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 一 鳴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武漢 233030)
語言中語詞與語詞的組合,一般都受到一定的限制。比如,詞性的限制,句法結構的限制,語義關系的限制等。限制的存在保證了語言的穩(wěn)定性。但是,時空的變化總會對語言提出一些新的要求。為了滿足這種要求,語言會對原有的某些限制進行一定的修正或突破,以適應新的需要。
從宏觀面觀察,引起限制被突破的要素是多方面的。有來自語言內部的,如語音、語義、語法的變化;有來自語言外部的,如社會、政治、經(jīng)濟、科技、文化的變革等。每一次修正或突破能不能變成語用層面的現(xiàn)實,往往需要主體主觀認知的參與,經(jīng)過思維器官的過濾、約定、強化和固化,最終,才能滿足表達層面的要求。
主觀認知是改變語言原有結構,調整語言適應性的重要力量之一。當這種力量滲透到語言本體結構中,最顯著的特征是使語言結構體自身攜帶上人類思維的“主觀性”(subjectivity)。沈家煊把這種力量歸結為言語交際中話語里蘊含的“自我”性成分[1]。Benveniste認為“語言如果不以這種方式或方法去構建的話,它究竟還能不能算作名副其實的語言”[2]225。
語言“主觀性”介入語言活動,使得言語者在話語表述中,將某些語詞原有的組合限制進行一定程度的修正、突破而重新創(chuàng)造出新的表述樣式。這種現(xiàn)象,我們稱之為語言主觀性對語詞組合限制的消解與重構。這種消解與重構,既可能發(fā)生在深層的語義結構中,也可能發(fā)生在表層的形體結構中,它是人類思維的主觀能動性在語詞層面的表現(xiàn),對其內部運轉機制的認識,能清晰地幫助我們認清語言運行的一些基本規(guī)律。
在人類發(fā)展的歷程中,主體主觀性的滲入是一項必不可少、不能忽視的力量。語言作為人類文明進化的產(chǎn)物和載體,也會遭受主體“主觀性”的作用。其表現(xiàn),Lyons認為是言說者在言說的過程中,表明自己言說的立場、態(tài)度或情感。[3]24在實際的話語交際中,話語者的每一句話語,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或多或少、或隱或現(xiàn)地體現(xiàn)出自身某種主觀性的傾向。比如,“我要去”表明主體的主觀意愿;“花是紅的”表明主體的主觀判斷;“你行嗎?”表明主體的主觀質疑;“你必須走!”表明主體強力的主觀祈使等。
這種“自我”性成分,與語言的符號性、系統(tǒng)性、社會性一樣,也是語言的一種本質屬性,廣泛存在于語言的各個層面。在語詞上最大的表征是,語詞除了自身帶有與概念相關的理性意義之外,還常常帶上附著在理性意義之外的其他意義。比如,色彩意義。它反映的是人或語境賦予詞的特定感受,其實質就是人類“主觀性”在語詞層面的映射。
語詞為了表現(xiàn)主體的“主觀性”,也會相應地采用一些新的語音、語義或結構形式,并且經(jīng)歷相應的演變來配合。這一過程實質是語詞被“主觀化”的過程。其直接表征是:語詞深層語義在主觀化的促動下發(fā)生一些修正或改變。比如,漢語里的“都”字,《說文解字》“邑”部解釋為:“有先君之舊宗廟曰都。從‘邑’,‘者’聲。周禮:距國五百里為‘都’?!笨梢姡岸肌弊衷诋a(chǎn)生的初期,記錄的是漢語言背景中的實體性事物,是客體的代稱。隨著時代的更替,語用的發(fā)展,人們主觀認知的逐步介入,這種概念性語義特性開始被主觀化,深層語義開始發(fā)生轉移,出現(xiàn)了主觀性較強的副詞性語義特征,常呈現(xiàn)于“S(O)P+都+VP/NP”的句法格式中。如:一桌子飯菜都涼啦!|我們都去北京。|他連話都不想說了。|都大學生了,還不知道這個。呂叔湘先生概括其句法語義為:(1)表總括全部;(2)“甚至”解,“都”輕讀;(3)“已經(jīng)”解,句末常用“了”。[4]201近年來學者進一步探索,又發(fā)現(xiàn)了諸多新的語義情況。Li認為“都”可以激發(fā)它左側的復數(shù) NP 的全稱量化?!岸肌弊筮叺囊蓡栐~短語可以被“都”允準為量化詞并獲得全稱解讀[5]。潘海華在蔣嚴研究的基礎上,發(fā)現(xiàn)“都”作為全稱量化算子總是約束限定部分(量化域)的自由變量??梢酝ㄟ^話題規(guī)則、焦點規(guī)則來確定,且后者具有排他性。[6]163—184這些新的語義特征與起始義“都邑”相差甚遠。綜合觀之,“都”字的語義存在一條演化鏈,表現(xiàn)為:“有宗廟的城市”→“國都”→“匯集 、 聚集” →“總括、 全部”(范圍)→“強調和比較”(語氣)[7]。在這條語義演化鏈上,“都”字語義的主觀化特征日益顯性化,體現(xiàn)為“客體存在(都市)→主體活動(匯集)→主體認知(總括)→主體情感(語氣)”??梢姡谥饔^性作用下,“都”字在語用上逐步被人們主觀化了,深層語義逐步由實詞語義向虛詞語義轉換。這種語義轉換,引起了“都”字代表的詞的性質上的變化,即名詞性質被副詞性質代替,這勢必導致原有組合條件的消解而重新構建新的條件,以適應新的性質變化的需要,產(chǎn)出新的表述體(具體內容后節(jié)專說)。
E.C.Traugott在研究語言“語法化”現(xiàn)象時認為:“語法化使得語言的意義變得愈來愈依賴言說者對命題內容的主觀信念和態(tài)度,通過非語法成分的演變而逐步形成語言中可識別的表達主觀性的語法成分?!盵8]31—54這在漢語史上是普遍現(xiàn)象,也是語詞添加新義的重要手段之一。副詞“也”的諸多語義,大體就是在人們主觀作用力的驅動下,借助多種途徑或手段,將非語言或語法性成分轉化成了句法或語義性成分,實現(xiàn)自身的語義改變,最終完成原有組合限制的消解,從而實現(xiàn)新表述樣式的重構。如下例:
(1)李嘉誠自知如果要在香港安身立命,并想有更大的發(fā)展,無論如何[也]要學會英語。(竇應泰《李嘉誠家族傳》)
(2)臭蟲的壽命一般不到兩年,但它空腹一年多[也]不會餓死。(當代應用文自然科學中國兒童百科全書)
這兩例中都蘊含了“也”字小句,其表述視角是不同的。一般意義上說,視角是言說者在話語表述中必不可少的非語言性成分,是發(fā)話時選定表述角度的立足點和出發(fā)點,往往因人而異,在語句中多以隱含的方式存在。在實際的話語中,這種視角性非語言成分可以借助語言性成分將句法關系嵌入語詞的語義成分中。上例(1)(2)的“也”字句,言說者的視角存在兩種情況:例(1)中的視角是言說者借用文本主體表達自己的觀點和看法。句外言說者與句內文本主體假言性重合,即“李嘉誠”和言說主體重合,句內文本主體是以言說者為參照的個體或集體,其視角顯性化,言語接受者易于感知,這種情形可以稱之為“重合型視角”;例(2)的視角,句外言說者在句內沒有或補不出類似言說者的文本主體,純粹是言說者的場外敘說。其特征是言說者在句內沒有任何被代之的成分,其身份隱匿。言說者與文本主體是分裂的,這種情形可以稱之為“分裂型視角”。因視角的不同,言說者選擇了不同的句法表達方式。例(1)采用了任指型句式,凸顯了外語在香港立足中的重要性,其語用關系為“強調”;例(2)為了表達臭蟲壽命雖然短暫,但生命力極強,采用了讓步句式,其語用關系為“轉折”。這種“強調”“轉折”的語義特征是整個句義特征的綜合體現(xiàn),但在實際的句法意義歸總時,人們習慣主觀上將這兩種關系意義歸結為是副詞性“也”字的意義,實質上并非“也”字自身所攜帶的意義,而是人們主觀上將整個句法意義強加于“也”字的結果。原因出在兩句中都以“也”字為顯性形式標志。馬清華先生認為:“一個詞經(jīng)常用在某種句子環(huán)境中,可攜帶上這種句子的特有特征?!盵9]她把這種現(xiàn)象叫“感染”。美國學人J.Bybee,R.Perkins和W.Pagliuca等人在闡述他們的語法化理論時曾言:“吸收是跟隱喻、推理、泛化、和諧平行的五種虛化機制之一,是指標志詞吸收所處的上下文的意義,即狹義的語境意義?!盵10]28—39我們也認為一個語言成分長期處在某種固定的語境當中,因語境的浸潤作用和語言成分自身的吸附能力,必然會使該語言成分習染該固定語境的語義特征。
可見,在語用過程中,言說者主體可以通過主觀認知,利用視角轉換、情感表達、認知解讀等非句法成分將語義內涵、句法關系等固化到語詞“也”字身上。一旦語言手段或非語言手段的成分或關系,在人們思維主觀性的作用下,經(jīng)歷約定俗成的固化,就有可能轉化為語詞蘊含的意義,這種新的意義會推動語詞功能的改變,最終導致語詞組合限制的改變。下面,我們進一步解析語詞功能的改變。
主觀性而導致的語詞被主觀化,使得語詞深層語義發(fā)生了一定的改變,一旦這種改變帶來語詞性質的變化,其功能就會發(fā)生相應的轉移,這是語言運作中重要機制之一。
從歷時角度觀察,漢語“也”字的深層語義曾發(fā)生過兩次大的變動。第一次,在上古時期。黃德寬先生曾考證“也”字最早出現(xiàn)在西周中晚期大盂鼎中(學界基本認同),原文“古(故)喪師也?!盵11]827其意義《說文5乙部》曾言:“也,女陰也。象形?!辈贿^,這種解釋后世頗多微詞。如容庚先生就認為:“《說文》‘也,女陰也?!纳?,形意俱乖?!盵12]875谷衍奎認為甲骨文中的“也”字蛇形,金文中的“也”字象突出頭部,拖著尾巴游動的蛇形。[13]48—49至于“也”字象什么形的問題,學界多有爭論,的確是一個難題,且在當前語料下難以證偽,但若拋開爭議尋求共同,卻能得出一個基本的事實:即“也”字是一個“象形字”。既然是“象形字”,根據(jù)造字法的原理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推斷:在最初造字時,“也”字是模仿某種實體性事物而來。從詞匯學角度觀察,它是具備詞匯語義的,即某種概念意義。因為,人類語言中的象形符號所蘊含的原始詞匯意義基本上是它所模仿的事物的抽象指代意義,這種抽象的指代意義就是其詞匯本義。
但是,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也”字作為一個詞語已經(jīng)不具備詞匯意義?!耙病弊执罅窟\用的年代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段玉裁曾言:“古尚書周易無‘也’字,毛詩周官始見,而孔門盛行之。”(《詩經(jīng)小學》“鄘風其下翟也”下)語料庫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也可以印證,《論語》共469次,《詩經(jīng)》共90次,《莊子》共1469次。這一時期“也”字用法,《經(jīng)傳釋詞》列有“猶焉也”“猶矣也”“猶者也”“猶耳也”“猶兮也”“猶邪也”。王力先生概括為不外二端:“句末表確認”和“句中表停頓”[14]249—251。文獻考察,結論也的確如此??梢姡谏瞎艜r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資料不足,有待探索)“也”字作為一個詞,在語用上已發(fā)生過一次大的轉換,即實詞轉向虛詞。該轉換過程中,其指稱所代表的概念意義已經(jīng)消失,而被新的表示語氣的句法語義所取代。深層語義的轉換,語詞性質的變化,“也”字的功能就不以承擔句子實體性成分為主體,而以建構句法關系、句法語氣的作用為主體。原有做實詞的結構關系、結構條件被迫改變,新的語氣詞重構出新的句法形式。如:墻有茨,不可掃也。(周詩經(jīng))在這種結構體中,“也”字變成了一個與判斷詞“唯”“是”相對立的,自足的語法要素,主要功能是表示判斷。
“也”字第二次轉換發(fā)生在南北朝時期,出現(xiàn)了副詞性用法。例如:
(1)不能片時藏匣里,暫出園中也自隨。(北周,庾信鏡賦)
(2)自知費天下,也復何足言。(北周,庾信詩)
(3)那知不夢做,眠覺也橫飛。(梁,徐防詩)
(4)貞女信無矯,傍鄰也見疑。(梁,沈約詩)
(5)庭草何聊賴,也持春當春。(陳,何揖詩)
(6)留人不留人,不留人也去。(陳,后主詩)
(7)莫輕小婦狎春風,羅襪也得步河宮。(陳,江總詩)
以上例句是“也”字作為副詞用法的最早案例。該組案例中,“也”字寓于七言詩句或五言詩句中,七言詩節(jié)律是“二:二:三”式,五言詩節(jié)律“二:三”式。根據(jù)古體詩歌節(jié)律要求,語符“也”當且僅當只能跟其后成分“自隨”“復”“橫飛”“見疑”“持”“去”“得”組配成一個三言或二言節(jié)律。這樣,“也”字就擺脫了早期附著于主語的結構限制,即“【X也】Y”結構的限制。當“【X也】Y”結構變成了“X【也Y】”結構時,“也”字完成了語氣詞向副詞的轉化,其功能也開始發(fā)生轉換,附著性喪失,從句中冗余成分變成一個有獨立位置的成分,在以往語表形式黏附于主語部分,而現(xiàn)在,只能與句中謂詞發(fā)生關聯(lián),句位重心得以后移。表面上看,表層顯性結構,即線性系列沒有發(fā)生變化,但深層句法語義關系卻發(fā)生了動搖,過去的虛體性成分轉化為實體性成分,并在語境的作用下,獲得了較充實的意義,經(jīng)過重新分析,句中發(fā)揮小停頓的作用變成了句中發(fā)揮修飾或限制的作用。
在實際的言語交際中,語詞深層語義的變化所帶來的功能轉換,往往還伴有語詞主觀量的變化?!爸饔^量”是漢語量范疇中的次范疇,是語言主觀性作用下量范疇主觀化的結果。李宇明認為“主觀量”就是說話人帶有主觀評價的量[15]。作為一個計算單位,主觀量有“量級”分別,呈梯度特征。其評定以客觀現(xiàn)實的存在為參照,可以采取近似值來表征。假設客觀量設值為a,以客觀量為參照的主觀量級大體如下情形:
第一種, ←>a:主觀大量
第二種, 0 =a:主觀等量
第三種, a<→:主觀小量
第一種“主觀大量”是指語言表達的主觀性要高于現(xiàn)實的客觀量的標準,其近似值有趨大的傾向性;第二種“主觀等量”是指語言表達的主觀性近似等同于現(xiàn)實的客觀性;第三種“主觀小量”是指語言表達的主觀性要低于現(xiàn)實的客觀量的標準。由此可見,主觀量的數(shù)值是一個漸變的過程,呈現(xiàn)為“連續(xù)統(tǒng)”的狀態(tài)。假設A和D是一個語言項目表達主觀性強弱的兩級,在實際語用中,該語言項目表達主觀性的量級變化是在AD之間變化的。大體可以這樣描寫該語言項目在表達主觀性上的模式:
(1)式:A→B→C→D
(2)式:A←B←C←D
如果A代表強級,D代表弱級,則(1)式表達該語言項目在實際語用中表達主觀性是由強勢逐步向弱勢變化的,BC分別代表這一變化過程的兩個節(jié)點,即次強、次弱;相反,(2)式則代表該語言項目主觀性的變化是由弱勢向強勢轉化的,BC依然是兩個重要節(jié)點。漢語中主觀量級的變化,能帶來語詞虛化程度的變化。如下面“也”字句:
(8)打吧!我不跑,也不躲!(老舍《龍須溝》)
(9)人固有一死,假使能死在這里,也該知足了!(當代文學《劉心武選集》)
(10)我們外面那個鏈子都已經(jīng)鎖上了,誰也跑不了。(電視訪談魯豫有約《沉浮》)
(11)這陣子,他吃飯也吃不香,晚上不知道做了多少的噩夢。(歐陽山《苦斗》)
以上四例句中,“也”字的基本語義為“類同”,主觀量級規(guī)約在主觀等量范疇內,但四句中的“也”字在主觀化的進程中的虛化程度不是相同的。例(8)“也”字具有表達實際語義“類同”的功能,虛化程度最低;例(9)“也”字的“類同”意義弱化。與 “假使”配合,轉化為表示關聯(lián)關系,虛化程度得到加強;例(10)“也”字在句中主要是表達語氣,主觀性明顯增大,虛化得到進一步加強;例(11)“也”字演化為話題標記,虛化達到最高值??梢?,在主觀性作用下,“也”字存在一個虛化量級梯度,其虛化鏈為“類同→關聯(lián)→語氣→話題或焦點標記”,其強度由低到高,句法功能更傾向于由實體成分向虛體成分轉化。
在實際的言語交際中,言說者為了完成彼此的信息溝通,往往根據(jù)自身表達意義的要求,來選擇相應的語詞進行組合。因此,意義對言語交際中表達形式的選擇具有決定的作用。從語詞層面來看,一個語詞因主觀性導致主觀化,一旦深層語義發(fā)生改變而獲得了新的意義,也就意味著它獲得了新的組合形式或新的語法、語用功能。一旦語詞功能得以轉化,勢必會導致語詞對原有組合限制的消解而重新構建新的句法關系或句法形式。
“都”字語用的歷史變化,展示了這一語言現(xiàn)象的發(fā)生和發(fā)展過程。在早期(春秋戰(zhàn)國),“都”字是以名詞面貌出現(xiàn)的,其組合限制以名詞結構句法的方式進行。如下例:
(12)皋陶曰:“都。”(周《尚書》)
(13)國無奸民,則都無奸市。(春秋戰(zhàn)國《商君書》)
(14)是月,六兒鳥退飛過宋都。(春秋戰(zhàn)國《谷梁傳》)
(15)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周《詩經(jīng)》)
例(12)“都”字“獨立成句”;例(13)“都”字句中主語;例(14)“都”字句中賓語;例(15)“都”字句中定語。各例詞義均含“國都”“都城”“都市”之類的概念特征。組合限制被局限在名詞規(guī)約范圍類,體現(xiàn)出概念語義驅動句法組合的語用狀態(tài),句法格局以“都+VP”(如:例13)或“NP+V(VP)+都”(如:例14)為常見形式,這是“都”字早期組合句法的基本特征和條件。隨著主觀化的推進,該種組合句法的條件、形式被逐步瓦解,出現(xiàn)新的組構樣式。
當“都”字語義由靜態(tài)向動態(tài)轉化,詞性也由名詞變?yōu)閯釉~,開始突破名詞控句條件的限制,在句中可以做謂語。如:
(16)至秦稱帝,都咸陽,則五岳、四瀆皆并在東方。(《漢書》)
該例中“都”字詞義,雖然還與名詞“都邑”相關,但被完全動化了,轉為“建都”,且?guī)系攸c賓語,占據(jù)謂詞位置,句法形式為N(O)P+都+NP。
語義由靜變動,在語用上,“都”字主觀性特征得到加強,語法上的虛化,語用上的重新分析開始出現(xiàn),原名詞結構句法的根基進一步動搖,出現(xiàn)了“都”字的副詞性用法。
這種用法是對“都”字原組合限制的第二次突破,也是一次徹底消解原詞義的控句基礎和方式。當“都”字變成副詞時,不僅擺脫了實詞位置的限制,而且也能進入虛詞位置,發(fā)揮修飾、關聯(lián)、語氣等功能,句法格局也隨之復雜化,在現(xiàn)代漢語中更加突顯。語料顯示僅表示周遍性語義的就有多種情形,常見的主要有“什么+(NP)+都+VP”“一+量+名+都+不/沒有+VP”“重疊量詞+都+VP”等,比如:“什么都做不好!”“一個字都不能改!”“個個都是好樣的!”等。與“都”字不同,“也”字語用上,除了存在類似于“都”字那樣的虛化現(xiàn)象之外,還有實化的現(xiàn)象(張立昌、秦洪武稱為“逆語法化”;注:“都”只有虛化),這兩種現(xiàn)象的演化,都從不同角度調整著“也”字原結構的重組。前文已對其虛化現(xiàn)象做了說明,下面,我們重點來說明一下實化的情形。
從大數(shù)據(jù)庫里的語料來看,“也”字實化轉換大致產(chǎn)生于六朝時期。六朝以前“也”字做語氣詞使用,句位形式多處于句末或句中(以句末為主),語用功能限定在幫助句子表示“判斷”或“句中停頓”上,是一個完完全全被虛化的句子虛體性成分。六朝時期“也”字,因多方面的原因,出現(xiàn)副詞用法,語義上突破語氣詞只虛不實的情形,出現(xiàn)標示“類同”的語義特征,該語義特征使得“也”字不再依附于句中實體性成分,而變成了句中實體性成分,占住狀位,充當狀語。[16]如:
(17)自知費天下,也復何足言。(北周,庾信詩)
(18)貞女信無矯,傍鄰也見疑。(梁,沈約詩)
副詞“也”字突破虛體性成分的限制,且能在話語表述中擔任實體性成分后,其語用上出現(xiàn)了更加多樣的句法形式。比如:重動形式(V也VP):
(19)坐也坐不定。(《宋·王安石詩》)
(20)死也死得瞥脫。(《大慧普覺禪師書》)
疊用并存形式(也p,也q):
(21)我是個樂家,也不向買主,也不向賣主,我只依直說。(《老乞大》)
(22)你這布頭長短不等,有勾五十尺的,也有四十尺的,也有四十八尺的,長短不等。(《老乞大》)
復合關系框架形式(即/即使/雖然/因為p……,也q):
(23)雖然不及相如賦, 也直黃金一二斤。(隋唐五代《北里志》)
(24)即使明天下雨,也得去。(日??谡Z)
語氣功能形式:(連/一……也……)
(25)劉官人便道∶“便是,我日逐愁悶過日子,連那泰山的壽誕 [也] 都忘了?!?宋《話本)》)
(26)眾人那里肯聽他分說,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貫錢,一文 [也] 不多。(宋《話本)》)
這些組合形式,是對“也”字語氣句法限制的一次消解與重構。從實例中,可以看出,“也”字雖然失去了句末位(現(xiàn)代語料中還有少量仿古用例),但在語義上得到補償,功能上得到拓展,這是語言變化中的平衡法則作用的結果,也是人類主觀性思維給予語言適應表達需要而自我調整的結果。語詞深層語義改變,功能的轉移,以致其組合限制的消解與重構,最終轉化成語用層面的現(xiàn)實,都是這種力量作用體現(xiàn)??梢?,這種力量在生成、理解語言的意義以及語法結構方面都具有重要作用。一方面豐富了語詞的內涵,加強了語詞的表現(xiàn)力和適應力;另一方面使一些不可理解的句子可以理解,一些不可接受或不自足的句法結構可以接受。換句話說,主觀性而導致的主觀化,使得語詞組合更加靈活,句法功能更加多樣,句式選擇更加適切,大大豐富了語言的表達形式,使得語言在語用道路上越走越寬廣,更能有效地適應和滿足時代、社會、思維的發(fā)展變化。
“主觀性”涉及語言的性質,反映研究者如何看待語言的本質,關系到語言單位、結構體如何組織和運行的理解和操作;“主觀化”是體現(xiàn)這一本質問題的過程或結果,兩者相互關聯(lián)、交織,不可分割,共存于歷時和共時的層面上。語詞的研究或其他語言現(xiàn)象的研究,不能忽視這一根本性的問題。
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在現(xiàn)實的言語交際中是蘊含性的存在,借助主體表達的視角、情感、認知等方面的變化得到體現(xiàn)。在語用需要的促動下,非語言成分經(jīng)過人們約定俗成的規(guī)約化可以轉化為語言成分,保證語言“生命體”的新陳代謝。
語詞作為語言“生命體”的重要組成部分,接受這種條件的制約和管控,是順應語言發(fā)展的自然規(guī)律。在“主觀性”主導下的“主觀化”的過程中,語詞原有組合閾限得到拓展,語義得到增量,主觀量級得到變更,原有結構得到調整,在瓦解與重構中,語詞保證著自身的活力,也最終滿足了時代變化對語言結構體提出的各項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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