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敏
梁漱溟先生提到的中國文化的第五個特征是“歷久不變的社會,停滯不進的文化”。他指出“后兩千年的中國,竟然不見進步之可怪”。自董仲舒到康有為的“經(jīng)學時代”,長達兩千余年,遠遠長于自孔子到淮南王四百余年“子學時代”,這兩千余年,我們有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按照歷史的發(fā)展,應該是波浪式前進,或是螺旋式上升的趨勢,卻沒有塑造出泱泱中華更加嶄新的文化,當西方先進科學的曙光出現(xiàn),當堅船利炮打開國門,身居榮耀殿堂的中國人不自信了,因為“其他人”的進步,我們的原地不動就是退步。這種停滯其實是文化上的重新審視。走到一個終點,停下來觀望,是為了再開辟出一條新路,期待獲得同樣繁花似錦的風景。對于中國文化,需要語文教師的解讀,讓看起來雖已“停滯”了兩千年,實則是為了尋找突破口的古老的中國文化煥發(fā)出新的生機。例如,明代宋濂《送東陽馬生序》“同舍生皆被綺繡,戴朱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huán),左佩刀,右備容臭,燁然若神人;余則缊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艷意”中的“缊袍”,與《后漢書·桓榮傳》中的“少立操行,缊袍糙食,不求盈余”,與《莊子·讓王》中的“曾子居衛(wèi),缊袍無表”,與《論語·子罕》中的“衣敝缊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一致,指的是“以亂麻、亂棉絮成的袍子,指古代貧者之衣”。同時,也從本義上升華為“缊袍不恥”,人窮志不短,而這種“停滯”,實則是一種文化積淀,在教學中引導學生不是簡單地背誦,更要深層次地體會其中的韻味。同時,通過“缊”作為“袍”的填充物的特點,讓學生了解《論語·先進》中周閔損(閔子)“蘆衣順母”的故事,讓他們深深感受到梁先生所說的中國文化的第十三個特征,那就是“孝在中國文化中具有特別重要的地位”。
近代以來,中西文化開始有了交流,無論怎樣融合西方文化,中國人從骨子里就沒放棄任何中國文化的載體。華梅寫的《服飾與中國文化》一書,完成于1999年,書中寫道:在中國大城市中,知識女性們勇敢地穿上白的婚服(禁忌之列)去照相館模仿歐洲人留影??墒?,當她們在婚禮筵席上時,又總是要在穿白婚紗行禮之后,換上紅色旗袍或鮮艷時裝。[1]從《周禮·夏官司馬》中所記載的方相氏舞,即“儺”舞,“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執(zhí)戈揚盾”中“朱裳”,還有《論語·陽貨》中,“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踔痢端疂G傳》第四十二回和第八十八回中那個神秘莫測的九天玄女也是“頭綰九龍飛鳳髻,身穿金縷絳綃衣”,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解釋“絳”字,“大赤也。大赤者,今俗所謂大紅也。”
教材中的文章都是經(jīng)過時間檢驗的,讓學生學到的不僅是大浪淘沙后的“金”,更應帶領學生逆流而上,去感受大浪淘沙的過程。
教師不僅要求學生學,而且自己也要學,即為“內(nèi)省”,內(nèi)省什么?道德。有“中國最后一位大儒家”之稱的梁先生提到了中國文化的第十個特征“道德氣氛特重”。梁先生用了“特重”一詞,并且在第六章中論述了《以道德代宗教》,他認為“道德為理性之事,存于個人之自覺自律”“道德根于理性無對而來,為人類生命之最高表現(xiàn)”。這里所說的“無對”,是相對“有對”,一切生物都限于“有對”之中,而人則不然,人是站在“有對”之上的“無對”,是能向上攀升,用其心意心智指導自己超離個體的對外性。這里所說的“理性”,是人類的特征,梁先生在第七章講到,在第十三章也強調中國人理性早啟,文化早熟。早熟的文化為后人營造出博大恢弘的殿堂,早啟的理性讓后人時刻內(nèi)省,以尋求“內(nèi)則清明自覺,外則從容安和”。梁先生認為“就在儒家領導之下,兩千多年間,中國人養(yǎng)成一種社會風尚,或民族精神,除最近數(shù)十年浸浸澌滅,今已不易得見外,過去中國人的生存,及其民族生命之開拓,胥賴于此。這種精神,分析言之,約有兩點:一為向上之心強,一為相與之情厚?!薄跋蛏现膹姟奔词墙處煹赖聝?nèi)省的出發(fā)點。
教師的“道”在于讓無形轉為有形,是教齡、是功底,最終在傳遞過程中產(chǎn)生知識的碰撞,所以教師要修道。張玉新老師在《行下之作與行上之思間徜徉》一書中用《技·術·道:教學的三個境界》[2]對此進行了深刻闡釋。
技,即對課堂教學技巧的磨煉,但“技”充其量是讓你做一名教書匠;術,不僅要研究教材、教法,還要研究學生,研究學科的教育教學規(guī)律,并在教學實踐中不斷創(chuàng)造適合不同教育對象的獨特方法,適時選增活生生的教學材料,不斷自覺地把教學實踐經(jīng)驗向理論的高度提升;道,從本學科的教育教學實踐出發(fā),在充分研究教育教學對象的基礎上,通過對個別教育對象規(guī)律的探索,概括出適合全體教育對象的一般規(guī)律,并發(fā)揚光大,讓更多的教師在教育教學上少走彎路,讓教育面向全體學生,使因材施教得以落實。
從張玉新老師的觀點可以看出,“道”的境界是每一個以教育為終身職業(yè)的人的最極致追求,即“向上之心強”,在“向上”的過程中定位好自己,才能有方向、有目標地促進專業(yè)成長。
“德”,《甲骨文字典》中解釋為“行得直”[3](“德”字由“彳”和“直”構成),金文寫作“惪”(從“心”從“直”)或“德”(從“心”從“彳”從“直”),表示心術正、行為正、目光正,可見,“德”“體現(xiàn)出一種人間理想和價值標準。惟德為正為直,德乃天人之大道?!盵4]有的語文教師,不讀書,不深度解讀教材,沒有主動學習新知的熱情,不能形成個性的新看法,所教所想與學生所需所要脫節(jié),更可怕的是沉迷其中不自拔,反而還要為不努力找借口等,究其原因,是沒認識到“道”與“德”的重要內(nèi)涵,特別是不能用“向上之心強”來要求自己,約束自己。梁漱溟先生在《中國文化的命運》中說“在世界未來,將是中國文化的復興”。最能代表中國文化的是儒學,已舉辦了八屆的世界儒學大會更是讓世界見證了中國儒學的深廣內(nèi)涵,而承載著把優(yōu)秀的儒學傳承下去重大使命的語文教師,更應心存熱愛之心、敬畏之心,不斷內(nèi)省。
1924年,梁先生斷然辭去擔任了七年之久的北大教職,到山東試辦中學高中部,從1931年開始,他在山東鄒平創(chuàng)建了“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通過七年實踐,他對中國的農(nóng)民有了深刻的了解,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梁先生在《中國文化要義》的自序中寫“我一向喜歡行動不甘于坐談。”他希望別人對他的評價是“一個有思想,又且本著他的思想行動的人”。梁漱溟先生有很多頭銜,如中國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國學大師。他主要研究人生問題和社會問題,是了不起的實踐者,在發(fā)現(xiàn)問題的同時更善于分析問題,在探索中尋求解決問題的道路,無論成敗與否,敢于付諸行動的思想家才是真正的思想家。
梁先生指出中國文化的第三個特征是“歷史悠久,并世中莫與之比。”從中可以看出梁先生的文化自信是遠遠大于文化憂慮的。從“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第九》)的孔子,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天下開太平”的北宋張載,再到“《人心與人生》等三本書要寫成,我乃可以死得;現(xiàn)在則不能死。又今后的中國大局以至建國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歷史將為之改轍,那是不可想象的,萬不會有的事”的梁漱溟先生,身上的責任不僅僅是明末顧炎武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和清代林則徐“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勇于求進,更是一種認同并植根于中國文化,并立志讓其發(fā)揚光大的文化擔當。而現(xiàn)今,語文教師沒有充分認識到教給學生的不應僅是必修教材、選修教材,不僅僅是答題的技巧、方法,不僅僅是這次考試成績怎樣、及格率優(yōu)秀率怎樣……無論是高中語文核心素養(yǎng)的提出,還是中國學生發(fā)展核心素養(yǎng)的落實,是教師自己“做什么”的方向指引。張翼健先生在《語文教學的問題到底出在哪兒?》一文中指出,曾經(jīng)認為漢字落后,漠視漢語言文字的特點,丟棄漢語文教育的規(guī)律及優(yōu)秀的傳統(tǒng),不加分析地照搬西方拼音文字教育觀念與方法,殊不知,漢字“是最簡便、最經(jīng)濟的文字,信息量最大,文化涵量最豐富,因而也是有益于全面提高學生智力的文字”。[5]比如,漢字的反訓,“祝”字由“示”“人”“口”三部分組成,指的是人在神面前禱告,而《釋名疏證補》中說:“祝,屬也。以善惡之詞相屬著也?!盵6]“?!庇凶8Ax,也有詛咒義。類似的還有“息”“喘息”與“休息”,一動一止。只有中國的漢字,只有歷史長久的中國文化才有這種義兼正反的語言現(xiàn)象。語文教師要認識到植根于民族傳統(tǒng)的漢字之美,認識到以漢字為載體的中國文化之美,才能“共同構建語文教育民族化體系,給語文教育發(fā)一張中國式的身份證,讓它與世界教育對話,讓它走向世界,更讓世界進一步了解它”[7]。
梁漱溟先生的《中國文化要義》一書,用問題啟迪問題,在引導人們深思的同時更充滿著景仰之心。任何一個民族的強大,離不開文化的強大,“蓋唯其長久,故不難于大,亦唯其大,故不難于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