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胡松濤
初中時,書包里有個塑料皮筆記本,筆記本里的頤和園彩圖吸引著我,世界上竟有這么美麗的地方!我什么時候可以去那里走一趟呢?沒想到二十年后,我家就住在頤和園的邊上。此后二十多年來,頤和園成為我家的“后花園”。因為頤和園,我與柳樹攜手,柔柔地穿過春天;我與荷花相遇,緩緩地開在夏天;我與菊花桂花通氣,清清地熏染秋天;我與蠟梅握手,一同游戲雪天……
“藍(lán)靛廠,四角兒方,宮門口緊對著六郎莊,羅鍋兒橋怎么那么高,香山跑馬好熱鬧,金山銀山萬壽山,皇上求雨黑龍?zhí)??!边@是一百多年前的北京兒歌。我散步時,經(jīng)過藍(lán)靛廠、六郎莊,到頤和園羅鍋兒橋,上萬壽山,有時就哼著這首歌兒。
羅鍋兒橋,就是玉帶橋,南門上有一座,西堤上有一座,都是上下各三十八個石階,陡得很。園子里,橋主要是供人觀賞的。
天高日晶,木葉盡脫。樹上的鳥巢,可以看得分明。鳥巢相似,我分辨不出它是哪種鳥兒的家。游船已經(jīng)停運。昆明湖已被冰封。冰上有時又覆蓋了白雪。
昆明湖里一尺來厚的冰,可以承載眾生的體重。有天早晨,我來園子早,童心興起,就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面。有冰裂聲,有鴉叫聲。周圍晨色依舊,幾乎沒有行人。走了幾步,巨大的不安全感包圍了我。連忙原路退回,輕手輕腳的,怕驚破了冰面,直到回到堅實的西堤,才松了口氣。一個小時后,當(dāng)我從后山再到昆明湖時,天已大亮,冰面上有數(shù)百人在行走。有的結(jié)隊而行,有的張開雙臂在滑冰。這時,我毫不遲疑地走上冰面。四周不時有冰裂的聲響,既驚人又動聽。走在湖中心上,極目四望,天地茫茫,有一種時空不真實的感覺。平日里,鳥兒經(jīng)過、鴨兒經(jīng)過、船兒經(jīng)過的地方,有了我的足跡。在同一塊冰面上,此時我沒有絲毫的緊張感。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我明白了:群體中,個體容易消失;群體中,個人變得膽大,所以,一個人在群體中可以變成另一個人,這很值得注意……
冬至(十二月下旬)前后的頤和園不容錯過,我說的是傍晚,是十七孔橋。十七孔橋是園中最大的石橋,連接?xùn)|岸與南湖島。它原本是供皇家人走的,從橋的這頭走,或是從橋的那頭走,走到最高處都是橋的第九孔,所以就有了十七孔橋的名字。更妙的是,冬至當(dāng)天,太陽運行至黃經(jīng)二百七十度,直射南回歸線,陽光對北半球最傾斜,是北京看到的全年太陽最低的一天。遠(yuǎn)在南半球的太陽,以低低的姿態(tài)照向頤和園,十七孔橋的橋洞是偏向西南方向的,這天傍晚,落日的陽光正好充滿了十七個橋洞,再加上湖水映照,每個橋洞都充盈金光,人稱“金光滿洞”“紅光穿孔”,成為一處難得一見的奇觀。
園林工人將桃樹蔓延的枝條剪去,好讓它們憋著勁,等到春天抽出新綠。
萬壽山上,老人松下?lián)焖勺印?/p>
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從昆明湖冰面上撿回一把蓮子。開得早的荷花,成熟的蓮子自動地落入水中,沉入水底。開放得晚一些的蓮花,蓮子成熟得晚,還沒有來得及落到水里,水已經(jīng)結(jié)冰了。所以,可以在冰面之上的蓮蓬里找到蓮子。有一年,我還撿到兩枝形象極好的干枯蓮蓬,舉在手中,不羨鴛鴦不羨仙。園子里一位保潔的大姐見我拿一枝蓮蓬,喜歡地說,我再送你幾枝。她轉(zhuǎn)身,從一間屋子里取出四枝蓮蓬送我。拿著蓮蓬走出頤和園,我忽然想起剛才那地方怎么冒出一間房子呢……
園子最西邊的湖,俗稱西海,湖心有島,叫治鏡閣島。這個島,屬于不開放區(qū)域,鳥兒能飛過去,野泳者能游過去?,F(xiàn)在踏冰而行,可以上島尋幽。島上凈是野樹與荒草。樹木倒了,就腐爛在那里。撥開荒草,跨過野樹,面前突然凸出高大寬厚的圓形城墻。城分三圈:內(nèi)圈,高四五丈,墻厚丈余,陡峭如切,只有一個可容一人出入的縫隙;中圈,一兩丈高,墻亦厚,上有石條,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外圈,只剩下與地平齊的墻根了。一散步的老人說,這里原是一個花園,被慈禧變成水牢。我沒有見到頤和園有監(jiān)獄的記載,也沒有考證過,姑妄聽之。城墻的北邊,一男一女圍一石匾拓字,走近看了,上寫“蓬島煙霞”四字,文字的正上方中央有一印——敢把印“蓋”在此處的必是皇帝,仔細(xì)看了,為“乾隆御制”四字。石匾長四五尺,高二尺許,厚一尺多,制式與頤和園里“紫氣東來”“文昌閣”等城樓上的石匾相似。又一天,再來,見四五位園林工人踏冰推車,正在搬運“蓬島煙霞”石匾。我問,你們把它拉哪里去?答曰,保護(hù)起來。我知道,許多好東西一入公家倉庫,就再也不容易見到了,連忙拍張照片留念。果然,后來再也沒有“蓬島煙霞”的消息。
園子里管理松懈的時候,冰面上就有人破冰尋魚。冬天湖水淺,嚴(yán)冰已經(jīng)把水凍透。只見有人用鋼釬把冰洞穿,冰開處,小魚小蝦僵硬。又在另一處破冰,冰下是一窩水,水中竟有一窩魚。他們歡呼起來,說;魚都在這些地方藏呀。原來,冬天湖里結(jié)冰,魚啊蝦啊只往有水的地方藏,抱團(tuán)取暖。只要在有水的地方開冰抓魚,一抓一個準(zhǔn)。我心想,都說魚水關(guān)系好,冬天水被凍成冰,也就顧不上管魚了;還有,水常常把魚給燉了,魚水還怎么關(guān)系好呢?
頤和園是觀看日落西山的最佳地點。冬日里,落日又圓又大,紅彤彤的。那些攝影發(fā)燒友,一邊流著鼻涕一邊搓著手一邊跺著腳,等候他們希望的那個最美時刻。黃昏,群鴉南飛,“啊啊”的聲音散落在園子里。烏鴉們白天在西邊、北邊的山中覓食玩耍,晚上回到城里的天壇公園、中山公園、公主墳等處的巢里,一大早又從家里飛往山中。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路線如此,已成規(guī)律。
這個月里,頤和園經(jīng)常出現(xiàn)霧凇景觀,通常發(fā)生在早晨跟上午。于是,在不經(jīng)意的一天,一腳走進(jìn)園子,就一頭扎進(jìn)了一個白荷雪柳、云堆玉疊的童話世界里。園子里水氣重,水氣遇冷,凝結(jié)成珠,沾在一草一木的枝枝丫丫上。于是乎,楊柳結(jié)銀花,松柏綻銀菊;樹若玉樹,草若蠶絲;處處冰羽晶瑩,霓裳瓊花。偌大一個園子,像地上天上飄著一朵朵白云,像千樹萬樹梨花開。讓人恍然置身仙處,以為大夢中。
我常年堅持到頤和園散步。在電視與鳥蟲之間,我選擇鳥蟲;在收音機與鳥叫之間,我選擇鳥叫;在會場與野外之間,我選擇野外。當(dāng)然,這樣說話驕氣了。
我喜歡的事情是,滿天飛雪的時候,踏雪而行。二月里,有人在昆明湖里堆起雪人。萬壽山上,松柏掛雪,甚是美麗。
不久,柳岸黃綠,近看卻無。仔細(xì)看去,柳絲上葉苞如米,像少男少女臉上的青春痘。桃枝上也現(xiàn)花蕾。玉蘭的花蕾,已有指頭肚那么大了。
一只喜鵲在樹上蹦蹦跳跳,它的尖嘴銜著一枝柳條,用腳幫忙,一折,就把柳條折斷了,它似乎還嫌柳條長,又把柳條折斷一截,把玩一會兒,沒了興趣,丟了柳條,飛走了。有只喜鵲嘴里叼著樹枝飛行,飛到一棵高大的楊樹上,開始搭窩。還有的,載飛載鳴。喜鵲們在修補自己的家,或許是給自己的婚床添加新枝呢。
中下旬,昆明湖的冰已經(jīng)化去一半。水與冰的交界處,有成群的野鴨和烏鴉。風(fēng)動處,水與冰語,碰撞的聲音傳過來,好聽。
中旬的時候,萬壽山避風(fēng)處的迎春花最先開放,黃黃的小花,只有幾朵,卻耀人眼睛。它告訴人們春的消息,給寒冬侵襲后一派蒼涼的園子抹上一片暖色。
小草嘰嘰喳喳擁擠著來到園子。
樂農(nóng)軒前的蠟梅終于開放了。
燕子還沒有消息。
一只流浪貓在西堤南口那里旁若無人地洗臉:先用舌舔凈前爪,再用爪洗臉。
萬壽山東側(cè)的景福閣附近,總有幾個老人拿著花生、瓜子喂松鼠。他們每個冬春都是這樣,堅持多少年了。松鼠好像都認(rèn)識他們,見了他們也不害怕,直接跳到他們的手中,一口氣往嘴里塞七八個花生豆,再一溜煙地跑回石縫里的窩里,將花生豆藏起來。有個老人拿的是沒有剝皮的花生,松鼠剝花生皮的樣子把大家都吸引過去了。不遠(yuǎn)處石縫里有幾只老鼠,羨慕地看著松鼠在老人手掌中取食……
清清清清水,藍(lán)藍(lán)藍(lán)藍(lán)天,柔柔柔柔風(fēng)。
園林工人開始給草地澆水。
三月上旬的風(fēng)不冷不熱,昆明湖里的冰已經(jīng)全部融化,一群野鴨子在水面上飛翔。遇到吉祥的年份,還會有天鵝在這里落腳停留。最多時候,昆明湖里有幾百只白天鵝。只見它們或頡頏上下,彌天掩地,或臨水自照,載飛載鳴;仿佛是天上飄來的大片連綿的白云,又像是從冬日里移來的叢叢白雪。它們在這里停留一周左右,將潔白祥瑞的身影留給北京。
楊樹上長出一個個毛毛蟲似的穗子,穗子紛紛落下來。
柳絲兒昨天還在泛綠,一眨眼工夫,就飄揚起滿頭青絲。我一直不喜歡“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中的“剪刀”,應(yīng)該說,二月春風(fēng)似巧手。
桃樹枝丫上的“青春痘”越長越大。
冬眠的蚯蚓蘇醒了,它們在瓷實的草地上翻起一撮撮虛土,如花一般。
到了中旬,西堤上的山桃花率先開放。山桃花,顏色白不白粉不粉,并不艷麗。碧桃樹上、梅花樹上,掛滿花骨朵,花還沒開,幾乎把樹染紅了。遠(yuǎn)遠(yuǎn)地看西堤,一抹紅一抹綠。
若是無風(fēng),桃花、柳樹倒映在水中,影子似乎比岸上的真身還清晰。我總有些擔(dān)心:鳥兒不會把鳥巢在水中的影子當(dāng)作自己的家吧?直到柳葉把樹上的鳥巢遮住了,我的擔(dān)心才消失。這時,若有風(fēng)吹動一池春水,水中的倒影如彩筆橫抹。從此我知道了,讀風(fēng)光,需讀水中之影。
三月常有晚雪。樂農(nóng)軒前的蠟梅花朵上停著雪花,也是難得一遇。三月的雪花,蓬蓬松松,一腳踏去,雪地上濺起一朵雪浪花。這叫桃花雪。喜鵲從一個樹枝跳到另一個樹枝,搖落一串串雪花。鴿子在松樹下?lián)祥_厚雪,埋頭尋找食物,人們站在它身邊給它拍照,它也不驚。
我照例在三月的早晨來園子散步。
細(xì)雨拉起春天洞房的簾子,喜鵲給婚床添加新枝,迎春花燃放了一簇簇?zé)熁穑傍啈蛩慌溆螒?,小草嘰嘰喳喳趕路擁擠,桃花姐妹比賽笑靨,柳樹飄揚起滿頭青絲,春雷喚醒沉睡的蟲子,桐樹吹起芬芳的喇叭,歌唱的蜜蜂在油菜花的金色大廳云集,燕子回到園子發(fā)出第一聲呢喃……
清晨,野鴨散在西湖里。休息的鴨子成雙成對,或者脖子縮著,或者把頭別在翅膀下,有的慢慢地游,有的展翅飛去,一直飛到我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野鴨,可以水中游,地上走,空中飛,是個全才。
湖邊,有一種小飛蟲,比蚊子還小,成群,數(shù)以億計。有些煩人。
正是野鴨交配季節(jié)。一對鴨子在水中游,忽然,面對面站著了,彼此之間,伸縮脖子,頭點水,然后漂亮的綠頭鴨就爬上褐鴨身上,片刻工夫,綠頭鴨從褐鴨身上下來,褐鴨在水中立起來,拍打著翅膀,愉快的樣子。這一切都是從望遠(yuǎn)鏡里看到的。第二天,我的眼皮上長了一個疙瘩。妻子說,你是不是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中原老家傳說,一個人看到不應(yīng)該看的東西,上眼皮上會長疙瘩。我說沒有啊。轉(zhuǎn)念想起我曾看到野鴨交配的情景??晌也皇枪室獾?。
碧桃盛開,西堤如畫卷,長長展開。水中就有了新一代鴨子。
一只啄木鳥在我的望遠(yuǎn)鏡里停留近十分鐘,它頭頂有一片紅,尾下有一片紅,美麗漂亮?;丶?,查了鳥譜,知道它的學(xué)名叫“中斑啄木”。
或者說,春天的風(fēng)最先是由燕子、蝴蝶的翅膀舞動起來的,又經(jīng)過柳絲做成的篦子慢慢梳過,從而細(xì)膩順暢,經(jīng)過春雨的洗滌變得明凈清新,經(jīng)過花朵的熏染所以暗香浮動。呀,一棵柳樹上有多少片葉子?一棵桃樹上有多少個花朵?一湖清波有多少滴水?一個人在頤和園會遇到多少美好景象?
三月,會遇到四五級的風(fēng)。這時,西堤垂柳橫飄,湖水白浪盈尺,花雨繽紛。燕子翻飛,灰喜鵲喜歡側(cè)身飛行,野鴨子都躲在西海湖心島上。柔弱的柳枝被刮落在地,有婦人撿了地上的斷柳,捋了柳葉與柳絮,收集袋中。我問她做何用處,答曰,吃呀。
蛙鳴悠揚,蚯蚓歌唱。白玉蘭、迎春花、連翹、二月蘭、蒲公英、山桃花盛開,楊柳飛絮如雪,石榴樹冒出了紅嫩的芽兒;迎春花的花瓣落在地上,還保持著舞者的姿態(tài)。
春是女子。梅是她的心,柳是她的腰肢,桃花是她的容顏,楊花是她的夢幻,梨花是她的愁思……
湖邊上的蘆葦冒出寸許的綠尖,只需半個月工夫,就躥至二尺來高。
中旬開始,頤和園東門內(nèi)的牡丹開放,一直開到“五一”之后。
燕子喜歡在水面上高高低低地飛,飛累了,站在景明樓上歇息。
春天的北京,會有沙塵把天空弄得暗淡。對付它的辦法是,把目光壓得低低的,低得與地平線一樣,看那濃密擁擠的花草生機,就把那天空的塵埃忘了。
我要說說二月蘭。走在四月的園子,遍地可見一種紫色的小花。游人常問我這種花叫什么花?我一遍遍地回答,二月蘭。馮友蘭的女兒宗璞在《我愛燕園》中寫道:“綠草間隨意涂抹的二月蘭,是值得大書特書的。那是野生的花,淺紫摻著乳白,仿佛有一層光亮從花中漾出,隨著輕拂的微風(fēng)起伏跳動,充滿了新鮮,充滿了活力,充滿了生機,簡直讓人不忍走開?!?/p>
她還說:“二月蘭是迎春、伴春、送春的花。”
雙瓣的碧桃,以“怒放”的氣勢開放。還有,耕織園前的榆葉梅,開得鮮艷,好像不是真的似的。
無風(fēng)的時候,游船沒有下水的時候,昆明湖平靜如鏡,岸上的亭臺樓閣、樹、行人,還有遠(yuǎn)方的山、山上的塔,都清晰地倒影在水中,細(xì)膩真切如工筆。
時不時聽見一串玲瓏的鳥叫,帶著水韻傳來,不用看,一定是調(diào)皮的小鴨子。
西堤最北頭有兩棵高大的白玉蘭,綴滿花朵,每棵樹上有幾萬朵花,像落滿了一樹白蝴蝶,很是壯觀。
有老人在山坡上捋榆錢。榆錢,生吃、蒸吃都可以。
以前見到的槐花都是白的,頤和園里有一種紅色的槐花。
四月下旬,梅花已謝,榆錢已老,海棠凋零。
北京春短,一不小心就會錯過一些美好的事物,需要格外小心、珍惜。
一般地說,北京的第一聲春雷打響在四月,晚一些的是五月。我曾經(jīng)連續(xù)十來年記錄北京第一聲春雷的時間: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八日傍晚,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四日下午,二〇〇一年五月十一日,二〇〇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二〇〇四年四月十二日,二〇〇五年五月十日……我總覺得,是先聽到雷聲,才聽到四聲杜鵑叫的。好像杜鵑已經(jīng)早早來了,卻不吱聲,單等雷公一聲令下,它才報告消息。
有一年,四月下旬晚上七點多的樣子,我走進(jìn)園子。天已黑,人稀少。只見出園子的人,不見走向園子深處的人。沒有路燈,好在昆明湖的水光映著京城萬家燈火。由北向南走西堤,長長的堤上空無一人。桃紅柳綠都不見,只有疏影幽幽,花香飄風(fēng)。左邊的湖中,漣漪千畝,水邊一對戀愛的野鴨,緩緩游向水的深處。右邊湖水安靜,半湖煙柳和一彎新月在悠揚蛙鳴中靜養(yǎng)。江山風(fēng)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此時,偌大一個園子,就成為我心靈的后花園。忽然一驚,迎面一個影子,飄來一般,已近在眼前,閃身躲過,腦子里留下一個長腿窄腰、長發(fā)披肩的女子形象。此時此處怎么會有一個孤身的年輕女子呢?四周寂靜,蛙也無語。忽聽一聲水花翻滾,卻不見水面動靜?;仡^尋那女子,只見樹影和一只蝙蝠樣的飛影掠過。埋在心底多年的鄉(xiāng)村童年時聽到的神話鬼話一下子涌上來,心中惶惶,有恐懼之感,暗自后悔一個人到此,又強作鎮(zhèn)靜。長堤上白日里讓人喜歡停留的橋亭,此時也像隱身著狐妖或飛賊,讓人生疑。硬著頭皮走過,不時回頭看看身后有沒有尾隨者。亂思中心想,遇到神仙或者狐變的美女那算是幸運,遇到鬼蜮或飛賊我將如何對付?一邊思量著,腳下的步子加快,眼前的夜景已沒有心思欣賞。終于,走出了頤和園南宮門。這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女子。女子笑吟吟對我說:我是荷花仙子呀,昨晚急著趕路,為的是不耽誤過生日,長堤相遇,沒來得及打招呼你多包涵呀。早晨醒來,看看日歷,離六月二十四荷花生日還有好幾十天呢。
“五一”節(jié),園林工人給草坪剪草,這是開春第一剪。青青草的氣息散落在園子里,好聞。桃花已褪色。槐花正在開放,蒲公英到處飛翔,二月蘭仍在開著。燕子貼水爭飛,競夸輕盈。蝴蝶明顯增多。樹上的花瓣落到游人的頭上落到我的書頁上。
蘆葦一人來高,一種不知名的鳥兒在蘆葦中叫得千囀百媚,卻見不到它的身影。青蛙在葦叢中伴奏。風(fēng)動處,看見幾個婦人在采葦葉。有人撿蘑菇、采野菜、撈田螺。
風(fēng)動柳絲拂面,無風(fēng)柳花自落。昆明湖中的水草長瘋了,如果不是園林工人每天劃著船打撈,游船幾乎無法下水了。
到頤和園看牡丹,是“五一”游園的首選。東門附近,有大片牡丹,其中有百年以上的老根,沒準(zhǔn)它們身上還殘留著對慈禧的記憶。
石榴花紅。郭沫若說石榴是“夏天的心臟”。園子里有好多石榴樹,有幾棵單瓣的,還有幾棵雙瓣的,我不說具體位置了,大家找找看。
出水的荷葉如錢。湖水清澈,可以看見水中荷葉的莖,細(xì)長彎曲,它還沒有足夠的力量把小小的荷葉舉起。青錢出水,此蓮之第一景也。
隨身帶了望遠(yuǎn)鏡,為的是看望遠(yuǎn)水中的鳥。一只母鴨帶著二十只小鴨,母親游在前面,孩子排成一隊跟在后邊,水的阻力大部分讓做母親的承受了。
進(jìn)入五月,我一直留意四聲杜鵑的聲音。城里喧嘩,聽不到它們的叫聲。好在我去頤和園勤,就記錄了每年第一次聽杜鵑叫聲的時間:二〇〇一年五月十二日;二〇〇二年五月十二日;二〇〇三年五月十日,小雨中;二〇〇四年五月十四日;二〇〇五年五月十五日;二〇〇六年五月十四日;二〇〇七年五月二十日;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七日……二〇一〇年五月十五日,第一次鳴叫……
頤和園,四聲杜鵑的叫聲不絕于耳。在南湖之濱,我觀察到一只站在樹枝上的杜鵑,記錄了它每次叫喚的聲數(shù):三十七次、十二次、五次、十八次、三次。還有一只,一口氣叫了一百一十多聲才歇一下。看來,它們每一次叫多少聲,并沒有規(guī)律。我站在離它們最近的地方,錄下它們的叫聲,作為我手機鈴聲。
必須說說頤和園的柳——
你不相信吧,我粗略地數(shù)了一下,頤和園里有柳樹七千多棵。如果說頤和園秀色三分,柳至少要占上一分。你看,那環(huán)湖的柳,那西堤的柳,還有山后的柳,無論是方陣、列隊,或者特立獨行,都自成姿色,默默地為這個美麗的園子增添著美麗。
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柳的性別是屬于女子的,如說女子的細(xì)腰是柳腰,說女子的美眉如柳葉。那個叫楊愛的風(fēng)塵女子,自比河?xùn)|的一株楊柳,并且以柳為姓,她就是秦淮名人柳如是了。柳的美和女性的美就這樣纏繞在一起,也不知道誰更美麗了。
走在頤和園里,我更加相信,每一棵柳,其實就是一個窈窕女子,并且是一個愛照鏡子的女子。鏡子是水。所以,你知道柳為什么總愛站在水邊了吧——站在西湖邊,站在昆明湖邊。她們結(jié)隊而來,來到水邊,嬉戲著,我輕易就看到了一群臨水照花人,看到那一頭頭青絲??!讓人忍不住想把手插入她的秀發(fā)中,輕輕為她梳理,又有些膽怯,怕自己粗心的手把人家的頭發(fā)弄亂了,把人家弄惱了。
所以,我常常一個人坐在水邊,安靜地看著對岸臨水的柳,這時心中的暖意就蕩漾起來,蕩漾在我生命的四季……
柳絮飄揚,大概是柳正在做一個冬日漫天飛雪的大夢。春風(fēng)為愛做夢的柳細(xì)細(xì)梳妝,這時,心中喜悅的柳一定說了一句什么悄悄話,要不,她身邊的小姐妹桃花怎么會羞紅了臉呢。
夏天,蟬在柳樹上鳴叫著,那叫聲仿佛是她明亮發(fā)光的頭飾。
西風(fēng)中,葉葉商量:秋盡,我們到哪里游玩做夢呢?
冬天的風(fēng)中,我看見柳樹跑呀跑,從這里跑向那里,從北方跑向南方,跑得真快呵,跑得長發(fā)都飄舞起來,原地只留下她們的影子。她們奔跑時不小心被我撞見了,一個個連忙收了步子,停下來,做出自然無為的樣子。當(dāng)然,這件事情我是不會告訴別人的,我為柳保密呀。
對了,頤和園的柳也分幾代呢,小柳的曾祖母面目慈祥,她們住在西堤的北端以及園子的西南角,常常三三兩兩地聚在那里,說些閑話。有一天,她們看著身邊和遠(yuǎn)處子孫們的小細(xì)腰,就哈哈大笑起來,幾乎笑出了眼淚。曾祖母的腰那天剛被園林工人量了,兩三米粗呀。園林工人說,您老能活到八百歲,不過呀,人老了,就不要跑步了,您要真是想到處走走,看看孩子們呀,這不,我給您準(zhǔn)備了拐杖,您扶好了——呀,那支撐柳樹的幾根樁,原來是老人家的拐杖啊。
偷得浮生半日閑,煙雨信步頤和園。荷花朵朵畫綠水,布谷聲聲唱云天。風(fēng)中拾得圣賢句,修補皮囊未為晚。早晨的園子里,荷葉上的露、竹葉上的露、草尖上的露,弄濕了我的衣裳和鞋子。
六月進(jìn)頤和園,應(yīng)看看王國維。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農(nóng)歷端午節(jié)前),王國維在頤和園排云殿西邊的魚藻軒投昆明湖自盡。王國維曾寫過許多詠頤和園的詩詞。他在投湖前幾天時忽然談及頤和園昆明湖,他說:“今日干凈土,唯此一灣水耳!”如今他投湖的地方連個標(biāo)識都沒有,許多人在那里大聲叫嚷。我曾寫了《在水一方,有一群清潔的靈魂》一文紀(jì)念他,發(fā)表在《書屋》雜志。
上旬,可以見到這年第一個荷花骨朵。之前,蘇州街河道里的令箭荷花已經(jīng)開放。很快,昆明湖里的荷葉便布滿水塘,有的已經(jīng)直起身子。到中下旬,蓮花陸續(xù)綻放。頤和園看荷花的地方有:西湖、后山湖、諧趣園、耕織園。我撥開蘆葦接近一朵荷花時,見圓荷承露,仔細(xì)一看,露珠里映著荷的身影、蘆葦?shù)纳碛?,還有我的身影。
與荷花做伴的是荇菜,銅錢大小的葉,開著小小黃花,它就是《詩經(jīng)·關(guān)雎》里“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的荇菜。
下旬,西堤六橋周圍,紫燕成群。柳橋的過橋亭上,看到兩窩燕子,一窩已經(jīng)長了羽毛,老燕附近一叫,它們就伸出頭來,露出白眼圈紅嘴叉。
喜鵲是大家喜歡的鳥兒,我在頤和園卻看到它們兩次不義的行為。一次是在頤和園諧趣園。只見兩只喜鵲追逐兩只麻雀,麻雀驚叫,一只逃脫,一只幾次翻轉(zhuǎn)仍被喜鵲銜到,喜鵲把它按在地上,嘴啄它,要吃的樣子;讓我等幾個目擊者十分震驚,大呼小叫,驚走喜鵲,再看那只麻雀,已奄奄一息。另一次是西堤景明樓下。我看見一只喜鵲,落在我身邊不遠(yuǎn)的地方,不看我,而是專心致志地抬頭向屋檐張望。我正為它奇怪,它突然展翅飛上屋檐,眨眼之間,飛下來時,喙中夾著一只乳燕。喜鵲竟然趁燕媽媽不在家時襲擊了小燕子。我連忙呵斥喜鵲,喜鵲叼著乳燕向遠(yuǎn)處飛去,那只乳燕羽毛快要豐滿,努力掙扎著,從喜鵲的嘴里掉下來,掉到湖水里……
六月的頤和園里,常見地上紫跡斑斑,不用看,路邊上必定有一棵桑樹,樹上結(jié)滿成熟的桑葚。鳥兒在樹上吃桑葚,樹下都是它們斑斑點點的糞便。有人拿著竹竿往桑樹上敲打,樹下兩個人扯著一塊塑料布迎接,這叫打桑葚。走在草坪上,可以聽見桑葚落下來的聲音。我也在草葉上撿到幾粒,品嘗,好吃。
夏霧。霧氣密布,近樹含煙,不可遠(yuǎn)觀,昆明湖就顯得煙波浩渺,無邊無際。走在西堤上,看不見西邊的玉泉山,不遠(yuǎn)處高高的萬壽山也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霧中行。霧與湖水一色。頤和園里只聞鳥語人聲,不見其形。
夏日多雨水,草就瘋長起來,并且越是野草長得越快,像狗尾巴草、黃蒿、灰灰菜、玉米菜等,它們比園林工人種的草長得快,長得壯實,生命力也更旺盛。
園子里的蟬叫成一片。晚上的園子里,有人拿著手電,圍繞著樹,捉蟬的幼蟲。我小時候也干過這種讓蟬們很不高興的事情。蟬都是在夜色下從土地中鉆出來爬上樹的,然后蛻變,一鳴驚人。盡管那么多人搜捕它,早晨還是可以在樹干樹枝上看到許多蟬蛻。那天,我和一個詩人一起在園子里散步,詩人對我說:剛才,一只鳴蟬忽然掉在我面前,這里面包含著許多的內(nèi)容。我聽了,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詩人繼續(xù)說:這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他把我說傻了,我當(dāng)即對他崇拜得不行。
七月,荷花大開矣,在頤和園慢慢走,慢慢欣賞啊。蓮花在佛教中叫心花,所謂心花怒放。
民間說,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日是荷花生日。這一天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情,我會安排自己專門去頤和園,跟荷花一起過生日。
有一年,我在頤和園里第一次見到并蒂蓮。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不是自己要專享,而是怕被人破壞了……因為就在不久前,圓明園里發(fā)現(xiàn)了兩株并蒂蓮,特別給游人標(biāo)示出來,結(jié)果呢,其中一株當(dāng)晚就被人掐走了……
有一年,生日這一天,正好打雷下雨。我站在諧趣園的屋檐下避雨,傾聽雨打荷葉的聲音。遠(yuǎn)處有京劇票友的唱腔帶著水聲荷香傳過來,一時間,叫人心里溫柔得不行。再看池中,荷葉承雨,愈集愈多,荷莖漸漸支持不住,身子一歪,葉上的雨水流淌下來,荷隨即恢復(fù)了原來的姿勢,一塘荷葉都是這樣,此起彼伏,甚是好看。
七月的一天,我走出昆明湖水操學(xué)堂展覽廳,走在耕織園內(nèi),聽到這樣的對話:
“真該感謝慈禧,給咱留下這個園子?!?/p>
“慈禧該死,拿著建海軍的銀子建園子,結(jié)果海軍打了敗仗。”
“錢給海軍,海軍就能打勝?現(xiàn)在畢竟還落個園子。”
“錢給海軍,那就可能打勝。省下的賠款,可以建好多頤和園?!?/p>
“要是打不勝呢?”
“要是打勝了呢?”
“你咋知道能打勝?”
“你咋知道打不勝?”
老兩口爭吵起來,都很生氣的樣子,牽著的手松開了,各走各的路,誰也不理誰了。這天,有霧,霧中頤和園,有一種朦朧、煩人的美麗。我想起多年前莊子和惠子爭論“魚之樂”的話題。頤和園諧趣園里,有“知魚亭”,出處就是莊子與惠子的這則典故。
我跟在兩位老人身后,當(dāng)一個聽眾。我依稀記得,歷史上第一個將甲午海戰(zhàn)失敗與頤和園工程相聯(lián)系的是梁啟超。多少年了,這樣的話題至今也沒有完,至今也沒有人說得清。回到家,我查資料得知:十九世紀(jì)九十年代,修復(fù)頤和園費用約一千萬兩白銀,其中挪用海軍衙門經(jīng)費在七百五十萬兩上下。當(dāng)時為了掩飾頤和園修復(fù)工程,就在玉帶橋西北處,建設(shè)了昆明湖水操學(xué)堂。在一個水不沒頂、風(fēng)平浪靜的小湖內(nèi)練水軍,真敢想啊……
走在園子里,每回都會遇到游人議政的聲音,不滿意的居多。我喜歡默默地聽,一個人沉思。王陽明弟子王龍溪說:“眾人和應(yīng),君子異應(yīng),圣人敵應(yīng)?!本褪钦f:大眾順著說,君子發(fā)異議,圣人唱反調(diào)。聽聽那些不滿跟嘲謗之聲是必要的?!把灾痢贝蠖嗍恰皭壑睢?。包容異見者,使不滿者減少,乃至少之又少,正是正道。
西堤上,一個少女對男朋友說:“我這邊的臉都曬黑了,得曬曬那半邊吧。”說著,往回走了。西堤是值得來來回回反復(fù)走的。
昆明湖邊,一個看風(fēng)景的女子入了神。一湖的荷花骨朵都伸長了脖子看她。另一個女子,舉著相機說,回眸,回眸。入神的女子被柔柔的聲音喚醒。嫵媚的她,回眸一笑。一下子,天地喜悅,陽光燦爛,荷花笑成一片,滿滿地開了一湖,有朵荷花笑掉了一瓣花,被水流走了——我在頤和園走了多少年,千古機緣,斯人斯景,只此一見。
柳樹上,有的蝸牛在爬行,有的在休息。有一只,它的外殼不知被誰碰爛了,仍在行進(jìn)。
頤和園南門外的橋頭,有人在和尚的唱經(jīng)聲中放生。
我要說說頤和園的西堤了——
頤和園內(nèi),仿杭州西湖的西堤,建了一個長堤,又叫西堤。
長堤上,從北到南有六座橋,依次是界湖橋、豳風(fēng)橋、玉帶橋、鏡橋、練橋、柳橋??墒牵J(rèn)真地數(shù)一下,無論由南至北,還是由北向南,都是七座橋。原來,中間夾著一座野橋。它在練橋與柳橋之間,無名,姑且稱之為野橋。那橋,沒有樓亭飛檐,只是幾塊石板鋪就,簡陋,簡單。
我步量過,杭州的西堤,由南走到北,要五十分鐘;頤和園的西堤,從這頭走到那頭,二十分鐘就可以了。頤和園的西堤,我走了多年,每每走不厭。
走西堤,宜早,宜晚。早晨,草木蘇醒,晨鳥鳴唱,湖光山色初現(xiàn),空氣一派清新,正是散步的好時候。晚上,日落西山,鳥歸枝頭,湖面平靜如鏡,可讀天上繁星,可賞湖中明月,亭臺樓閣在夜色中隱隱約約,如靜夜幽夢。
西堤,宜晴,舉目可遠(yuǎn)望,伸手撫西山,更妙的是:仰望天空,青山白云;俯視湖水,白云青山,一時不知自己在天在地,更忘記自己為人為仙。宜雨,堤上樹密,細(xì)雨濕衣看不見;或者撐一把雨傘,看那一湖樓臺云煙中。宜雪,雪上樹梢,人在雪徑,不時有一捧雪,落到你的身上,給你驚喜。宜霧,薄霧中的園子似在夢中,樹樹含煙,煙波浩渺,萬壽山也不知趁機躲到哪里去逍遙去了。宜風(fēng),千頃水面翻白浪,一園子的樹都在奔跑,忽然,水不動了,岸在動;風(fēng)不動了,山在行……
西堤,宜春,一柳一桃,紅綠相映,偶見閑花落地聽無聲,不知不覺,走進(jìn)桃花夢中。宜夏,蘆葦夾道,蛙鳴悠揚,風(fēng)送荷香,一派清涼。宜秋,天高云淡,蟲聲四起,兩水夾明鏡,樹頭黃與紅,小楓一夜偷天酒,卻倩孤松掩醉容。宜冬,枝頭鳥巢現(xiàn),枯木助風(fēng)聲,湖面結(jié)厚冰。偶然還能見到霧凇奇觀,只見一枝一葉盡晶瑩,順著長堤走去,一直走進(jìn)蓬萊仙境。
西堤,宜從南往北行,看山看水看不夠,不知不覺間,曲徑通幽,已是園子深處,更有天地非人間。又宜由北向南走,越往前行,眼界越開闊,走到南端,一回首,但見一線煙柳,恍惚一夢。
西堤玉帶橋北側(cè)的一棵老柳,春天最早泛綠,絲絲都閃著亮光,宛如美人的一頭秀發(fā)。柳橋北側(cè)的一棵柳,最宜秋天觀賞,只見它滿頭金絲,營造一派黃金時間,令人流連忘返……
西堤,宜男,宜女。宜老,宜少。宜歌,宜靜。宜獨行,宜結(jié)伴。宜觀山,宜觀水,宜觀人,宜觀我。宜偷閑,宜做夢……
勸君西堤行,行行復(fù)行行。
每年的九月,頤和園都要舉辦桂花展。幾百棵桂花樹,還有幾棵百年樹齡的金桂、銀桂、丹桂、四季桂,滿園子里都彌漫著她們醇厚的香。
菊花開了。大麗花,花大如唐朝女兒的臉。
蘆葦?shù)幕ㄋ胍呀?jīng)枯白。蓮房紛墜,荷葉變黃染銹。
有人拿著竹竿敲下銀杏的果子。
我坐在昆明湖邊看云。天空格外的藍(lán)。大塊云彩,飛得不高,甚為好看。西山上空有一片云彩,變幻著形狀,一會兒消失了,一會兒又顯現(xiàn)了,一會兒消失了,一會兒又顯現(xiàn)了。特別是,看大朵大朵的云,排著隊經(jīng)過佛香閣的上空。那么好的云,為什么不從別處飛過,偏偏要走在佛香閣的上空呢?可能自有其氣象風(fēng)水在里面。
抬頭看云,看累了,一低頭,水中也是云。水面上,有一種蟲子,長手長腳細(xì)如絲線,身子亦如線一般,像某個漢字的幾個筆畫,“非”?“飛”?它在水面上滑行,速度很快,手腳吃水很淺,不,不,它連水面的皮都不曾踩破。我老家叫它“水拖車”。那天遇到一山東籍老人,他說他家鄉(xiāng)叫“梢螞蚱”。我在書上看到有一種蟲子叫“水蜘蛛”,不知是不是說的這種蟲子。
燕子必定在九月里離開園子,離開北京,離開北方?!叭氯嘧觼?。九月九,燕子走?!睘槭裁词沁@一天呢?天機不可追問。
十月已有霜消息。早晨走進(jìn)園子,見昆明湖水冒著輕煙,身上也有涼的感覺。
在頤和園,可以遙望香山紅葉,看層林盡染、萬山紅遍的樣子。
園子中的荷葉都已經(jīng)耷拉下腦袋,枯去老去。李商隱《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中有名句:“留得枯荷聽雨聲?!薄都t樓夢》第四十回中,林黛玉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薄傲舻每莺陕犛曷暋弊兂闪恕傲舻脷埡陕犛曷暋?,不知是曹雪芹記錯了還是黛玉記錯了。我喜歡李商隱的詩。因為“殘荷聽雨”這句詩,我在秋雨中專門去趟頤和園,聽雨打枯荷的聲音;因為這句詩,我懂得了枯荷之美。
野地里還有成片野菊花在開放。
藍(lán)天很高很藍(lán)??莺珊退牡褂霸谒鏄?gòu)成一幅幅抽象畫。蘆葦花白白的,在搖動陽光。柳樹的青絲已被染成黃色,如披著金發(fā)的女子。最耀眼的黃,是銀杏的葉子,片片如金箔。真不知道上天為了一個秋天要用掉多少噸金子多少噸染料。這美麗的秋色啊。
秋水清澈平靜。水中的影子是:遠(yuǎn)方的山與山上的塔,天上的云與云間的鳥,岸上的松和柳,還有堤上的游人。秋風(fēng)偶爾拂過,魚兒偶爾一躍,水光中出現(xiàn)奇異的水紋……所以毛澤東說:“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中下旬,墻頭上的藤類植物的葉陸續(xù)紅了,槐樹的葉子少部分變黃,椿樹、柿樹的葉也變黃變紅。散步在園子,一片一片落葉在眼前飄過,想起古代女子身后散落的花鈿。
散步間,會遇到松鼠。我常常試圖與它們對視一下,哪怕數(shù)秒??赡苁俏业哪抗獠粔蛉岷停婺恳膊缓每?,松鼠躲我而去,讓我羞愧不已。
我在園子遇見一位釣者,多年了,老人一直在頤和園西堤垂釣。常常是,他在一個橋頭坐下,悠然地向水中拋一竿長線。云彩在天空飄過。影子從面前移到身后。他從春坐到夏,從夏坐到秋。仿佛要坐它個地老天荒。有一天,我走累了,在老人身邊坐下。老人睜開眼,說,你看前面的水有什么不同?我看過去,湖水仍一如既往,仔細(xì)看了,如鏡的水面上,有一條很不顯著的水痕,不同于兩邊的水,它有些亮,有些淺淺的凹,長長的痕,向遠(yuǎn)方延伸。目光順著水痕追過去,千米之外,有一只鴨子領(lǐng)著兩只小鴨子,游向水的深處。
小鴨子,要過冬了。老人自言自語。
入冬的一天,茫茫大地,荒煙彌漫。那天,我從結(jié)冰的湖面上走過。又見老人坐在野橋邊。釣竿傾斜,釣線垂在鑿開的冰洞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背后,是野橋,是野橋邊的老樹,是天地玄黃,是宋人的《江山雪霧圖》……
天冷,風(fēng)大。走在園子里,手和耳凍得生痛。
這時節(jié),楊樹的葉子幾乎掉光,柳樹葉也脫去一半。正所謂“萚兮,萚兮,風(fēng)其吹女”。楊樹上的鳥巢沒有了遮掩。柳樹上很少有鳥巢,大概是“弱柳不勝壓(鴉)”吧。秋風(fēng)剪盡生意,昆明湖一派風(fēng)波。風(fēng)中的水面上,白浪追逐,像一群水鳥在戲耍。
就在這幾天,昆明湖一半結(jié)冰,一半是水。
天空明凈。站在萬壽山向南望去,因為沒有樹的遮掩,只見一群高樓洶涌澎湃,如一眼望不到邊的鐵騎奔騰著、卷起塵埃,向頤和園殺來。這是我不喜歡看到的。
如果是黃昏來到園子,就可能看到,太陽還沒有落山,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這是我喜歡看到的。
雪是玉戲。十一月,通常會遇見北京的第一場雪。紅葉綠葉黃葉,枝枝丫丫雪雪。樹枝樹葉上都落滿雪花。雪掛甚是好看。向下垂的柳絲兒染了雪,向上走的楊樹枝丫上附著雪,龍爪槐曲曲彎彎橫向生長的樹枝上面覆蓋了雪,白雪與深色樹枝線條的構(gòu)圖像老畫家吳貫中的新畫。松最宜雪,那無數(shù)個深綠的松針如無數(shù)個纖纖手,迎接了上天的來雪,把雪捧在手中,做夢??磹垩┤俗邅?,一松手,一捧雪就迎頭撒下來。
我在十一月的北京,遇到兩次“冬雷雪”的天文現(xiàn)象。一次是二〇〇三年十一月六日晚上八點多,一次是二〇〇九年十一月十日深夜一點左右,都是大雪花伴隨著大雷聲?!渡闲啊分姓f:“冬雷震震……乃敢與君絕?!痹绯课亿s到頤和園,看到頤和園中有幾十棵上百年樹齡的松柏樹枝被雪壓斷了??梢韵胂筮@樣的晚上,平常沉默莊嚴(yán)的松柏,發(fā)出一陣陣驚人的叫聲,那叫聲是來自生命深處的痛。每一棵老樹都是有號碼的,我一一為受傷的松柏登記,當(dāng)時的記錄我至今保存……
襄州居士云:“好雪片片,不落別處?!鳖U和園是雪的最佳落腳處。
踏雪宜在西堤,賞雪宜在萬壽山。穿過童話世界般的松雪圖,來到頤和園最高處的佛香閣。佛香閣四壁有幾千尊幾寸見方的佛像,許多佛像的頭在“文革”初期被紅衛(wèi)兵砸毀了。但是佛畢竟是佛,沒有了頭,身子仍莊嚴(yán)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向世人展示一種境界。我站在佛像前沉思的時候,忽然看到,一朵雪花飄向一尊無頭佛像的頭部,又一朵雪花飄向那尊無頭佛像的頭部。我心好奇,我心寧靜,我心溫暖,我心慈悲。我一動不動,看片片雪花飛向同一尊佛,看上天用圣潔的白雪為無首的佛重塑一個佛的圣潔面孔。我仿佛受到了啟發(fā),從松上、石上捧了白雪,為無頭的佛塑像。我為三尊佛塑了頭像。然后,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金碧輝煌的佛身上,佛面圣潔如玉。此時,雪如佛光,在四周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