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陳瓊枝
暮色像下雨似的落在馬沙后背上,落在她回村的小路上,落在小路兩旁青青的麥田上。周圍安靜極了。道路盡頭的樹林里若隱若現(xiàn)的村莊好似水墨畫,村莊上頭飄著的灰白炊煙,讓馬沙想起十年前的冬天她高中輟學離家時因為寒冷呼出的白氣,仿佛這么多年了都還在空中沒有散盡似的。
馬沙沒走大路,她怕遇見村子里的熟人。大概剛下過雨,腳下的土路還是軟的,踩上去濕滑得緊??熳叩綑C井邊的時候,一個牽著羊的矮小老太婆突然從暮色里挪出來,渾濁的雙眼盯著馬沙。馬沙低下頭,腳步匆匆地和她擦肩而過。她認出來這是隔壁的姜婆子。
馬沙想,都十年了,她還活著啊。
干啥的?姜婆子在后頭喚了一聲,聲音和馬沙記憶中的一樣粗礪,像烏鴉在號。馬沙不得不回頭,應了聲,阿婆,是我,馬沙。姜婆子顫顫巍巍地走近,眼睛睜大了上下打量她,打量她美麗的臉龐,打量她的長發(fā),打量她白色長裙包裹著的年輕鮮活的肉體。而馬沙呢,若無其事地俯視著姜婆子,跟看一棵枯死的老樹沒有差別,這種感覺很是新鮮,卻絕不美好。
是大妮兒?。?/p>
噯。
十多年沒回來啦!都不認得了!
噯。
是回來給你弟辦喜事兒的嗎?
馬沙沒回答,只輕輕地說,阿婆,我先走了,我媽還在家等我。
姜婆子仿佛沒察覺馬沙的冷漠,又帶著哭腔哆哆嗦嗦地說,你都回來了,我家軍兒可是再也回不來啦!因那兩條作孽的長蟲,他頭朝下掉井里了,死得冤喲。我可憐的兒,這么多年你都不回來看娘一眼……
馬沙沒理她,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走到機井邊兒上,馬沙看到路邊有一攤紙灰。
空氣里焚燒的香紙味兒很好聞。
馬沙又回頭去看姜婆子。暮色更沉下來,不知道把姜婆子裹挾到哪里去了。
一
遠遠地,馬沙先聞到極醇厚濃郁的花香,然后眼睛才尋到家門口的泡桐樹。它的顏色比夜晚更深些,便只看得到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剪影。
門前的燈泡很亮,糾纏著一大坨飛蟲,搖搖欲墜。馬沙在燈底下悄悄站了一會兒,才“哐哐哐”敲自己家的大門。狗叫聲在門里響起來,一會兒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奔過來。
是沙沙嗎?
噯。開門吧。
大門開了,馬沙看到門后面閃出來的那張臉,真老啊,這是媽媽嗎?媽媽今年才四十九歲呀。
媽媽激動得雙手扶住馬沙的胳膊,哭罵著說,你可算是回來了,狠心的丫頭!媽媽的手勁很大,微微顫抖著,馬沙覺得整個身體和聲音都被死死鉗住了。她輕輕“嗯”了一聲,拎起地上的旅行包,往里走。院子里的地上跑著幾只瘦雞,黑豆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發(fā)出低低的“咕咕”的聲音,反倒是剛才吠叫的狗這會子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這不是馬沙離家前熟悉的破破爛爛的小屋子,這里亮亮堂堂,喜氣洋洋。白熾燈的光像夜霧流進了屋里。
堂屋里的電視很大聲地放著《新聞聯(lián)播》,電視前的桌子上幾個人正在吃晚飯,見她來了,都放下碗筷,扭過頭客客氣氣地招呼她。
沙沙回來了啊。
快坐,快坐。
還沒吃飯吧,快添個碗筷。
……
馬沙看那個醉醺醺的又丑又老的男人,那是她爸,他垂著頭,一眼也不看她。他旁邊和姜婆子一樣渾身冒死氣的老太婆是她奶奶,那面色蒼白的年輕男人是她吃喝嫖賭抽樣樣都來的弟弟……雖然他們都變了樣子,馬沙卻覺得他們與她離家前沒有區(qū)別。他們眼中藏不住微妙的尷尬,連嫌惡都猶猶豫豫、躲躲閃閃的。
馬沙假裝沒看見,扭過頭問,我住哪兒?
媽媽小心翼翼地問,要不先吃飯吧,路上折騰兩天了。
吃不下。
媽媽又趕緊說,對,對,先歇會兒,晚上餓了媽再給你另做。媽媽看了一眼桌子旁的幾個人,露出討好的笑臉,低聲對她說,我跟你弟說了,讓他這幾天去朋友家住,你住你弟的屋。這次你在家多住幾天,你前天才跟我說要回來,媽媽只來得及給你換新被褥……
桌旁的人沉默地吃飯。媽媽拎起她的行李包,帶著她去里屋。門在身后關(guān)上,電視的聲音小了,低低的說話聲在門板后面窺探徘徊,想要從門縫鉆進來。門這邊,媽媽也絮叨著說些埋怨她許久不回家的話。馬沙看著媽媽,看著她花白又稀疏的頭發(fā)和瘦骨伶仃的矮小身材,覺得一股酸澀從痙攣的胃里一直燒到喉嚨。
弟弟的房間墻很白,地上沒有鋪地磚,露出灰敗而僵硬的水泥地。家具很少,正是那種不夠殷實但硬撐著蓋了新瓦房之后屋里該有的樣子。屋里草草地收拾過了,桌上還堆著弟弟的雜物,幾瓶沒開的啤酒,兩副撲克牌,半盒煙,一本被翻爛了的書……馬沙走過去翻開那本書,是一本《泰戈爾詩選》。
她問,這是誰的?
媽媽正在給她放行李,扭過頭看了一眼,露出個呆呆的笑來,說,你弟的,你也知道他,沒讀書的腦子,也就是這本書他經(jīng)常會看看。他喜歡這個。
馬沙覺得荒謬。她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只冷笑著將書扔到桌子角落里。媽媽像雷雨天受驚的小鳥兒似的,縮著脖子看著她。她那姿態(tài)讓馬沙想起佝僂著腰的姜婆子,還有那燃燒的香紙。馬沙就說,我剛才看見姜婆子在機井邊燒紙錢。
媽媽鋪開被子的動作變得很慢。她過了一會兒才回答馬沙,每年都要燒的,今年也不光是燒給姜軍……
媽媽的聲音低了下去,她說,去年啞巴也投井啦。
馬沙一愣,啞巴沒了?
啞巴是姜婆子的二兒媳婦。
都是因為那兩條大蛇……媽媽喃喃著,半坐在鋪好的床上,很累似的垂著頭,一只手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床單。
馬沙在媽媽身邊坐下,聞到了被子上太陽松軟的味道。她拉起媽媽的手,粗糙冷硬的觸感又像摸到了沾了晨露的老樹皮。她想,那不是因為大蛇啊媽媽。
晚上馬沙睡不著。窗前頭一截瘦瘦的樹影擺動著,像站著一個人在往屋里看。馬沙和它對視。幾只蟋蟀在她窗戶前頭唱歌。一直哽在喉頭的酸澀,讓馬沙想起小時候啞巴給她的杏子。閉上眼睛,馬沙回到了小時候,她和啞巴的女兒姜桂手拉著手下學,啞巴抄著手倚著兩家門前的大泡桐樹,等她們。啞巴那么瘦,那么黑,遠遠看去似乎也變成了樹干的一部分。泡桐花開了滿滿一樹,香極了,像一朵粉色的云團在房頂上。姜桂一看見啞巴,也不叫她“媽”,只是很生氣地喊,你怎么又來啦!快回去!啞巴樂呵呵地笑,露出一口發(fā)黃泛黑的牙,從口袋里摸出一兩個酸的杏,“啊啊啊”地遞給她們。姜桂跑回家了。馬沙接過啞巴的杏子,嘗了一口,酸苦得她眼淚都流出來了。
馬沙翻了個身,不再看窗前的樹影。她覺得那棵樹扭曲的樣子就跟啞巴站著等她們一樣,蒙昧地、孤獨地、執(zhí)著地、沒有希望地等。
二
馬沙從小就討厭姜婆子。討厭她身體佝僂的形狀,討厭她黢黑的皮膚和更黑的眼仁兒,討厭她模糊又低沉的聲音,像是含著一根太長的舌頭。她見了馬沙就要說,大妮兒,別往井邊兒去喲,我家軍子會把你帶走。
馬沙太小了,問她,帶去哪里?
姜婆子說,老天爺才曉得去了哪里。
后來馬沙見到她就遠遠地躲開。馬沙不知道自己是怕姜婆子,還是怕別的什么。畢竟“死”對小孩子來說,總是很神秘的。偶爾夜深人靜,馬沙的媽媽哄她睡覺的時候,她也聽媽媽說,死人死了就死了,活人還要繼續(xù)受罪。媽媽又說,沙沙,別到井邊兒去!媽媽的聲音壓得暗暗的,跟屋里電燈泡昏黃的燈光似的,落在屋子里的每個角落,又全然融進夜的黑色里。媽媽穿著棗紅色的薄衫側(cè)躺在床上,給她打扇,扇子將昏黃的燈光也搖得破碎了,照得媽媽臉上身上青紫的痕跡模糊起來,不再觸目驚心,深深淺淺的,顯得很美。
馬沙稍微記事,媽媽就不再說那些話。媽媽臉上身上那些深深淺淺的青紫永遠沒完沒了,像一件衣裳,媽媽穿上了就再也不曾脫下來。馬沙也很早就漸漸明白了原因。
有一次,馬沙已經(jīng)記不清是什么時候,但確實有那么一次,村里一個小女孩問她,沙沙,你爸爸是姜桂的大伯,是不?
馬沙不吱聲。
離家之后這些事她自然而然地忘記了,就像有些事到了年齡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從沒有人去刻意告訴她,只是空氣中游蕩著的閑言碎語,馬沙怎么也不能將它們從呼吸中剝離出來。它們嘰嘰喳喳地撲過來,卻用一種閑適安逸的姿態(tài),學馬沙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
做樣子誰不會呢?像村里的婦女們?nèi)鍌€地圍坐在一起,納個鞋底、擇盆菜的工夫,就輕巧巧地把那些埋在人床底下的隱私當笑話來說了,轉(zhuǎn)頭遇上了那事主,還不是熱熱乎乎地招呼著,就跟水往低處流一樣自然。
姜婆子家的事就是這樣被說爛了的。
據(jù)說,那是個極熱的七月的午后?!皳?jù)說”這個詞大概就是為說不清誰說的而用的,從來沒有那么熱,熱得人心慌氣短,站不住也坐不住,熱得恨不能把身上的皮也脫下來。直到熱得整個村莊都模糊了,只有大泡桐樹的涼影里還待得住人。泡桐樹幾乎扛不住它深深的綠,只張開巨大的樹蓋,死氣沉沉地將枝條探到樹底下閑聊的女人們身側(cè)。
老天爺在悶雨,人心里也悶著火。
一時半會雨還下不來,且等到晚上呢!老天爺折騰人……村頭的打谷場上還曬著剛收的麥子,有個小媳婦說要不要去打谷場上把麥子收回來,年紀最大的劉嬸子慢悠悠地說不用呀。她的話一向有說服力的。人們老是相信,活得久一點的,說的話也就可信一點,仿佛時間會做證似的。一群小媳婦七大姑八大姨便安心地湊在一起,說說自家婆婆的可惡、兒媳婦的不是,隔壁村誰家出了丑事,這這這,那那那……泡桐樹紋絲不動,像是睡著了。
馬沙的媽媽蓮萍抱著兩歲多的馬沙從自家院里走出來。她還是十分年輕的年紀,跟新鮮的玉米稈似的,一眼看過去就讓人覺得脆生生地美著。她細眉細眼,白白凈凈,因此她的額頭上一大塊瘀青就格外明顯,細碎的劉海無論如何都遮不住。她的右臉頰腫起來,眼睛被擠得只剩一條縫兒。突然看到這么一群人聚在她家門口的樹底下,她的眼神比平時更躲閃了。
劉嬸子嘴最快,問,蓮萍,又和你家男人打架啦?
蓮萍勉強扯扯嘴角,牽動臉上的傷口,眼里好像又泛起淚光,空氣里的濕氣仿佛也因為這一點欲落不落的水更重了。婦女們都嘆了口氣,然后就盡完了同情的義務似的,又懶洋洋起來。
有人說我家的豬病了,不吃食……然而她乏味的話被姜軍家的院子里清晰又激烈的爭吵聲打斷了??諝庖凰查g像燒滾了的水,越發(fā)灼熱了。打盹兒的也一個激靈地醒了,茫然地看著其他人。女人們心潮澎湃,豎起耳朵,生怕漏了一個語氣。她們?nèi)绱藢P?,沒人注意到馬沙媽媽悄悄地躲回到了自家小院。
你什么意思?嫁到你家來我連塊肉都不能吃了?
一盤子就那幾塊肉,都讓你吃了,我家軍兒一塊都沒吃著!我煙熏火燎地做飯,可不是伺候你的。
你瞎了嗎?是你兒子自己夾給我的!
你要是知道心疼他,你能自己全吃了嗎?
你自己沒男人疼,你就看我不順眼是不是?。?!
媽!三喜!你們都小聲點!別吵了!
……
那吵吵嚷嚷漸漸低了下去,斷斷續(xù)續(xù)地隨著熱風飄來只言片語,直到一點聲也聽不見。蟬們的嘶吼聲震得樹都在發(fā)抖似的。樹底下的婦女們吐了口氣,心滿意足地相互曖昧一笑。跟往雞窩里扔了一條青蟲差不多,她們突然有了個共同的追逐目標呢。
天天吵,一天三頓地吵,兩塊肉都能吵成這樣,姜軍這日子過得可真不容易。
姜軍媳婦剛?cè)⒉坏揭荒辏制劣帜芨?,娘家也不拽后腿,姜嬸子有什么不滿意的喲?
劉嬸子沒聽她們的議論。她有些緊張,因為太激動,她覺得喉嚨都干澀了。她在心里把要說的話又捋了一遍,清了清嗓子,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才壓低聲音說,昨天晚上,姜軍媽又和姜軍媳婦吵起來了。
姜家住在劉嬸子家和馬沙家中間。馬家人都是悶葫蘆,劉嬸子卻是個話癆,說了人一輩子閑話。劉嬸子說,你們知道為啥姜軍媽和姜軍娶的新媳婦不對付?昨晚上都下半夜了,我正巧起夜,聽姜家院里吵翻天,我就站院子里聽了兩耳朵。不是我說,活了大半輩子,就算是想破腦袋,我也想不出姜軍媳婦是因為這個跟姜軍鬧。
小媳婦們催她,嬸子別賣關(guān)子啦!
劉嬸子的聲音變得比泡桐樹的樹蓋還要低。周圍的婦女們都緊張地屏住呼吸,平日里可很少有什么事能讓她們覺得緊張呢。遠遠看過去,這些人跟被定住了似的,一動不動。
劉嬸子說,姜軍媽藏在小兩口床底下,偷看姜軍和姜軍媳婦干那事兒,被姜軍媳婦給逮著了!
婦女們面面相覷,繼而像中了頭獎彩票似的,激動地發(fā)抖,雞皮疙瘩們爭先恐后地站起來了,也想聽她們說些什么。這個小媳婦說,不可能,姜嬸子干不出這么丟人的事兒。又那個嬸子說,也不是不可能,姜嬸子畢竟守寡這么多年了。又這個說,姜嬸子這是發(fā)了癔癥吧。又那個說,上次我可是聽到姜嬸子跟別人罵姜軍媳婦狐貍精。又說,我早就想到了,太陽底下哪里有新鮮事兒喲……
劉嬸子嘆口氣,十分憂愁的樣子,喃喃低語著,誰能想到這兒呢,聽姜軍媳婦那話頭,偷看這事兒還不是頭一次。姜嬸子也是不容易,男人死得早,一個女人家守了這么多年寡,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倆兒子,現(xiàn)在做出來這種事。
一圈人也都同樣憂慮地附和起來,然而心情還都不是不激動的,都在盤算著回去就要和家里男人說道說道呢。
她們都覺得心里狂風巨浪似的,十分應景地,狂風真就平地上起來了,將浮土全都卷到樹底下,灌了人滿鼻子耳朵的沙子。那飛沙走石的架勢,仿佛要將樹掀翻了。
天色一瞬間暗下來,像到了黃昏,又變成夜晚。一大塊烏云跟蒸鍋布似的就貼在村莊上頭,近得一伸手就能撕下來一塊兒。
劉嬸子把手中的針線筐一扔,慌慌張張地說,雨要下下來啦!快去把人都叫起來收麥子!
一群媳婦呼啦一下散了,全都往自己家跑去叫人。劉嬸子站在村頭,顫顫巍巍地呼喊,下雨嘞!收麥子嘞!
她的聲音被雷聲一字一字地吞了。
雷聲先是在云端沉悶地滾動著,似乎是在舌尖醞釀許久的話,終于到了一口氣說出來的時候,便不顧一切地吐了出來。風裹著土搖得泡桐樹發(fā)了狂,許多葉子被卷到半空中,怎么也落不到地上,直到大雨眨眼工夫嘩嘩嘩地下來,才滾落在泥水里。原本在喝酒的、睡覺的、看電視的、打牌的人們也跟著這突如其來的雨,長蘑菇似的自各家各戶冒出來,不過幾個閃電的工夫,村里所有人都跑去麥場了。
馬沙的爸爸也光著膀子往麥場奔過去。蓮萍抱著馬沙站在門口,望著白茫茫的大雨發(fā)呆。馬沙奶奶挪著裹過的小腳,陰陽怪氣地念叨,你站著干什么,還不快去幫忙,地主家的小姐也沒有你金貴喲。
蓮萍不理她。平時她是不敢這樣的,然而剛又挨了打,她便生出些心灰意冷,膽子也就變得大一點了。大雨沖刷著泥土,也沖走了原本的悶,空氣一下子涼了下來,甚至有些冷了。蓮萍也想像這痛快的雨一樣哭一場,然而眼淚又有什么用呢?她想,要是雨能把人身上的閑言碎語也沖走就好啦!
她跟著了魔似的,抱著馬沙就要往雨里走,然而一個吼聲驚醒了她。鋪天蓋地的暴雨聲中,她的耳朵一下子就捉到姜軍的聲音。姜軍撕心裂肺地吼,你們倆是不是要我死了才不吵了!是不是要我死啊?
白茫茫的大雨讓整個世界變得很小,仿佛只剩下家門口那方寸之地。蓮萍看到一個人影從門前的大路上飛快地跑近了,跟不顧一切奔向她似的。蓮萍心上一個哆嗦,抱著馬沙的胳膊也顫抖起來。那是姜軍。他從雨中沖出來,從頭到腳全是雨水,竟像變成了一個不認識的人,蓮萍有些恍惚了。
姜軍沒有看到蓮萍,他高大的身軀踉踉蹌蹌地、瘋了似的朝村外跑,跑得和這大雨一樣快。有什么在追趕他。他后面跟著大呼小叫的姜婆子和姜家媳婦三喜。她們也撕心裂肺地喊,軍子啊,你去哪兒?。≤娮?!回來!
蓮萍把馬沙往奶奶懷里一塞,就要往大雨里奔過去。馬沙奶奶拼命把她拉住,厲聲說,你跟去干什么!還嫌閑話不夠多是不是!
蓮萍哆哆嗦嗦地說,媽,要出人命呀,出人命呀!
奶奶的聲音更尖了,那也是他們家的事,你給我老實待著!
蓮萍淚水不知不覺流了一臉,她覺得膝蓋發(fā)軟,幾乎要跪下了。她不停地說,我不跟去,媽,我去麥場叫人,讓別人去攔著他,要出人命呀!
奶奶推了蓮萍一把,說,我去叫,你在家待著,哪兒也不許去!
奶奶把大門哐地落了鎖,一頭扎進雨里。
雨太大了,像是一片片厚重的白布懸在空中。奶奶拂開一塊,又劈頭迎上另一塊,遮著她的眼,絆著她的腳。她顫顫巍巍地跑著,拼命地跑。她氣喘吁吁地跑到麥場,麥場也一片冰冷的蒼茫,看不清人臉,分不清誰是誰,只看到所有人都呼喊著,奔跑著,又都被大雨湮沒。奶奶站雨里愣了一會兒,被人撞得跌坐在雨水里,才醒過來似的,大聲喊,要出人命啦!快去尋姜軍!他尋死哩!
沒人聽清她,她捉住身旁跑過的一個人,像是一個平日里和姜軍玩得好的一個小年輕。她說,姜軍尋死哩,往村外跑了,快去攔著他!那個人拔腿就往村外走,奶奶緊跟著他。還沒等他們跑出麥場,就看見一個人滿身泥水連滾帶爬地從雨里奔過來,嘴里哭喊著。
她喊,姜軍投井了!快去救救他呀!救救他呀!
是姜軍媳婦三喜。她悲慘的哭聲刀子似的劃破大雨,好歹將人們從癲狂中驚醒了一下,然而也只是一瞬間,雨里的人們又都呼喊奔跑起來,搶麥子。只五六個勞力圍住三喜,吼著,哪個井?說呀!哪個井?!
三喜大口大口地喘氣,她喊,村東頭地里的機井,我?guī)銈內(nèi)?!你們救救他呀?/p>
他們呼啦啦往機井跑。剩下的人們還在大雨里四處飄著,眼里只有麥子,麥子。雨將他們雜亂的腳印沖碎了,又被踩上更凌亂的。
馬沙奶奶在邊兒上緩了一口氣,就慢慢往家里走。她的手抖得厲害,心也抖得厲害,不知是冷的還是嚇的。雨似乎小了一點,她毫無察覺,只滿懷心事地垂著頭走,也不管走得對不對。她恍惚地想,想自家兒子整日里酗酒,想蓮萍滿是淚水的臉,想姜軍憨實的笑,想孫女馬沙,想那些風言風語……還沒等她想出個頭緒,就走到了家門口。
雨停了。
她開開門,看見蓮萍抱著馬沙,臉色蒼白,姿勢怪異地窩在一個小凳子上,見她回來,緊張地站起來,問,媽,怎么樣了?
你聽見什么了?奶奶反問。
我只聽見雨聲,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不知道。媽,怎樣了?蓮萍又哭了。
奶奶緊緊地盯著她,也盯著馬沙。奶奶覺得很害怕,也不像一貫那樣甩臉色了,反而帶著點哀求地問蓮萍,蓮萍,你說,村子里那些閑話是不是真的?
蓮萍痛苦地叫了聲“媽”,然而還沒等她說話,就聽見外面路上一陣吵嚷。去機井的人們都回來了。井太深了,水也太冷了,七月的天,自井里打上來的水涼得讓人哆嗦。他們說,人撈不上來!
自那以后,誰提起姜軍,都要說,那投了井的姜軍啊。說了許多年,說到馬沙都長大了,又離家了。她離家的時候是冬天,馬沙是悄悄地走的,就像她今天悄悄地回來。
三
天上沒有月亮。
馬沙披著衣服站在院子里。夜涼了,周圍是一種無法形容的靜。馬沙似乎聽到眨眼時睫毛掠過空氣的聲音。夜的矮處很黑,馬沙看不見自己的手。但高處很亮,馬沙抬起頭,就看到漫天的星,它們在億萬光年外閃爍。馬沙總覺得整個村莊都被滿是小眼兒的大黑罩子給罩住了,在黑罩子外面還有個太陽,星星就是從罩子外漏下來的光。
馬沙想,啞巴大概到天外的亮處去了。啞巴長得很丑,智商也有問題,總是傻呵呵地笑,泡桐樹開花的時候,她就仰著脖子看很久。馬沙老是看見姜婆子和她的二兒子打啞巴,往死里打,像她爸爸打媽媽似的,拳腳落在肉上的聲音一樣的沉悶。啞巴挨打的時候就大聲“啊啊啊”地哭喊,馬沙聽著一陣陣地心悸。她跑去關(guān)上院門,又關(guān)上房門,躲進被子里,捂上耳朵,然而還是聽得到。
爸爸打媽媽的時候,馬沙不能躲,她直愣愣地看著,聽著。她有時候貼著墻,有時候貼著柜子,直到變成墻上一顆黑色的小釘子,或者柜子上破舊的劃痕……
馬沙聽到腳步聲。媽媽就站在她身后,也直愣愣地看著她。黑夜里看不清媽媽的眼神,但馬沙知道媽媽在看著她。星星們都在媽媽背后閃啊閃,看上去媽媽就像站在星星里似的,漂亮極了。
馬沙說,媽,怎么起來了?
起夜呢。
哦。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馬沙問,怎么了?
又過了一會兒,媽媽才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沙沙,你弟弟的婚事……
馬沙說,哦。她扭過頭,不再看媽媽了,說,女方家要多少彩禮錢?
三萬三……你看……
之前給你寄的錢呢?
家里用錢的地方多,你知道的,你爸爸肺病一直在吃藥,你弟弟又非要在城里買房子,媽媽也是為難……
哦。
空氣太冷,冰涼的觸感像蛇皮緊貼著滑過皮膚底下,無數(shù)個細小的分支纏著她,在她整個身體里緩慢地蠕動。她裹緊衣裳,往屋里走,越走越快。她想我回來干嗎呢?明天就走,一定要走。
媽媽幾步追上她,拉住她的胳膊,聲音里帶著很重的哽咽,說,沙沙,媽媽知道你在外面辛苦,媽媽對不起你,可是你弟弟我也不能不管他。媽沒辦法……
馬沙沒聽她無力的哭訴。因為夜太涼了,她的聲音也變得涼了。她問,媽,你知道我在外面過的什么日子嗎?
媽媽不說話了,她握著馬沙的胳膊的手又在抖。馬沙想,她真的知道,早就知道。馬沙反而平靜了。她像那棵泡桐樹一樣僵硬地直直地站著,因為坐了兩天火車而浮腫了的雙腿變成黑色的樹干,腳底下長出樹根,深深地扎進沉沉的夜里。
馬沙想起那個問題。她其實不確定,她不怎么關(guān)心,也不想搞清楚,然而此刻她心頭忽然升起一陣難以控制的惡意。她冷冷地問,媽,我爸是哪個?
媽媽放開她的胳膊,捂著臉哭出了聲。馬沙感覺到復仇一般的快意海水漲潮一樣涌上來,但潮水里大概也帶著刀子,割得她心尖尖上也血淋淋,快意中夾著深深的痛苦。媽媽臉上有涼涼的水光,馬沙看著她。
馬沙又往屋里走,媽媽在她身后輕輕喚了一聲“沙沙啊”,聽上去像夜風拂過樹梢的聲音。
四
馬沙很快就睡著了。她睡得很沉。她夢見自己帶著媽媽飛到黑色罩子之外的天上,那里有許多人影,圍著一大片白云,云上盛著很大的綠色的湖,湖里長著一圈一圈、密密匝匝的黑色的井,像是游動著的大蛇。她在夢里痛哭著。
馬沙從來不哭。她在外面的時候偶爾會想,怎么會這樣巧呢。所有人都去麥場搶麥子了,偏偏這會兒,姜軍跑去投井,竟沒一個人來得及攔住他。如果他不死,現(xiàn)在這些人會是什么光景?是比現(xiàn)在更好,抑或是更壞呢?
并沒有如果。村里人都說,這是命,是老天爺要收了姜軍,那條大蛇來報仇啦!
在馬沙離開村子之前,她不知道聽過多少遍大蛇的故事,這甚至已經(jīng)成了村子里的傳說似的。傳說中的姜軍人高馬大,濃眉大眼,長得好,干活也有的是力氣,不僅是地里的一把好手,且脾氣也好,不像村里其他游手好閑的小子整天喝酒打架——這也是真的,大家都說姜婆子熬出頭啦,日子眼看著越過越好呢。
誰知道出了大蛇的事。村子里的人一講大蛇,就定要這樣開頭:那是姜軍投井前一個月的事……
那是姜軍投井前一個月的事。天旱啊。大概龍王也嫌這里窮,不知道到哪里云游去了。地里裂開了口子,縫隙有手指那么寬??諝饫锔≈鴫m一層土一層,倒像是起了霧,因此并不能看清楚大大的日頭。也并不熱,只是烤得慌,地底下生著火,將人一層皮一層肉地干烤。冬旱接著春旱,有日子沒下雨啦。
村子里要澆地,村支書便安排村子里的人們挖溝渠。女人們都穿著短打,男人們干脆光著膀子,都用毛巾捂住口鼻——一鐵鍬下去,土揚得老高!姜軍帶著村子里的幾個小年輕在干掉的河床里往下挖,熱火朝天的,臉和身上的腱子肉都被烤紅了,鋪著一層油光光的汗,汗水“吧嗒”“吧嗒”砸在地上。
暮色四合,該上燈吃晚飯的時候,人們正要收拾著回村了。突然聽野地里黃鼠狼長長地嚎了一聲,十分凄厲難聽,有人就說,黃大仙怎么這氣候出來了。又有人說,打來吃,不然偷雞哩。話音還沒落地,就聽到有人在剛挖的溝里一聲驚叫。一群人又看熱鬧地圍過去。
姜軍他們挖出水來了,但泥水里有兩條大蛇!
多大的蛇?馬沙小時候聽許多人講過,有說碗口那么粗,有說大腿那么粗,有說楊樹干那么粗……馬沙不說話。大蛇在黃色的泥水里翻滾扭動的樣子一直纏著她,讓她不知道是害怕多些,還是好奇多些。她去問大爺爺。
大爺爺已經(jīng)很老,誰都不清楚他到底多大歲數(shù)。在農(nóng)村,六七十歲的老人也得給家里放羊、拾草,干不動了就要被嫌棄,然而如果熬過去那討嫌的十幾二十年,到大爺爺這個年紀,就突然成寶貝了。大爺爺?shù)拿济珠L又白,眼珠子渾濁,總是囤著臟兮兮的淚水。他的話很少,大多數(shù)時間都坐著一動不動,像一棵老樹。馬沙一個人跑到大爺爺陰暗潮濕的小屋里。
馬沙問他,大爺爺,那兩條蛇有多大?
大爺爺說得很慢,一字一頓,聲音里也像沉著石頭,拉拉雜雜地很難聽清。他說,大蛇有你兩個脖子那么粗,有十個你這么長,不知道長了多少年。一條黑的,黑得發(fā)青,一條花的,紅黑的鱗片在太陽底下閃得跟鏡子似的,尾巴甩過去,河底就一個大坑。它們的眼睛一動不動,又大又黑,全是兇光,都是成了精、通了人性的,在一起做伴兒呢。
那為什么要把蛇給打死?
年輕呀,還都年輕,不知道怕呢。大蛇被姜家的小子用木棍給叉住了,跑了一條,剩下一條就讓他帶著一群小年輕弄死了。
馬沙又問,蛇怎么向人報仇呢?
大爺爺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很累了。他顫顫巍巍地說,人脆生得很哪,隨便折騰一下命就沒了,所以要不停地生,跟老鼠似的,一大窩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就不會害怕,就膽子大了,死上一兩個也不覺得肉疼了。大爺爺呼哧呼哧地笑了兩聲,又咳了兩聲,跟自言自語似的說,看看姜婆子,大兒子沒了,還有二兒子,死的人死了,活的人日子還長著呢,再難受也得咬著牙過下去。說完大爺爺就沒聲了,馬沙湊著門口慢慢挪過來的太陽光一看,大爺爺睡著啦。
姜婆子的日子確實很長,長得她自己都不愿意有那么長了。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姜婆子直到現(xiàn)在還每年給投井死的兒子燒紙錢呢。
姜軍的喪事剛辦完,成了寡婦的三喜就回娘家去了,過了沒多久,就改嫁到隔壁縣去,再也沒回來。姜婆子只剩一個爛泥一樣的二兒子,酒喝得很兇,脾氣也差,從來不下地,把日子也過得跟爛泥一樣。沒姑娘愿意嫁他,也沒姑娘愿意做姜婆子的兒媳婦。姜婆子只得砸鍋賣鐵,從啞巴爹媽手里買了啞巴給二兒子做媳婦。
馬沙不知道啞巴叫什么名字。村里人都叫啞巴“傻子”。馬沙在外面也見過流浪的癡兒,蹲在土里塵里掙扎著,仿佛已將太陽底下的苦頭都吃盡了,有時候樂樂呵呵,有時候只哀哀地哭,雖然不知為的什么,也還懵懵懂懂地挨日子。在難以思考的時候,活著似乎就成了世界上唯一一件事似的。是什么讓這樣的啞巴自己去投井了?
馬沙不敢想。此刻她只是沉沉地睡著。
五
天沒亮,馬沙就起來了。她不急不慌、輕手輕腳地穿上衣服,用院子里水龍頭流出的冰涼的水洗臉、刷牙、梳頭發(fā),就著晨光描眉毛、涂口紅,收拾行李……她一直想著夜里的夢,她記得她把媽媽留在綠色的湖的岸邊,自己緩緩走上涼涼的水面。糾纏在一起的黑井隔著透明的水在她腳下,她不能踩進井里,怕墜到遠遠的地上。地上是她的村莊,村里人都在仰頭看她。她赤腳踩著井沿,摸索著走,腳步放得很輕,仿佛湖面會碎掉一樣。湖對岸是一片混沌的黑,她什么都看不清。她走了一夜。夢里的每一個畫面都那么清楚,仿佛現(xiàn)在她醒著才是夢里,夢里的一切才是真實。
家里其他人還都睡著,她把寫著密碼的銀行卡放在堂屋的桌上,拎起行李就走了。一只黃狗趴在屋檐底下目送她。
馬沙走的大路,走在晨霧里。晨間的霧是灰色的。樹影是灰色的。房子是灰色的。人也是灰色的。這些灰色的人緩緩地走近了,是早起去地里干活的村民。馬沙還以為是樹影。
這些人馬沙從小就認識。他們也認出了馬沙,然后又露出驚愕的,繼而尷尬的表情來,和她打招呼。
馬沙想,他們都知道,肯定都知道啦。
馬沙不說話,跟每個打招呼的人點頭示意,從他們身旁走過。她能感覺到那些人的目光一直緊緊粘在她后背上,或許還有些竊竊私語掛在她的肩膀上。
她一直走出村子才回頭。
夜色剛剛褪去,村莊還半睡半醒,一點晨光從莊子東頭透過來,讓這塊地方看上去很是圣潔。
馬沙繞了個路,又走回村子東頭地里的機井那里。露水打濕了她的裙角。馬沙站在井邊上,朝井下看,那里非常深,黑乎乎的,冷冷的。井也在注視著她,遠遠的,井水隱約反射著幾分天光,像是眨著的眼睛,溫柔地蕩漾著。馬沙在井沿上坐下來,井沿冰得她輕輕哆嗦了一下。她想朝井里喊一聲,說些什么,然而她又覺得沒必要說話。如果井能回答她的話,那一定也只是她自己的回聲。
馬沙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就站起身來。晨風掃過她的臉,又牽起她的裙角,彎曲的回路像蛇在她身邊游動。那條死了伴兒的蛇,它現(xiàn)在還活著嗎?如果還活著,一定不在這里了。就像她一樣,這村莊她也不會回來了。
太陽又升高了一點,把馬沙的影子照在她腳底下。一只灰色的野兔在地里覓食,遠遠地看著馬沙,看了一會兒,就一跳一跳地消失在田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