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澤霖 撰 全慧 譯
本文由時任北堂圖書館館長惠澤霖(H. Verhaeren)撰寫,系《北堂書目》的序言。完整譯文逾二萬五千字,篇幅所限,本次選登其中與法國傳教團關(guān)系較大的部分。略去的章節(jié)為:第一章《南堂藏書》,第二章《東堂藏書》,第四章《西堂藏書》,第五章《教皇特使嘉樂藏書》,第六章《主教藏書》,第七章《內(nèi)地堂口藏書》。腳注均為譯者所加。
北堂藏書是在兩個世紀的時間里,經(jīng)多方搜集而點滴積累起來的一份遺產(chǎn),其間經(jīng)歷了種種變遷。這兩個世紀是指從利瑪竇神父來華的1583年9月10日到耶穌會被解散的1773年。1785年4月29日,由教廷傳信部和法國政府任命接替北堂法國耶穌會傳教事務的遣使會會士到達北京,同年5月6日,北京教區(qū)主教湯士選(Alexandre de Gouvea)發(fā)布敕令,宣布遣使會接管北堂一應宗教和世俗財產(chǎn)。
[……]現(xiàn)在看來,北堂里法國傳教團的藏書,也就是后來交由遣使會管理的藏書,只是如今意義上的北堂藏書中很小的一部分。從那時起,這批小型藏書就具備雛形,但是還處在一種分散的狀態(tài)中。遣使會士來華時,恰逢乾隆帝全面禁教,剛把留在中國境內(nèi)的傳教士全都關(guān)到了北京的監(jiān)獄里。嘉慶時禁教更嚴,即使他放過了三位在算學館(Tribunal des Mathématiques)供職的神父,也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因為三位神父后繼無人,算學館也于1826被年取締。1785至1826年,長達四十年的禁教政策,使得北京與外省的所有傳教士機構(gòu)紛紛倒閉,而那些規(guī)模不等的傳教士藏書,也在這場風暴中把它們的書籍匯集到了南堂,就像失事之船的殘骸被拋向海岸。當時的南堂,還有最后一位歐洲傳教士在此鎮(zhèn)守了十二年,他就是北京教區(qū)的負責人畢學源主教(Ga?tan Pereira Pirès)。在去世之前,這位年邁的主教把所有的書都托付給了俄國傳教團,后者在1860年法英聯(lián)軍侵華*原文意為“法英聯(lián)合遠征”。之后,又把它們交還給了當時被任命為北京代牧主教的孟振生主教(Mouly)。從那時起,這些書籍終于進入了北堂舊址*即蠶池口。,并被命名為今天意義上的北堂藏書。
北堂藏書由以下幾部分組成:1、北京原四大堂口的藏書,或曰所剩書籍。四大堂口分別是葡萄牙耶穌會管理的南堂和東堂、法國耶穌會管理的北堂、以及由傳信部(la Propagande)所派傳教士管理的西堂。2、三批私人藏書:教皇克萊蒙十一世特使嘉樂總主教(Mezzabarba)的藏書;以及兩位北京教區(qū)主教索智能(Polycarpe de Souza)(耶穌會)和湯士選(方濟各第三修道會tertiaire Franciscain)的藏書。3、中國內(nèi)地其他地區(qū)傳教團的十幾批小型藏書。4、一大批數(shù)量可觀卻來歷不明的圖書,由不知名的或者身份無法確認的傳教士們遺留下來。
下文所述,將僅限于本人根據(jù)書籍本身提供的信息可加以認定的那部分藏書。我會試著講清楚它們的來源、組成部分,以及它們經(jīng)歷了何種境遇,最終匯入了北堂藏書。我的這項嘗試,尤其在涉及到這些圖書的構(gòu)成時,難免會有缺漏。在目前館藏的4101種、計5133冊圖書中,只有一半多一點,即2281種、計2855冊能夠提供有用的線索:如收藏者的印章或簽名,屬于某一堂口或某一修會的標識,曾入藏某個圖書館的記載,等等。其他的書則要么沒有任何標識,要么盡管有捐獻人或持有人的名字,卻仍然無法確認其來源。
利瑪竇來華一個多世紀之后的1688年2月8日,原北堂最初的五位法國耶穌會士到達北京。他們有著正式的科學院院士頭銜,由國王提供經(jīng)費,負有宗教和科學的雙重任務??滴趸实郯褟堈\(Gerbillon)和白晉(Bouvet)兩位神父留在都城,他們寄住在葡萄牙教團的南堂。另外三位神父洪若翰(De Fontaney)、李明(Le Comte)和劉應(De Visdelou)則跟葡萄牙傳教士一起被派往外省。
張誠神父不久就得到向皇帝效勞的機會:1689年,他與南堂的徐日升(Thomas Pereira)一起,在尼布楚(Nertschinck)參與了與莫斯科人簽訂和平協(xié)定。此后不久,洪若翰神父用金雞納霜治好了皇帝的瘧疾。為了對他們的功勞表示感謝,康熙皇帝在紫禁城的第一道城墻之內(nèi)、南海西側(cè)賜予傳教士一所房子,并慷慨出資以供他們修建教堂。經(jīng)過必要的整理和布置,這處住堂于1693年12月19日投付使用。1700年11月3日,法國在華傳教團宣布從葡萄牙副省區(qū)獨立,該住堂就成為其中心。
我們已無法對原北堂的圖書館進行仔細描述,因為,與東堂一樣,它也幾乎被完全摧毀,缺少實物證據(jù)。好在還有宋君榮(Antoine Gaubil)神父的一封信*宋君榮神父于1732年9月23日寄給愛梯埃尼·蘇西埃(Souciet)神父的信。宋君榮是當時北堂圖書館的館長,他在信中為自己的圖書館辯護,并向歐洲尋求幫助,列了一張很長的求購書單。,使我們對其館藏能有一個大概的了解。不過,在看這封信時,我們要清醒地認識到這是出自一位請求者之手,他難免會隱瞞自己已有的、而且夸大自己的需求。宋君榮承認道:“圖書館里代數(shù)、幾何學、天文學等方面的書籍還是很豐富的,此外還有建筑學、醫(yī)學、外科學、自然史、物理等學科的書,以及大量的宗教書籍?!?他還說《法蘭西學院文集》(LesMémoiresdel’Académie)和《特雷武文集》(LesMémoiresdeTrévoux)這里也有一些,請求歐洲方面能將這兩種叢書補充完整。他將其他藏書記載如下:10部人物傳記,12部歷法書,26部通史,4部教會法,24部神學書,13部圣經(jīng),7部教會圣師著作集(Patrologie),13部各類字典,等等。不過他想要的遠遠超過已有的:耶穌會及其傳教史、藝術(shù)實踐方面的書籍等。“我們沒有一本在柏林、霍爾、圣彼得堡……印刷的書,”他寫道,“地圖地理方面的也極匱乏……一幅版畫都沒有……我們很需要那種反對偶像崇拜和自然神論等異端的書……圣經(jīng)詮釋類的書也極少……幾乎沒有教會作家(Pères de l’Eglise)的書……”
耶穌會會長在歐洲應該是盡其所能滿足了宋君榮神父的要求,將他那份長長的索書單與現(xiàn)存的當年的書籍相對照即可得知。限于篇幅,我在此就不一一列舉了。后來我有機會看到一份由裴化行(Henri Bernard)神父出版的短一些的書單,是由北堂長上巴多明(Parennin)神父寫給弗雷蒙(Frémont)神父的,于1732年8月13日寄至巴黎——只比宋君榮的信早到了幾個月。這份書單共索取22種書,經(jīng)查現(xiàn)存有19種。其中三種還有復本;不過這22本書中,10本來自北堂,8本來自南堂,4本來歷不明。該怎么解釋法國耶穌會索取的有些書在葡萄牙耶穌會的南堂藏書中也有呢?裴化行神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將其解釋為是兩個教團之間的競爭所致:“這兩個教團之間的友好競爭常常導致他們都設法弄到同一種有價值的書。所以,在如今遺留下來的原南堂藏書中,有一些早就出現(xiàn)在了原北堂?!彼尉龢s也如是說,不過說得更為坦率:“據(jù)我所知,葡萄牙人……決心不惜代價,要在各個方面都超過我們?!笨梢钥闯鏊尉龢s神父已經(jīng)決定不甘落后,而兩個傳教團的這一共同追求大大地豐富了兩個圖書館的館藏。盡管如此,北堂圖書館的損失仍然令人扼腕。
為了介紹這場不幸遭遇,我不得不冒著重復前文的危險,回到耶穌會被解散的那個時期。留在中國的最后幾位耶穌會士,尤其是晁俊秀(Bourgeois)和錢德明(Amyot),在其能力范圍內(nèi)想盡各種辦法以讓他們的財產(chǎn)能轉(zhuǎn)交到法國人的手里,幾經(jīng)努力之后總算奏效。1785年,三位遣使會修士羅廣祥(Raux)、 吉德明(Ghislain)和巴茂正(Paris)以教宗和法國國王的名義來接替他們。5月8日,湯士選主教在其主教座堂宣讀了傳信部諭令和路易十六的敕令,完成了交接。還俗的耶穌會士仍然住在北堂舊宅,與遣使會士和平共處達28年之久。當他們中的最后一位賀清泰(Louis de Poirot)神父去世時,最早來的三位遣使會士早已仙游,只剩了南彌德(Louis Fran?ois)神父一人。
法國此時爆發(fā)革命,遣使會遭解散,盡管它還曾派過一小批傳教士來華,例如后來的殉教者劉方濟(Clet),但他們?nèi)紱]能進入北京,因為1805年嘉慶帝諭令驅(qū)逐了所有的傳教士。南彌德神父在畢學源神父和三位本地教士的協(xié)助下,勉力支撐著奄奄一息的教區(qū),直到他1819年被捕。此前,劉方濟剛在湖北被捕,拘押在武昌的監(jiān)獄里。審訊中人們得知其上級是北京的南彌德,于是武昌法庭對其發(fā)出通緝,不久他便在正福寺(Tcheng-fou-sse)遭到逮捕,那時他正在法國教團公墓里與其修道院的學生們一起度過一個平靜的休息日。那些捕快甚至沒有允許他回北堂整理一下東西,即刻就將他押解至武昌。與劉方濟當面對質(zhì)后,又通過不菲的花費,他才被宣布與此事無關(guān),重獲自由,只是按照當時的法律,他被判離開中國。在任命了品德高尚而又小心謹慎的本地遣使會士薛瑪竇(Mathieu Suè)作為北堂的主持之后,南彌德就出發(fā)去了廣州和澳門。由于中國人不能接手歐洲人的財產(chǎn),薛瑪竇于是從南堂把高守謙(Verissimo da Serra)調(diào)過來,讓他管理行政事務。南堂剩下的兩位遣使會士,福文高(Dominique Joseph Ferreira)于1824年去世,兩年后李拱辰(Joseph Nunez Ribeiro)也撒手人寰,他此前是代理主教,并命令畢學源神父定居在南堂,作為該教區(qū)的宗座行政主管(Administrateur Apostolique),高守謙因此獨自一人住在北堂。他請求皇帝準許他回到歐洲,以慰老母,實際上他是想回去介紹一些教士來北京。結(jié)果皇帝批準他回去之后不必再回來,這一來弄巧成拙,他不得不徹底離開首都。
1827年高守謙的離京,宣告了北堂的關(guān)閉。嘉慶皇帝用區(qū)區(qū)5000兩白銀買下了北堂,毀掉教堂,并把里面的其他建筑物賜給了一位高官。薛瑪竇僅僅來得及拿走他的物品、家具、書籍和祭服。隨后他跟本修道院的人一起去南堂避難。但是兩年之后,他被指控獨占北堂財產(chǎn),不得不逃到長城以北的蒙古地區(qū),住在西灣子(Si-wan-tze)這個小小的基督教信徒聚居區(qū),這里從此成為法國傳教團的中心。北堂圖書館里的書籍被轉(zhuǎn)移到了正福寺公墓,由一位姓圖(T’ou)的韃靼基督徒看管,他是皇室Sourniama家族的后代。
正因如此,孟振生主教還能夠見到這批藏書:他在從澳門到西灣子的途中經(jīng)過正福寺的小公墓時,在此停歇了三天。這里長眠的除了法國耶穌會士,還有遣使會中國教團的創(chuàng)始人,他這次來是為了確定遣使會的接班人。孟振生主教曾于1835年8月1日給總會長寫了一封信,讀來令人動容,在描述了他們的宅邸、花園和墓地之后,他這樣描寫這批藏書:“(院子的)右邊有一所大房間,里面雜亂無章地擺放著大量的歐洲書籍,而它們正是昔日北堂的法國教團圖書館的寶貴財富??删吹囊d會神父們當初搜集它們時花了極大的代價??蓢@啊!在目前的艱難歲月里,我們卻無法保住它們。就算它們不會給我們帶來災禍,至少也是一份沉甸甸的擔子。”孟振生主教本想把這批可能連累他人的書籍藏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但時間并不允許。他到來的風聲已經(jīng)傳出,因此他只得匆匆去往蒙古,甚至都沒有來得及進城向畢學源主教致意。不過他設計成功地把一些中文書的雕版和一批歐洲的書運到了西灣子:一位中國遣使會士韓約瑟(Mr Joseph Han),常去正福寺把孟振生主教要的書悄悄挑選出來;另外一位宣化府(Suan-hoa-fou)的基督徒商人由于生意需要會定期進京,他把這些書藏在貨品包裹里,帶到西灣子。不過這種地下活動并沒能持續(xù)多久。1838年2月,西灣子一位名叫孔若望(Jean Kong Chan-lin)的教徒,從山西太原府取到了朝鮮國宗座代牧主教范世亨(Mgr Imbert)的財物,準備等新年到來、眾使團進京朝見皇帝之機,在正福寺把這批東西交給朝鮮國的大使。然而孔若望在路上遭劫。于是他向官府告狀,小偷很快被抓獲,并與原告一起上堂。不過,檢查完他的包裹之后,孔若望就由原告變成了大犯人。在審問中,他還供出了這批東西是要帶到正福寺,這就導致了公墓看守及九位教徒的被捕,這些人與圖姓看守一樣,都是皇室之后。他們的先人在雍正朝時由于信教而遭流放,被貶為本旗最低等的士兵。孔若望與這十位同犯一起被判流放?;实墼谥I旨中嚴厲地批評了其“家族的這些成員,信奉異國宗教,不看守自己祖宗的陵墓,也不好好地呆在都城為皇帝服務,卻跑去正福寺為歐洲人看守墓地”。這種責備讓這個可憐的家族剩下的成員都感到很恐慌,他們不得不放棄正福寺而回到城里,此前把歐洲人藏在這里的物品都處理得一干二凈?!白诮唐魑锒紒G失了,”孟振生主教寫道,“較為值錢的家具被賣掉;過去組成了一座輝煌圖書館的那么多書籍都被埋在花園里,而這園子與房屋以及屋子里關(guān)著的一切,都令人絕望地失去了”。六年后,他更加確信這片廢墟是無法補救的了。1844年3月11日他給其澳門的代理人羅伯濟(Guillet)寫信,開列了一張長長的索書單,結(jié)尾處寫道:“這些還是不夠,因為我們的缺口太大,自從范世亨主教財產(chǎn)事件導致這里被搜查之后,那座美妙的圖書館被整個地埋葬,腐爛不堪,我們現(xiàn)在一無所有?!?/p>
孟振生主教在這里有些夸大其詞。我上文已經(jīng)提到,他在圖書館毀滅之前的三年中已經(jīng)讓人把其中的書運出去了一些。而且還有可能,薛瑪竇在逃往蒙古之時,為了滿足在當?shù)貍鹘痰男枰?,并考慮到其修道院的本地修士和學生們的需求,也帶走了一部分書籍。如今還有290冊(202種)書上帶有PatrumGallorumSocietatisJesuPekin*意為“北京法國耶穌會神父所有”。的標志。需要說明的是,這只是法國傳教士圖書館被搶救出來的書中的一部分。
孟振生主教于1840年被任命為蒙古首位宗座代牧主教,1847年兼任北京教區(qū)主事,此時他離開西灣子,定居到北京西南部的一個基督教村莊安肅安家莊(Ngan-kia-tchoang)。十年后,傳信部改組了北京教區(qū),將其劃分為三個宗座代牧區(qū),孟振生主教被選為北京和北直隸代牧區(qū)的第一任宗座代牧主教;其蒙古宗座代牧主教的位置則于1857年7月17日由其在西灣子時的助理主教孔神父(Mgr Daguin)接任。借此機會,兩人通過友好協(xié)商,各分得了一部分西灣子圖書館的書,它們既屬于耶穌會,也屬于遣使會??咨窀傅玫降哪遣糠州^好,因為孟振生主教到北京后將會繼承南堂圖書館的豐富藏書。后來,蒙古宗座代牧區(qū)與西灣子圖書館都傳給了圣母圣心會(Scheut)*天主教圣母圣心會以比利時的司各特(Scheut)為總部,故該會又稱為Scheut Missions。的傳教士。1946年12月9日,這個圖書館被燒毀,一位年輕的神父為這些耶穌會和遣使會的老舊圖書趕制出一份目錄。這場大火中只有兩本書幸免于難,成為法國耶穌會的“圣物”:一本是《超性學要》的初版,由利類思(Lodovico Buglio)神父譯自圣·托馬斯的《神學大全》(LaSommethéologique);另一本是孫璋(De la Charme)神父編的《滿蒙法手稿詞典》(DictionnairemanuscritMandchou-Mongol-Fran?ais),該詞典現(xiàn)在我們的藏書中(目錄第382號),因為現(xiàn)任西灣子主教石德懋(Mgr De Smedt)在從濰縣(Wei-shien)*今山東省濰坊市(地級)市區(qū)解放前的舊稱。監(jiān)獄獲釋、返回教區(qū)之前,把它寄存在我們的圖書館。
前面的章節(jié)已詳述各處堂口的書如何匯集至南堂,與該堂口原有書籍并為一處。下面要講的是最后一個階段,即俄國東正教團將其送往原北堂。
俄國傳教團當時在北京有兩個堂口。其中較早的一個建立于1685—1687年間。當時,在雅克薩(Albazin)戰(zhàn)役中被俘的俄國士兵被押解至北京,安置在城東北角的一座塔里。隨行的一位東正教神甫便于此開設了一座小修道院,并在后來人稱北館(Pékoan)的空地上建了一座教堂,教堂一開始是獻給圣·尼古拉的,后來改名為圣母升天教堂。
第二個堂口需上溯至薩瓦(Sara Vladislavitch)伯爵使團,1722年11月1日諭令批準他在使館院內(nèi)建一座教堂和一所修道院。這座迄今仍能在俄羅斯使館看到的教堂,名叫主進堂節(jié)教堂(l’Hypapante)。
后來有傳教團進駐,該傳教團由一位修士大司祭(archimandrite)主持,有兩至三名神甫,幾名修士,還加上五位學習語言的年輕人。于是俄國傳教團后來就有了自己的翻譯,去朝廷不再需要耶穌會的翻譯,而且他們得以與圣彼得堡保持直接的聯(lián)系。就這樣,俄國傳教團具有了外交性質(zhì),且這一性質(zhì)一直保持至1860年。依照當時的官方形勢,它不僅可以在禁教時期屹立不倒,還可以向畢學源主教所代表的天主教傳教團提供有效的幫助。
俄國傳教團內(nèi)的人員每十年更新一次,在南堂到其最后歲月的時候,這個傳教團已經(jīng)歷了九次人員變更。第十任人員于1820年12月1日抵京,包括修士大司祭卡緬斯基(Pierre Kamenski)、其助手魏若明(Benjamin Moratchevich)神甫、四位等級較低的教士以及四位年輕的翻譯學生。魏若明神甫來華五個月之后住進了北館小教堂,以便潛心研究中國學問。從都城的權(quán)貴那里獲得的學識與影響力使得卡緬斯基團長對其青睞有加,選擇他作為自己的繼任者。1829年,主教會議任命他為第十一任修士大司祭。魏若明神甫于1830年11月18日正式接替卡緬斯基,任滿后,于1840年回到俄國。正是由于這兩位修士大司祭、尤其是后者的奉獻精神和對基督教的忠誠之心,使得這些藏書能夠保存下來,我們對此應該充滿感激。
我沒能查出這些書被轉(zhuǎn)移至主進堂節(jié)修道院的確切日期。很可能當時這項工作需要分批次秘密地進行,因為政府正對南堂的財產(chǎn)虎視眈眈,只等畢學源神父一死就將其占有。這位老主教承受著巨大的病痛和煎熬,從1830年7月6日開始起草自己的遺書,在其中他懇求魏若明神甫“為其操辦喪事,照看柵欄墓地,必要時進行修葺,將其身后的所有物品都賣掉,把錢寄給葡萄牙的相關(guān)人士”。主教并未提及那些藏書:我想這批書已于兩三年前被放在了安全的地方。確實有一些書上有俄語的記號,但很遺憾由于我完全不懂這門語言,無法將其寫入書目。這些書上都有卡緬斯基大司祭在1828年4、5月間的簽名,據(jù)此可以認為它們在此日期之前即已運抵俄國傳教團。超過170冊書上留下了在此傳教團輾轉(zhuǎn)過的痕跡,而且依此痕跡,可將它們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應該是修道院教學用的藏書,所有卷冊都被編有序列號,從第1號至155號,由同一人寫就。這部分只含有以下門類:古拉丁語和古希臘語、古代演說家與詩人、不同語言的語法和詞典,韻律學、修辭學、神話學教材,悲劇集與喜劇集,等等,沒有一本關(guān)于科學、歷史或宗教。我猜想它們是被從大量藏書中挑選出來,以供翻譯生學習之用。第二部分,沒有編號,看來是專為教士們準備的:有幾本圣經(jīng)和教理、德律以及神修方面的著作,幾本涉及圣母、耶穌會的書,還有三本與俄國有關(guān)。上述有卡緬斯基團長簽名以及其他無簽名的書就屬于這一部分。
有人曾寫道南堂圖書館是作為禮物送給東正教團的。然而在當代的文字記錄中我沒有找到可以證明的材料。如果是這樣,為什么他們又把這五千多冊書還給我們?畢學源神父在遺囑中關(guān)照將其身后物品賣掉以歸還欠葡萄牙方面的錢,如此謹慎周全,說明他不是那種會擅自做主安排這批藏書的人。何況如果他這么做了,其署理(Vicaire Général)、趙若望(Mr Castro)以及本地傳教士們應該會有異議。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得到了一個相反的證據(jù)。某天我邀請一位俄國籍的客人,希望他能幫我翻譯卡緬斯基簽在維里切利(Verricelli)的《論使徒傳道》(DeApostolicisMissionibus)(第3033號)一書上手寫的俄語,譯出意思如下:“由于歐洲藏書中這部書有兩個復本,而且本書論述的是我們傳教士共同關(guān)心的問題,所以我想可以拿一本放入俄國藏書中。大司祭騎士彼得(簽名),1828年4月27日?!毙枰⒁獾氖撬麑@兩部分藏書所作的區(qū)分,那種僅因為一部書有兩個復本才敢移動的謹慎態(tài)度,那種在書首備注、簽名并標明日期的認真行為,這些都不是藏書主人應有的特征;這種語氣更應該屬于一位保管人、受托人,而且是一位十分細致謹慎的保管人。
還有一些人根據(jù)一份官方文件,認定這批藏書是作為補償而讓渡給俄國傳教團的,因為畢學源主教欠了魏若明修士大司祭巨額債款。確實,在1839年1月,主教葬禮幾天之后,官方報紙公布了一封欽天監(jiān)寫給道光帝的奏折,提到了這筆債務:主教患病多年,入不敷出,于是向大喇嘛(grand lama)魏若明借款,并請求他借錢以操辦自己的葬禮,所欠款項在其身后以變賣教堂財物作為補償。
與該文件所述相反,我們還有一封修士大司祭的信,以及另一封畢學源主教的署理趙若望神父的信,證實所謂債務純屬虛構(gòu)。趙若望盡管身為署理,卻由于被禁止進城而不能幫助瀕死的主教,也不能操持其葬禮。是魏若明團長,在這個艱難的時期,出于對畢學源主教和面臨困境的傳教事業(yè)的忠誠,承擔了這些任務。他給趙若望寫信道:“負責看管南堂的官員自稱是教堂和所有傳教團建筑的主人。他們絲毫沒有要把屬于我們的東西歸還給我們的想法。要經(jīng)過長期多輪的談判才能讓他們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闭窃谶@一系列的談判過程中,大司祭的代理人炮制了關(guān)于債務的計策,說主教需歸還俄國傳教團的財務,其唯一的目的便是讓官員歸還強占的財產(chǎn)。修士大司祭后來為這一計劃取得成功而慶幸不已:“所有傳教團的樓房和墓地都還給了我們,現(xiàn)在我們重新?lián)碛匈u掉一部分(指樓房)和保存一部分(指墓地)的權(quán)利……我感到很欣慰,因為賣得現(xiàn)錢后,我就終于可以把一切都還給尊大人您,或是您所指定的其他人,這正是我應該做的?,F(xiàn)把我處目前保管的物品與錢財用中文分列如下,請見附件?!弊詈髱仔星宄砻?,財產(chǎn)的歸還與變賣,都不是為了修士大司祭的個人利益,債券也純系偽造。上文提到的那份奏折中能看出,官員們是真的中了大司祭代理人的圈套。
1860年10月13日,英法聯(lián)軍入侵北京,帝國的掌權(quán)者恭親王(le prince Koung)在與聯(lián)軍進行和平談判的過程中,請孟振生主教做調(diào)停人。但是,主教此時正躲在鄉(xiāng)下,未能及時赴約,待他10月23日進城時,談判已經(jīng)結(jié)束。第二天,英國代表額爾金(Elgin)勛爵簽訂條約,第三天法國代表葛羅(Gros)男爵也簽約了。條約中明確規(guī)定,原屬于教會的教堂、建筑和墓地全部歸還給傳教團。另一方面,根據(jù)1858年6月13日簽訂的《天津條約》而被任命為俄國首任駐華大使的伊格納季耶夫(Ignatieff)將軍,接到戈薩科夫(Gortchukov)親王的命令,將以前委托給俄國傳教團保管的物產(chǎn)都歸還給葛羅男爵。可能正是根據(jù)這道命令,這些藏書也一并歸還給了法國人。有些人認為這次歸還是經(jīng)鮑乃迪(Palladius)*也譯巴拉第。修士大司祭之手進行的,原因可能是鮑乃迪與海軍少將普提亞京(Poutiatine)男爵一同起草了1858年《天津條約》。然而其實1860年他的位置已由固里(Goury)修士大司祭取代,后者跟隨第14屆俄國傳教團于1858年9月29日抵京。由于俄國當時已有正式的駐華大使伊格納季耶夫?qū)④?,所以新來的修士大司祭在北京不再享有以前的官方地位。從此以后,其?quán)威將僅涉及宗教事務,不久之后,他離開大使館,定居于北館修道院。因此,固里團長處的寄存品是通過伊格納季耶夫?qū)④姾透鹆_男爵正式完成交接的。
南堂堂口此時已完全被毀壞,孟振生主教于是住在了老北堂,那里雖已殘敗不堪,但建筑尚存。一位Yu姓官員于1827年購得該房產(chǎn)后,用倒塌的教堂的材料蓋了一所新房子。這批藏書暫時就棲居于此。
兩年后,跟隨孟振生主教來到北堂的狄仁吉(Thierry)神父*法國遣使會士,編寫了《北堂修會圖書目錄:1861》(Catalogus Bibliothecae Domus Pe-tang Congregationis Missionis Pekini Sinarum 1861)。開始對這批藏書進行分類并編目,當然這只是個簡單的數(shù)目記載,每種書只記下書名、冊數(shù)、開本、作者名、印刷者或出版者名、出版地、日期及其他有用的信息。打開這份書目,首先是一篇長達五頁的拉丁文序言,概述了這些書的歷史。狄仁吉神父認為它們于1838年——畢學源主教去世當年——才被運至俄國傳教團,而且有基督徒的參與。在回憶了北堂藏書被埋于正福寺地下所遭受的損失之后,他這樣寫道:“南堂藏書幸運地逃過此劫。俄國傳教團大司祭當時留在北京,他趕來幫助基督徒,向他們保證將保存這些藏書,直到情況好轉(zhuǎn)時再將其歸還給傳教士?;酵浇邮芰似浜靡?,從這一年直到1860年,大司祭及其繼任者一直忠實地保護著這批藏書?!鄙衔囊殃U述過我為何認為藏書轉(zhuǎn)移事件應發(fā)生于1828年,有否可能當時只是部分的轉(zhuǎn)移或者簡單的借用?不管怎樣,狄仁吉神父的敘述清楚證明了這批藏書并沒有被贈送或作為還款而讓渡出去。
序言之后是目錄,將書目劃分為20個類別,并注明每一類的卷冊數(shù)。這位圖書管理員總結(jié)道:“俄國教團歸還的書約有5400冊,加上遣使會士于1860至1862年留下的書約500冊??倲?shù)(不包括中文書和一些小冊子)為5929冊(實為5930冊)。由于這個數(shù)字還會繼續(xù)增加,所以最好記下作此統(tǒng)計的日期:1862年10月20日?!?/p>
狄仁吉神父還對自己作此書目所遵循的原則作了介紹,他證實了有大批書都不甚完整,并將其原因歸結(jié)為這批書所經(jīng)歷的多次變遷。
現(xiàn)將其目錄復制于此,因為這可以讓我們對藏書的種類和各個類型的數(shù)量有個概觀。為了便于比較,我把現(xiàn)存的書籍來源與總量也列在旁邊。
從總共5133冊書中減去遣使會士的75冊,還有5058冊是由俄國傳教團歸還回來的,也就是說與狄仁吉神父統(tǒng)計時的5400冊相比,少了342冊。
在其書目的幫助下,我們可以列出所缺少的卷冊名目,而且可以證實,除了極少數(shù)外,這些書主要是關(guān)乎神學、神學理論、神修、禮拜儀式和教理問答類,總之一句話,是傳教士的實用書籍。在這些缺失的卷冊中,一部分有重復,另一部分藏書中仍留有與其類似的作品,因此它們的丟失并沒有嚴重的影響。而且這些書也并沒有真正丟失,證據(jù)就是,當聽說我們在整理藏書時,天津與正定府傳教團就自發(fā)送來了不少蓋有北堂藏書印章的舊書。這一事件讓我萌發(fā)了去各個原來的堂口巡視一番的念頭,以便把走失的小羊都召回羊圈。但是情勢并不允許:十年來我都未曾邁出城門一步。不幸的是,現(xiàn)在為時已晚,大部分原堂口都被偷搶一空,甚或遭到毀滅。
藏書在北堂呆了幾年。從狄仁吉神父在其書目序言里添加的一段話可以看出,1864年的一場火災燒毀了堂口最好的建筑,卻再次奇跡般地繞過了圖書館;不過,唉!放在別處的老檔案卻慘遭焚毀。
1887年,北堂遷至如今的西什庫教堂,藏書被安置在西北角的一棟樓里。這一安排使得它們在1900年的義和團運動中未受損失。因為貼近紫禁城的第一道城墻,使其免遭直接的打擊。另外,人們還做足了保護措施:堵住西邊的窗格,并沿皇城城墻挖一道很深的壕溝,以防地下襲擊。就這樣,藏書在此次圍城戰(zhàn)中安然度過了三個月,后來又逃過了日軍侵華時期的危險。不過這么說也不完全準確:1943年3月6日晚,毗鄰藏書樓的一棟房子著火,當我們不分老幼全體出動將書運往安全地帶時,守衛(wèi)的日軍見無法及時運完,便給軍部打電話。不到半小時,士兵們就幾乎搬空了圖書館,而此時消防員也已成功控制火勢,危險解除。此外,出于感激之情我還要記上一筆:日本敵對國的公民后來都被關(guān)進了濰縣集中營,而我作為正在編書目的管理員卻得豁免,因為日本軍官認為書目的編輯是一件有益于全世界的工作,任何人不得阻止。
這篇簡史已遠遠超過了一篇介紹應有的篇幅。所以我不打算再仔細描寫那些被珍本收藏家視為至寶的書籍:歐洲的搖籃本、中國的手抄本和雕版、日本和菲律賓早期出版的書,等等。就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享受發(fā)現(xiàn)他們的樂趣吧,這里藏著無盡的寶藏,而我本人在看到有關(guān)標注之前也毫不知情,這些標注在第529號、1246號、2644號、3673號等書上都能看到。也沒有必要在此贅述本圖書館里每部書的價值,因為當人們使用過它們的時候,自會發(fā)現(xiàn)其真正的、特殊的價值。在使用者眼中,這些書成為了解基督教中國教會最初兩個世紀歷史的幾乎是唯一的資源;而對于我們?nèi)缃裆畹氖澜?,它們又是中西兩種文明和平相遇的中介者,這次相遇并不像唐朝和元朝時那么曇花一現(xiàn),而是歷經(jīng)重重困難,建立了一種永恒的聯(lián)系,這對雙方的利益都具有不可估量的意義。
首都于去年12月13日陷入圍城戰(zhàn),本文正是寫就于此大恐慌之環(huán)境中。截至目前,圖書館尚未遭受任何損失,停戰(zhàn)協(xié)定業(yè)已締結(jié)。讓我們希望戰(zhàn)爭的災難這次仍能繞過神父們古老而珍貴的遺產(chǎ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