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哲 貴
對于梅巴丹來說,父親突然棄世是個分界線,她的人生由此劃分為兩段。
梅巴丹不是沒有想過死亡問題,可父親才六十多歲呀,每頓能喝一斤白酒,連感冒藥也沒有吃過,怎么可能跟死亡發(fā)生聯(lián)系?如果一定要說問題,那就是太瘦,像一根箸,可梅巴丹認為這正是父親的優(yōu)點,加上他一頭白發(fā),很是玉樹臨風(fēng)。在梅巴丹的記憶中,父親一直是滿頭銀絲。她覺得父親生來就是個“白頭翁”,這才是想象中父親應(yīng)有的形象。她以為,父親這個形象是永恒的,如他的作品一樣不朽。她以此為榮。
父親一直是沉默的。梅巴丹懂事以來,便開始琢磨這個老頭心里裝著什么怪東西。梅巴丹當然琢磨不出來,父親像一塊巨大的木頭,對,是一塊巨大的木頭。
雖然父親像木頭一樣沉默,但梅巴丹不怵他。梅巴丹從他的眼神看出來,他看她的眼神是柔和而溫暖的??墒牵麕缀跻痪湓捯膊徽f,這讓梅巴丹多少有所忌憚。他的眼神有一個無形的鐵框,將她罩在鐵框里,使她喘氣不暢,骨骼酸疼,連走路的步伐也不敢邁得太大。
唯一例外是父親喝酒的時候,即在晚上收工之后。在他們家不大的飯桌上,端上梅巴丹的米飯和她喜歡吃的對蝦。父親晚上不吃主食,只喝酒,喝的是江心嶼牌老酒汗。下酒菜是老三樣:花生米、雞爪皮和豬耳朵。逢到節(jié)日,會加一個菜:魚生。魚生就是比小指還細的小帶魚用酒糟加鹽腌制而成,聞起來有股腥臭味,入嘴芬芳鮮美。
梅巴丹六周歲生日那天,父親給她煮了一碗長壽面,煎了兩個荷包蛋,還有一只又大又肥的紅燒蝤蠓,同時,父親給她倒一小杯老酒汗。此酒系采集老酒煎蒸時所凝結(jié)的汗珠狀液體而得。這是梅巴丹第一次真正接觸白酒,她之前每天晚上裹著這股刺鼻的味道入眠,可那味道跟她沒有關(guān)系,那是父親快樂和憂傷的玩具。所以,當那杯老酒汗放在面前時,她有點猝不及防。她看了看父親,父親也看了看她,沒有開口。梅巴丹沒有再說什么,小心翼翼端起杯子,她發(fā)現(xiàn)白酒滿出杯沿,在杯口跳動。這讓她緊張,趕緊將酒倒進喉嚨。一口下去,身體立即被點燃了,好似有一道閃電,要將她由內(nèi)到外撕裂。她丟下杯子,在地上亂蹦亂跳,在餐廳里一圈又一圈地跑。起碼跑了十分鐘,身體里的火焰才慢慢熄滅。她一邊跑一邊狗一樣吐著舌頭,哇啦哇啦地叫,心里暗暗發(fā)誓,媽呀,再也不碰這鬼東西了,每天讓我過生日也不碰了。當身體里的火焰熄滅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袋和雙手開始變大,身體和雙腳逐漸縮小,肉體離開了地面,像一朵云在空中飄來飄去。身體里充滿了力量,又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連眼皮也睜不開。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更神奇的是,從那以后她喜歡上老酒汗的味道和入口后的刺激,以及之后那種飄浮在空中的感覺。只不過,從那以后,她不再一口將一小杯老酒汗干掉,而是像父親一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抿一口,哈一口氣,順便去父親碟子里夾一顆花生米,有時覺得一顆不夠,又去夾一顆,再夾一顆。只有在這個時候,父親臉上才會泛上一絲笑容,可她又疑惑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睛閃現(xiàn)出若有若無的淚花。
這大概是梅巴丹對父親最初的記憶。這個記憶是如此牢固和深邃,以致她此后無論何時何地,只要看見酒或者想起酒,腦子里立即浮現(xiàn)出那個場景。她愛酒的種子也從此落到了實處,并且得以展現(xiàn)。
其實,梅巴丹沒有想到,這不僅僅是記憶。這是她人生真正的開始。多年以后,她發(fā)現(xiàn),那一杯老酒汗,從某種程度上決定了她此后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態(tài)度。
在梅巴丹的記憶里,父親將每個晚上的酒喝得異常漫長,如一個人跋涉在沒有盡頭的旅途。在最初幾年,梅巴丹總是在飯桌上睡著,當她第二天醒來,已在床上。也就是說,在最初幾年里,梅巴丹從未親眼目睹父親走到孤旅的盡頭,她也無法想象父親在旅途中遇見的風(fēng)景,以及他在旅途中呈現(xiàn)出來的風(fēng)景。
梅巴丹第一次陪父親走完旅程,是在她去杭州讀大學(xué)的前一夜。這是她第一次見識自己的酒量,父親喝完一斤老酒汗,她一點沒比他少喝,居然清醒異常,不但清醒,而且鎮(zhèn)定。面對千軍萬馬巋然不動。唯一不同的感覺是,身體仿佛比平時升高了許多,人與物在她眼里變小了,甚至世界也變小了。她有種一切皆在掌控之中的感覺。而父親喝到最后,已經(jīng)不勝酒力,仿佛手里拿的不是酒杯,而是一生的重量。父親在這個時候也是沉默的,唯一的不同是,每喝完一杯后,看著空杯子,嘴里喃喃地叫著:囡啊,囡啊。聲音輕得幾乎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也就是在此刻,梅巴丹似乎一下看透了父親內(nèi)心埋藏著的秘密。父親堅硬如鐵的外表下,包裹著一顆近于透明的心臟。她突然覺得父親是那么孤獨和無助,像一個孤兒,需要溫暖和關(guān)懷。
大學(xué)四年,每年暑假,她都在父親的工作間度過。當然,從她懂事開始,她一直待在父親的工作間。她沒地方可去。父親在工作間,她只能在那里。
梅巴丹將父親比喻成木頭,是因為父親每天跟木頭待在一起。一個人和木頭長久生活在一起,容易成為一塊木頭。而他們家就是一個木頭的世界。
他們家在信河街丁字橋巷,有個獨立小院子,人稱梅宅。后院有個倉庫,堆滿各種各樣的木頭。倉庫出來有一個工作間,工作間也堆滿木頭,但跟倉庫里的木頭已大不一樣,這些木頭已被鋸成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的木塊。工作間有一張大工作臺,占了工作間一半位置。那些木料、半成品和成品大多散擺在工作臺上。工作臺上還有各類雕刻工具,有鋸、尺子、敲槌、墊布、方鑿、圓鑿、斜鑿、三角鑿、針鑿,等等。工作間邊上是陳列室,陳列室有兩排大柜子,隔成大小不一的格子,每個格子里擺著雕刻好的人物,有關(guān)公、張飛、劉備、諸葛亮、蘇東坡;也有觀音菩薩、彌勒佛、南極仙翁、鐘馗;還有一類是生活中的普通人物,如騎在牛背上的牧童、江上的漁夫、晚歸的農(nóng)人、浣衣的婦人,等等等等。
梅巴丹從小在工作間玩,她見父親雕木頭,也拿鑿子在木頭上亂鑿,父親雕什么,她便鑿什么。她將鑿出形狀的木頭遞給父親看,父親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一年之中,父親會帶她出一趟遠門,去一個叫神農(nóng)架的地方。父親帶著她,轉(zhuǎn)了一趟又一趟車,最后,沒車可轉(zhuǎn),他們便下去步行。
他們翻過了一座又一座山峰。梅巴丹問父親:“我們?nèi)ツ睦铮俊?/p>
父親抬頭看了看四周,伸手朝天上一朵白云指了指,說:“去那里。”
梅巴丹看了看那朵白云說:“白云飛得那么高,我們上得去嗎?”
父親沒有回答。
梅巴丹走不動了,腳底磨出兩個水泡,雙腿發(fā)酸,不停顫抖。父親背著她繼續(xù)翻山越嶺。梅巴丹趴在他背上,雖然腳上的水泡還在發(fā)熱發(fā)癢,她心里甚至突然喜歡起它們來。她用手箍住父親的脖子,溫暖從父親身上傳來,彌漫她的身體,讓她忘記了身體的存在。她喜歡這種感覺,身體越來越輕,越飛越高,飄到朵云上去了。而父親如一只大鳥,在天地間飛行。
梅巴丹希望這是一次沒有盡頭的飛行,可她知道,所有的旅行都有一個終點。她小心翼翼地問父親:“我們?nèi)グ自粕献鍪裁囱???/p>
父親說:“尋找一件寶貝?!?/p>
她問:“白云上有什么寶貝?”
父親說:“到了那兒你就知道了?!?/p>
他們到達時,暮色已起。頭頂?shù)陌自谱兂闪思t霞。在兩山之間一個峽谷里,有兩間小木屋,木屋里住著一個老公公和一個老婆婆。
到了之后,梅巴丹才知道,父親所尋找的寶貝,其實就是木頭,是生長在神農(nóng)架原始森林背陰山坡的黃楊木。
梅巴丹和父親在峽谷的小木屋住了一夜,梅巴丹喝了酒后,先上了床,聽見父親和老公公在喝酒說話,主要是老公公在說,說他在山上尋找黃楊木的故事。梅巴丹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老公公用小車推著一大捆木頭,將他們送出峽谷,一直送到車站。分手時,老公公笑著拍拍梅巴丹的腦袋說:“明年見啦,小酒鬼?!?/p>
梅巴丹搖了搖頭說:“我不是小酒鬼。”
老公公笑著說:“對對對,明年你就是大酒鬼,老公公喝不過你咯?!?/p>
梅巴丹和父親帶著一大捆木頭,轉(zhuǎn)了一趟又一趟車,回到了信河街。父親對那捆木頭特別珍視,只有雕刻重要作品時才會用。
梅巴丹讀大學(xué)之前,父親已獲得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稱號,她經(jīng)常聽見客人站在院子外喊:“梅大師在家嗎?”
父親有時不想理會客人,躲在工作間里不出來,梅巴丹便會走出去,對客人說:“別喊了,梅大師不在家。”
客人問:“梅大師去哪里了?”
梅巴丹說:“去神農(nóng)架采木頭啦。”
客人問:“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嗎?”
“少則半個月,多則半年?!?梅巴丹停了一下,忍住笑說,“如果有急事,你去神農(nóng)架找他吧?!?/p>
大學(xué)四年,有四個男生追求過她,她一個也沒看上。從大一開始,她暗戀上教他們美術(shù)史的老師,名叫崔大仙,長得又高又瘦,瘦得沒屁股,像一桿竹竿。竹竿扎著一個小辮子,無風(fēng)自搖。除了上課,梅巴丹幾乎沒見他開口說過話。梅巴丹倒是見他每天下午在操場跑步,戴著運動帽,一身跑步服。下雨天也不例外。他每天跑步時,梅巴丹便站在操場外圍看,他跑到哪里,她的眼睛跟到哪里。梅巴丹數(shù)得很清楚,他每天在操場跑二十五圈,用時一個鐘頭。
有一段時間,梅巴丹也想練跑步,她買來了跟崔大仙同個牌子的跑步裝置,學(xué)著他的姿勢和步伐。崔大仙跑步時間在每天傍晚太陽將落未落之際,她則選擇晚自修以后。跑了一個星期,接下來是連續(xù)五個下雨天。她每天傍晚看著崔大仙像一臺機器在操場轉(zhuǎn)圈,突然沒有了再穿上那套運動服的興致。天氣放晴,晚自修之后,她有去操場跑步的內(nèi)心掙扎,可是,心里另一個聲音說,算了吧,你不適合這樣的運動。她問那聲音說,那你說說看,適合我的運動是什么?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她沒有找到答案。
梅巴丹知道他有家庭,妻子在大學(xué)城的另一所學(xué)校當老師,教的是寫作。他們住在大學(xué)城一座公寓里,有一個讀初中的兒子,兒子住校,周日下午送去,周五下午接回來。這項工作由崔大仙負責(zé)。梅巴丹沒有想過要跟他說話,連接觸的念頭也沒有。她覺得這樣的暗戀挺好,無風(fēng)無浪,晴雨無涉,卻心有牽掛。她唯一不明白的是,自己為什么會暗戀他。
大學(xué)畢業(yè)前一個星期,梅巴丹站在操場外看著崔大仙跑完二十五圈,看著他從公共浴室淋浴出來,看著他走進教師辦公室。梅巴丹突然做了一個決定,她一閃身,進了教師辦公室。崔大仙看見梅巴丹,眼神有些慌亂,但他還是沒有開口說話。是的,這正是梅巴丹想要的,她進來之前便做了決定,如果崔大仙一開口,她立馬轉(zhuǎn)身離開。梅巴丹堅定地走向他,剛開始有點慌亂的心情很快平靜下去,她看著崔大仙,一點一點接近崔大仙,她覺得是在完成一項儀式,一項神圣而不可言說的儀式。
整個過程,兩人都沒有開口。梅巴丹離開崔大仙時,崔大仙張了張嘴巴,梅巴丹對他搖了搖頭。梅巴丹有一種強烈的預(yù)感,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崔大仙了,這是最后一次。她沒有悲傷,也沒有歡喜。離開辦公室時,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崔大仙和他身邊的世界突然間縮小了,小到無限遙遠的地方。
梅巴丹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信河街文化館當館員,具體工作是收集和整理信河街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材料。她很快明白,信河街非遺項目多得像夏天的蚊子,有黃楊木雕、漁鼓、布袋戲、舞龍、做酒,吹打,甚至有哭喪,等等等等。根本弄不清楚嘛。項目還分級別,最高的是洲際級,以下依次是國家級、省級、市級、縣級,有個別的是鄉(xiāng)鎮(zhèn)級。梅巴丹興趣索然。就是嘛,物以稀為貴,你弄得遍地都是,誰稀罕?梅巴丹所在的辦公室每天有人找上門,自稱是非遺傳承人,打草鞋的,修篾的,剃頭的,做圓木的,也有做豆腐的,都想報,一旦評上,每月會有一定補助資金。這當然是好事,為什么不報呢。梅巴丹不管這些事,她只負責(zé)收集材料。她不愿意坐辦公室,有時去露個臉,有時連個臉也不露。館長是個藝術(shù)家,癡迷道教音樂,每天往道觀跑,跟道士稱兄道弟,活得跟神仙似的,無暇管束文化館,更無暇管束梅巴丹。這挺好。
梅巴丹讀大學(xué)時,父親收了一個徒弟,是信河街一個知名企業(yè)家的富少爺,各種名車是他的玩具,偏偏喜歡黃楊木雕。梅巴丹聽說他們家做打火機生意,木頭忌火,父親一口回絕了這個名叫葛毅的年輕人的拜師請求。父親最后收葛毅為徒,是因為葛毅做了一件事,他自學(xué)黃楊木雕,隔一段時間便來一趟梅宅,沒有敲門,更沒有喊梅大師,而是將作品放在臺階上,默默走開。一年以后,有一天,葛毅又送作品來,正準備離開,父親開了門,對他說:“你進來吧?!睆拇?,葛毅成了父親的徒弟。
梅巴丹問過父親,為什么一年以后決定收葛毅做徒弟,是不是被他的誠信和恒心感動了?或者,他看出葛毅的藝術(shù)才華?父親告訴她,他收葛毅為徒最大的原因是通過一年的觀察,發(fā)現(xiàn)葛毅確實沒有藝術(shù)才華。梅巴丹一聽就叫起來:“你瘋了,沒才華你收他做徒弟干什么?”
父親說:“我看出他身上另一種我不具備的才華?!?/p>
“什么才華?”
父親閉口不語了。
是的,這就是父親,梅巴丹永遠猜不透他腦子里想些什么。很多人說他是個怪人,是個接近于神的怪人,獨來獨往,遺世獨立,醉心藝術(shù),心無旁騖。
葛毅胖胖的臉上總掛著笑。他每天早上來,晚上回去,中午在這里吃。有時父親也留他吃晚飯,他會陪父親喝老酒汗。酒風(fēng)倒是不錯,不推辭,不留杯,但酒量不行,半斤下去,腦袋一歪,趴在餐桌上睡著了。樣子很不爭氣。
他看見梅巴丹就叫師姐,笑嘻嘻地往她身上貼。梅巴丹問他:“聽說你是獨生子?”
他笑著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說:“好像是?!?/p>
梅巴丹說:“什么叫好像是?”
他說:“法律上是的。”
梅巴丹說:“什么叫法律上是?”
他看著梅巴丹,又摸了摸鼻子說:“我爸在外面還有一個女人?!?/p>
“哦?!彼芟矚g摸鼻子,鼻尖每天紅得像胡蘿卜。梅巴丹接著說:“那你更應(yīng)該留在你爸公司里啊?!?/p>
他又摸了一下鼻子,笑著說:“我喜歡黃楊木雕。”
梅巴丹說:“你為什么喜歡黃楊木雕呢?”
他低下了頭,輕聲地說:“我也不知道?!?/p>
梅巴丹見過葛毅看父親作品時的癡迷目光,這種目光,梅巴丹在鏡子中見過,那是自己看自己的目光。這種目光是做不了假的??墒?,梅巴丹發(fā)現(xiàn),葛毅不合適學(xué)黃楊木雕。第一,葛毅觀摩父親作品時,都是一個表情。這是個大問題。問題在于,父親有的作品不錯,譬如他雕蘇東坡的作品,雕的是被貶黃州期間的蘇東坡,拄著一根木拐,站在江邊,目視前方。父親雕這件作品的用力點是蘇東坡的表情,孤憤之中包含著豁達,猙獰之中又有慈祥。那是充滿矛盾的臉和眼神。誰看了都會心疼。梅巴丹認為父親抓住了這一點,并且很好地表現(xiàn)了出來。用了一塊神農(nóng)架的黃楊木,蘇東坡臉上的表情細膩、豐富,是一件杰作??墒?,父親也有平庸之作,特別是前期雕刻的神話人物,沒有走進人物內(nèi)心,過于臉譜化。葛毅看父親這些作品時,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眼神也沒有變化。也就是說,在他眼里,這些作品是一樣的?;蛘撸瑩Q一句話說,葛毅的審美能力是有問題的。第二,梅巴丹看過葛毅的作品,刀法圓潤流暢,造型逼真,人物生動,細節(jié)到位。一個外行看,葛毅幾乎已經(jīng)青出于藍了。但是,梅巴丹一眼就看出來,葛毅所刻的人物面目清晰,靈魂空洞。梅巴丹覺得,這是衡量一個木雕藝人的最低標準,同時也是最高要求——她沒有從葛毅的作品中看到他的靈魂,她看到的只是一個漂亮的空殼。這樣的人,終其一生,也只能是一個匠人,一個沒有靈魂的匠人。
葛毅喜歡黃楊木雕,這點梅巴丹沒有懷疑。梅巴丹甚至察覺到葛毅在暗暗喜歡她。每當見到她,葛毅的眼仁顯得特別黑特別亮,眉毛也更濃密,好像一根根翹起來??墒?,他似乎又刻意要隱藏這種喜歡,擔(dān)心一旦流露出來,事情便敗露了,再也無法收拾。梅巴丹能夠感覺到,只要她一出現(xiàn),葛毅的注意力便轉(zhuǎn)移到她身上,她每一個動作和聲音都在他關(guān)注的范疇。
梅巴丹有時也會叫葛毅陪她去甌江邊散步。從梅宅出去,穿過一條大馬路,再過一條街,便到甌江邊,這里是與東海的連接處。沿著江堤往東,迎面而來的是略帶腥甜味的海風(fēng),江堤邊榕樹如蓋,有的榕樹已有兩三百年歷史,樹干粗得三個人抱不攏。江堤上鋪了塑膠跑道,像鮮艷的舌頭,長得沒有盡頭。
他們走在江堤上,葛毅有意無意地拉住梅巴丹的手。梅巴丹就讓他握著,沒有快感,也沒有不適感。她有時腦子里會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葛毅有進一步的舉動呢?她會接受嗎?她想不會,因為她對葛毅沒有感覺,不論感情還是身體??墒?,她分明也并不排斥葛毅,甚至,在某個時候,居然期待葛毅有所舉動。所以,她有時會害怕起來,告誡自己:梅巴丹,你不是說好要堅守的嗎?你他媽的要說到做到。
有天晚上,葛毅約她去法國西餐廳。她知道,那是信河街最好的西餐廳。她去了。葛毅為她點了法國大蝦,她沒有覺得法國大蝦比父親做的對蝦好吃,但她認為還不錯,蝦很新鮮,只是佐料放多了,部分地蓋過了蝦的鮮味。這有點可惜。
葛毅還叫了葡萄酒。相對于葡萄酒,梅巴丹更喜歡老酒汗??墒牵谖鞑蛷d喝老酒汗幾乎不可想象。當然,喝葡萄酒她也不怕,葛毅的酒量和她不在一個級別上。那就喝唄。
喝完了一支,葛毅又叫了一支。
兩支喝完,葛毅沒有趴桌上睡著,梅巴丹看他卻顯得小了。梅巴丹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以她的酒量,這點葡萄酒算什么?可是,她看葛毅確實變小了,周圍的一切都變小了。梅巴丹不相信葡萄酒比老酒汗還厲害。
梅巴丹發(fā)現(xiàn)西餐廳的服務(wù)員都認識他,她眼睛盯著葛毅問:“你常來這里?”
葛毅摸了一下鼻子,對她笑了一下,說:“我投了一點股份。”
她又問:“你以前經(jīng)常帶女人來這里?”
葛毅又摸一下鼻子,笑著承認道:“是的?!?/p>
梅巴丹指著自己鼻子問:“我是第幾個?”
葛毅這次沒有摸鼻子,而是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摸了一下鼻子,笑著搖搖頭說:“我真的想不起來了?!?/p>
梅巴丹突然笑了起來,舉起杯子,跟葛毅碰了一下,說:“干了?!?/p>
半杯葡萄酒,一口便干了。
從西餐廳出來時,她主動拉住葛毅的手。葛毅問她想不想去唱歌,她想也不想就說:“不就是KTV嗎,去?!?/p>
他們在量販KTV每人又喝了半打百威啤酒。葛毅越喝越興奮,一點要趴在桌上睡覺的意思也沒有。梅巴丹唱了好多歌,會唱不會唱她也不管了,反正就是跟著音樂瞎吼。因為喝了啤酒,她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在里面聽葛毅唱歌,聲音真是慘不忍睹。梅巴丹想自己剛才的聲音估計也是如此吧,甚至更不堪。但是,她心里另一個聲音立即跳出來說:這樣的聲音怎么啦?他媽的,這樣的聲音才是真實的聲音。
從KTV出來后,他們又去了夜宵排檔,葛毅點了烤對蝦、生醉海參、銀雪魚、花蛤和野生韭菜,他們又喝了四瓶喜力啤酒。
吃完了夜宵,梅巴丹知道下一站該去哪里了,她居然對接下來的旅程充滿了期待。她知道,這種期待已經(jīng)充分表現(xiàn)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這時盯著葛毅不放,仿佛一眨眼他就會消失似的。出了排檔,她緊緊拉住葛毅的手,她清楚地聽見身體里的聲音,也清楚地聽見葛毅身體里的聲音。
他們來到華僑飯店,這是信河街最老牌的五星級飯店。葛毅去登記房間,她坐在大堂的沙發(fā)等。夜已深,大堂里有一個穿著酒店工作服的人在用機器磨地,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讓人牙齒發(fā)酸,頭皮發(fā)脹。她覺得葛毅辦理入住手續(xù)是那么漫長,比她的一生都要漫長。
葛毅終于走過來了,一手拿著房卡,一手將她從沙發(fā)里拉起來,摟著她的肩膀進了電梯。在電梯里,梅巴丹看著葛毅,葛毅也看著她。他們已經(jīng)靠在一起,身體和身體從來沒有如此緊密地依靠在一起,梅巴丹覺得自己的身體在燃燒,要將她烤焦了。她覺得熱,覺得燙,覺得躁動。電梯不斷上升,好像停不下來。她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身體深處冒出一股寒氣。她將頭靠在葛毅肩上,葛毅的身高和她差不多,她覺得這個姿勢有點奇怪,可她不管那么多了,她需要一個依靠,需要將眼睛閉上。她豁出去了。
進了房間。她一把抱住葛毅的腦袋,沒有任何猶豫地張開嘴巴,將他的嘴咬住。她大口大口地親,大口大口地吞噬,幾乎像在撕咬,要將葛毅整個人吸進巨大的嘴里。她知道葛毅被她的熱情嚇住了,這大概不像他認識的梅巴丹,他概念里的梅巴丹應(yīng)該是冷淡漠然的,被動的,是個封閉的女人。而眼前這個梅巴丹卻如此瘋狂,如一頭猛獸。葛毅的遲疑是暫短的,他很快便從驚異中反應(yīng)過來,以熱烈的態(tài)度和姿態(tài)投入這場相互撕咬之中。梅巴丹感受到他的呼應(yīng),更能感受到他在技術(shù)上的引導(dǎo)。對于梅巴丹來說,她的撕咬雜亂無章,顯得過于迫切和慌不擇路。相對而言,葛毅在這方面像個熟練的老技工,他的引導(dǎo)讓梅巴丹從最初的狂亂中逐漸平靜下來,將梅巴丹帶領(lǐng)到另一個她未曾涉及的領(lǐng)域,那是一個全新的領(lǐng)域,外表風(fēng)平浪靜,寂靜無聲,可是,平靜的環(huán)境下,正涌動著巨大的波瀾。
葛毅的手這時伸進了她的身體,梅巴丹一把將他推開。這一推讓葛毅猝不及防,他被梅巴丹推得倒退了兩步,身體依然保持原來形狀。梅巴丹眼睛看著前方,問道:“你怎么能這樣?”
葛毅一臉惶恐,他大概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對。
梅巴丹眼睛看著前方,眼神空洞,繼續(xù)問道:“你怎么可以這么不要臉?”
葛毅完全被罵傻了,不知道如何接她的話。
梅巴丹突然舉起手臂,從高處甩下來。出于本能,葛毅將腦袋縮了縮。誰也不愿意平白無故挨一巴掌。啪,聲音很清脆,但巴掌不是摑在葛毅臉上,而是摑在梅巴丹自己右臉上,她不過癮,又在左臉摑了一巴掌,比剛才的聲音更清脆。
葛毅正要伸手阻止,梅巴丹已經(jīng)放下手臂,沒有再看葛毅,打開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葛毅跟了出去。他們一同下到一樓大廳,梅巴丹快步走出飯店。葛毅叫了兩聲她的名字,她沒有答應(yīng)。葛毅伸手去拉,她一把甩開他的手,邁開雙腿跑了起來。葛毅也跟著跑起來,但他哪里跟得上?梅巴丹跑起來像一匹馬,一轉(zhuǎn)眼便脫離了視線。
葛毅第二天去梅宅,心里很忐忑。但是,見到梅巴丹之后,她一臉平靜,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只是眼睛不再看他,似乎他不存在。這讓葛毅突然又心虛起來。她好像跟以前一樣,但葛毅又明顯感覺到她與以前的不同。
從那之后,梅巴丹的眼睛不再看葛毅,不與他說話,更不和他散步。
梅巴丹突然“決定”跟父親學(xué)黃楊木雕。她沒有將這個“決定”告訴父親。這是她的事。她從懂事起,便拿著鑿刀跟隨父親亂劃亂刻,父親從沒有指點過她,可是,她哪里需要父親的指點呀,對她來說,雕刻這些木頭如吃飯喝水睡覺一樣自然,日常生活而已,木雕就像她身體里流淌的血液,與生俱來。她從沒有將它們看成藝術(shù),甚至連手藝也算不上。大學(xué)四年,她從沒表現(xiàn)過雕刻技術(shù),連提也沒對人提過。她唯一做過一件事,在最后一個暑假,刻了一個崔大仙跑步的木雕,她原本想將這座木刻送給崔大仙,這是她四年來唯一想對崔大仙做的事,算是一個紀念,也是她對大學(xué)四年的一個總結(jié),從此兩訖??墒牵l會想到呢,最后還是沒有送成。唉。
當梅巴丹整個人沉浸到黃楊木雕里,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結(jié)構(gòu)不同,紋理不同,思維方式不同,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式更是不同。這么說吧,如果說世界是圓形的,人生和社會也是由一個個圓搭建而成,那么,黃楊木雕就是一個方形。它是獨立于世界而存在的,它不與外部世界為伍,不人云亦云,即使沉默,也是為了堅持自己的聲音。從某一個角度說,它的誕生與存在,就是為了向世界證明它的價值,或者換一句話說,它的存在,就是為了告訴世界,除了公認的邏輯之外,應(yīng)該還有另外的邏輯、不同的邏輯。無論是生活上還是思想認識上,是想象中的人與物。
甌江江堤上的塑膠跑道上多了一個身影。梅巴丹有兩套亞瑟仕跑步服,紅色和白色,帽子也是這兩種顏色。每天東方透出第一縷亮光,梅巴丹便一身輕裝從家里出發(fā)。天是灰白的,東邊的云朵顯得特別厚特別黑,云朵后面透出一絲絲壓抑的紅,那是甌江的盡頭了。街道上幾乎沒有人,顯得空曠又蕭條。所有人都像死一般地睡著。梅巴丹跑過馬路,跑過一條街道,來到了甌江邊。江水比平時響亮得多,好像它們也睡了一覺,身體里儲滿了力量,流得更加歡快。梅巴丹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撒開了步伐,身體筆直,微微前傾,手臂有序擺動,向東方飛馳而去。她沒有用上全力,也沒有覺得需要用上全力。她甚至也沒有覺得這是在跑步,她只是擺動擺動手臂而已,好像身體里有一個鏈條,無論哪個部位一動,鏈條即開始轉(zhuǎn)動,身體不由自主朝前飛馳。梅巴丹每一次跑步都不想停下來,也可以說是停不下來。剛開始兩公里,她還能感受到身體的運動,能感受到四肢的配合。三公里之后,她忘記了身體的存在,只聽見腳步聲。再過不久,腳步聲也消失了,只剩下呼吸聲。再跑一段路,呼吸聲也被甌江里的潮水吸走了。再跑下去,潮水聲悄然退去,也不是退去,而是那聲音變成了無邊無際的氣流,這氣流將她托起來,使她飄浮在上面。她飛翔了起來,世界又重新出現(xiàn)了,卻變得很小很小,如一顆塵埃。她要忘了這顆塵埃,也要忘記了自己。她這時只有一個念頭:一直跑下去,一直跑到海的盡頭。當然,現(xiàn)實的情況是,她沿著江堤上的塑膠跑道很快便跑到了盡頭,不僅僅是塑膠跑道的盡頭,也是路的盡頭,再下去便是灘涂,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淤泥。她不愿意就此停下來,她要繼續(xù)飛翔,飛翔到遙遠的不可知的地方??墒牵恳淮味际窃谒苣z跑道的盡頭落回到現(xiàn)實世界,無可奈何地返身往回跑。這是順風(fēng)之旅,可她跑得一點不輕松。她喜歡每天早上頂著風(fēng)跑,跑向不可預(yù)知的未來。這是她每一天的期待,她享受那個過程,需要那個過程,天地間只剩下自己,恍恍惚惚,飄飄蕩蕩,如癡如醉,如夢如幻,那是多么美妙的感受啊。她多么希望一直停留在那種狀態(tài)里,她要飄到天的盡頭,飄到渺無人煙的地方,或者,就這么一直飄下去,永遠不要停下來。
半年之后,父親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離開了梅巴丹。其實不是沒有任何征兆,父親得的是肝癌,他一年之前便知道了,只是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照常工作,照常喝酒。疼起來時,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繼續(xù)喝。他本來就瘦,無法再瘦了,只是比以前更黑,更沉默。沒有人關(guān)注到這一點,包括梅巴丹。葛毅倒是有所察覺,有次老師跌坐在工作室地上,他要去扶,老師朝他擺擺手。他問老師哪里不舒服,老師還是擺擺手,沒有再搭理他。他想將此事告訴梅巴丹,然而,他剛要開口,梅巴丹已經(jīng)跑得不見蹤影了。
父親臨死前,已經(jīng)說不出話,梅巴丹坐在他身邊,他伸出手臂,向上豎起食指,慢慢斷了氣。梅巴丹想象不出他最后的動作要表達什么,父親是個謎,臨終之前,又給她留個謎。
父親死后,梅巴丹拒絕任何人進入梅宅。葛毅開著新買的奧迪TT,每天在院子外停留半個鐘頭,什么話也沒說。剛開始一段時間,梅巴丹依然每天早上去江堤跑步,后來便銷聲匿跡了。葛毅去文化館找過她,文化館的人說好久沒見她來上班了。從那以后,葛毅每天來梅宅時,總會帶些食物,他將食物放在院子的臺階上。第二天再來,有時食物不見了,有時原封不動,上面爬滿密密麻麻的螞蟻。
半年之后,梅巴丹出現(xiàn)了。那天早上,她開著一輛小汽車,行駛在人來人往的望江路。梅巴丹開車原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稀奇的是,她開的是一輛用黃楊木做成的小汽車。最后,梅巴丹的小汽車在一個十字路口被交警攔住了,交警讓她出示駕駛證,梅巴丹沒有。交警讓她出示行駛證,梅巴丹也沒有。交警扣留了梅巴丹的小汽車,讓她去交警隊處理。梅巴丹什么話也沒有說,離開小汽車,轉(zhuǎn)身回家,再也沒有出來。
又過了半年,梅巴丹騎著一匹黃楊木做的木馬出現(xiàn)在望江路。葛毅發(fā)現(xiàn),半年過去,梅巴丹的技術(shù)有了質(zhì)的飛躍,她上次做的小汽車外形像面包,線條也不夠流暢,從氣質(zhì)上看,像個剛進城的傻小子。這次的木馬完全不同了,線條流暢,細節(jié)精致,飽滿而結(jié)實,富有設(shè)計感。最主要的是,木馬精神極了,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七彩光芒,特別是它的眼睛,只要與它對視一下,魂魄立即被吸走。它有一股非凡的魅力,不像人世間應(yīng)該有的。梅巴丹騎著她的木馬,走上了江堤,在江堤上奔馳。半路上,又被上次那個交警攔下了,交警告訴梅巴丹,城市里不準騎馬。梅巴丹說,這不是馬,是木馬。交警說,木馬也是馬,我得將你的木馬扣下來,你去我們交警隊一趟,辦個手續(xù),將上次那輛小汽車一起開回去。
見交警這么說,梅巴丹下了木馬,什么話也沒說,轉(zhuǎn)身回去了。
半年后,梅巴丹用黃楊木造了一條小木舟,她坐著這條小木舟,順著甌江水一路向東,剛剛進入東海,被一個浪頭掀翻了。幸好有一條漁輪經(jīng)過,將她撈起來。小木舟一沉下水,了無影蹤。
半年以后,一天早晨,天微微明,有人看見梅巴丹騎著一只黃楊木做的大鳥,從家里翩然飛出,那大鳥有桑塔納汽車那么大,兩只翅膀像飛機一樣張開來,像老鷹在空中飛翔??匆姷娜苏f,那一天,梅巴丹一身白衣,騎在大鳥上,繞信河街上空一圈,然后朝東飛去,再也沒有回來。
梅宅的門從那以后再也沒有打開過,院里荒草雜生,臺階上爬滿青苔,散發(fā)出濃重的霉味。
一年后,葛毅出資將梅宅改造成梅巴丹和她父親的黃楊木雕藝術(shù)館。他以梅派傳人身份,自任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