕會盟天下合，四海招徠盡姓洪。金針取血同立誓，兄弟齊心要合同！”

喝完血酒，他帶著雪個法師將碗摔得粉碎，立誓道：“我們兄弟，若誰背信棄義，如同此碗，粉身碎骨！”

儀式完成以后，天漸漸黑了下來，朱統(tǒng)锠在忠義總堂中間擺好了一桌豐盛的晚宴。

晚飯以后，喝得酩酊大醉的朱統(tǒng)锠對雪個法師說：“王兄今天早點兒休息，咱們明天再商量事情?！闭f完就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朱統(tǒng)锠帶領雪個法師騎馬觀察金盆山四周的防衛(wèi)情況。此山南高北低，桃江從南向北穿過，匯入贛江，流到南昌。

雪個法師仔細觀察了一番，指著南山進口說：“要防止清兵從上游截流，他們一可以制造洪水，淹沒兩岸營房；二可以順水投毒，藥死士兵；三可以長久斷掉水源，渴死士兵。”

朱統(tǒng)锠驚醒道：“這真是一個大危險，那怎么辦？”

雪個法師說：“一，迅速將河邊的營房上移，避免水淹；二，讓前哨時刻觀察河流的升降，一有變化，馬上報警，并且時刻注意河中魚蝦，如有大面積的死亡，就是水中被投毒了；三，立即在山內各個瀑布小溪下游建筑池塘，保證人員的飲水安全?！?/p>

他們來在北山口，雪個法師說：“北山低了一些，應該在山頂暗中駐扎隊伍?！?/p>

朱統(tǒng)锠問：“王兄有何妙計？”

雪個法師悄悄地對他的耳邊說了一會兒，朱統(tǒng)锠哈哈大笑道：“王兄此招果然厲害！只要清妖過來，陰兵陰將保證他們有來無回！”

曾燦頗有興趣地問：“什么是陰兵陰將？”

朱統(tǒng)锠故弄玄虛地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接下來，農(nóng)民軍大范圍地開始移營建房、筑塘修堰等工作。還有一部分精兵強將悄悄地在深山密林里，砍小樹燒木炭，磨成墨汁樣，加上樹葉，將衣服與鞋襪染成黑色，又剝下二尺長的樹皮，畫成恐怖的黑畫臉，成為“鬼臉殼”。他們黑衣黑褲、黑鞋黑襪，戴著“鬼臉殼”，也涂黑了雙手，披毛散發(fā)著，一個個活脫脫的陰兵陰將模樣。這些人在峽谷里系好若干條繩索，訓練著從高處向低處飛速滑行、射箭、搏斗等攻擊技巧。

第九回

運籌帷幄召“陰兵”

斷絕后患計“攻心”

金盆山久攻不下，朱統(tǒng)锠被清廷視為閩浙贛三省大患。

宋犖再次出馬，他蓋著頭遮著面，悄悄來到山前山后觀察了幾天。

果然，過了半個月，哨兵來到總堂急報：“從半夜里開始，桃江漸漸斷流了?！?/p>

朱統(tǒng)锠來到河前，望著干涸的河床，對雪個法師敬佩地說：“王兄神機妙算，清妖果然截斷了河流。好在咱們已經(jīng)防患于未然，不用慌張了！”

雪個法師說：“讓士兵在靠近南口外的河堤上挖一個大缺口，將洪水引導向山外；為防萬一，馬上做好長一丈、寬六尺、厚一尺的木板五十塊，長木樁三百根，裝上土的布袋子一千袋，在南口做好抗洪的準備。還通知各處，關緊各山塘閘口，珍惜用水；另在各塘下面修建更大的庫塘，用來做莊稼用水?！?/p>

朱統(tǒng)锠贊嘆道：“王兄運籌帷幄，縝密無失啊。”

過了五天，桃江上游的洪水果然洶涌而來。雪個法師指揮士兵打開了南口外的缺口，兇猛的洪水被分流而奔向山外；等一部分洪水撲向南口，已被厚厚的木板墻阻擋住，轉回流往山外。

宋犖遠遠望著水淹的計謀不見效，垂頭喪氣地下令：“關住大閘，滴水不下，看他們還能堅持多久?！?/p>

然而，三個月過去了，金盆山里還是安然無恙。

雪個法師讓士兵挑了兩小袋雪白的大米和幾條活蹦亂跳的大魚，悄悄地送到清軍營前。

宋犖看了，氣急敗壞地命令：“攻！強攻！不惜一切代價給我拿下，看他們還得意不得意！”

清兵推上十門紅衣大炮，狂轟濫炸，農(nóng)民軍的一線關卡瞬間變成了殘垣斷壁，只有退守二線城堡。

宋犖指揮紅衣大炮推進，又進行狂轟濫炸，二線城堡也迅速被瓦解。

朱統(tǒng)锠計劃讓農(nóng)民軍寸土必爭，進行頑強抵抗，而雪個法師說：“清兵是紅衣大炮，我在袁州時見識過它的威力。咱們不要做無意義的犧牲，將部隊撤回山里，我自有妙計反客為主。”

于是，農(nóng)民軍全部退回山城之內。

紅衣大炮又繼續(xù)推進，朱統(tǒng)锠站在山頂上焦急地說：“這是最后一道防線，非常危急的時候到了！”

雪個法師笑著說：“陰兵陰將發(fā)揮威力的時候到了，讓他們沖下去吧，射殺炮手，搶奪大炮！”

朱統(tǒng)锠放出了一支響箭，埋伏在城口山頂上的士兵們迅速拋出一條條繩索，勾緊在對面的小山上，如同天兵天將一樣從天而降，一邊飛速滑行射箭，一邊大喊口號“陰兵陰將，專殺清妖，反清復明！”

炮手與前面的清兵紛紛倒下，后面的清兵從來沒有見到這樣一身黑衣、面目恐怖、披頭散發(fā)的隊伍，一聽說是“陰兵陰將”降落，嚇得喊爹哭娘，一邊大叫著“陰兵陰將來了”，一邊抱頭鼠竄逃下山去。農(nóng)民軍趁機擁出，殺得清軍大敗而去。

宋犖也不知道那“陰兵陰將”從何而來，嚇得膽戰(zhàn)心驚，逃回南昌去了。他讓大軍后退三十里，繼續(xù)包圍金盆山。

朱統(tǒng)锠見外邊形勢不佳，暫時也不想向外擴展，恢復了桃江流水，在內加強訓練，打造獨立的小王國。

康熙十七年三月初一，吳三桂廢了傀儡“崇禎帝三太子”，自己在衡州稱帝，國號大周，年號昭武，狼子野心終于暴露，百姓更加不支持他了。失去了百姓的支持，兵源與錢糧越來越緊張，焦慮過重的吳三桂于當年八月十八日死去，只做了五個多月的皇帝。群龍無首，軍心瓦解，其孫吳世璠繼承帝位。

這個消息傳來，雪個法師既高興又憂郁，他對朱統(tǒng)锠說：“吳三桂這個劊子手終于死了！但是，清廷馬上會來對付咱們。這里畢竟只是彈丸之地，不可能長久下去，咱們得考慮以后怎么辦！”

朱統(tǒng)锠思考了老半天，嘆了一口氣說：“我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雪個法師說：“個人無所謂，但這里還有五萬條活生生的生命啊！”

朱統(tǒng)锠沒有說話，只是無可奈何地走出總堂。

雪個法師也走了出來，憂慮地望著跑馬場上訓練著的農(nóng)民軍，一個個是那么年輕，充滿了生機。

在與金盆山相隔二百里的臨川縣府衙里的夢川亭中，宋犖對胡亦堂說：“吳三桂已死，平定三藩之亂已成定局，只是信豐縣金盆山上的朱統(tǒng)锠還有五萬之眾，特別是雪個法師也在山上，他足智多謀，名氣又大，后患無窮啊?！?/p>

胡亦堂說：“卑職略有耳聞。既然進剿困難，那就招撫，也可保官民無損?！?/p>

宋犖哈哈一笑，道：“不愧是胡大人，招撫正合皇上的意思，可惜沒有合適的人選去說服，此前派了三個說客去，都被割下頭顱掛在山上了。”

胡亦堂耿直地說：“不是有那個羅飯牛嗎？”

宋犖說：“他是臥底，不到非常時候，不能亮出他的身份?！?/p>

胡亦堂猜到了他的意思，就說：“卑職與雪個法師也算有交情了，卑職愿意去?！?/p>

宋犖說：“胡大人肯去，自然是最好的了。目前大局已初定，加上贛州今年的干旱特別嚴重，從春頭到現(xiàn)在一直沒有下雨，據(jù)觀天師觀察，得入秋才有雨?；噬弦呀?jīng)詔令江西總督，讓其做好贛州的賑災準備。干旱對于百姓是災事，但對于招撫金盆山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咱們等一等，如果時機成熟了，我讓羅飯牛過來，由你出面修書一封，讓他送過去，可以試探一下他們的口氣?！?/p>

胡亦堂答：“遵命！”

宋犖一邊起身離開，一邊說：“皇上的意思：殺一個雪個法師容易，殺了一個還有千萬個挺身而出，所以攻人先攻心。”

胡亦堂道：“皇上圣明！”

過了兩個多月，已是六月下旬了，贛州還是沒有下雨，到處是小河干涸、田地龜裂。金盆山上，桃江早被清軍截斷，之前眾多的瀑布已經(jīng)干涸，各個池塘也旱得露出了沙底。

朱統(tǒng)锠認為：“干旱大災，百姓無收無吃，又會風起云涌地出來造反，正好是一次走出大山擴展隊伍、攻城略地的大好時機?！?/p>

雪個法師收回多只從山外飛回的信鴿，看了從各地傳來的消息，說：“各州縣已經(jīng)做好了賑災工作，沒有大規(guī)模的造反。如果有，也應該早有群體派出人來聯(lián)系咱們了，看來外邊還算太平。”

朱統(tǒng)锠說：“五萬人被困在山里，我們怎么辦？”

雪個法師抬起頭來，仔細觀察著天上的云層、風向，又用手摸了石壁，失望地說：“至少兩個月之內沒有雨下，看來，天要滅咱們??！”

朱統(tǒng)锠怒目對天，氣急敗壞地道：“上天啊，你太不公平……”

這時候，北口前哨報來一個消息：“一個賣茶葉的商人舉著白旗，說他叫羅飯牛，是法師的朋友，有重大情報來告?！?/p>

雪個法師說：“是有這個朋友。”

朱統(tǒng)锠道：“放他進來?！?/p>

羅飯牛被蒙著雙眼送到總堂前，雪個法師連忙為他解開蒙眼的布條，說：“羅施主，多有得罪了！”

羅飯牛笑著說：“沒事，沒事?！?/p>

雪個法師問：“你說有重大情報來告，到底是什么？”

羅飯牛從胸中掏出一封信，給他說：“您自己看看。”

雪個法師打開一看，原來是胡亦堂寫的一封信。

雪公安好：

一別四年，甚為想念。近聞大業(yè)，但天不助。五萬生靈，公惦心中。如愿招順，弟愿擔保：上請總督，既往不咎；有官封官，士兵給田?，F(xiàn)托羅兄，前往投書；如若異議，萬勿難他！

雪個法師將信給朱統(tǒng)锠，他看了以后，問：“這個胡亦堂是什么人？”

雪個法師就將他與胡亦堂前后交往的經(jīng)過說了，道：“這個胡縣令是一個愿為百姓做事的人，說話有一定的分量?！?/p>

朱統(tǒng)锠沒有言語，默默地走了出去。

雪個法師跟上去，思考了好一陣子，才悄悄地說：“弟之堅韌，兄當仿效。然現(xiàn)在干旱如此嚴重，肯定不能堅持太長。我愿意前去交涉，先爭取水源與糧食。如果士兵都愿意堅守，弟就盡量拖延時間，等待時機。如果士兵不守，弟當尊重他們的意見。以后，咱倆以飛鴿傳書，交換信息，你看如何？”

已經(jīng)急得面容憔悴的朱統(tǒng)锠，又考慮了好長一陣子，才說：“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王兄可一試。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能成就成，不要勉強！”

斷水缺糧的危險，已經(jīng)不容等待，雪個法師就跟著羅飯牛下山，曾燦留在山上協(xié)助朱統(tǒng)锠。

第十回

縣令幹旋謀招撫

法師受挫變“啞巴”

六月二十六日，胡亦堂與一干人等集合在夢川亭，商量如何號召大戶納款獻糧，為招撫、接濟金盆山作準備。

忽然，他接到羅飯牛委托地方朋友全力容前來稟報：“雪個法師已經(jīng)下山，進入了臨川縣境。只是他要先到處見見故人，觀察一下縣情世態(tài)?！?/p>

胡亦堂見自己的書信有了效果，十分高興。

然而，雪個法師從東湖多寶諸庵等地方見了多個線人，他們說：“天下已定，百姓只想過太平的日子，不愿意再折騰了。吳三桂他們那么大的勢力都沒有成事，何況一個金盆山，勸朱統(tǒng)锠早日下山算了?！彼麄兌急硎緵]有辦法籌備到糧食，即使有了糧食也送不進去，何況沒有水源。

雪個法師只好來到臨川縣衙，胡亦堂熱情地歡迎他，說：“雪公啊，小的向來是一個直腸子，不妨直說。金盆山的事，朱統(tǒng)锠是作何打算？”

雪個法師說：“他擔心清廷秋后算賬?！?/p>

胡亦堂說：“這個小的可以用自己的人頭擔保，絕對不會！小的已經(jīng)向總督府稟報了，上峰已經(jīng)答應既往不咎?！?/p>

雪個法師試探著問：“為了顯示你方的誠意，能否先后打開水源與送進一部分糧食？”

胡亦堂想了想，打出了友情牌，答道：“雪公啊，上峰知道咱倆是老朋友，已經(jīng)全權委托小的來處理這個事情了。小的要是打開水源并給糧食，他們不出來投降怎么辦？那小的得背上貽誤軍機的大罪?。　?/p>

雪個法師見他這么一說，心情越發(fā)沉重了，問：“你的擔心也有道理，那應該怎么辦呢？”

沉默了許久，還是胡亦堂想到了宋犖行前的叮囑，“攻人先攻心”，于是說：“雪公，這事還得靠您想辦法，解開他們的心結。”

雪個法師嘆了口氣，說：“朱統(tǒng)锠死心塌地要反清復明，而貧僧更關心那五萬人的性命安全。貧僧盡量爭取讓他們歸順，以免再有傷亡?！?/p>

胡亦堂見他這樣推心置腹，非常感動，說：“這個事情不是咱倆一下子能夠解決的。但請雪公放心，小的一定會從中竭力調節(jié)，保證農(nóng)民的生命安全?！?/p>

雪個法師起身，說：“那貧僧告辭了，回去復命?！?/p>

胡亦堂挽留道：“雪公不要著急，暫時就不要回去了。再說，金盆山糧食緊張，雪公何必去加重消耗呢？住在這里，小的還可以保證您衣食無憂！”

雪個法師思考了一下，出去放了飛鴿。半天后，朱統(tǒng)锠回話：“昨夜已偷襲挖開上游，將北口堵住，山里已有滿滿一河水。糧食配樹葉，還可堅持三月。王兄勿回，煩請周旋?！?/p>

雪個法師聞此，頗為欣慰，就在臨川住了下來。

過了幾天，胡亦堂來告：“朱統(tǒng)锠偷襲挖開上游，山里又有了水源。總督大怒，計劃投毒，被小的勸住了。一個彈丸之地，收復只是遲早的事情，應該以百姓為重?？偠綄⑹氐谈睂⒘?，拉上紅衣大炮防守?！?/p>

雪個法師裝作不知道掘堤的事情，稱贊道：“胡縣令心懷百姓，貧僧在此感謝您！貧僧得到情報，萬載縣今年干旱嚴重，官府還在征收皇糧國稅，致使數(shù)千棚民聚集，計劃再次造反?！?/p>

胡亦堂點了點頭，說：“是有這回事，雪公的消息很快啊?！?/p>

雪個法師接著說：“前幾年剿殺了那么多棚民，現(xiàn)在又有人起來造反。你說，僅僅靠剿殺，有用嗎？百姓只求安居樂業(yè)，對于誰當皇帝還真無所謂。如果讓他們不能生存了，他們也就不擁護你了！為今之計，趕緊賑災安撫才是！”

胡亦堂依言，立即向總督府建議：一邊大力賑災，安撫棚民不要激越；一邊以人為本，按人分地，讓安心生產(chǎn)。但是，總督府卻沒有采納意見。

雪個法師得知，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說了也是白說。于是，胡亦堂再來問對策時，他便沉默不語，并在門口寫上了一個“啞”字，就連吃飯，也是沉默寡言。

此后，雪個法師開始了半年的“啞巴”歲月。

胡亦堂每遇客人來，都邀請雪個法師作陪，但他一直不對人開口說話。如果有事詢問，他只以眼光來承接，同意的就點頭，不同意的就搖頭。聽人言古今事，心會處，則啞然笑之。

胡亦堂擔心他會憋出毛病，于是空閑的時候，帶領他一起去游覽臨川的名勝古跡。

這樣的游山玩水，時序到了秋天。

一入秋季，雨水連綿，金盆山的水源終于解決了。

朱統(tǒng)锠常常派出精干強悍的騎兵隊下山襲擊，專門搶奪那些為富不仁的大戶，將他們的錢物分給當?shù)氐陌傩?，只是將糧食帶回大山。江西總督董衛(wèi)國多次派兵防剿，難見成效。

雪個法師從信鴿中得知水源糧食無虞，心中稍微放心，臉色也沒有那么凝重了。

而宋犖急了，為了不暴露自己，不影響胡亦堂的招撫，他又遮面掩臉悄悄地來到臨川，囑咐道：“加快招撫，從雪個法師身上打開突破口！”

胡亦堂答：“我之前與他交流過，他建議為了消除農(nóng)民軍與老百姓造反的問題，請求一賑災、二免責、三減稅、四分地，使他們能夠安居樂業(yè)，不再有冒險的思想。卑職之前向總督府建議過，因為沒有兌現(xiàn)后面兩條，他不相信我?！?/p>

宋犖說：“稅與地，乃一國之根本，只有皇上才能決定，地方政府沒有這個權力。我可以上奏皇上?！闭f完，他又遮面返回南昌。

到了十一月，大雪紛飛。金盆山已被大雪封山，糧食補給困難，不少士兵想離山回家，甚至發(fā)生了因逃跑而火拼的事件。

朱統(tǒng)锠飛鴿傳書告知，雪個法師回信：“百姓本該來去自由，應當放行！”

朱統(tǒng)锠回復：“這樣意志不堅定的人，出去會當叛徒，出賣情報，寧可殺掉，也不能送給清妖！”

雪個法師心急如焚，急匆匆地來到胡亦堂面前，遞了一張紙：“貧僧得返回金盆山去?！?/p>

胡亦堂問：“為什么？”

雪個法師畫了一顆大米，代替回答。

胡亦堂急迫地說：“小的已向皇上稟明，要想徹底解決農(nóng)民軍與老百姓造反的問題，應該落實您的建議，差不多應有回復了。您回去也解決不了問題，還是在這里等一等吧！”

雪個法師想了想，也只好如此。

這日，夜幕剛剛降臨，胡亦堂陪同雪個法師下棋打發(fā)時間。突然，總督府的快馬飛來，胡亦堂去隔壁房間接待來人。

寂靜的夜晚，哪怕是一朵雪花落下來的聲音也能聽得到。雪個法師遠遠地聽到快馬，說道：“胡大人，請接總督府的分抄圣旨！”

雪個法師立即站了起來，聽到快馬接著宣讀：“江西民亂，久剿未平。屢經(jīng)督撫州縣等官奏請，不追責過，免除舊欠，分與田地。但皇土國稅，乃國運之根基。付與內閣商討，爭論一月未休?？擅窭е?，朕心實為不忍。為復太平，同意所請。督撫州縣當快速通行曉示，務使小民均沾實惠，以早平民亂，以昭朕愛百姓至意。欽此！”

胡亦堂馬上大聲喜道：“皇上圣明！吾皇萬歲萬萬歲！”

雪個法師聽了會心一笑，精神為之一振。

胡亦堂送走了快馬，琢磨著如何利用這個時機，將金盆山的農(nóng)民軍全部招撫了。

于是，他不動聲色地繼續(xù)下棋。

下著，下著，雪個法師情不自禁地開口說話了，一語雙關道：“快吃啊，機會難得?。　?/p>

見半年沒有說話的雪個法師突然開口了，胡亦堂喜滋滋地道：“雪公肯定聽見了剛才圣旨的內容，那么，如何去實施呢？”

雪個法師起身離開說：“馬上布置糧食、布告，送到山口上去，讓農(nóng)民軍知道朝廷的誠意?！?/p>

胡亦堂笑瞇瞇地答：“糧食早已悄悄地運到山下，皇上沒有批準，誰敢送上去？圣旨也分傳到了信豐縣，他們會快速實施的。”

雪個法師假裝生氣道：“你們啊，其實是在熬煉農(nóng)民軍的意志，壞透了！”

第二天一早，金盆山的兩邊山口果然堆滿了糧食，農(nóng)民軍發(fā)現(xiàn)了，興奮地搬運進去。同時，農(nóng)民軍也見到了不追責、免舊欠、分田地的布告，又見南北兩邊山口打開，發(fā)給路條回家。先是一小部分人出山，真的安全離開了。接著有四萬人跟著離開，南邊的奔向福建、廣東，北邊的奔向贛北、湖南，忙著趕回去與家人過年，團圓去了。

朱統(tǒng)锠見士兵離開，暴跳如雷，卻又無可奈何。

傍晚，曾燦飛鴿傳書報告了這些事情，雪個法師聞此，心情也是非常復雜。

他外出在寒風中站立著，思考著：“南明小朝廷沒有了，吳三桂等龐大的反清勢力也垮臺了，朱益吾等農(nóng)民基礎也失去，連朱統(tǒng)锠這個最后的指望也即將沒有?；謴痛竺鞯南Ｍ隙ㄊ菦]有了，以后怎么辦？”

思考了半天，他也不清楚，只是喟然長嘆，自言自語道：“唉……這個康熙還比較賢明，能夠以百姓為本，是個明君??！”

第十一回

吟詩作對破酒戒

戲子色誘動春心

此時，在縣衙密室內，宋犖帶領羅飯牛風塵仆仆地趕來，嚴肅地對胡亦堂說：“山賊好滅，心賊難消。皇上密旨，打鐵趕熱，趁機破雪個的戒，讓他留戀榮華，無心造反，讓所有反清勢力服服帖帖！”

胡亦堂為難道：“可雪公是一個多年出家的老僧，破他的戒很難。”

宋犖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已經(jīng)與他很熟了，他對你沒有戒備，你多想想辦法就是?！?/p>

這話說得胡亦堂有些羞愧，他的臉龐立即紅了起來，道：“還請大人明示！”

羅飯牛搶著說：“宋大人老早就設計好了，根據(jù)他畫的畫像，尋找到了一個與雪公亡妻長得相似的女子，你后廳里的小戲臺等準備好了沒有？”

胡亦堂說：“上次宋大人吩咐了以后，立即開建。小戲臺已經(jīng)建好，鑼鼓班也悄悄地來排練了半個月。卑職不知道干什么，還以為大人要看戲呢?！?/p>

宋犖哈哈一笑道：“不但要看戲，我還要演戲，你等著看好戲就行了。具體的，飯牛會告訴你如何配合?！闭f完，他起身離開。

胡亦堂答：“是?！?/p>

等宋犖的身影走遠了，羅飯牛對胡亦堂說：“你馬上過去對雪公說我來了，請他今夜一聚?！?/p>

胡亦堂答：“好的?！?/p>

此時，雪個法師在房內打坐，心里還是頗為不安。

胡亦堂興沖沖地過來，道：“再報雪公一個好消息。剛剛又得快馬來報，總督府根據(jù)您的建議，改變了過去一律嚴打的做法，公布了專門針對棚民的政策：各縣棚戶，請照保甲之例，按戶編冊；有情愿編入土著者，準其編入。并且按照人口，分給田地，讓棚民成為國家的編戶齊民，生活安穩(wěn)了。”

雪個法師喜上眉梢地說：“這真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

胡亦堂道：“還有一個大好事，您的老朋友羅飯牛來陪您過年了。走，咱們一起飲酒賦詩去！”

后堂酒桌上，胡亦堂敬著酒，而雪個法師道：“貧僧乃出家人，得遵守‘殺、盜、淫、妄、酒五大戒。酒，乃迷亂起罪之根本，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胡亦堂用些輕松的勸酒詩進攻道：“酒，酒，酒，邀朋會友。既可陶情適興，兼能解悶消愁。李白一飲一石，劉伶解醒五斗?！?/p>

雪個法師年輕時熟知酒詩，于是引用了一首還擊：“平帝喪身因酒毒，江邊李白損其軀。勸君休飲無情水，醉后教人心意迷?！?/p>

羅飯牛再勸道：“此物善助英雄壯膽，又能添錦繡詩腸。神仙造下的解愁方，雪月風花玩賞，但飲三杯五盞無妨。”

胡亦堂站了起來還勸道：“今日特殊，有大喜事，雪公喝一點兒吧！”

羅飯牛笑瞇瞇地說：“雪公本非佛門人，只是無奈寄身。清規(guī)戒律對于您，何必太認真？何況如今四萬生靈有了活路，免去您的心頭大事，此時不慶賀，更待何時？”

這席話，正中雪個法師的下懷，他感嘆道：“是啊，酒雖為迷亂起罪之根本，但可陶情適興又能解悶消愁，消除自己長期以來的苦悶。再說，它在五戒中是最輕的戒守，危害與罪業(yè)也最小，只要嚴防死守其他四關就可以了。以后，堅持不過分喝醉就行，不妨解除戒律，放開之。”

于是，他喝下一小盅，但被嗆得咳嗽不已。胡亦堂連忙說：“喝喝湯，喝喝湯，第二杯就好了?！?/p>

雪個法師的臉被嗆紅了，問：“還喝啊？”

羅飯牛嬉皮笑臉著說：“酒逢知己千杯少，喝！”帶頭又喝了一杯。

被勸不過的雪個法師前前后后喝下好幾杯，喝得面紅耳赤，眼睛發(fā)花。

羅飯牛挑逗道：“公子沾唇臉似桃，佳人入腹腰如柳。單純喝酒沒意思，不妨看看戲，一邊看，一邊喝，那才是神仙的日子啊！”

胡亦堂說：“正好衙后小戲臺正在排練，我們可以去欣賞一下?！?/p>

不由雪個法師同意與否，兩人挽著他走向后戲臺。

真正是，酒可助興，亦能亂性，多少憾事，醉中釀成。

小小的后廳，四周燒著幾堆熊熊大火，在這寒冷的大雪天里溫暖如春。小戲臺上，鑼鼓喧天，正在演著湯顯祖的《牡丹亭》里《游園驚夢》一折。

雪個法師被扶到臺下的中間茶座中，看到臺上小旦杜麗娘坐在香閨窗邊，一副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的樣子，聽見花開鳥兒叫，知道春天來了。她連忙對鏡梳高云髻，如同滿月一樣的圓臉，畫著紅紅的性感紅唇，穿著薄薄的輕紗羅衣，顯出苗條的身材，白白的脖子下面是一對豐滿乳房，十分美艷。

雪個法師一驚，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的身材相貌十分熟悉，雖然上了妝，還是很像自己那已經(jīng)死去的妻子！

雪個法師揉了揉眼睛，仔細地看，心里說：“是松云嗎？不會的！但是，怎么會這樣像她呢？”

臺上正演著杜麗娘的春夢，雪個法師趁著酒興，盯著戲臺上的杜麗娘，想起自己年輕時與妻子松云的卿卿我我、情情愛愛，不禁心猿意馬，閉著眼睛回憶起過去的幸福生活。

羅飯牛走過來，笑瞇瞇地問：“雪公，美不美，怎么樣？將杜麗娘喊下來給您敬酒？”

雪個法師被驚得回過神來，連忙慌慌張張地道：“不可，不可。罪過，罪過！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羅飯牛偷偷地笑了，示意臺上演出更加色情的《魂游幽媾》一幕。生、旦兩人寬衣解帶，模仿著做起男歡女愛的動作來……

雪個法師連忙閉上眼睛，雙掌合十，念起淫戒：“若佛子！自淫，教人淫，乃至一切女人，不得故淫。淫因，淫緣，淫法，淫業(yè)。乃至畜生女，諸天鬼神女，及非道行淫。而菩薩應生孝順心，救度一切眾生，凈法與人。而反更起一切人淫，不擇畜生，乃至母女姐妹六親行淫，無慈悲心者，是菩薩波羅夷罪……”

羅飯牛道：“淫不是色，色不是淫。色而不淫，美妙無窮！”

胡亦堂也利用古詩詞，進一步破擊道：“色色色，隱深閨，藏柳陌。足步金蓮，腰肢一捻，嫩臉映桃紅，香肌暈玉白。嬌姿恨惹狂童，情態(tài)愁牽艷客。芙蓉帳里作鸞凰，云雨此時寧命沒！”

羅飯牛接著道：“色之好：每羨鴛鴦交頸，又看連理花開。無知花鳥動情懷，豈可人無歡愛。君子好逑淑女，佳人貪戀多才。紅羅帳里兩和諧，一刻千金難買。”

雪個法師連忙抵擋道：“色色色，難離易惑。長小人志，滅君子德。后主謾多才，紂王空有力。傷人不痛之刀，對面殺人之賊。方知雙眼是橫波，無限賢愚被沉溺。”

羅飯牛無奈了，只有使出殺手锏，示意扮演杜麗娘的小旦小云下臺，給雪個法師敬酒。

小云一邊上前敬酒，一邊將白花花的豐乳撩撥著雪個法師的臉龐與肩膀，撩得他的心怦怦跳。他只有緊緊地閉目念經(jīng)：“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胡亦堂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雪公不能無后??！我們給您尋一妻室吧，就這女子如何？”

雪個法師眼睛稍微一抬，又迅速閉了下去，嘆息道：“過幾天又是一年到，貧僧就已五十有五了。太老了，不考慮這個了?！?/p>

羅飯牛還在繼續(xù)勸說，雪個法師長嘆一口氣，回絕道：“色之壞——尾生橋下水涓涓，吳國西施事可憐。貪戀花枝終有禍，好姻緣是惡姻緣。罷了，夜深了，貧僧休息去了……”

胡亦堂與羅飯?？粗﹤€法師漸漸遠去的身影，頗為失望。

扮演生角的宋犖卸了妝，從里間走出來，說：“我從頭到尾在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看他只是嘆氣，說明沒有完全拒絕。咱們已經(jīng)撬動了他內心深處最脆弱的地方，還有戲，過幾天繼續(xù)攻關，繼續(xù)破戒！”

一連幾天，雪個法師沒有出門，總是在房間里打坐靜思。羅飯牛與胡亦堂多次來請他出去喝酒，都以沉默拒絕。

除夕這天晚上，雪個法師早早地吹了油燈與蠟燭，上床睡覺。但是，后面小院傳來唱戲的鑼鼓聲，聲聲入耳，他又睡不著了。

窗外，又下起了雨和雪，他想起那個戲子，怎么與妻子松云那么像？接著，他又想到了妻子與兒子、母親等悲慘被殺的場景……

雪個法師頭痛欲裂，大叫一聲，踉踉蹌蹌地跑出臥室，在客廳上找到酒罐，直接拿起向嘴里倒，一直喝到酩酊大醉……

第十二回

白銀利誘攻財戒

巧辨迷惑破氣節(jié)

第二天一早，大年初一，羅飯牛與胡亦堂來拜年，并讓衙役抬上兩只大箱子，打開以后全是雪白的銀元寶，道：“雪公，新年吉祥，萬事如意！”

雪個法師禮節(jié)性地祝福以后，對著銀元寶說：“這是何為？”

胡亦堂道：“雪公年事已高，臨川人杰地靈，不妨在此建家定居。小的備下這些薄資，以供雪公安家之用。”

雪個法師道：“貧僧出家三十余年，早已無家了。出家人兩手空空，要錢干什么？”

胡亦堂說：“縱教好善圣賢心，無財難施好德行?！?/p>

雪個法師說：“世間財，誰不愛，公道取去也莫怪；若將毒計算得來，來得快時去得快?！?/p>

胡亦堂道：“財乃潤家之寶，無財不成世界。財亦一國之根基，無財則國不穩(wěn)?！?/p>

雪個法師問：“此話怎講？”

胡亦堂又施展開了他那學富五車、巧舌如簧的本領，說：“大明出現(xiàn)了一個滑稽的現(xiàn)象，就是有雄才大略的人想當皇帝卻當不上，而對當皇帝不感興趣的卻不得不登基，他們尸位素餐，甚至胡作非為，出現(xiàn)了蟈蟈皇帝、道士皇帝、木匠皇帝、裙子皇帝，形形色色，揮霍了國家錢財，葬送了社稷的發(fā)展……”

一說到大明的敗亡原因，雪個法師充滿了興趣，立即讓胡亦堂坐下，等待他進一步剖析。

“錢財，對于一個家、一個國非常重要。沒有了錢財，一個國家也不能生存。國家沒有錢了，皇帝沒有錢了，而那些積累下了巨額財富的大臣能不能同舟共濟？財窮政死，是一個王朝行將滅亡之兆。”

胡亦堂說得頭頭是道，雪個法師聽得非常入迷。說到要緊處，他恨之入骨又無能為力，只好借酒澆愁。

蒙眬中，他答應收下那兩大箱子的銀元寶，計劃偷偷地運給金盆山里的朱統(tǒng)锠。

胡亦堂認為雪個法師的“財關”已破，非常高興地乘勝追擊，進一步攻克“酒色財氣”中的第四關——“氣”。

胡亦堂道：“根據(jù)明實錄、宮廷秘檔等記載，崇禎帝是一個勤政廉政的好榜樣。但是，他為什么遇上眾叛親離的地步呢？這里面還有一個關鍵的‘氣量問題。崇禎帝有志氣、才氣、銳氣、勇氣、英氣、豪氣，但如果沒有氣量、氣度、氣派、氣魄、氣概，也就沒有和氣、仁氣、正氣，變成了憋氣、泄氣、怨氣、怒氣、扈氣、愚氣、殺氣、血氣，失去氣閥、氣場、氣候，剩下的只有氣短、氣喘、氣惱、氣憤、氣恨、氣餒、氣沮、氣衰、氣厥、氣絕。所以說，一個人的氣量很重要，事關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一個國家的生死存亡。大氣者才能得到大器和天下。小的在南昌這幾年，深入研究，探索前明敗亡的原因，不僅僅是雪公，當今皇上也重視這個問題。思來想去，小的覺得大清的繼統(tǒng)，是符合天道人心的。找到了前明失敗的原因，也給以后的皇帝以提醒，不然，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又要再一次血流成河！崇禎帝剛愎自用，沒有大胸懷，難擁大天下??！”

雪個法師說：“是啊，‘霸王自刎在烏江，有智周瑜命不長。多少陣前雄猛將，皆因爭氣一身亡。氣為造命之由，既可以聚精，也可以散分，乃團結事物之關鍵也。如果不掌握好，的確害人不淺！”

說罷，他非常遺憾地連喝三杯。

羅飯牛立即稱贊道：“酒色財氣四堵墻，人人都在里邊藏；誰能跳出圈外頭，不活百歲壽也長。三杯能和萬事，一醉善解千愁。陰陽和順喜相求，孤寡須知絕后痛。來來來，喝喝喝！”又連忙勸喝酒。

雪個法師說：“酒是斷腸毒藥，色是剮骨鋼刀，財是要命閻王，氣是喪身根苗。勸君莫戀最為高，嚴以修身方正道。”

羅飯牛糾正道：“無酒不成禮儀，無色路靜人稀，無財國難維持，無氣朝喪生機。人離不開酒色財氣，為何不能來個因勢利導，化害為利呢？”

說畢，又勸雪個法師喝下滿滿一杯酒。他巧妙地將酒色財氣與國家社稷、百姓生計結合起來，把人們恐懼的酒色財氣賦予喜慶色彩。

胡亦堂深為贊賞，乘興也和詩一首：“酒助禮樂社稷康，色育生靈重綱常。財足糧豐家國盛，氣凝太極定陰陽?！?/p>

他們以詩為體，在酒色財氣上進行攻擊與防守，別有一番深意。

但是，雪個法師還有一點難以釋懷，說：“皇族是有失偏頗，崇禎皇帝小氣不足以成大事，但那些大臣們，世受皇恩，難道不應該以死相報，報效朝廷嗎？為何那么多人投敵賣國呢？”

胡亦堂沉思了一下，走向書架，拿了一本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道：“小的閑來，讀了此書，獲益頗大，與雪公交流一二。崇禎帝刻薄猜忌、濫殺無辜，不值得大臣們忠心報效了。古人早有言，‘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皇帝、朝廷不仁，百姓不能生存了，就會造反！”

雪個法師不解地問：“皇帝能夠得承大統(tǒng)，是順應上天與潮流的，怎么可以說反就反呢？再說，天下沒有一個統(tǒng)領，人人稱帝，豈不天下大亂？”

胡亦堂進一步開導道：“雖然不能人人稱帝，但至少要確保百姓生活有所保障。況且，天下乃萬民的天下，皇帝、貴族的溫飽決不能保證國家的長治久安，全天下臣民的溫飽才是固國根基?。　?/p>

聽到這兒，雪個法師立即開悟，積壓心頭的疑惑消解開去。他從胡亦堂手中索取了《明夷待訪錄》，看到《原君》一文，如見天書，特別欣賞其中的經(jīng)典名句，反復誦讀：“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畢世而經(jīng)營者，為天下也。”“今君主卻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視天下為莫大之產(chǎn)業(yè)，傳之子孫，受享無窮?！薄疤煜轮蝸y，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薄拔抑龆艘?，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

這些話，十分中肯地解釋了雪個法師心中大明敗亡的不解之謎！他連聲大喊：“原來，天下是天下人、天下的千家萬戶、天下所有百姓的天下，不是皇帝一人、一家、一姓的天下。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列祖列宗啊，不是我無能，委實是‘家天下的制度不符合天下人的利益啊。貧僧終于找到了大明敗亡的原因，尋找到了國破家亡的原因了，也為以后的帝王尋找到了治世良方！哈哈哈哈哈，貧僧就是立即死去了也沒有遺憾了，雖死無憾，雖死無憾?。　?/p>

興奮的雪個法師主動邀酒，三人一直喝到東方發(fā)白，喝得酩酊大醉……

宋犖得知情況，非常欣喜，對胡亦堂說：“進一步撮合雪個法師與小云，結束他一呼百應的日子，讓他徹底變成大清的順民，無心復國！”

胡亦堂認認真真地回答：“是！下官一定盡力！”

第十三回

“麗娘”還魂續(xù)舊夢

“柳郎”窮途意難平

自從知道了國破家亡的原因以后，雪個法師算是終于完成了自己的夙愿，變得輕松灑脫起來。接下來的日子，他慷慨接受胡亦堂的邀請，欣然參加一些迎賓送友、聚會吟唱的活動。

元宵節(jié)這天晚上，胡亦堂帶著小云來約他一起欣賞花燈。小云不怕冷，穿著一身綠色的薄棉裙，握著一柄全是白紙包的燭燈在前引路，映出婀娜多姿的身材，如同風吹柳葉一般忽閃著。

縣衙前人山人海，花燈如星，胡亦堂帶著雪個法師、羅飯牛等人在鼓樓上與民同樂，并且吟詩作對起來。小云提著一盞花燈，一直笑瞇瞇地跟著雪個法師，一陣陣香氣直撲他的鼻子。

雪個法師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松云甜美的笑容，他心動了，覺得怎么看小云，怎么越像自己的亡妻！

這時，胡亦堂咋咋呼呼地喊：“大師，該輪到您作詩了。”

雪個法師不由自主地對著小云說：“美人卻握著全是白紙的燭燈，太可惜了！”說完，他讓小云高舉手上的燈，他拿了五彩顏料，提筆作起畫來。很快，一幅雞蟹圖活靈活現(xiàn)地躍在人們的眼前，惟妙惟肖。大家大聲叫好，胡亦堂吟詩一首《題雪公所畫雞蟹紙燈》，對他的畫藝給予了高度評價：“羽水族各分，飛走殊情性。雪公傳其神，仿佛名所命。翅鼓象司晨，行橫靡直徑。想當落筆時，造物皆聽令。朱翁化不如，韓滉圖莫并。張鐙玩愈佳，居然此道圣?！?/p>

詩罷，胡亦堂讓人擺上酒來，讓小云給雪個法師倒酒，她嬌滴滴地說：“奴婢幸得大師墨寶，敬您三杯酒！”

雪個法師樂呵呵地喝了下去。

胡亦堂給羅飯牛拋了一個眼神，羅飯牛立即帶領眾人上前，以各種理由敬酒。

不久，本不勝酒力的雪個法師就頭暈眼花，倒在了小云的懷里……

第二天一早，雪個法師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與小云赤身裸體地睡在一起。他慌慌張張地起來披衣打坐，口誦“罪過，罪過……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但是，腦海中卻閃現(xiàn)出昨天晚上與小云翻江倒海的云雨之事……

雪個法師嚇得大驚失色、大汗淋漓。出家人將破了自己的法身視為罪大惡極的標志，將觸色犯淫視為破戒的底線。在“酒色財氣”四關中：喝酒可以麻醉煩惱、收錢可以幫助衣食住行，唯“色”最沒有理由，所以管理得最嚴。

師父耕庵老人臨終前的教導浮現(xiàn)在眼前：“……犯了五重禁者，即構成了破門罪。應于佛菩薩前懺悔，日夜六時誦十重四十八輕戒，禮三世千佛，若見佛來摩頂或見光見華等好相，便得滅罪；否則，雖行懺悔，亦無濟于事，喪失佛教徒之資格，從此不能再進佛門！”

雪個法師立即在佛像前懺悔，一邊禮拜千次佛，一邊背誦十重四十八輕戒。六個時辰過去，他沒見到佛來摩頂，也沒見到光華等法相！

雪個法師驚呆了：“這是佛祖不再接受我了?。∥乙呀?jīng)喪失了佛徒的資格，從此不能再進佛門了?。　彼只挪话?，驚慌失措，還一個勁的在佛像前禮佛、誦經(jīng)……

過了許久，小云赤條條地走下床，擁抱著慚愧不已的雪個法師，雪個法師躲避了幾下，不再掙扎。過了半刻，他緩緩地抬起頭來，流下了兩行滾燙的淚水……

小云蹲下來，用滾燙的紅唇吻著雪個法師的臉，呢喃道：“不要害怕，不要后悔。你本來不是出家人，不用遵守佛門戒律。我來了，會給你平常人一樣的幸福生活……”

雪個法師淚眼蒙眬，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小云趁機脫下他的衣服，又壓了上去，兩個人接著云雨起來……

此后，雪個法師住在縣衙后院旁邊的房子里足不出戶，一邊享受著小云帶給他的快樂，一邊在思考自己將來的出路。

他想到師父耕庵老人的話：“人，畢竟生活在塵世中，哪怕入了佛門之人，還有一些塵根難了。那么，可以修生活禪，就是將禪修與生活融合在一起。將佛法融化于世間，這樣也可達到修行的目的……”

由此，雪個法師決定：自己即使不能再進佛門了，但還是要有佛心，堅持修禪！

二月初二是民間傳統(tǒng)的花朝節(jié)，一大早，胡亦堂與羅飯牛拉著雪個法師，一同出席花朝節(jié)的迎春活動。雪個法師帶著小云一起參加，小云挽著他的手，招搖過市，一時間，大家都知道雪個法師有了新妻，真正還俗了！

次日，胡亦堂送來了一盆瑞香花，羅飯牛笑哈哈地道：“瑞香香千里，芬芳無人比。老兄摟入懷，風流花中魁。”

雪個法師知道他在消遣自己，落落寡歡地說：“睡香能香睡，可憐出生寒。雖能一人樂，誰解萬民苦？”

胡亦堂見時機成熟，就挑明了說：“馬上春暖花開，正是春耕的好季節(jié)。大師，金盆山那邊還有一萬農(nóng)民在里面，現(xiàn)在讓他們回家正是大好時機?。〈髱熡袥]有兩全其美解決的好辦法？”

雪個法師沉思了半天，說：“他們忠心耿耿，不愿意離開的?！?/p>

胡亦堂焦急地說：“小的又接到命令，再不出來就封山停糧，將白白犧牲一萬條活生生的生命?。　?/p>

“一萬條活生生的生命，一萬條活生生的生命……”雪個法師來來回回地踱著方步，思慮半晌，他說，“還是我去一趟，親自與朱統(tǒng)锠商量，看能不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

胡亦堂說：“給他們三天時間，再不出來就停糧了！”

雪個法師風塵仆仆地趕到金盆山，并獻上胡亦堂送給他的那兩大箱子銀元寶。朱統(tǒng)锠氣憤地諷刺道：“你不陪你的嬌妻美眷，不享你的榮華富貴，來這里做什么？”

一直堅守在金盆山的曾燦也是冷冰冰地瞧著他，不說話。

雪個法師不好意思了，問：“你們都知道了？”

朱統(tǒng)锠憤怒地說：“何止是我，全江西的人都知道了！你喝花酒、看淫戲，與戲子成了夫妻！你做出這等欺師滅祖的事情，真是讓人寒心啊！我將信鴿都停了，你還來干什么？”

曾燦接著說：“你違反戒條，特別是破了五重禁戒，應該去佛祖前懺悔，來這里干什么？！”

雪個法師任他倆發(fā)泄了一通以后，說：“唉，懺悔沒用了，我以后也進不了佛門了！我個人名節(jié)事小，山里這一萬兄弟的性命為大啊！清廷說了，三天之內，兄弟們不出山，就停糧餓死這一萬人?，F(xiàn)在樹葉不長、瓜果沒生，正是青黃不接鬧春荒的時候，山里應該沒有糧了吧？”

朱統(tǒng)锠說：“這些可恨的清妖，給的糧食只能煮稀飯喝，早就沒有存糧了。他們這么刻薄，兄弟們更擔心他們秋后算賬，所以不愿意離開。”

無論雪個法師怎么動員，朱統(tǒng)锠與一萬農(nóng)民軍就是不愿意離開。

雪個法師進山的第四天，一萬農(nóng)民軍還是沒有出山還鄉(xiāng)，江西總督董衛(wèi)國果然停止了供應糧食，并且?guī)ьI重兵包圍。

又過了幾天，山里的農(nóng)民軍們大多已經(jīng)餓得奄奄一息了。有的餓得實在受不了，將剛剛死去的士兵分尸而吃。有的更是嚴重，干脆將瘦弱者殺了而食。

曾燦也餓死了，臨死前，他仍然勸雪個法師回頭是岸，遲遲不肯閉眼。餓得如枯樹一樣的雪個法師看在眼里，淚水漣漣，到處下跪求拜，勸大家出山還鄉(xiāng)。但是沒人愿意，一個小頭目反而紅著眼睛威脅道：“再擾亂軍心，就將你吃了！”

雪個法師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在大營前盤腿誦經(jīng)，祈求上蒼垂憐。

第十四回

敗寇惡言斥“族兄”

少妻舍命救老夫

等候多時，清軍守將董衛(wèi)國計劃趁草木多干枯時放火燒山，要將山里一萬生命全部燒死！

胡亦堂連忙阻止：“皇上早就明言，不要光禿禿的江山，要活生生的江山?！?/p>

董衛(wèi)國問：“那怎么辦？”

胡亦堂答：“他們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我們打開兩邊山口放行。萬一不放心，我們的軍隊跟蹤他們，防止他們禍害百姓?！?/p>

董衛(wèi)國依計而行，放開了兩邊山口。

朱統(tǒng)锠得知情況，連忙召開將領會，打起精神說：“我們趁機突圍，向北奔到貴溪的龍虎山去。那里山多河多，易守難攻。部將許志遠剛剛飛來信鴿說，他根據(jù)我的計謀，于年前偽裝成普通士兵出山還鄉(xiāng)，其實潛伏在龍虎山，現(xiàn)在已經(jīng)悄悄發(fā)展了一萬六千名兵眾。我們此去雙劍合璧，擇日奪取南昌，攻入北京城！”

眾將領聽到此消息后，立即生龍活虎起來，個個巴不得立即奪了南昌城，攻到北京去。

雪個法師張大嘴巴，驚問：“這一支力量，之前怎么沒有聽你說？”

朱統(tǒng)锠冷笑道：“你是秀才造反，十年難成！這等機密，我自然不會輕易告訴你！”說完，他命令各分隊盡其所有吃飽，準備晚上突圍。

這天半夜，朱統(tǒng)锠果然帶領著一萬殘兵弱將，從南山口呼嘯而出，向龍虎山撲去。

半途中，朱統(tǒng)锠將雪個法師棄于路邊，令他離開起義軍的隊伍。雪個法師暈倒在路旁，被胡亦堂的手下救了回去。

朱統(tǒng)锠與許志遠會師以后，迅速攻占了貴溪等三個縣城，兵臨南昌。

董衛(wèi)國大聲譴責胡亦堂婦人之仁，放虎歸山，以貽誤軍情罪對他撤職查辦。好在宋犖從中斡旋，并且說明了皇上“收地先收人、收人先收心”的旨意，次日又復其原職。

受此打擊，胡亦堂已厭倦官場。

董衛(wèi)國飛速向康熙請旨：“逆賊朱統(tǒng)锠復犯江右，已破貴溪諸縣。臣請親率所部官兵，前往撲剿。不然，后患無窮，江西復亂！”

康熙喜歡做猛虎戲雞，但不愿意養(yǎng)虎為患，立即回復：“準！”

董衛(wèi)國立即率領十萬鐵甲大軍，宋犖一同前行，圍剿朱統(tǒng)锠。才幾個回合，就將農(nóng)民軍緊緊地包圍在龍虎山的最高峰羅漢洞里。洞口敞開，沒有遮掩。在羅漢洞對面的山峰上，清軍拉上五門紅衣大炮一陣轟炸，頓時死傷一大片。

宋犖站在對面的山頂上，用望遠鏡看了，說：“接著打！”

雪個法師閉著眼，口里疾速地念著《殺戒》，勸慰董衛(wèi)國、宋犖不可濫殺無辜。宋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冷漠的微笑，嘲諷地說：“你已經(jīng)被破戒了，不是法師了，念經(jīng)還有什么用？”

雪個法師看到血流成河的場景，淚水橫流，哭著對朱統(tǒng)锠喊：“統(tǒng)锠賢弟，清廷已經(jīng)答應讓士兵們下山還鄉(xiāng)，領田耕種。人心即天道，如果清廷背信棄義，我們再重新起義！”

朱統(tǒng)锠聞言，破口大罵道：“雪個禿驢，你瓦解軍心，不配為大明王孫，我要殺了你！”

雪個法師道：“我早已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我為的是一萬多條活生生的生命??！”

朱統(tǒng)锠又罵道：“你這分明是投敵賣國！”罵完，他拔箭向雪個法師滿弓射來。

而雪個法師不躲不避，站在高高的山岡上，等待尖銳的鋼箭飛來！

董衛(wèi)國、宋犖等人全部躲避到盾牌后面，眼見鋼箭馬上要射入雪個法師的心口，小云不知道什么時候爬了上來，拼命地上前一擋。鋒利的箭頭射入小云的左胸，殷紅的鮮血落滿了山石！

雪個法師抱著臉色漸漸蒼白的小云，流著淚水問：“這是男人的事，你一個女娃子來做什么？”

小云喘息著說：“戰(zhàn)爭不停，世無安寧……我死不足惜，你可以……挽救無數(shù)人的……生命！”還沒有說完，她的眼睛就輕輕地閉上了。

雪個法師抱著沒有呼吸的小云，號啕大哭起來，峽谷里到處激揚著他那痛心疾首的慘哭聲……

董衛(wèi)國、宋犖、胡亦堂都驚訝地說：“此女難得，難得啊……”

朱統(tǒng)锠沒有想到這個突發(fā)事情，呆若木雞地盯著雪個法師，盯著他驚天動地的哭泣……

雪個法師哭得悲痛萬分，悲痛地對著朱統(tǒng)锠說：“統(tǒng)锠賢弟啊，我們的朱家王朝已難一呼百應了。不要為了我們一家之姓，拖累兄弟們做無謂的犧牲。我們不能單純地為了恢復一家朱姓王朝，而該為了天下眾生負責??！”

此話說得朱統(tǒng)锠啞口無言，許多農(nóng)民軍也認為有道理，紛紛丟下兵器下山。

董衛(wèi)國贊許地朝胡亦堂豎起了大拇指，示意他指揮軍隊下山去俘虜投降的農(nóng)民軍。不料，胡亦堂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卻帶領著擔架隊上前去抬小云。

不想雪個法師不愿意放手，他抱著小云，挺拔地站立著，雙眼睜得圓圓的，兩只紅紅的眼球似乎兩顆紅紅的鉛彈，如同射來的鋼箭一樣射向朱統(tǒng)锠……

清軍早已沖入羅漢洞，包圍住朱統(tǒng)锠，大聲吆喝著：“趕快投降，投降不殺！”

朱統(tǒng)锠笑了，對著董衛(wèi)國和宋犖喊：“你們這些可恥的清狗，為了自己的小頂子，濫殺無辜，難道不慚愧嗎？我堂堂一個大男兒，豈能與你們一樣狗茍蠅營！”說完，他又對著雪個法師喊，“朱統(tǒng) ，我臨死前，還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并非真正的朱統(tǒng)锠！”

雪個法師一驚，愣愣地看著他。

朱統(tǒng)锠不甘地說：“朱統(tǒng) ，我本來是福建武夷山深山里的一個茶農(nóng)的兒子，叫明誠忠。順治初年，清廷派出大軍追剿宜春王朱統(tǒng)锠，朱統(tǒng)锠帶著一家老小被追得無處可逃了，我父親好心，讓他一家躲進我家后面的山洞里，但還是被清兵發(fā)現(xiàn)了。清兵將他一家都殺了，我和父親救下了他。次日，大隊清兵包圍了我家，殺死了我父母和姐姐。我?guī)е旖y(tǒng)锠逃跑，受了重傷的他將懷里的一個玉印交給我，說這是宜春王的身份憑證，讓我反清復明，給他報仇！他死了，此后，我就以宜春王朱統(tǒng)锠的身份開展活動，帶領農(nóng)民軍起義！朱統(tǒng) ，你這樣茍且偷生，還不如我這個冒牌貨！有仇不報非君子，國仇家恨都不報，你朱統(tǒng) 還有什么資格來救助天下蒼生？”

明誠忠的聲音如同洪鐘，罵得雪個法師面紅耳赤，大汗淋漓……

明誠忠罵完了，對天長嘆說：“宜春王，我對不起你啊，這就來給你賠罪！”說完，他掏出貼身短劍，將自己的臉龐劃得血肉橫飛。

劃完，他飛手一揚，將短劍射向最前面的清軍。鋒利的短劍飛了一個半弧度，幾個清兵立即倒下。

臉龐已經(jīng)血肉模糊的明誠忠哈哈大笑了一陣以后，大聲怒罵著：“朱統(tǒng) ，你這個不忠不孝、無情無義的東西，可恥啊可恥，我看你死后怎么去面對你的列祖列宗？！”罵完，飛身跳下懸崖絕壁！

如同洪鐘一樣的罵聲響徹山谷，震撼得雪個法師如五雷轟頂……

突然，雪個法師手舞足蹈起來，一邊號啕大哭，一邊打自己的耳光，還一邊怒罵著自己：“哈哈哈，朱統(tǒng) ，你這個不忠不孝、無情無義的東西！可恥啊可恥，你怎么去面對你的列祖列宗……”

哪有自己這樣罵自己的？董衛(wèi)國懷疑著問宋犖：“他是不是瘋了？”

在人們說雪個法師瘋了時，雪個法師抱著小云的遺體，也想往懸崖絕壁下跳。好在胡亦堂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拖住，指揮眾士兵過來將雪個法師與小云的遺體一起抬下山去……

第十五回

平亂論功行賞賜

設宴發(fā)癲傳瘋名

自從羅漢洞一役以后，江西再無戰(zhàn)事。

康熙責令順承郡王勒爾錦回京師，下吏議罪，詔安親王岳樂班師，升董衛(wèi)國為湖廣總督，領綏遠將軍銜；升宋犖為刑部郎中，暫時暗中打理江西事務；升胡亦堂為禮部員外郎，不日進京；重用雪個法師為近身侍講，同時參與編纂《明史》，同時，詔命修繕故明十三皇陵，設守戶，定祭禮，復朝日、夕月禮。

胡亦堂將上述旨意講給雪個法師聽，還強調：“康熙賞罰分明，是個明君，可以為之效勞也。”

但任胡亦堂如何說，雪個法師依舊呆若木雞。

羅漢洞一役，雪個法師受打擊甚大。埋葬好小云以后，雪個法師喜歡一個人呆著。胡亦堂勸他說：“明誠忠那是小忠，只是忠于朱家一姓。而雪公您是忠于社稷、天下，是大忠，是大孝……”

任胡亦堂如何開導，雪個法師就是一言不發(fā)，他又重新變啞了起來。

胡亦堂擔心雪個法師過不了這道坎，會自殺，就悄悄地給窗下擺了一盆早季曇花，又悄悄地退下，期望能夠給他啟迪。

半夜里，雪個法師睡不著，披衣起床，他看到一棵曇花枝茁葉肥。他走過去，正遇花朵在漸漸地展開。綠色的花托略具角狀，素凈的白色花瓣如同美女的纖纖玉指，迎風招展。他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松云、小云美麗的臉龐，與他一起追逐嬉笑……

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當人們還沉睡于夢鄉(xiāng)時，美麗的曇花展現(xiàn)自己的美姿秀色，真正是一個月下美人，慰藉雪個法師寂寞悲苦的心。但是，曇花一現(xiàn)，很快潔白的花朵又慢慢地閉合、凋萎了。

雪個法師嘆息不已，起來喝酒，一直喝到酩酊大醉，還在嘆息：“好可惜，好景不常在，好人不長在。世事如夢，真正是曇花一現(xiàn)?。　?/p>

不久，康熙要求胡亦堂帶上雪個法師進京為官。雪個法師不同意，不愿進京。無論胡亦堂怎么用“忠于社稷天下為大忠大孝”開導，還是沒有用。雪個法師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去造反，也愿意接受當一個順民的現(xiàn)實，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去給清廷當官。如果那樣，他真正是沒有顏臉去見列祖列宗了。

第二日就是清明節(jié)了，宋犖又來威脅胡亦堂道：“你不能抵抗圣旨，無論如何也要帶上他。不然就是抗旨，是要誅九族的！”

胡亦堂沒有辦法，在小云的墳前找到了正在祭掃的雪個法師，慚愧地跪下，道：“雪公，您得救小的全家性命?。』噬舷轮?，您不去北京，就要殺了小的全家！”剛剛說完，就哭哭啼啼起來，哭得雪個法師心煩意亂起來，終于開口了：“康熙怎么能威脅臣子呢？這樣的橫行霸道，治世難長！”

胡亦堂不哭了，說：“皇上不是威脅，是希望您繼續(xù)為天下社稷做貢獻?！?/p>

雪個法師說：“貧僧一個和尚，哪里有什么治世良方？只不過貧僧是旁觀者清，看得清楚而已?！?/p>

胡亦堂還擔心地說：“我如果離開了，您怎么辦？誰來幫助您，照顧您？雪公，您還是跟我走吧！”

雪個法師說：“貧僧雖破了戒，寺廟不能回去，沒有歸宿了，但貧僧決不能給清廷賣力，那可真是辱沒朱家列祖列宗了！貧僧想好了，去浪跡天涯，四海為家了！”

雪個法師接著說：“胡大人，貧僧早已知道你們在想方設法破貧僧的戒，毀滅貧僧的心志，讓貧僧早日做一個順民。貧僧不怪你，各為其主罷了，何況，你無形之中幫助貧僧找到了大明敗亡的原因，也對貧僧照顧有加，貧僧感激不盡。你走吧，今天晚上，你邀請所有的部屬賓朋來喝清明酒。到時候，貧僧會給你一個解脫的辦法，保證讓康熙不會找你的麻煩。”

一席話說得胡亦堂羞愧難當，連忙下跪感激致謝。

當晚，胡亦堂果然在后院擺了幾桌酒，大家向他與雪個法師討好地敬酒，恭喜他倆馬上高升進京。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雪個法師來者不拒，喝得酩酊大醉。突然，喝得搖搖擺擺的他將酒桌掀翻，破口大罵道：“什么高升？還不是做狗去！什么天下社稷，什么國家皇權，什么金銀財寶，什么美女佳人，所有的功名利祿，狗日的都是過眼云煙……”

罵完，他脫下自己的僧袍，咬牙切齒地用手撕爛，又拿了蠟燭點燃焚毀。

接著，雪個法師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望著燃燒的僧袍，又大聲罵道：“哈哈哈，燒吧燒吧，盡快燒干凈，什么袈裟，什么念經(jīng)信佛，都是狗日的騙人的鬼話……”

大家驚得目瞪口呆，只見雪個法師還在一邊手舞足蹈，一邊臟話連篇……

人們大驚失色，紛紛好心地問胡亦堂：“雪公是不是喝多了？”

胡亦堂沒說一句話，只是喝悶酒。

而雪個法師張牙舞爪地跳過來，對著人們怒罵道：“你們狗日的都喝多了，老子沒有喝酒！”

人們想將他扶去休息，卻根本靠攏不了他。

在人們驚愕得束手無策了的時候，雪個法師一邊還在手舞足蹈著，一邊嘴里罵罵咧咧的。

“應該是瘋了。他哪里能夠受羅漢洞一役的刺激啊。佳人沒了，一個外人比自己還忠心，還被罵得狗血淋頭，可憐啊……”

人們徹底相信雪個法師是真瘋了，他順機瘋瘋癲癲地跑了出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胡亦堂的內心里充滿了感激與悔恨，沒有明說什么，次日作詩《清明后一日懷雪公》：“三春花事雨頻催，桃葉難尋渡口杯。直待昨朝風日好，參禪正不在無言。人意天時新得晴，清明物候果清明。不知何處尋芳蹤，時時刻刻愧對回。”

不久，胡亦堂修好《臨川縣志》與自己的《夢川亭詩集》，將其與雪個法師相交的詩詞收入。其中，許多內幕不便透露，只能含蓄隱藏，讓后人破解。

第十六回

瘋癲琉璃歸故里

丹青絕技譽四方

雪個法師瘋瘋癲癲地向南昌走，一邊走，一邊嘴里鬧鬧嚷嚷的：“本王府邸在南昌，本王回來了，你們這些狗腿子還不趕快讓開？”

三百里路途，風餐露宿，走了上十天，一直沒有洗澡。等他走進南昌城，已經(jīng)是破衣爛衫，一身臭烘烘的，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乞丐。

三十多年過去了，自己卻是如此悲慘地回歸故園。雪個法師苦笑了一下，想自己的一生如此狼狽，的確是愧對列祖列宗。

他被破了五戒，做不了和尚，就留起了頭發(fā)與胡須，穿著破長袍，拖著露著后腳跟的破布鞋，甩著破衣袖，穿梭在南昌城內的大街小巷，悄悄地觀察著世情風貌。

有故人聞知，特意前往，目睹了雪個法師的遭遇，不由得心酸地記載道：“初則伏地嗚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已，忽跿跔踴躍，叫號痛哭，或鼓腹高歌，或混舞于市，一日之間，癲態(tài)百出……”

胡亦堂聞訊，非常慚愧，特意前往南昌，悄悄地找到雪個法師，說：“雪公，委屈您了！”

但是雪個法師卻像不認識他一樣，問：“你是誰？是誰？”

胡亦堂就在城內買了一間小屋，還請了一個侍女照顧他。但雪個法師不肯進去，說：“這不是本王的家，本王的王府不在這里……”說完，跑到城墻角落里說，“這是本王的王府，多么豪華，哈哈哈，哈哈哈……”

羅飯牛知道了，心酸不已，內心充滿了愧疚，賦詩道：“山人舊是緇袍客，忽到人間弄筆墨。少陵先生惜不在，眼前誰復哀王孫?！?/p>

到了年底，雪個法師還是依舊瘋瘋癲癲的。

宋犖對胡亦堂說：“裝瘋不能這么長久的，看來他是真瘋了，你去給皇上復命吧。”

胡亦堂充滿了無限愧疚地離開了臨川，同宋犖一起離開江西，到北京赴任去了。

未幾，胡亦堂抑郁而死。

臨死之前，胡亦堂對女婿裘璉說：“我在良心上，最對不住的人是雪個法師，你日后千萬不要為官，以免愧對朋友……”

裘璉雖然才氣橫溢，自此也心灰意冷起來，辭了恩師黃宗羲，回到老家隱居了。

康熙二十年底，清軍圍攻昆明，吳世璠勢窮自殺，余眾出降。尚之信以屬人王國光訐告其罪，擅殺之，詔賜之信死。其弟尚之節(jié)，其黨李天植，皆伏誅，家口遷押京師。不久，康熙以耿精忠心存異志，詔入覲，以負恩謀反罪革去王位，交刑部審查。至此，三藩之亂終告平定，清王朝實現(xiàn)了真正的統(tǒng)一，開始走向強盛的時期。年輕的康熙，在戰(zhàn)后贏得了空前的威望。

康熙二十一年夏，雪個法師也開始恢復常態(tài)，寄居在南昌城郊十五里的天寧觀。這是一個廢棄了的古老道觀，他筑草堂以居，并改名為青云圃。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一邊喝酒，一邊思考，自己既不愿意為清廷效力，又想將大明敗亡的教訓傳給康熙?，F(xiàn)在，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方式傳給他，還不能死。他得等待機會，等著看康熙是怎么治理江山的。

雪個法師又要考慮，以后靠什么過日子呢？他思前想后，決定以賣詩、書、畫為生。

他畫技絕佳，特別在大醉以后，別具一格繪畫的小幅花草蟲鳥，更是一絕，久而久之就傳開了。有一次，有一位秀才拿絹求畫，他草書一個大如碗的“口”字，秀才大驚失色。他又手捧濃墨橫抹之，秀才更是不懂。沒有想到，他再徐徐用筆，濃墨亂涂，點綴而去。秀才懸掛而遠視之，原來為一巨鳥，怒眥鉤距、側翅拳毛，勃勃欲飛。在旁觀看的人們無不驚嘆鬼斧神工，大稱絕品也。

雪個法師畫的花鳥竹木，皆能不拘泥成法，水墨點漬，俱得古之破墨法，以簡省勝，筆情縱恣，墨趣橫溢，蒼勁圓晬，逸氣迥出；松蓮石固稱神品，蘆雁鳧汀、潛魚飛翼，栩栩如生，非他人可企及。

很多時候，雪個法師畫畫，免費送給平民百姓。有達官貴人攜帶重金來求購，他卻置之不理。所以，他的繪畫市價很高，生活卻一直很清貧。人們嗤笑他愚蠢，說他瘋病沒有好，雪個法師也不解釋，他的茍且偷生是在等候合適的機會見康熙，傳授他亡國的教訓。而這個機會在什么時候到來，他也不知道。

康熙二十三年夏，雪個法師作了《行楷黃庭內景經(jīng)冊》，他決定不用“雪個”、“個山”、“驢”等名號，心想既已還俗，就再也不能以僧人面目出現(xiàn)，那起什么號呢？一般的文人取雅號都有一定含義，或以明心志趣，或以地名、山名、河名就近取材，都得有一個說辭。

雪個法師想到，在宗族譜系中，自己恰好是寧王朱權的第八代子孫，對這個“八”充滿了感情。

雪個法師突然靈機一動，說：“僧人做不成了，又寄居在道觀里，就干脆取名‘八大山人吧?！?/p>

他感覺這樣的解釋可以，就開始以“八大山人”四字署名，正式使用“八大山人”的名號，成了一個“不名不氏，唯曰八大”的畫家。

漸漸地，雪個法師感覺到，畫單個小幅的花草蟲鳥不過癮，就回憶起印象中大氣的江山河湖。經(jīng)過許多大起大落，他變得十分超脫自然，畫顯得更加氣勢磅礴。所以，雪個法師的書畫，可謂血淚之作，感人至深，很受歡迎，又迅速紅遍全國。

宋犖搜索到這一信息，立即奏報給康熙：“皇上，雪個法師的瘋病好了，現(xiàn)在變了一個名字，以‘八大山人的名字重出江湖了。”

正在批改奏折的康熙聽了，抬起頭問：“重出江湖？有什么大動作沒有？”

宋犖回答：“沒有，只是在寫寫畫畫，作品很受歡迎?！?/p>

康熙問：“搜索到證據(jù)沒有？”

宋犖獻上了一幅山水圖。

康熙看了看，笑了一下，說：“法師自然是做不成了，雪個，也沒有了過去報仇雪恨的決心。但是，他怎么取‘八大山人這么個名字呢？”

宋犖答：“微臣猜測‘八大山人名號的含義是，‘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為大，無大于我也?！姆郊印挠绲扔凇耍瑩Q句話說，即‘吾乃天下第一！”

康熙繼續(xù)琢磨其名字與繪畫的風格，說：“他有如此狂妄？朕看不像。你來看一下，他將以前的字均棄而不用，署名時將‘八大山人連綴寫成‘哭之、‘笑之模樣，應該為‘哭笑不得的意思。再看他山水畫的意境，可以感受到他的無奈和無助、辛酸和痛苦、憤恨和憤怒。孟子早云：‘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他就是這樣的大丈夫，真君子。了不得，了不起啊！”

宋犖馬上恭維道：“皇上圣明，能夠從一幅山水繪畫中看出這么多奧妙?！?/p>

康熙哈哈一笑，繼而道：“現(xiàn)在天下已經(jīng)太平，京城也沒有多少事，馬上準備下江南，朕去會一會這個老朋友?！?/p>

宋犖大驚失色道：“皇上要去見一個破落和尚？”

康熙說：“他不愿意來京城，朕就去見他，就在朱元璋開國建業(yè)的南京會合，這樣公平吧？”

宋犖“喳”了一聲以后，立即安排去了。

康熙二十三年十月，金秋時節(jié)，南京紫金山南麓獨龍阜玩珠峰下的明孝陵，陵園內亭閣相接，享殿中煙霧繚繞，松濤林海，層林盡染，氣勢非凡。

這里是明太祖與馬皇后的合葬陵墓，一直是明朝的祖宗根本之地，備受尊崇。

雪個法師得到康熙的邀請，覺得可以就此機會告訴他大明亡國的教訓，完成自己的夙愿。他提議在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相見，康熙爽快地答應了。

雪個法師提前半天到達，先祭拜祖先。只見陵寢主體建筑寶城前，享殿巍峨，樓閣壯麗。后面的寶頂是一個圓形大土丘，即朱元璋和馬皇后合葬的地宮，石壁上刻著“此山明太祖之墓”七個大字。

雪個法師到此，跪地抱石大哭不已，哭得聲音嘶啞。他懺悔道：“太祖，我未殉國，是想找到大明滅亡的原因，告誡后來者不要重犯錯誤，是為了天下社稷啊！我不是不忠不孝，請祖宗原諒啊……”

他哭得難過，伏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

這時，威嚴的長號與鼓聲從山下傳來，雪個法師舉目四望，康熙在文臣武將的簇擁下，神采奕奕地攀登而上。扈從諸臣皆于門外下馬，康熙來到寶城前，虔誠地行大禮，其謁陵態(tài)度之恭敬，禮數(shù)之尊崇，逾于常祀，出乎雪個法師的意料。

禮畢，宋犖將雪個法師引到康熙面前，然后退到一旁去了。

康熙望著雪個法師微笑著點了點頭，好像老友久別重逢一樣攜著他的手，從方城正中的拱門走進圓拱形隧道，從左側步道登上明樓。

第十七回

康熙聞道創(chuàng)盛世

雪個云游監(jiān)治國

明樓在方城之上，康熙和顏悅色地問雪個法師：“大師，明太祖為何將陵園命名為孝陵？”

雪個法師說：“因太祖奉行‘孝治天下，故名‘孝陵。”

康熙說：“朕學習二十四史，總結歷朝敗亡教訓。明朝的‘孝治天下好是好，但是要求大臣像兒子孝敬父親一樣忠誠，就讓臣子變成了奴才。特別是后世繼承者沒有明太祖一樣的雄才大略，就變得為所欲為，無法無天，糟蹋了江山社稷?！?/p>

雪個法師敬佩地看了看康熙，對他的印象更好了些。

接下來，康熙題下了“治隆唐宋”四個鎏金大字，頌揚明太祖治國方略超過了唐太宗李世民和宋太祖趙匡胤；又獎賞守陵內監(jiān)及陵戶人等，并且諭禁樵采，令督撫地方官嚴加巡察。

雪個法師知道康熙如此，一方面表示了他對明太祖的尊重和欽佩之意，另一方面也是有其良苦用心，籠絡漢人，讓他們心甘情愿地折服。

康熙看了雪個法師一眼，道：“大師這些年漂泊無依，朕心有不忍。大師可否隨朕一起去京城，施展您的才華！”

雪個法師回道：“‘夫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我多年苦苦思索，已想通了，年紀也不小了，就不去了，還是做一個閑云野鶴，在一邊監(jiān)督著皇上吧！”

康熙沒有想到雪個法師會這么果斷地回絕，便道：“朕建功立業(yè)、開國立基，自當兢兢業(yè)業(yè)，但是如何讓朕的子孫堅持下去呢？當年明太祖也想了不少辦法，可是后代子孫將他的戒律忘了，才將一個好端端的江山葬送了。朕擔心步前朝的后塵?。　?/p>

雪個法師心平氣和地嘆了一口氣，道：“這樣說來，我還得簡單闡述一下大明敗亡的原因。誠然，李自成造反，是大明滅亡的原因之一，清軍入關，明朝官員接連投敵賣國，吳三桂、祖大壽、洪承疇、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個個都是手握大權的人，投降就等于斬去大明的左膀右臂。但是他們的投降，也有無可奈何之處——比如孔有德，他是因為帶領士兵們去與清兵作戰(zhàn)，沒飯吃了才不得不背叛大明的。崇禎四年八月，皇太極率兵攻大凌河城，孔有德帶領八百騎奉命北上，由陸路趕赴前線增援，沿途卻得不到官府的給養(yǎng)。他抵達吳橋時，遇大雨春雪而暫時駐扎下來，因部隊斷了給養(yǎng)，有一個士兵餓得受不了，到村頭抓了一只雞。不料，雞的主人竟是當?shù)赝?、朝中大臣王象春的家仆。家仆仗勢追到兵營，不依不饒地要求此士兵‘穿箭游街，該士兵惱羞成怒，擊殺了該家仆。王象春之子聞訊，帶領上百家丁，盛氣凌人地找到孔有德，要求將該士兵斬首示眾。本就受克扣軍餉欺壓的士兵們異常不滿，于是群情激奮地發(fā)生火拼，打死了王象春之子，擁戴孔有德為主，發(fā)動了‘吳橋兵變。明廷不主動反省這些官兵餓得造反的原因，反而嚴加剿滅。這樣，官兵被逼迫得沒有退路了，只好去關外投降，引清兵來攻打大明。明廷沒有銀兩供養(yǎng)官兵，卻供養(yǎng)了龐大的大明皇室子孫，被消耗得精疲力盡了。大明一大群碌碌無為的皇室子孫，想方設法地盤剝百姓與士兵，忍無可忍了的百姓造反，靠的是官兵去鎮(zhèn)壓。而去鎮(zhèn)壓的官兵也造反了，就無藥可救了。有人說大明敗亡于一只雞，看似可笑，其實不是沒有道理，千里之堤潰于蟻穴，這個教訓非常深刻??！”

康熙認真地聽著，感慨道：“是啊，為什么一件小事情，會變成一個讓國破家亡的大事呢？民心不順，官兵造反，亡國不遠矣！朕該如何防患于未然？”

雪個法師說：“皇上應當以天下為己任，勇于擔當?；噬吓c官員要心中常思百姓疾苦，腦中常謀富民之策。既要對上天負責，也要對下民負責。首先要重細節(jié)、管小事，細微之處見真章，忽視小事會釀成大禍，皇上應時時自省，防止因小失大。切勿以為天下歸順，子孫繼位是理所當然的事！”

康熙認真聽著，不解地問：“但是，朕是上天之子，朕的兒孫也是龍子龍孫，繼承皇位、享受榮華，難道不是天意嗎？”

雪個法師笑了，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公平而論，生下的每個百姓都是人，本就沒有貴賤之分。這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家的私產(chǎn)，不可任意盤剝?；噬系臋嗔艽螅绻噬鲜且粋€為所欲為之人，那么終不得民心。所謂‘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就是這個道理。皇上愛民，百姓自然擁戴；皇上昏庸，則是在自掘墳墓！”

此話說得康熙后背涼颼颼的，過了半天，問：“如果朝廷想長治久安，防止百姓造反，朕又當如何？”

雪個法師思考了一會兒，答：“百姓為何造反？他們絕大多數(shù)是被逼無奈的。如果有百姓起來造反，就是朝廷的政策出了問題，不符合百姓的愿望，他們無法生存了，才不得不冒著生命的危險來造反。很多時候朝廷的政策，征求百姓的意愿了嗎？沒有啊，只是將他們當作生蛋的雞，拼命索取。應該先得讓雞長大，有蛋了才取。殺雞取卵，是不能長久的。遇到勇敢的雞，反而跳起來，啄瞎你的眼睛！這就是官逼民反的原因，問題不在百姓，而在官員與朝廷的身上。多尊重，少索取，多為百姓設身處地著想，天下可以長治久安的！”

康熙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雪個法師接著笑道：“皇上不早就頒布了《圣諭十六條》等施政綱領嗎？您要求百姓遵守這些規(guī)定與戒律，您自己遵守沒有呢？不能只約束別人，而自己胡作非為。您為了破我的戒，想了那么多的辦法。其實，您想長治久安，自己得先守戒！”

康熙有一點兒不好意思，又不得不欽佩地問：“破人先戒己，這說法新奇，有道理！那么，朕應該如何守戒？”

雪個法師說：“唐太宗李世民時，大臣魏征經(jīng)常在朝廷上直抒己見。唐太宗也因為能聽取正確意見，所以在他統(tǒng)治時期，政治清明、社會安定，唐朝出現(xiàn)了經(jīng)濟繁榮，國力強盛的局面。魏征病死后，唐太宗痛哭失聲，感嘆地對群臣說：‘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鑒，可以知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F(xiàn)在，大明的江山已經(jīng)交給您了，我就以畫為鑒，以后游覽大江南北，將它們一一繪畫下來，作為鑒證的證據(jù)。您與您的子孫只能發(fā)揚光大，不能破壞，不然，結果在前面已經(jīng)指出來了，您應該知道……”

在莊嚴的明孝陵下，康熙嚴肅地道：“好的，就這么約定！朕就承諾‘三許三為吧——第一個以身許朝，管好朝廷，把官員統(tǒng)好，讓他們做好官；第二個以身許國，大膽探索，為國家大局思謀對策；第三個以身許民，造福天下，多為老百姓謀利益。朕也會督促朕的子子孫孫勤勤勉勉，時刻自省，如果背叛了這個戒律，就會落得大明敗亡一樣的下場！”

“好！此誓發(fā)得好！我在一邊監(jiān)督著您！這就完成了貧僧的大愿，我也就放心了，哈哈哈……”雪個法師笑了，笑得非常舒暢，灑脫地揚袖而去……

此后，雪個法師遍游了長江中下游，以及黃河以南的名山大川、古城勝地。每到一處，他都仔細深入農(nóng)村集市，進行觀察調查，在不少地方留下了游記詩詞與傳說。

雪個法師每一次都細心地臨摹寫生、繪畫，回到南昌，創(chuàng)作出了《長江萬里圖》等大量的山水圖。這一時期，他的作品高產(chǎn)多產(chǎn)，且風格多樣，既有前一段的怪誕面目、怪誕晦澀的作品，又有后一段的寧靜平和的作品，水平更是達到令人嘆為觀止的高峰。

康熙常常收到雪個法師的作品，其中魚鳥禽獸的眼睛很多是睜得大大的，在打量著這個世界，在監(jiān)督著治理這個世界的人?？滴醴浅Ｕ湎У貞覓煸诨蕦m里，時刻用來提醒自己。

在康熙的勵精圖治之下，大清很快開啟了“康乾盛世”的序幕。

康熙二十七年六月十九日，宋犖正式擔任江西巡撫，全面主持江西的政治、軍事，仍受康熙重用。

羅飯牛呢，表面上具有農(nóng)民的淳樸，大大咧咧而敦古道重友誼，以藝交天下，其實骨子里還是有商人的奸詐。他懂得生財?shù)牡览碓谟诤蜌?，廣交四方朋友，既有抗清的義士，也有臣服的順民，既有出世的僧侶，也有入世的高官，使他在江湖上的口碑一直不錯。他這樣廣泛的人脈資源，宋犖對其特別器重，兩個人常在一起談經(jīng)論畫或賦詩唱和。

宋犖利用羅飯牛，交好士林，治理江西，顯得風平浪靜，令康熙很是高興。羅飯牛依仗宋犖的庇護，通吃朝野，成天樂呵呵地迎來送往，人財兩得，好不春風得意。

而雪個法師通過裘璉的透露，知道了宋犖和羅飯牛過去的陰鷙險惡，對他們很是反感。羅飯牛多次出面請雪個法師去參加宋犖的飯局，他都予以拒絕，不與他們來往。

晚年的雪個法師，常住在南昌城內的北竺寺、普賢寺等地。再后來，他在南昌潮王洲搭蓋了一所草房，題名“寤歌草堂”。一位叫葉舟的詩人在《過雪個法師》一詩中對窹歌草堂作了真實的描述：“一室寤歌處，蕭蕭滿席塵。蓬蒿叢戶暗，詩畫入禪真。遺世逃名志，殘山剩水身。專門舊業(yè)在，零落種瓜人?！笨梢娧﹤€法師的清貧與堅貞。

這時候的雪個法師清心寡欲，生活漸趨平淡，在書畫的揮灑中得到了超越，達到了心境的圓融。他開始大量的潛心作畫，風格轉向深涵蘊藉。晚年的他，書畫用筆由方轉圓，從務追險絕歸于平正深厚之上來。在書法上，他舍棄了過往追求歐陽詢、黃山谷、董其昌等各家風格及病癲后的狂縱行草，更深溯于蘊藉含蓄的魏晉風格。而在繪畫上，他把書法用筆融入到物象的塑造之中，中鋒行筆，渾厚蒼雅。尤其在他的花鳥畫創(chuàng)作上，把明代由沈周開創(chuàng)的意筆傳統(tǒng)推向了極致。

康熙四十四年初春，雪個法師得了傷寒，半個月不能起床。他感覺自己的來日無多，想多為世上留下作品。他掙扎著創(chuàng)作了一幅立軸中堂《竹石鴛鴦圖》，以墨筆作于灰紙之上。最后，他鈐下印章“雪個法師（白）”、“何園（朱）”；又鈐“真賞（朱）”于是右下角。

初秋，雪個法師逝世，享年八十歲！

康熙聞訊，即下江南，到南京以后，計劃往江西祭拜，因病而罷，在明孝陵遙祭。

雪個法師前承古人，后啟來者?，F(xiàn)代著名畫家齊白石曾有詩曰：“青藤（徐渭）雪個（雪個法師）遠凡胎，缶老（吳昌碩）當年別有才。我原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彼拱壮姓J自愿做雪個法師的門下狗……還有張大千、潘天壽、李苦禪等畫家，都不同程度受其影響。

1959年，為了紀念雪個法師，文化部在南昌青云譜建立了我國第一座古代畫家紀念館——雪個法師（八大山人）紀念館。1985年，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宣布雪個法師為中國十大文化藝術名人之一，并以太空星座命名。畫壇得此殊榮者，也僅此一人矣！

【創(chuàng)作后記】

一句話，讓我苦苦追尋兩年

文/江建柱

一、創(chuàng)作機緣

我自小就知道雪個法師（八大山人），但只簡單地知道他是明末清初的著名畫家，一位沒落王孫，居住在南昌，沒有想到研究他，更沒有想到要寫他。

2015年3月2日下午，我從溫州采訪返程，因次日要見江西省公安廳的朋友，就在南昌下車。晚上，我特意在雪個法師紀念館附近住宿，利用手機百度雪個法師，了解他的詳細身世，并了解他的藝術成就，一直到半夜。第二日我去了雪個法師真跡館，認真參觀了他的多幅真跡后，再仔細閱讀其生平介紹，我為雪個法師的悲慘遭遇感慨不已，不由得再三閱讀、揣摩。

當我再次看到“……臨川令胡君亦堂聞其名，延之官舍……”這句話時，我的心里突然一個激靈，迅速地產(chǎn)生了多重疑惑：“胡亦堂為什么請雪個法師去官舍？他為什么愿意去？為什么在那里住了一年多時間？他肯定不是被強迫去的，但為什么又瘋癲了呢？這里面，肯定有內幕！”

雪個法師為什么一夜瘋癲？300多年來，一直沒有人破譯，被公認為中國文化史上一樁令人迷惑不已的疑案。

我用手機搜索胡亦堂與雪個法師的關系，又發(fā)現(xiàn)他倆之前就認識，并且有不淺的交情?？晌页醪綌喽ǎ嗵貌皇且晃环辞鍙兔鞯耐?，不然不會心甘情愿地做了多年的清朝官員。那么，他倆到底是什么關系呢？

憑直覺，我認為雪個法師的瘋癲，與胡亦堂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于是，我到服務臺前咨詢，找到角落里的紀念品銷售處，買了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陳世旭寫的《雪個法師傳》、《雪個法師畫冊》等多種書籍。

回到武漢后，由于忙碌，我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追索“雪個法師為何瘋癲”這個歷史謎案，一有空閑時間了就尋找資料，挖掘線索。

二、人物挖掘

隨著挖掘的深入，雪個法師瘋癲的謎案糾纏得我心神不寧。2016年8月初，我又購買了不少關于雪個法師的書籍，且從網(wǎng)上復制了不低于1000萬字的歷史資料。我足不出戶，將自己關在書房里，一邊翻閱書籍，一邊對著電腦核實、擴展搜索，一邊做著密密麻麻的筆記。

雪個法師作為一個出家30年、眾所周知的高僧，為什么突然還俗？為什么在很長的時間內瘋癲街頭？種種疑問，如同迷霧。

依據(jù)我的直覺，這其中肯定有一個巨大的陰謀。

我首先挖掘胡亦堂。他在康熙九年出任新昌縣縣令，女婿裘璉同行，有多首詩歌為證，他與雪個法師的關系非常好，雪個法師還去了新昌縣。另外，雪個法師的身邊聚有100多人，那時候發(fā)生在三藩之亂時。我在歷史的縫隙里繼續(xù)打撈，發(fā)現(xiàn)雪個法師與反清復明的“寧都九子”有隱隱約約的關系。

對一些歷史人物與事件不熟悉，一些地方?jīng)]有去過，好在現(xiàn)在有了電腦，我就利用百度百科的介紹進行了解，一天吸兩三包香煙，常常忙到窗外發(fā)白才上床休息，其中的艱辛一般人難以體會。

2016年9月8日深夜，在書房里悶了一個月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畫家——羅飯牛，他跟雪個法師關系密切。再挖掘下去，這個人原來與康熙皇帝身邊的侍衛(wèi)出身、江西省巡撫宋犖的關系更加親密，很受宋犖的重視，并且曾得到康熙皇帝的嘉獎。他倆是怎么認識的？肯定不是官員與藝人之間的附庸風雅。他倆的關系，超過了一般朋友交流的關系，那么剩下了的是互相依靠與利用了。

特別是宋犖，此人不一般，祖父、父親都是侍明的大員，他父親投降清廷以后，很受順治皇帝的重用，連宋犖自小就被送進皇宮給皇帝當侍衛(wèi)。后來，他突然消失了好幾年。這幾年，是“三藩之亂”與“雪個法師突然瘋癲”的時候，宋犖干什么去了？這其中肯定大有玄機啊……

我就進行合理的推測，給他倆每人一個合適的身份：宋犖是康熙皇帝身邊的人，給他一個神秘的特務身份；羅飯牛，是一個文化間諜。他倆結合起來，可以串聯(lián)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所有人。那么胡亦堂，就定位為正面接觸雪個法師的人，設計為一個學富五車、口若懸河的執(zhí)行者。就這樣，雪個法師為何“瘋癲”的故事大框建了起來。

史家之空白，作家大可為也。

我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興奮不已，準備寫一篇小說，用來揭開雪個法師的謎案。

主要人物有了，一些重要的情節(jié)有了，但都是分散的。我在筆記本上畫了多幅人物關系圖與多個重要情節(jié)交叉表，常?？粗鼈兯伎?，怎么將它們有趣地串聯(lián)起來呢？

三、靈感交織

經(jīng)過縝密的構思，我將雪個法師的不死，設計成是在尋找大明敗亡的原因；他與康熙的關系，設計成對立集團的攻擊與反抗；將他的瘋癲，設計成破戒的結果。這樣，整個故事就顯得緊密有趣了。

在攻破雪個法師的“五戒”時，以胡亦堂按照康熙、宋犖的計謀，利用破戒進酒、“亡妻”色誘、財窮政死、氣器同存等“酒色財氣”四關進行，并且利用豐富的詩詞增加趣味性。

經(jīng)過深思熟慮，我將書目定為《破·戒》，就是攻破戒律亦要守戒，二者是矛盾的統(tǒng)一。為了故事生動展開，我杜撰了不少斗爭場景，合理性地改動了一些歷史環(huán)境與人物的形象，并且虛構了小云、明誠忠兩人進行襯托。

故事雖然串聯(lián)起來，可還只是一個普通的智斗故事，沒有內涵，思想性差，沒有提綱挈領的思想，沒有高屋建瓴的觀點來顯示鶴立雞群的鮮明色彩。怎么辦？

我又埋頭苦干，研究，尋找，期待新的發(fā)現(xiàn)。

先前看到的“過秦論”等，只是指出朝廷腐敗的現(xiàn)象與滅亡的道理，沒有總結出解決的辦法，還是顯得有一點兒干巴巴的。我又在網(wǎng)上搜索明末清初這個時代思想家的言論。先找到顧炎武，他雖然提出了“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的觀點，但不十分全面。后來看到黃宗羲的《原君論》，一句“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畢世而經(jīng)營者，為天下也”，讓我眼睛一亮。這個定位是勸善的，是現(xiàn)代社會歡迎的！

唐代偉大詩人白居易早就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他的創(chuàng)作主張強調文學的社會性、政治性，說文章應該為時代而寫，詩歌應該為時事而作。是啊，我雖無名，但不喜歡無病呻吟，也提倡文學作品應該發(fā)揮出一些作用。不然，辛辛苦苦寫了，有什么意義呢？

我又為自己尋找到了作品的作用而興奮不已，立即熱血沸騰地起草心中醞釀成熟的小說框架與目錄和重要細節(jié)。次日一早，為了避免干擾，我關了手機，洗手焚香全心全意動筆。我整整10天足不出戶，頭發(fā)凌亂，胡須粗壯，煙頭成堆。

我在構思作品框架的時候，只是想寫一個不長的影視化小說。開始進展還順利，2016年10月21日寫到進攻九江的時候，發(fā)現(xiàn)跑偏跑遠了，立即剎車。寫寫停停，增增刪刪，還是不如意。由于有一個小公司，每個星期需抽兩三天打理事務，其余幾天就將自己封閉在書房里，研究材料，調整寫作方向。到11月19日深夜，寫到雪個法師瘋癲的時候，又卡住了。我發(fā)現(xiàn)他的瘋癲不能是當初設計的系胡亦堂迫害的，但沒尋找到其他“自然”代替的方案，寫不下去了。

這時候臨近年底，雜事太多，干脆放了下來。接著又遇春節(jié)，就忙碌其他事情去了。

等過完年，已到2017年3月。不完成《破·戒》的寫作，我心不得安寧，常常思考雪個法師“怎么瘋癲”這個卡口。

可是雜事多，心不能靜，還是沒有續(xù)寫。

通過多次醞釀，直到4月8日關掉手機，于11時開始續(xù)寫。推開一切應酬，將自己成天關在書房里，只在晚飯前打開手機看看新聞或者回復一下緊急的短信。經(jīng)過縫縫補補，圍繞雪個法師的“你破了我的戒，但你得守你的戒。你不守戒，不會得到天下……”的中心，于4月14日經(jīng)過一個通宵的拼搏，在次日早上6時50分終于完成了第一稿。

望著大體結束了的成果，我整個人輕松了一點，總算是終于放下了一塊懸掛在心頭的石頭。

接著趁熱打鐵，從4月16日到5月2日，我斷斷續(xù)續(xù)地進行修改潤色，完成了第二稿。自認為媳婦雖丑，但可以見見公婆了，便投向雜志社，這才得以與諸君相見。

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是我的自圓其說。不當之處，請多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