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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唐君毅對朱陸異同的不同闡釋與學術沖突

2018-04-03 02:02樂愛國
關鍵詞:唐君毅陸九淵問學

樂愛國

(廈門大學 哲學系,福建 廈門 361005)

研究朱子學,不可能不研究朱陸異同。①唐君毅說:“朱陸異同為中國儒學八百年來之一大公案?!雹诮倌陙?,朱陸異同一直是朱子學研究經久不衰的話題。無論是馮友蘭還是牟宗三、唐君毅,他們對于朱子學的研究,很大程度上都是圍繞著朱陸異同而展開,并且有著明顯的相互沖突。由于種種原因,馮友蘭對于朱陸異同的觀點影響較大,而牟宗三、唐君毅的觀點則很少受到重視,更少有學者把牟宗三的觀點與唐君毅的觀點對應起來進行研究。然而,從學術思想史的角度,探討牟宗三、唐君毅對朱陸異同的不同闡釋與學術沖突,對于朱陸異同的研究無疑是有益的。

一、問題的提出

現(xiàn)代學者對于朱陸異同的研究,可以追溯到1910年出版的蔡元培《中國倫理學史》。該書對朱陸異同做了多角度的研究,③其中說道:“朱子偏于道問學,尚墨守古義,近于荀子。陸子偏于尊德性,尚自由思想,近于孟子?!雹苊鞔_認為,朱陸兩派在尊德性與道問學的關系上存在差別。應當說,在民國時期,持這一觀點者,不在少數(shù)。1916年出版的謝無量《中國哲學史》指出:“宋學有朱陸兩派對立,后來或尊朱而抑陸,或尊陸而抑朱,故朱陸異同亦哲學史上所不可不考者也。朱子嘗作書與學者云:‘陸子靜專以尊德性誨人,故游其門者多踐履之士,然于道問學處缺了。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者多了些子?故游某之門者,踐履多不及之?!丝蔀槎耶愅ㄔu。”⑤

關于朱熹稱陸九淵“專以尊德性誨人”,稱自己“道問學者多了些子”,源自鵝湖朱陸之辯后,宋淳熙十年(1183),朱熹在《答項平父》中所言。⑥據(jù)陸九淵《語錄》載,陸九淵說:“朱元晦曾作書與學者云:‘陸子靜專以尊德性誨人,故游其門者多踐履之士,然于道問學處欠了。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者多了些子?故游某之門者踐履多不及之?!^此,則是元晦欲去兩短,合兩長,然吾以為不可。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謂道問學?”⑦蔡元培、謝無量以為朱陸異同在于對尊德性與道問學的不同偏重,其文本依據(jù)大概在此。

問題是,朱熹稱陸九淵“專以尊德性誨人”,稱自己“道問學者多了些子”,目的在于“去兩短,合兩長”,強調“反身用力”,增強“尊德性”的一面,以糾正自己“道問學者多了些子”的偏差。

應當說,在為學宗旨上,朱熹講“以尊德性為本”、⑧“以尊德性為主”,⑨這與陸九淵并沒有差異。但在實際的為學過程中,朱熹在道問學上稍多些,在為學特點上與陸九淵有所差異,尤其在淳熙十年朱熹54歲之前更為明顯。對此,朱熹門人陳淳認為,朱熹平日教人“最吃緊處,尊德性道問學二件工夫固不偏廢,而所大段著力處卻多在道問學上”,而陸九淵卻“只是厭煩就簡,偏在尊德性上去”。⑩后來元代的吳澄也說:“朱子于道問學之功居多,而陸子靜以尊德性為主。問學不本于德性其敝必偏于言語訓釋之末,故學必以尊德性為本,庶幾得之。”顯然,陳淳、吳澄都是從為學特點上講朱陸異同的。

由此可見,討論朱陸在尊德性與道問學上的異同,實際上存在兩個層面:一是在為學宗旨上,一是在為學特點上。在為學宗旨上,朱陸是一致的;但在為學特點上,朱陸是有差異的。因此,在尊德性與道問學上,朱陸的差異只是就為學特點而言,并不在為學宗旨上。重要的是,由于朱陸在為學宗旨上的一致,決定了他們在為學特點上只是差異,并非對立;是殊途同歸,并不能由此劃分為不同學術派別。

王陽明對于朱陸異同多有研究。明正德六年(1511),王陽明對當時學者所謂陸九淵“專以尊德性為主”、朱熹“專以道問學為事”的觀點提出批評,強調朱陸在尊德性與道問學上是一致的,反對以朱陸在尊德性與道問學上的差異劃分學術派別。后來,他強調陸九淵為心學,而與朱熹有異。正德十六年(1521),王陽明《象山文集·序》指出:“圣人之學,心學也?!辈⑶宜€認為,堯、舜、禹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即“十六字心傳”相授受,孔子求諸其心,孟子講“仁,人心也。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自是而后,析心與理而為二,而精一之學亡。世儒之支離,外索于刑名器數(shù)之末,以求明其所謂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無假于外也”,與此不同,陸九淵“其學之必求諸心,則一而已”。顯然,在王陽明看來,朱陸的差異在于陸九淵為心學,朱熹是“析心與理而為二”。

與王陽明同時代的羅欽順于嘉靖七年(1528)撰《困知記》,認為陸九淵講“心即理也”,但不講“性即理”。他說:“程子言‘性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也’。至當歸一,精義無二,此是則彼非,彼是則此非,安可不明辨之!”顯然,在羅欽順看來,程朱與陸九淵的差異在于“程子言‘性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也’”。這一關于朱陸異同的觀點,實際上與王陽明是相通的。

從以上所述可以看出,朱熹之后關于朱陸異同的討論,經歷了從尊德性與道問學到“心即理”與“性即理”的發(fā)展過程。無獨有偶,現(xiàn)代對于朱陸異同的討論,也經歷了類似的過程。自蔡元培《中國倫理學史》提出“朱子偏于道問學”“陸子偏于尊德性”之后,1931年出版的呂思勉《理學綱要》把朱陸異同進一步歸結為朱熹講“性即理”、陸九淵講“心即理”。此后,馮友蘭于1932年發(fā)表的《宋明道學中理學心學二派之不同》第一節(jié)“朱子與象山、慈湖之不同”,以及1934年出版的《中國哲學史》中“朱陸異同”一節(jié),明確反對所謂朱熹以道問學為主、陸九淵以尊德性為主的觀點,而認為朱陸異同在于:朱熹言性即理,陸九淵言心即理;朱熹講性與心之區(qū)別,陸九淵則反對朱熹所說心性之區(qū)別。

二、牟宗三的《象山與朱子之爭辯》

牟宗三承認,他曾經認為從尊德性與道問學的角度討論朱陸異同似亦無多大意義,“朱子亦未嘗不尊德性,亦未嘗無‘心之德’‘心具眾理’‘心理合一’‘無心外之法’等語句與議論。象山、陽明亦未嘗不重學、不處事、不讀書。雖未章句注解、考訂文獻,然何必人人都作同樣工作?道問學亦不必定在某一形態(tài)也。是則其爭論實可不必,而亦不必是兩系統(tǒng)之異”,然而仔細一想,“認真去處理內部之義理問題,則并不如此簡單,亦決不如此籠統(tǒng)。其爭論實非無意義,亦非只門戶意氣之爭”。

1965年,牟宗三發(fā)表《象山與朱子之爭辯》,后編入《從陸象山到劉蕺山》。在該文中,牟宗三不是簡單否定所謂朱熹以道問學為主、陸九淵以尊德性為主之說,而是特別討論了朱陸在尊德性、道問學的概念內涵上的異同,同時就朱熹講“性即理”以及“心具眾理”、心與理“貫通為一”與陸九淵講“心即理”的差別做了分析,而且還深入討論了陸九淵與朱熹之間的相互評說。

如前所述,朱熹曾因陸九淵所說專是尊德性,自己卻是偏向道問學,而提出要“去短集長”。對此,牟宗三特別強調,所謂“尊德性”,“不是泛說的尊德性,而是必須能直下肯認本心之道德踐履上之直貫義”,尊德性是尊的這個德性。關于“道問學”,牟宗三認為,既有“直接與道德踐履相關之道問學”,又有“與道德踐履不直接相干者,或根本是不相干者”。

在牟宗三看來,朱熹也講尊德性,但是“卻終生不能正視此本心之道德踐履上之直貫義,故其道問學常于道德踐履并無多大助益”。他認為,朱熹講尊德性,并不是從“本心”出發(fā),其所強調的是,通過“外在知解、文字理會”而明了的“理”,與“道德踐履并無本質的相干”。也就是說,在牟宗三看來,朱熹雖然也講尊德性,但其實與德性并不相干。對于陸九淵,牟宗三則認為,“象山本‘本心之直貫’,反議論,崇樸實”,“此正是本‘本心之沛然’而來之實事、實理、實見”。因此,牟宗三認為,朱熹是“認知橫列之平鋪,本體論的存有之平鋪,敬貫動靜、涵養(yǎng)于未發(fā)、察識于已發(fā),步步收斂凝聚貞定其心氣所至之平鋪,而非是本心直貫之平鋪也”;陸九淵則是“以本心之虛明穿透一切,以本心之沛然成就一切,故通體透明,亦全體是實事實理也。此是道德踐履之創(chuàng)造,本體論的直貫之實現(xiàn)之平鋪也”。牟宗三還認為,陸九淵“本‘本心之直貫’”與朱熹“認知之橫列”,存在著“一縱一橫之異”,而且,朱熹的橫列形態(tài)并非孔孟立教之直貫形態(tài),而陸九淵直承此直貫形態(tài),故尤近于孔孟。換言之,在牟宗三看來,陸九淵所言尊德性,是要從本心出發(fā);而朱熹所言尊德性,并不是從本心出發(fā),而是強調通過認知所呈現(xiàn)的“本體論的存有”。

對于朱熹講“性即理”與陸九淵講“心即理”,牟宗三不僅指出朱熹“牢守伊川‘性即理也’之義”,不說“心即理也”而異于陸九淵,而且認為朱熹講“心具眾理”以及心與理“貫通而為一”,也不同于陸九淵講“心即理”。

為此,牟宗三特別討論“性具”與“心具”之不同,指出:“‘一性渾然,道義全具’,此性具是分析的具,是必然的內含內具,是整全(渾全)與部分的包含關系,或渾一隱含與分別彰顯之隱顯關系?!木摺邊s并不是分析關系,而是綜和關系。心之具眾理并不是必然地內含與內具。朱子對于心,總是這樣平說,并不先肯認一超越的本心,而即就此本心說。仁固是心之德,但心之具此德并不是本心之必然地具與分析地具,……而是綜和地具與關聯(lián)地具?!氖侵X’,‘心是氣之靈處’。其具德或具理是如理或合理之意。”于是,牟宗三說:“在孟子、陸、王一系中,心具是分析地具、創(chuàng)發(fā)地具,故心具即心發(fā)。但在朱學中,心具是綜和地具,并不是分析地創(chuàng)發(fā)地具,故其心具并不是心發(fā)?!?/p>

接著,牟宗三又討論了心與理“貫通為一”,指出:“在此心具中,心與理(性)即關聯(lián)地貫通而為一?!墩Z類》中有一條云:‘問:心是知覺,性是理,心與理如何得貫通為一?曰:不須去著貫通,本來貫通。如何本來貫通?曰:理無心,則無著處?!恕緛碡炌ā谴嬗姓摰匮灾?。……然自人之道德生活言之,如不肯認一超越之本心,則并不能說‘本來貫通’。須通過一種修養(yǎng)工夫,才能使之‘貫通為一’。但無論是存有地言之,或修養(yǎng)地言之,其‘貫通為一’之‘一’只是關聯(lián)地為一,貫通地為一,其背景是心與理為二,而不是分析地為一,創(chuàng)發(fā)地心即理之為一,此后者是表示超越的創(chuàng)造的道德本心即是理之所從出,此即是吾人之性。故心、性、理一也,而以本心為創(chuàng)造的根源。此即孟子以及陸王一系之所說。而此義顯然不為朱學所具備?!?/p>

顯然,牟宗三不僅通過對朱陸所謂尊德性、道問學不同內涵的分析,指出朱陸在這一問題上存在的差異,而且進一步討論了朱熹講“心具眾理”以及心與理“貫通為一”,與陸九淵講“心即理”的根本差別。

1968年出版的牟宗三《心體與性體》第一冊,把伊川朱子與象山陽明分為不同的兩系。關于伊川朱子一系,牟宗三認為,伊川“把‘于穆不已’之體(道體)以及由之而說的性體只收縮提煉,清楚割截地視為‘只是理’,即‘只存有而不活動’的理”,為朱子所繼承,而且予以充分地完成。關于象山陽明一系,牟宗三認為,此系只是“一心之朗現(xiàn),一心之申展,一心之遍潤”。由此就形成了伊川朱子系和象山陽明系。牟宗三特別強調伊川朱子講的“理”是“只存有而不活動”。這與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只是依據(jù)伊川朱子講“性即理”而將其劃為一派是不同的,因為在牟宗三看來,“明道固亦可言‘性即理’,甚至濂溪、橫渠亦可如此言”。

牟宗三對于朱熹“性即理”的解讀,著重強調朱熹的“心”與“性”、“心”與“理”的區(qū)分。他認為,在朱熹那里,“性之得乎天是就天之所命之理說”,而“心之得乎天”,“似乎是當就天所命之氣說”。他還引朱熹所言,“發(fā)明心字曰:一言以蔽之,曰生而已”,并指出:“此就心字言生,是落于實然之氣上,就其陰陽動靜而言?!痹谀沧谌磥?,朱熹所謂“性”即是“理”,“心”即“心氣之心”,“心并不即是性,并不即是理”,于是就把“心”與“理”區(qū)分為二。這一對于朱熹之學的解讀,與馮友蘭《中國哲學史》認為朱熹所謂心屬于形而下、理屬于形而上,“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似有相同之處。但需要指出的是,牟宗三對于朱熹的“理”的闡釋完全不同于馮友蘭:“馮友蘭把理詮釋為‘共相’,并在此基礎上把理先氣后詮釋為‘邏輯在先’,討論理的‘無動無靜’;牟宗三則把理詮釋為‘存在之理’,并在此基礎上把理先氣后詮釋為‘形而上的先在’,特別強調理的‘只存有而不活動’。”這就決定了牟宗三所謂朱熹“不能說‘心即理’,只能說‘性即理’”,與馮友蘭所謂“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在根本上是不同的。

三、唐君毅辨朱陸異同

1967年,唐君毅發(fā)表《朱陸異同探源》,專門對朱陸異同做了深入分析。該文后來編入《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與馮友蘭一樣,反對以尊德性與道問學來區(qū)別朱陸。然而,唐君毅不贊同馮友蘭所謂“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而是著重討論工夫論上的差異。他說:“朱陸之異,乃在象山之言工夫,要在教人直下就此心之所發(fā)之即理者,而直下自信自肯,以自發(fā)明其本心。而朱子則意謂人既有氣稟物欲之雜,則當有一套內外夾持以去雜成純之工夫,若直下言自覺自察識其心之本體,則所用之工夫,將不免與氣質之昏蔽,夾雜俱流?!痹谔凭憧磥?,朱陸的差異在于陸九淵講“發(fā)明其本心”,而朱熹強調人有氣稟物欲之雜,需要有“內外夾持以去雜成純之工夫”。

唐君毅非常強調朱熹不僅講“性即理”,而且在心性論、工夫論上,也與陸九淵一樣講“本心”或“心體”,講“心與理一”。他認為,朱熹所謂“圣人之心”,即“心理合一之心”。他還說:“此心理合一之心,亦即象山、陽明所謂吾人之本心、良知之心。只須此本心呈現(xiàn),吾人亦即同時自覺其心為一心理合一之心。非謂心理本不合一,而自外牽合,使之合一?!碧凭氵€引述朱熹所言“圣人之言即圣人之心,圣人之心即天地之理”,指出:“此未嘗不歸宿在見心之即理、見己之心同于圣人之心,而通于象山之發(fā)明本心之旨。”除此之外,唐君毅還認為,朱熹所謂“道心”指的是“‘道與心合一’之心”,而與陸九淵講“心即理”相一致。

與此同時,唐君毅又指出朱熹講“心與理一”與陸九淵的不同。他依據(jù)朱熹批評陸九淵“不知有氣稟之雜”,“不察乎氣稟物欲之私”,指出:“朱子之反對象山,則亦歸根在謂:‘其千般萬般病,只在不知氣稟物欲之雜。’又或謂其‘雖說心與理一,而不察乎氣稟物欲之私,其發(fā)多不合理’。再或謂其‘于義理之精微、氣質之偏蔽,皆所不察’,勢必‘若得一個心,萬法流出,都無許多事’,……是皆見朱子之所以不契于象山之只重識得一心之教者,唯是意其忽略去除氣稟物欲之雜之細密工夫,乃自恃而自足,即自淪于人欲之私而已。”顯然,在唐君毅看來,朱熹與陸九淵的差異不在于是否講“心與理一”,而在于講“心與理一”的同時是否“察乎氣稟物欲之私”。

唐君毅特別就王陽明將朱熹“格物”解為“析心與理而為二”做出辨析。他認為,從朱熹的角度看,講“心與理一”,又必須講“氣稟物欲之雜”,而講“氣稟物欲之雜”,則是“心與理二”,因此要通過工夫,“以實見心與理之一”;但是,從陸九淵的角度看,有“氣稟物欲之雜”,就是心與理不一。為此,唐君毅說:“由工夫之所成,而見及之心與理一,即只屬修成,非真本有。然若非本有,則修無可成,而亦可不修?!币簿褪钦f,一方面,要承認朱熹的“心與理一”,“只屬修成,非真本有”;另一方面,在朱熹那里本有“心與理一”,否則,“則修無可成,而亦可不修”。因此,在唐君毅看來,朱熹“實未能如象山、陽明之真肯定此心、理之合一”。他還說:“此工夫所達之心與理一,是否即此心與理合一之本心之呈現(xiàn),而外無其他,又在此現(xiàn)有之心尚未能達心與理一之情形下,是否此心與理一之本心未嘗不在,固可為朱陸之異同之所在?!?/p>

唐君毅不僅分析朱陸“心與理一”的異同,又進一步討論朱陸工夫論的異同。他說:“求心之合乎理,以使心與理一,亦程朱陸王共許之義。心不與理一,則心為非理之心,而不免于人欲之私。必心與理一,然后可以入于圣賢之途,儒者于此固無異辭也。”在唐君毅看來,朱陸工夫都是要達到“心與理一”,但達到的途徑有著差異,陸九淵講“發(fā)明其本心”,而朱熹講“去其氣稟物欲之雜”,因而有一套涵養(yǎng)主敬之工夫。

顯然,對于朱陸異同,唐君毅的觀點,既不同于馮友蘭,也不同于牟宗三。馮友蘭強調“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并把朱陸分屬理學與心學兩派而對立起來;牟宗三講朱熹“不能說‘心即理’,只能說‘性即理’”;與他們不同,唐君毅則認為,朱熹既在宇宙論上講“性即理”,又在心性論上講“心與理一”,所以兩者并行不悖。朱陸的根本差異不在于朱熹講“性即理”,陸九淵講“心即理”,而在于工夫論上陸九淵講“發(fā)明其本心”,朱熹講“去其氣稟物欲之雜”以及相應的一套涵養(yǎng)主敬之工夫;而且兩者相互貫通。

后來,唐君毅又在《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中說:“在朱子之言心之性理處,更處處言此中直下萬理具足,此乃人之所得于天而具于心者。……此性理之原超越地內在于心,以為心之本體之義,朱子與陸王未有異。其與陸王之分別,唯在朱子于心之虛靈知覺,與其中之性理之內容,必分別說。故心之虛靈知覺本身,不即是性理?!痹谔凭憧磥恚祆渲v“性即理”與陸王講“心即理”并沒有根本的差異,差異只是在于朱熹將心與其中的性理分別加以說明。唐君毅還認為,朱熹講“格物致知”,“即所以去其‘形氣之梏、聞見之滯’,以使此心所得于天之‘超越地內在于心之性理’,由上而下,由內而出,以昭顯于心之前,而為吾人之心所自明之事”,“此中專自此性理之由上而下,由內而出,以昭顯于心之前處看,其與陸王之言性理即心之體,由心之發(fā)用中見者,正無殊異”。在唐君毅看來,朱熹講“格物致知”與陸九淵講“發(fā)明其本心”、王陽明講“致良知”,也沒有根本的差異。所以,唐君毅明確認為,“程朱陸王,皆大同而小異,其異亦未必皆相矛盾沖突”。

四、結論

朱陸異同是朱子學研究不可回避的重要問題。馮友蘭反對所謂朱熹以道問學為主、陸九淵以尊德性為主的觀點,認為朱陸異同在于朱熹言“性即理”、陸九淵言“心即理”;朱熹講性與心之區(qū)別,陸九淵反對朱熹所說心性之區(qū)別,并因而形成了理學與心學之別。牟宗三則對朱陸在尊德性、道問學問題上的差異做了深入分析,強調朱陸所言尊德性的不同內涵,而且還進一步認為,朱陸異同在于:朱熹把道體性體看作只是理,而陸九淵看作只是心;朱熹“不能說‘心即理’,只能說‘性即理’”,朱熹言“心具眾理”“心與理一”,并非等同于陸九淵“心即理”。唐君毅則反對馮友蘭所謂“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也不贊同牟宗三所謂朱熹“不能說‘心即理’,只能說‘性即理’”,而是認為朱陸異同在于工夫論上朱熹講“去其氣稟物欲之雜”,陸九淵講“發(fā)明其本心”,同時兩者又可以相互貫通。

需要指出的是,朱熹講“心”與“性”的不同,講“性即理”,并不是要把“心”與“性”、“心”與“理”分而為二,他說“心、性、理,拈著一個,則都貫穿,惟觀其所指處輕重如何”,“不可無分別,亦不可太說開成兩個”,“大抵心與性,似一而二,似二而一”。顯然,在朱熹那里,“心”與“性”、“心”與“理”是一種“似一而二,似二而一”的關系。因此,朱熹講“性即理”并不與“心即理”截然對立。朱熹講“心具眾理”,甚至還明確講“心即理”,以為圣人之心、仁者之心、知之至之心,即是理。與此相類似,陸九淵也講“心具眾理”,指出:“人心至靈,此理至明。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彼终f:“天之所以與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敝v“心皆具是理”,又講“心即理”,顯然,在陸九淵那里,兩者是一致的。

事實上,無論陸九淵還是朱熹,他們都講“心與理一”,只是朱熹特別強調與陸九淵有著不同的內涵,其差異在于朱熹講“心與理一”,又講“去其氣稟物欲之雜”,而陸九淵講“心與理一”則“不察乎氣稟物欲之私”。

現(xiàn)代對于朱陸異同的討論,至少要追溯到王陽明。如前所述,王陽明不同意所謂朱熹以道問學為主、陸九淵以尊德性為主的說法。王陽明《象山文集·序》開宗明義:“圣人之學,心學也。”進而講孟子心學,并認為朱熹“析心與理而為二”,與心學對立起來,而把陸九淵之學歸屬于孟子心學。這固然是馮友蘭將朱學歸于理學、陸學歸于心學的依據(jù)。然而,王陽明又撰《朱子晚年定論》,以為朱熹晚年“大悟舊說之非”,實際上是認為朱熹晚年轉向陸九淵的心學。雖然王陽明的《朱子晚年定論》是“不得已而為此”,且由于存在著對朱熹書信年代考證方面的缺陷而備受質疑,但無論如何,在王陽明的心目中,朱熹是有“心學”傾向的。王陽明既認為朱熹“析心與理而為二”,又認為朱熹晚年轉向陸九淵的心學,這或許正是牟宗三、唐君毅在朱陸異同問題上不同觀點的思想來源。

注釋:

①蔡元培于1910年出版的《中國倫理學史》指出:“自宋及明,名儒輩出,以學說角思理之,朱陸兩派之舞臺而已?!?蔡元培:《中國倫理學史》,商務印書館1910年版,第192頁)

②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7頁。

③樂愛國:《蔡元培〈中國倫理學史〉對朱子學的闡述》,《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5期。

④蔡元培:《中國倫理學史》,第137-138頁。

⑤謝無量:《中國哲學史》第三編上《近世哲學史(宋元)》,中華書局1916年版,第71頁。

⑥朱熹說:“大抵子思以來,教人之法,惟以尊德性、道問學兩事為用力之要。今子靜所說,專是尊德性事,而熹平日所論,卻是問學上多了。所以為彼學者,多持守可觀,而看得義理全不仔細,又別說一種杜撰道理,遮蓋不肯放下。而熹自覺雖于義理上不敢亂說,卻于緊要為己為人上多不得力,今當反身用力,去短集長,庶幾不墮一邊耳?!?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四《答項平父》(二),四部叢刊初編)

⑦(宋)陸九淵:《陸九淵集》卷三十四《語錄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00頁。

⑧朱熹說:“大抵此學以尊德性、求放心為本,而講于圣賢親切之訓以開明之,此為要切之務?!?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七《答呂子約》(二十四))

⑨朱熹說:“圣賢教人,始終本末,循循有序,精粗巨細,無有或遺。故才尊德性,便有個道問學一段事。雖當各自加功,然亦不是判然兩事也。……學者于此,固當以尊德性為主,然于道問學,亦不可不盡其力,要當使之有以交相滋益,互相發(fā)明?!?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四《玉山講義》)

⑩(宋)陳淳:《北溪大全集》卷二十三《答李郎中貫之》,文淵閣四庫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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