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中

（周口師范學(xué)院 老子暨中原文化研究中心，河南 周口 466001）

陶淵明分別在晉安帝隆安五年（401）和義熙元年（405）居喪，其母孟氏和其妹程氏先后亡故，陶淵明分別是三十七歲和四十一歲?？疾煳簳x南北朝政界人才成長反映在年齡上的特點，“三十二歲至四十三歲，即建立主要功業(yè)的最低年齡段到最高年齡段，為政治上的最佳年齡期”[1]。按照當時的喪服制度，陶淵明在此期間兩次居憂，時間合計三年有余，對其仕途影響不言自明。陶淵明喪服前后的東晉時局，正值風云際會、瞬息萬變，因政治斗爭有褒貶，人物品評亦有貶抑，按照禮制或習俗，陶淵明離職居憂對其仕途，還有人物品評，乃至人生觀，均有較大影響。

一、孟氏母卒及陶淵明居喪前后

吳仁杰《陶靖節(jié)先生年譜》記云：“先生以（隆安五年辛丑）七月還江陵，而祭妹文有‘蕭蕭冬月’之語，則居憂在是歲之冬。”[2]15陶澍《陶靖節(jié)年譜考異》從其說云：“先生以辛丑冬月居憂，甲辰服闋，次年乙巳（405）三月，有為建威參軍使都詩?！盵2]78后學(xué)多從之。吳仁杰所依據(jù)，是陶淵明義熙三年（407）所作《祭程氏妹文》，其中有“昔在江陵，重罹天罰”[3]191，又有“黯黯高云，蕭蕭冬月”[3]191，所指為其母孟氏亡故?！稌x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云：“淵明先親，君之第四女也。《凱風》‘寒泉’之思，實鐘厥心?！盵3]171《詩經(jīng)·邶風·凱風》有“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4]46，又有“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4]46。陶淵明《孟府君傳》表達了其對亡母的思念之情。

陶淵明母親孟氏亡故，其須離職返還尋陽丁憂。陶淵明父親早喪，其《祭從弟敬遠文》云：“惟我與爾，匪但親友，父則同生，母則從母。相及齠齒，并罹偏咎，斯情實深，斯愛實厚。”[3]194袁行霈《陶淵明年譜匯考》云：“此言己與敬遠皆在八歲時喪父，命運既相同，故特別親愛?！盵5]282陶淵明父親先已去世，按魏晉遵循的喪服制度，《儀禮·喪服》稱“父卒則為母，繼母如母”[6]564，其當為母親服“齊衰”，喪期三年，實際是二十五個月，即“三年之喪，十三月而練，二十五月而畢，《禮》之明文也”[7]617，遵照《儀禮·喪服》，其喪服是“疏衰裳齊、牡麻绖、冠布纓、削杖、布帶、疏屨”[6]563?！抖Y記·三年問》稱：“三年之喪，人道之至文者也，夫是之謂至隆。是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也。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鬃釉唬骸由辏缓竺庥诟改钢畱??！蛉曛畣?，天下之達喪也?！盵8]1559《晉書·武帝紀》泰始元年（265）十二月詔曰：“諸將吏遭三年喪者，遣寧終喪?！盵7]53以法令的形式把三年居喪規(guī)定下來。遵照此制，陶淵明丁憂，必須離職返鄉(xiāng)。其曾祖陶侃也曾如此丁憂，“陳敏之亂，（劉）弘以（陶）侃為江夏太守，加鷹揚將軍。侃備威儀，迎母官舍，鄉(xiāng)里榮之。”[7]1769“后以母憂去職。嘗有二客來吊，不哭而退，化為雙鶴，沖天而去，時人異之?！盵7]1769“服闋，參東海王越軍事?！盵7]1769單就陶淵明尋陽丁憂的時間而言，如果其母親孟氏隆安五年（401）孟冬十月去世，則甲辰（403）仲春二月服闋，元興三年（404）二月當是陶淵明服闋最早的月份，最晚則延至四月。由此推定，元興三年二月以前陶淵明肯定丁憂在家。

梳理陶淵明尋陽丁憂之前的詩歌，有明確紀年且時間最為接近的是《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這個時間，陶淵明應(yīng)參鎮(zhèn)北將軍劉牢之軍幕，而不是劉裕或者桓玄。如宋人吳仁杰《陶靖節(jié)先生年譜》云：“先生為鎮(zhèn)軍非從劉裕，已具去歲譜中。至仕于江陵（桓玄），則又有不然者?！盵2]14清人陶澍《陶靖節(jié)年譜考異》云：“景文、吳斗南謂先生以庚子（400）作參軍，則任于牢之者二年。要之參牢之軍，固有年可紀也?！盵2]77持有他議的，多對《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理解有別，清人陶澍《陶靖節(jié)年譜考異》辨正云：“集韻：‘假，休沐也。’應(yīng)劭漢官儀：‘五日一假，休沐?！瘯x書王尼傳：‘護軍與尼長假?！M得反以假還為趨職？意必以事使江陵，路出尋陽，事畢，便道請假歸視，其辭簡，猶曰‘赴假還自江陵’云爾?！盵2]78涂口，在今湖北安陸縣，介于上游江陵與下游尋陽之間，這首詩寫道：“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叩枻新秋月，臨流別友生。”[3]74陶淵明經(jīng)尋陽家中赴江陵甚明，又有“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3]75，可見陶淵明官差在身且事出緊急。因其“懷役”，所以他去尋陽為私為假，去江陵為公為還，以建康為出發(fā)地，江陵為陶淵明出使目的地。陶淵明為什么要去江陵呢？就在辛丑（401）歲六月，孫恩起義如火如荼，逼近京都建康，“六月甲戌，孫恩至丹徒。乙亥，內(nèi)外戒嚴，百官入居于省。冠軍將軍高素、右衛(wèi)將軍張崇之守石頭，輔國將軍劉襲柵斷淮口，丹陽尹司馬恢之戍南岸，冠軍將軍桓謙、輔國將軍司馬允之、游擊將軍毛邃備白石，左衛(wèi)將軍王嘏、領(lǐng)軍將軍孔安國屯中皇堂。征豫州刺史、譙王尚之衛(wèi)京師。寧朔將軍高雅之擊孫恩于廣陵之郁洲，為賊所執(zhí)?！盵7]254與此相應(yīng)，此時桓玄已經(jīng)都督“八州及揚豫八郡，復(fù)領(lǐng)江州刺史”，“于是樹用腹心，兵馬日盛，屢上疏求討孫恩，詔輒不許。其后恩逼京都，玄建牙聚眾，外托勤王，實欲觀釁而進，復(fù)上疏請討之”。[7]2589辛丑歲（401）七月，時值建康有難，作為被晉廷倚重的北府兵集團和西府兵集團，盡管之間相互提防有加，但必須互通消息以防不測，在這個意義上，身為參軍的陶淵明為劉牢之所驅(qū)使，前往謁見荊州桓玄就在情理之中。值得一提的是，從陶淵明世居尋陽，以及其親族與桓玄家族的較好關(guān)系，代表北府兵謁見桓玄，陶淵明恐怕是劉牢之軍幕中最好的人選。

這一年接下來的時局，如《宋書·武帝上》所載：“（孫恩）尋知劉牢之已還，朝廷有備，遂走向郁洲。八月，以高祖（劉裕）為建武將軍、下邳太守，領(lǐng)水軍追恩至郁洲，復(fù)大破恩，恩南走。十一月，高祖追恩于滬瀆，及海鹽，又破之。三戰(zhàn)，并大獲，俘馘以萬數(shù)。恩自是饑饉疾疫，死者太半，自浹口奔臨海。”[9]3這年冬，時值北府兵用人之際，陶淵明離職返尋陽丁憂，與其相對應(yīng)，同為劉牢之參軍的劉裕在鎮(zhèn)壓孫恩的戰(zhàn)斗中脫穎而出，并且屢建軍功。陶淵明此時丁憂，對于深受儒家入世思想影響而志在報效晉廷建立功業(yè)的他而言，不能說不是一種打擊。事實上，陶淵明此時丁憂，其影響并不局限于此。由于桓玄居江之上游，“自謂三分有二，知勢運所歸，屢上禎祥以為己瑞?！盵7]2590元興元年（402）“春，正月，庚午朔，下詔罪狀桓玄，以尚書令元顯為驃騎大將軍、征討大都督、都督十八州諸軍事，加黃鉞，又以鎮(zhèn)北將軍劉牢之為前鋒都督，前將軍譙王尚之為后部，因大赦，改元，內(nèi)外戒嚴?！盵10]3589后來，劉牢之叛司馬元顯，主要因為“以玄少有雄名，杖全楚之眾，懼不能制，又慮平玄之后功蓋天下，必不為元顯所容，深懷疑貳”[7]2190；但不久，桓玄的篡晉企圖，隨著其勢力的壯大而逐漸明朗，劉牢之繼又反叛桓玄，最終導(dǎo)致自己失勢而自縊身亡。如果陶淵明不遭母喪而尚在劉牢之軍幕，那么就是劉牢之叛司馬元顯以及桓玄的見證者，陶淵明被卷入以及所受牽累在所難免，劉牢之因為“一人而三反”為時人詬病，陶淵明又何去何從？陶淵明此時丁憂，等于遠離政治是非，保全其身家性命及志士節(jié)操，實乃不幸之大幸。在這個問題上，所知道的一個事實是，元興二年（403）十二月，桓玄即皇帝位，貶晉安帝為平固王，遠遷尋陽。此時，陶淵明正丁憂在家，桓玄權(quán)勢如日中天，陶淵明深恐自己曾仕劉牢之而為桓玄嫉恨，故有詩云：“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顧眄莫誰知，荊扉晝常閉?！保ā豆锩畾q（403）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3]78陶淵明深入簡出，深恐禍及自己。有學(xué)者認為陶淵明曾仕桓玄，何以在桓玄日熾之時，陶淵明無有他咎，只因母喪丁憂在家，卻避之而猶恐不及？由此詩證，主張?zhí)諟Y明曾仕桓玄還應(yīng)商榷。

換一個視角，東晉時儒學(xué)仍為士族立家之本，對子弟教育則以儒學(xué)為先，以陶淵明為例，“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飲酒》）[3]96，陶淵明深受儒學(xué)影響，在其居母喪期間，囿于生活貧困，詩有“先師有遺訓(xùn)：憂道不憂貧”（《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3]77；感于時代詩書不繼，遂擬古而詠懷，詩有“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飲酒》其二十）[3]99，內(nèi)心無比痛苦，故有“若復(fù)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飲酒》其二十）[3]99。陶淵明生活的東晉社會，倡導(dǎo)以儒學(xué)求仕，儒學(xué)之孝悌觀念備受社會重視，譬如晉武帝泰始四年（268）詔曰：“士庶有好學(xué)篤道，孝弟忠信，清白異行者，舉而進之；有不孝敬于父母，不長悌于族黨，悖禮棄常，不率法令者，糾而罪之?！盵7]57居母憂作為孝悌觀念的具體表現(xiàn)，在以儒學(xué)求仕的層面，我們?yōu)樘諟Y明居喪與求仕找到了心理契合點。在這個意義上，陶淵明居母喪，失去諸多建功立業(yè)的機會，似出于無奈，但未必不是一種求仕的策略。換言之，由于政府的大力倡導(dǎo)，社會已經(jīng)形成居喪守禮的世風，客觀上能使人以孝出名，進而因名致仕。無論面對與否，陶淵明居母喪時伴有以名求仕的大眾心理，正是這種心理，使其在因居喪而失去機會與及時建功立業(yè)之間尋找到了心理平衡點。

二、程氏妹卒及陶淵明居喪前后

與陶淵明母喪居憂相比較，因程氏妹卒而居喪在詩文中的記載相對明確。《歸去來兮辭》有“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馀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盵3]159《祭程氏妹文》有“維晉義熙三年（407），五月甲辰，程氏妹服制再周”[3]191。兩相對照，逯欽立注稱：“已嫁姊妹，按服制應(yīng)服大功服，為期九個月。程氏卒于義熙元年（405）十一月以前，至義熙三年五月，約十八個月，即兩個九月，故曰服制再周?！盵3]192遵照禮制，男子為姊妹、姑母堂兄弟等，應(yīng)服“大功布衰裳，牡麻绖纓，布帶”[6]601，服期九個月。細考程氏卒年，義熙三年（407）“五月甲辰”，為夏歷五月三十[11]，是日“服制再周”，則程氏卒期詳細為義熙元年（405）夏歷十月三十。因此，陶淵明十一月去武昌奔喪，并寫作《歸去來兮辭》。就陶淵明與程氏關(guān)系，《祭程氏妹文》云：“誰無兄弟，人亦同生，嗟我與爾，特百常情。慈妣早世，時尚孺嬰；我年二六，爾才九齡。爰從靡識，撫髫相成?！盵3]191這里“兄弟”指內(nèi)外姻親，《儀禮·士冠禮》云：“兄弟畢袗玄?！编嵭ⅲ骸靶值?，主人親戚也?！盵6]29“同生”一詞，互見《祭從弟敬遠文》：“惟我與爾，匪但親友，父則同生，母則從母。”[3]194程氏妹已經(jīng)嫁人，雖然“同生”，但屬于姻親，因此稱“兄弟”；“百”指百倍，“特百常情”說明陶淵明與程氏妹感情甚篤?！按儒焙谓猓酷尅按取?，《儀禮·喪服》：“傳曰：慈母者何也？傳曰：妾之無子者，妾子之無母者，父命妾曰：‘女以為子。’命子曰：‘女以為母?！羰?，則生養(yǎng)之，終其身如母，死則喪之三年如母，貴父之命也?！盵6]565《禮記·曲禮下》：“生曰父曰母曰妻，死曰考曰妣曰嬪?！盵8]161因此，“慈妣”指已經(jīng)去世的慈母。由《祭程氏妹文》記載可知，陶淵明父親納妾但其沒有生養(yǎng)，于是命陶淵明與程式妹為其子女，他們稱父親此妾為慈母，只是其在陶淵明十二歲、程氏八歲時就不幸辭世了。父親命“女（汝）以（之）為母”的時間當在陶淵明幼稚時期，因此，他與程氏才有“爰從靡識，撫髫相成”[3]191，即兩人從尚不分辨彼此時改易慈母，朝夕相處走向成熟。

兩漢崇奉儒學(xué)，強調(diào)孝悌，重視禮儀，東晉南朝時期亦然?！敖巷L俗，凡遭大喪，相近相知的人，三天之內(nèi)要去吊喪。如果過了三天而不去吊喪，便會被認為是不憐憫喪者的失禮行為，以后即使在路上相遇也不予理睬了?！盵12]《歸去來兮辭》云，程氏妹卒，時值陶淵明在彭澤令任上，就文本而言，陶淵明辭官內(nèi)因可見于“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zhì)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3]159。又有外因：“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盵3]159程氏妹亡故于武昌，因為吊喪事急，才有“情在駿奔”，服期九月，非為三年，因此不合所謂“遣寧終喪”的法令，至于“自免去職”，本是不必要的。由彭澤至武昌，揚帆長江，依照當時船速，需要多少時間呢？東晉王廙性“嘗從南下，旦自尋陽，迅風飛帆，暮至都”[7]2004，由尋陽至建康，順風揚帆需要一天，以此推算，由彭澤至武昌只需半日許。如果說陶淵明因孟母卒“遣寧終喪”是出于無奈，辭去彭澤令則頗出己志，其作《歸去來兮辭》，引吭高歌，宋陳知柔《休齋詩話》稱“迨今人歌之，頓挫抑揚，自協(xié)聲律。蓋其詞高甚，晉宋而下，欲追躡之不能?！盵13]

陶淵明辭去彭澤令的是年三月，有《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是時（405），劉牢之之子劉敬宣為建威將軍、江州刺史，陶淵明參其軍幕?？计鋾r事，三月，“（劉）敬宣為江州，辭以無功，不宜援任先于（劉）毅等，裕不許。毅使人言于裕曰：‘劉敬宣不豫建議。猛將勞臣，方須敘報；如敬宣之比，宜令在后。若使君不忘平生，正可為員外常侍耳。聞已授郡，實為過優(yōu)；尋復(fù)為江州，尢為駭惋?！葱蛔园?，自表解職”[10]3638。三月，晉安帝反正，自江陵至京都建康，“乙未，百官詣闕請罪”，“庚子，以瑯邪王德文為大司馬，武陵王遵為太保，加鎮(zhèn)軍將軍劉裕為侍中、車騎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7]258。晉安帝返回建康重新做皇帝，是國家的大事，又涉及劉裕本人利益，這時的劉裕應(yīng)當在京都。由此來看，以為陶淵明此次使都為劉敬宣遞送解職之表，非為不經(jīng)之談，遞送的對象就是已經(jīng)“都督中外諸軍事”的劉裕。由此推定《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作于三月份庚子之后。劉敬宣自表解職事出劉毅，劉毅曾為劉敬宣寧朔參軍，據(jù)《宋書·劉敬宣傳》記載：“時人或以雄杰許之，敬宣曰：‘夫非常之才，當別有調(diào)度，豈得便謂此君為人豪邪？其性外寬而內(nèi)忌，自伐而尚人，若一旦遭逢，亦當以陵上取禍耳?！懵勚钜詾楹??！盵9]1412劉敬宣自表解職的結(jié)果是，“于是散徹，賜給宅宇，月給錢三十萬。高祖數(shù)引與游宴，恩款周洽，所賜錢帛車馬及器服玩好，莫與比焉。尋除冠軍將軍、宣城內(nèi)史、襄城太守”[9]1412。即劉裕欣然應(yīng)允，賜其良宅錢帛等，與其數(shù)次游宴，以察其有無逆志，其間劉敬宣表現(xiàn)甚恭，劉裕遂除戒心，然后授以冠軍將軍、宣城內(nèi)史、襄城太守等。因此，劉敬宣“自表解職”，看似因為其與劉毅個人恩仇，實際是由于劉裕對他的不信任。其中滋味，如《韓非子·奸劫弒臣》辨識云：“凡奸臣皆欲順人主之心，以取信幸之勢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從而譽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毀之。”[14]由此可見，乙巳歲（405）三月時，劉敬宣尚處危疑之地而不能自保，時任其建威參軍的陶淵明自有山雨欲來的驚恐之感，《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故云：“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3]79表達其倦然歸與之情?！端螘⒕葱麄鳌份d：“敬宣寬厚善待士，多伎藝，弓馬音律，無事不善?！盵9]1414陶淵明所以仕劉敬宣建威參軍，他的禮賢下士又多才藝應(yīng)為原因之一；其二，因為陶淵明始仕劉牢之鎮(zhèn)軍參軍，與劉敬宣有著家世之誼。劉牢之，北府兵集團領(lǐng)袖，猶如其曾祖陶侃，身世寒微但出于軍功，陶淵明以為有可托之志，至于劉敬宣，陶淵明亦認其為可托之人，借以興復(fù)晉室。事實上，據(jù)《資治通鑒·晉紀三十五》記載，自元興三年（404）三月“庚申，裕屯石頭城，立留臺百官，焚桓溫神主于宣陽門外，造晉新主，納于太廟”，“壬戌，玄司徒王謐與眾議推裕領(lǐng)揚州，裕固辭，乃以謐為侍中、領(lǐng)司徒、揚州刺史、錄尚書事，謐推裕為使持節(jié)、都督揚、徐、兗、豫、青、冀、幽、并八州諸軍事、徐州刺史?！盵10]3621劉裕已成為北府兵集團的統(tǒng)帥，為眾人所矚目，至義熙元年（405），隨著桓玄兵敗，劉裕已經(jīng)成為晉室的實際領(lǐng)導(dǎo)者，晉室復(fù)興已成泡影。劉敬宣“自表解職”事件是一個契機，使陶淵明愈加認清時局。至于后來劉敬宣再度為劉裕起用，辭去彭澤令的陶淵明不再仕劉敬宣，皆因“自表解職”之后，劉敬宣已經(jīng)屈事劉裕，至于《歸去來兮辭》“于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3]159，為作者虛托之詞。再后來，劉裕西討劉毅，“豫州刺史諸葛長民監(jiān)太尉軍事，貽敬宣書曰：‘盤龍狼戾專恣，自取夷滅，異端將盡，世路方夷，富貴之事，相與共之。’敬宣報曰：‘下官自義熙以來，首尾十載，遂忝三州七郡。今此杖節(jié)，常懼福過禍生，實思避盈居損；富貴之旨，非所敢當’?！盵9]1415劉敬宣的謙卑姿態(tài)得到了劉裕的贊許。劉敬宣氣節(jié)若此，陶淵明本來失望而去，怎敢再有所托？

乙巳歲（405）三月之后，陶淵明至仲秋始任彭澤令新職，見《歸去來兮辭》：“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邑……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3]159，然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馀日”[3]159。對于彭澤令一職，陶淵明為何先求之后又輕棄之？陶淵明家尋陽柴桑，距離彭澤百里，是時隸屬江州管轄，州治尋陽郡。義熙元年（405），時值以劉裕為代表的北府兵集團追剿桓玄殘余勢力，表現(xiàn)在對江州的爭奪上，據(jù)《資治通鑒·晉紀三十五》記載，元興三年（404）四月，“劉裕以諸葛長民都督淮北諸軍事，鎮(zhèn)山陽；以劉敬宣為江州刺史”[10]3626，又為建威將軍；十月，“劉敬宣在尋陽，聚糧繕船，未嘗無備，故何無忌等雖敗退，賴以復(fù)振”[10]3632。劉敬宣任江州刺史直至義熙元年（405）三月，其間有桓玄兄子“桓亮自號江州刺史，遣劉敬宣擊走之”（《晉書·劉毅傳》）[7]2206。元興三年（404），“晉大將軍武陵王遵承制，以（劉）道規(guī)為振武將軍、義昌太守”，“與劉毅、何無忌追玄”。及“江陵之平也，道規(guī)推毅為元功，無忌為次功，自居其末。進號輔國將軍、督淮北諸軍事、并州刺史，義昌太守如故”[9]1472。劉毅居功邀賞，方有“聞已授郡，實為過優(yōu)”之憤恨語，于是劉敬宣辭去江州。據(jù)《晉書·何無忌傳》記載，直至“義熙二年（406），（何無忌）遷都督江荊二州江夏隨義陽綏安豫州西陽新蔡汝南潁川八郡軍事、江州刺史，將軍、持節(jié)如故。以興復(fù)之功，封安成郡開國公，食邑三千戶，增督司州之弘農(nóng)揚州之松滋，加散騎侍郎，進鎮(zhèn)南將軍”[7]2215。至于義熙元年（405）三月到義熙二年（406）何無忌治江州之間，江州刺史為何人，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在追剿桓玄殘余勢力之時，“（何無忌）與振武將軍劉道規(guī)俱受冠軍將軍劉毅節(jié)度”[7]2215，及晉安帝反正，劉道規(guī)又“推（劉）毅為元功”，“二州既平，以毅為撫軍將軍”[7]2207，又聯(lián)系劉毅居功迫使劉敬宣辭職，江州在此期間應(yīng)為劉毅控制。劉毅前既已逼迫劉敬宣，陶淵明曾參謀劉敬宣軍事，其新任彭澤令新職，尋陽近在咫尺，陶淵明去職的重要原因，應(yīng)是擔心為劉毅嫉恨，有性命之憂，如《感士不遇賦》：“世流浪而遂徂，物群分以相形，密網(wǎng)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盵3]147又如《與子儼等疏》：“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僶俛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3]187在這個層面，陶淵明辭去彭澤令一職，程氏妹卒僅是一個托辭而已。

三、余論

將吏遭三年喪而“遣寧終喪”，雖為東晉法令，但仍有例外，譬如與劉裕同起義兵的劉毅，“（劉）毅丁憂在家，及義旗初興，遂墨绖從事。至是，軍役漸寧，上表乞還京口，以終喪禮。”[7]2207但是不被允許，“詔以毅為都督豫州揚州之淮南歷陽廬江安豐堂邑五郡諸軍事、豫州刺史，持節(jié)、將軍、常侍如故，本府文武悉令西屬。以匡復(fù)功，封南平郡開國公，兼都督宣城軍事，給鼓吹一部?！盵7]2207劉裕初起義兵，彭城同鄉(xiāng)劉毅為其心腹，時值用人之際，禮節(jié)就不予多慮了。聯(lián)想陶淵明母喪居憂，劉牢之同樣是用人之際，同意陶淵明“遣寧終喪”，可見陶淵明非為其股肱。陶淵明任其鎮(zhèn)軍參軍，僅為文職屬吏而已，軍功可望而不可即，因此屢生退意，故有詩“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3]71，“久游戀所生，如何淹在茲”（《庚子歲（400）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3]74。至于陶淵明居妹喪，時值陶淵明任職彭澤，此時其內(nèi)心仕與隱的矛盾，隨著劉裕成為晉廷實際領(lǐng)導(dǎo)者而逐漸消泯，儒家的建功立業(yè)思想已經(jīng)不再，“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3]159所謂求官，無外乎“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歸去來兮辭》）[3]159。陶淵明始求之而輕棄之，非關(guān)程氏妹卒，據(jù)《晉書·陶潛傳》記載，“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yīng)束帶見之，潛嘆曰：‘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xiāng)里小人邪！’義熙二年，解印去縣，乃賦《歸去來》?！盵7]2461對于這段話，逯欽立考辨之，“所謂‘為五斗米折腰’，同‘事鄉(xiāng)里小人’，不是一件事，而是兩件不同的事?！盵15]后者指束帶見郵督。聯(lián)想到桓玄之亂始平，劉裕鄉(xiāng)黨劉毅實控江州。“裕家本寒微，住在京口，恒以賣履為業(yè)。意氣楚刺，僅識文字，樗蒲傾產(chǎn)，為時賤薄?！保ā段簳⒃鳌罚16]陶淵明曾祖陶侃事跡顯赫，有詩“桓桓長沙，伊勛伊德。天子疇我，專征南國。功遂辭歸，臨寵不忒。孰謂斯心，而近可得？”（《命子》）[3]28陶侃之后，尋陽陶氏已成為門閥士族，劉裕等低級士族出身，陶淵明以曾祖為晉世宰輔，而自視甚高，讀其激憤語“鄉(xiāng)里小兒”，不覺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