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冬根
(井岡山大學 人文學院,江西 井岡山 343600)
世人言及陶淵明者,多喜道其“平淡自然”之田園詩之美,評者以為陶詩中表現(xiàn)出的那種沖淡平和、清新自然之美,乃是陶淵明詩意人生的寫照。甚至證以陶氏自言的“羲皇上人”[1]188,又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1]89為據(jù),鑿鑿如坻。直如多識之蘇軾,其在《評韓柳文》中認為“發(fā)纖濃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2]2124的柳宗元之詩,其平淡之美乃在陶淵明之下而韋應物之上,并在貶謫海南島時,將陶淵明詩歌全部和了一遍。元代的馬致遠不僅自號“東籬”,而且推崇陶氏這種恬淡詩文。經(jīng)蘇東坡、馬東籬等人強化傳釋之后,陶淵明可謂是與平淡自然之美漸漸畫上了等號:陶詩之平淡自然成為不易之論,甚至已然符號化——陶淵明就是平淡沖和的符號。
事實果如此么?未必然也。筆者認為,從現(xiàn)有《陶淵明集》及相關陶氏生平資料來看,陶淵明一生實為寂寞苦痛之人,是一個孤獨的人。這并不是筆者標新立異為之說,實乃從陶淵明文集閱讀、體悟而來。
翻檢《陶淵明集》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一生留存的作品滿是寂寞語詞和孤獨意象。這樣的例證非常多,本文列舉部分如下:
良朋悠邈,搔首延佇。(《停云》其一)[1]11
翩翩飛鳥,棲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豈無他人?念子實多。愿言不獲,抱恨如何?(《停云》其四)[1]12
偶影獨游,鑫慨交心。(《時運·序》)[1]13
我愛其靜,寤寐交揮。但恨殊世,邈不可追。(《時運》其三)[1]14
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言孔念,中心悵而。(《榮木》其一)[1]15-16
載言載眺,以寫我憂。放歡一遇,既醉還休。實欣心期,方從我游。(《酬丁柴桑》)[1]21
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談載詠,爰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是幽居。朝為灌園,夕偃蓬廬。人之所寶,尚或未珍。不有同愛,云胡以親?我求良友,實覯懷人。(《答龐參軍》)[1]22
嗟余寡陋,瞻望弗及。顧慚華鬢,負影只立。(《命子》)[1]28
翼翼歸鳥,馴林徘徊。豈思天路,欣返舊棲。雖無昔侶,眾聲每諧。日夕氣清,悠然其懷。(《歸鳥》其三)[1]32-33
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奚覓無一人,親識豈相思?但余平生物,舉目情悽洏。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茍辭。(《形影神·形贈影》)[1]35-36
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形影神·影答形》)[1]36
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結托善惡同,安得不相語?三皇大圣人,今復在何處?(《形影神·神釋》)[1]36-37
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ā毒湃臻e居》)[1]39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瓚敉o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其一)[1]40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對酒絕塵想。時復墟里人,披草共來往。(《歸園田居》其二)[1]41
久去山澤游,浪莽林野娛。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依依昔人居,井竈有遺處。(《歸園田居》其四)[1]42
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歸園田居》其五)[1]43
廻澤散游目,緬然睇曾丘。雖微九重秀,顧瞻無匹儔。提壺接賓侶,引滿更獻酬。未知從今去,當復如此否?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游斜川》)[1]44-45
負痾頹檐下,終日無一欣。藥石有時閑,念我意中人。相去不尋常,道路邈何因?(《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時三人共在城北講禮校書》)[1]46
……
從如上所摘錄的詩文句、段中,讀者們可以看到:在陶集中孤獨意象頻現(xiàn),寂寞之境時顯。實際上,如果讀者愿意仔細搜讀,在留存詩文總量并不算多的陶氏文集中,如上所摘引詩文此類或明或晦地呈現(xiàn)“孤獨”的意象還有很多,可謂比比皆是。
至此,不由地讓緩步的讀者明白:東晉至劉宋時期那個陶淵明并非后世人想象的那般瀟灑沖淡,實際上是一個相當孤獨的詩人;他的詩文中充滿了孤獨敘事,即便是那些田園詩也不能例外。例如上文所例舉的《歸園田居》五首組詩中,竟然有四首清晰地傳述了詩人的孤獨之感,而僅有一首即第三首抒寫了“悠然見南山”的愉悅情懷。恰恰是這一首被后世人目為平淡風格田園詩之代表,常被世人用來標榜淵明的“澄然沖淡”之境。如果說這不是誤讀,那肯定可以算是世人選擇性傳釋的結果。
人們習慣視陶淵明為沖淡之人的重要原因,是受到“文如其人”之傳統(tǒng)詩學觀念的影響,繼而反推之,認為“人亦必如其文”?!拔娜缙淙恕钡挠^念應該追溯到孔孟那里,特別是孟子的“以意逆志”說。后曹丕在《典論·論文》等相關文章中數(shù)次闡述了“文如其人”的觀點,并在此思想指導下對建安時期的文人進行了評點。實際上,這種觀點并非真理,甚至在某些時候是不大可靠的。錢鍾書先生曾經(jīng)指出:“‘心畫心聲’,本為成事之說,然所言之物,可以飾偽:巨奸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是也。其言人格調,則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風,不能盡變?yōu)槌五#肋~人之筆性,不能盡變?yōu)橹攪馈N娜缙淙?,在此不在彼也?!盵3]錢先生此處大意也是告誡我們:在閱讀古人作品時,不可輕易以其作品內容乃至風格來判定其人思想和性格特點。
舊題為晚唐司空圖所作的《詩品》中,共列詩歌審美范疇二十四類,名曰“二十四詩品”,其中有“沖淡”一類,描述為“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盵4]5-6司空圖對“沖淡”定位很高,僅次于“雄渾”而位列第二,他認為,沖淡詩歌意境全依自然而偶遇,非強力所致,只有沖淡之人在無意中才能獲得。在陶淵明的詩歌當中,的確有不少作品或片段呈現(xiàn)出沖淡之美,但以此直接認為陶氏為沖淡之人恐怕就是片面的了。
實際上,在陶氏詩文集中,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1]89這樣的歡樂之語句實在是少之又少。人們在傳播和接受陶氏及其詩文的過程中,往往是選擇性的;即使不說是斷章取義,起碼也可以說是有偏向性的。常有學者糾纏于陶淵明的思想到底是儒家還是道家,史書總是將陶淵明歸于“隱逸傳”。如沈約等撰《宋書》卷九十三“列傳第五十三”之“隱逸”傳;唐太宗李世民時期編撰的《晉書》卷九十三四“列傳第六十四”之“隱逸”傳;唐李延壽等撰《南史》卷七十五“列傳第六十五”之“隱逸上”等,皆錄有“陶潛”傳,其中,《南史》將陶淵明列為第一位。即便是所謂陶淵明詩文“愛而不能釋手”的蕭統(tǒng),也主要是把陶淵明視如古之“與大塊而榮枯,隨中和而放任,豈能戚戚勞于憂畏,汲汲役于人間”(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5]9的高蹈隱逸之士。
上述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恐怕與時人未能理解陶氏作品中所蘊含的孤獨寂寞之情有關。這里正可以借蕭統(tǒng)對陶淵明的一段評述來說明一下,其曰:
有疑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焉。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嘗謂有能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去,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亦乃爵祿可辭!(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5]10
蕭統(tǒng)是離陶淵明并不遙遠的梁代人,且一生酷愛陶淵明詩文,在某種意義上說其對陶淵明是較為了解的。從蕭統(tǒng)的序文中,我們發(fā)現(xiàn):蕭統(tǒng)看到了陶淵明的“文章不群”,看到其品性的“獨超眾類”,甚至看到了陶淵明及其文章的現(xiàn)實作用,所謂“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去,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換句話說,他感受到了陶淵明的獨行一面,讀出了陶詩高潔超逸、洗心去塵的一面。遺憾的是他沒有真正理解陶淵明的孤獨,以至于埋怨他撰寫《閑情賦》這樣的作品,認為是“白璧微瑕”。
筆者認為,陶淵明的主體思想是偏于儒家的。盡管受當世玄風影響,他有時候表現(xiàn)出道家一般的遠離塵囂,追求山水之靜寂,甚至幻想構設出“桃花源”這樣的世外之境。然這都是表象,都是陶淵明在無奈之下的自我調適之舉;無論是于國還是于家族,陶淵明的內心深處依然是儒家那份憂患意識和擔當精神。但是,東晉以來日益頹廢的士風和日漸糜爛的朝政,使得陶淵明根本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6]正如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重印說明”中所言:“陶淵明少懷濟世之志,但他生活的年代正是東晉與劉宋政權交替之際,政治昏暗,政局動蕩,社會斗爭復雜,民族矛盾激化,他的理想與現(xiàn)實發(fā)生了極大的沖突,他逐漸視仕途如棘途,向往平淡自然的生活。”[1]1至此,筆者更進一步確信:陶淵明一生都是孤獨的,且他的這種孤獨來自于其所懷的濟世之志與殘酷現(xiàn)實之間的撕裂。
通常情況下,人只有在理想無法實現(xiàn)的境遇下才易感覺痛苦和孤獨。陶集中有一篇《感士不遇賦》。從文字上看,此賦主旨是抨擊當時社會政治的腐朽與道德風尚的敗壞,控訴了古之正直善良而有才華之士在這個偽善的時代不是被埋沒,就是遭到毀謗讒害,常陷于進退兩難的處境。作者為保持高尚節(jié)操,決心遠離“塵網(wǎng)”,所謂“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賦》)[1]148。仔細揣摩不難發(fā)現(xiàn),這篇賦作要表達的是陶淵明理想、抱負得不到實現(xiàn)的精神痛楚。這里,我們不妨來讀一下陶氏的《感士不遇賦》之“序”。其文曰:
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賦》,司馬子長又為之。余嘗以三馀之日,講習之暇,讀其文,慨然惆悵。夫履信思順,生人之善行;抱樸守靜,君子之篤素。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jié),市朝驅易進之心。懷正志道之士,或潛玉于當年;潔己清操之人,或沒世以徒勤。故夷皓有安歸之嘆,三閭發(fā)已矣之哀。悲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已盡;立行之難,而一城莫賞。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屢伸而不能已者也。夫導達意氣,其惟文乎?撫卷躊躇,遂感而賦之。[1]145
逯欽立先生認為:“本篇約寫于義熙二年(406),陶淵明四十二歲,彭澤歸田后之次年?!盵1]146按世人通常的理解,彭澤辭官之后是淵明徹底放棄世俗之想轉入隱逸之時,然陶氏此辭賦之作所傳達的情緒顯然不是這樣。
從這篇序文中,陶淵明歷數(shù)古之“不遇”者,并引為同類,惺惺惜之。其中,對于一生汲汲于國事功名的屈原尤為相惜,直視之為千古之上的知己。陶淵明不僅在言行上學習屈原,同時在精神深處也與之相通,以至于二人在無意間共同構建了中國古典詩學中的“菊花意象”。[7]究其因,就在于屈原那種“有志不獲聘”的悲劇人生引發(fā)了陶淵明的深深共鳴。在當世不被人所賞知時,人們總習慣于往歷史的深處去尋找知音。與之相應,當士大夫有志無由達時,只能將其悲憤孤獨之情傾泄在文字之中,如屈原所作的《離騷》。而陶氏亦是如此,此中所謂“導達意氣,其惟文乎”亦即指此而言。
不經(jīng)意中發(fā)現(xiàn),陶淵明文集中有多篇為自己所作的“祭文”“挽歌辭”之類的作品。表面上看,陶淵明自擬“挽歌辭”和“祭文”之舉似有一種道家的達觀超然的風氣所在,然這也正說明了陶淵明的孤獨之境況。我們在此不妨來對文本稍作分析。先看《擬挽歌辭》其二:
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觴。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肴案盈我前,親舊哭我旁。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xiāng)。一朝出門去,歸來良未央。[1]141
這首詩里描寫了一種想象身后的落寞情景,并由此產(chǎn)生一種悲哀。所謂“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是一種何等的苦悶和寂寥。再來看看《自祭文》:
候顏已冥,聆音愈漠。嗚呼哀哉!茫茫大塊,悠悠高旻,是生萬物,余得為人。自余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绤冬陳。含歡谷汲,行歌負薪,翳翳柴門,事我宵晨,春秋代謝,有務中園,載耘載籽,乃育乃繁。欣以素牘,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勞,心有常閑。樂天委分,以至百年。惟此百年,夫人愛之。懼彼無成,愒日惜時。存為世珍,歿亦見思。嗟我獨邁,曾是異茲。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捽兀窮廬,酣飲賦詩。識運知命,疇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無恨。壽涉百齡,身慕肥遁,從老得終,奚所復戀。寒暑愈邁,亡既異存,外姻晨來,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蕭蕭墓門,奢恥宋臣,儉笑王孫。廓兮已滅,慨焉已遐,不封不樹,日月遂過。匪貴前譽,孰重后歌?人生實難,死如之何?鳴呼哀哉![1]146
如果說前面的“自擬挽歌辭”中諸如“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之類的陳述還有一點點超然生死之外的達觀色彩的話,那么這篇“自祭文”已是全然的自我悲悼了。如所云“懼彼無成,愒日惜時。存為世珍,歿亦見思。嗟我獨邁,曾是異茲。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流露出了一種無邊的人生寂寞之感。其孤獨之意油然而生,這顯然沒有世人所想象的超然灑脫之態(tài)。
從《自祭文》序言可知,此文作于元嘉四年(427)陶淵明六十三歲時,即陶氏逝世前夕。也就是說,直到去世前夕,陶淵明一直深陷于孤獨寂寥的世界里,并沒有達到莊子那種齊物我、忘死生的超然之境。這并不說明陶淵明懼怕死亡,而是恐懼于孤獨。由此,生前備感寂寞的陶淵明,深為死后的孤獨而惶恐,甚至擔心連挽詞和祭文也沒有人來撰寫,不得不自己提前撰寫一份。
漢魏以來,人們恐懼于生命的短暫和消逝,常借老莊玄理來擺脫這種煩惱,呈現(xiàn)出一種似乎超然物外的姿態(tài),但真正能做到這種境界的人少之又少。從文學史來看,漢魏以來士人中間還存在著另外一種抵抗生死恐懼的方式,那就是自撰挽詞、墓志銘和祭文之類的文章,想象自己身后的情景。當然,這之中也有趕時尚之風者。但陶淵明更為特殊,他頻頻創(chuàng)作這類自我祭悼之作,應該不僅僅是望生懼死的表現(xiàn),更多是對孤獨的惶然。
實際上,陶淵明對死生問題較早就已看透,對人生之壽夭長短并不計較。例如,陶淵明五十一歲(義熙十一年,415)時曾在《與子儼等疏》中就曾對其子寫道:“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賢,誰能獨免?子夏言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挠阎?,親受音旨。發(fā)斯談者,將非窮達不可妄求,壽夭永無外請故耶?”[1]187類似的敘述尚有多處,茲不列舉。由此可以看到,生死恐懼對于陶淵明來說基本勘破。然其至死猶惶然不可安者,主要是對孤獨的恐懼以及由此帶來的惶惑之感。離陶淵明極近的沈約大抵也感覺到了一點,所以他所作的《陶潛傳》干脆就以這篇“戒子文”來作為陶傳的結束,這似可算是讓陶淵明對自己做結論。
質言之,陶淵明的孤獨寂寞之感深源于其儒家士大夫的思想底色。陶氏詩文中的孤獨敘事,不是未能勘破生死而對生命短暫的恐懼,而是渴望有所樹立的士大夫們所常有的那種功業(yè)不成的人生悲嘆,或說英雄無路的悲歌。到此,筆者以為基本可以總結說,“蕭散沖淡”的陶淵明形象,很大程度上是后人誤讀或有意傳釋的結果,非其真實本態(tài)。
陶淵明骨子里并非老、莊之逍遙無念,而是儒家的積極入世。只有積極入世者,在遭受挫折時才會產(chǎn)生強烈的英雄無路之寂寞,以及從此產(chǎn)生孤獨之恐懼。正如南朝寒士代表鮑照在《擬行路難》中慨嘆“古來圣賢皆寂寞,何況我輩孤且直”[8]。陳子昂《登幽州臺歌》的“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9],更是徹底塑造了一個孤獨者的形象。盛唐大詩人李白更是如此[10],正是汲汲于人生功業(yè)的建立,才會在報國無門的情況下感嘆“蜀道難”,才會在靜思之際吟誦“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獨坐敬亭山》)[11]1079之句,才會在理想破滅之時哀嘆“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將進酒》)[11]179。而杜甫在遭遇百般坎坷之后發(fā)出“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登高》)[12]的無限悵恨。蘇軾則在屢遭打擊之后悲涼地嘆唱:“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卜算子》)[13]295而陸游在報國之志無法實現(xiàn)之時,亦反復吟哦“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卜算子·詠梅》)[13]1586,“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14]。這樣的孤獨敘事,古往今來,比比皆是。
照著這個思路,我們可以在另一個角度解讀歷史上的許多作家及其創(chuàng)作。稍微梳理一下中國古代文學史就不難發(fā)現(xiàn),從屈原到阮籍、左思,陶淵明、鮑照,再到陳子昂、李白、杜甫,甚至可以到宋代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陸游等詩人那里,都能顯現(xiàn)這樣一種情態(tài):人生事業(yè)遭遇挫折時,其詩文中往往頻繁出現(xiàn)孤獨意象或說孤獨敘事。而這之中,陶淵明卻是一個容易被誤讀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