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佳 才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論衡》是東漢時期的代表性語料。劉盼遂序《論衡集解》云:“王氏自有其字典也。世謂西方大學人均有個人字典,予謂我國周、秦、兩漢諸子亦莫不然。試取一編閱之,即可知。”其中“王氏自有其字典”,即指《論衡》中有不少王充自創(chuàng)獨用的個人言語。不言而喻,絕大多數(shù)文獻的遣詞造句、布局謀篇,都不可避免地帶上個人特色,從而形成個人言語。在我們看來,作為漢語史研究基礎的文獻語料,所反映的都不是一個共時的、靜態(tài)的、同質的語言系統(tǒng),其中不乏帶有仿古、新興、地域、語體、外來、個人等色彩的“異質”成分,對這些成分加以剝離、分析,是進行科學的漢語史研究的前提。
迄今為止,對漢語史語料中個人性語言現(xiàn)象加以剝離、分析的研究并不多見。何志華專文考證了僅見于《論衡》而屬于王充自鑄的新詞,溯其源流,揭示王充創(chuàng)制新詞的原因和具體方法。[1]126-140在東漢語法的調(diào)查、比較中,我們也注意到《論衡》的一些富有個人特色的語法現(xiàn)象,也擬就其中的虛詞、句法略作討論。
從嚴格意義上說,個人性必須體現(xiàn)為顯著的封閉性或限定性。如果一種語言現(xiàn)象新興于某一時期的個人作品中,既沒有由點到面的共時擴散——不見于同期其他文獻,也沒有由點到線的歷時流播——也不見于后期文獻,我們才能確定其個人性。也就是說,要對個人性語言現(xiàn)象加以鑒定、剝離,共時、歷時比較缺一不可。不過,一來個人性言語現(xiàn)象在歷時發(fā)展的過程中有可能上升為通用性語言現(xiàn)象,從而使個人性與新興性在特定時期同時呈現(xiàn),二來相對于共時擴散,要證明歷時流播的未發(fā)生或不存在,需要相當大的工作量,因此,我們主張側重于以斷代文獻來確定語言現(xiàn)象的個人性,畢竟一種語言現(xiàn)象產(chǎn)生之初如果沒有共時擴散,使用范圍限于專人專書,一般也不會發(fā)生歷時流播。有鑒于此,對于《論衡》個人語法現(xiàn)象的離析,我們側重于東漢碑刻(《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繁體版,第一、二冊),毛遠明校注,線裝書局2008年)、《孟子章句》(《十三經(jīng)注疏·孟子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李學勤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漢書》(班固撰,中華書局1962年)、《論衡》(《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黃暉撰,中華書局1990年)、東漢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逯欽立輯校,中華書局1983年)、《傷寒論》(《傷寒論校注》,劉渡舟主編,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13年)、《太平經(jīng)》(《〈太平經(jīng)〉正讀》,俞理明著,巴蜀書社2001年)、東漢譯經(jīng)(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等東漢八種文獻的統(tǒng)計、比較,至于歷時比較方面,則是基于共時比較結果的對已有研究成果的盡可能參考。
通過對東漢八種文獻中代詞、副詞、介詞、連詞和助詞的統(tǒng)計比較,我們剝離出一些極具個人特色的虛詞現(xiàn)象,如:實/若設令假設連詞,如果、當/行/遭/遇/偶/遭適/偶適/偶適然/偶自/適當/適自語氣副詞,恰好、階/階據(jù)/據(jù)見方式介詞,憑借,依據(jù)、就方式介詞,憑借,依據(jù)/對象介詞,針對。舉例分析如次:
【實】
(1)實不賢,孔子妻之,非也;實賢,孔子稱之不具,亦非也。(《藝增》)
東漢文獻中,假設連詞比較發(fā)達。單就《論衡》而言,單音節(jié)的有“必、誠、當(儻)而、茍、或、今、即、令、乃、其、如、若、使、實、設、向、則”等,雙音節(jié)的有“假令、如或、如令、設或、向令”等。漢語中,在句首表示確定語氣的副詞,一旦進入假設復句,就容易沾染、獲得假設用法,“必”“誠”即是其例。例(1)“實”表假設的用法也應該屬于類似引申,只是《論衡》始見,而同期、后期文獻未見,當是王充的個人創(chuàng)造。
【當、行、遭、遇、偶、遭適、偶適、偶適然、偶自、適當、適自】
(2)王莽姑正君許嫁二夫,二夫死,當適趙而王薨。(《偶會》)
(3)天非為囚未當死,使圣王出德令也,圣王適下赦,拘囚適當免死。(《偶會》)
(4)卜謂女相貴,故次公位至丞相。其實不然。次公當貴,行與女會,女亦自尊,故入次公門。偶適然自相遭遇,時也。(《偶會》)
(5)天道偶會,虎適食人,長吏遭惡,故謂為變,應上天矣。(《遭虎》)
(6)二令參偶,遭適逢會,人事始作,天氣已有,故曰道也。(《寒溫》
(7)氣結閼積,聚為癰,潰為疽創(chuàng),流血出膿。豈癰疽所發(fā),身之善穴哉?營衛(wèi)之行,遇不通也。(《幸偶》)
(8)或時杞國且圮,而杞梁之妻適哭城下,猶燕國適寒,而鄒衍偶呼也。(《變動》)
(9)若夫物事相遭,吉兇同時,偶適相遇,非氣感也。(《偶會》)
(10)宋人父子,前偶自以風寒發(fā)盲,圍解之后,盲偶自愈。(《福虛》)
(11)此殆北邊三月尚寒,霜適自降,而衍適呼,與霜逢會。(《變動》)
《論衡》中恰幸副詞十分豐富,其中“幸”“邂逅”表示恰幸語氣比較特殊,只是東漢詩、《太平經(jīng)》也偶見其例,故不作為王充個人性言語現(xiàn)象加以討論。在此之外,《論衡》除了沿自先秦的“屬”“方”“會”“正”“適”以外,更多使用新詞新義:一是新興的單音詞如“當”“行”“遭”“遇”“偶”,一是新舊單音詞復合或附加成詞,如“遭適”“偶適”“偶適然”“偶自”“適當”“適自”。例(2)(4)“當”“行”并不多見,時永樂、王景明在“當”下設“正要,恰巧”義項,正引例(2)[2]77;例(5)“遭”較為活躍,多與“偶”“適”等對文、連文使用;例(7)“遇”十分罕見,例(8)“偶”相對常見,且多以并列、附加方式復合使用。
復合或附加成詞是比較容易解釋的,值得一提的是單音節(jié)新詞新義的產(chǎn)生。例(2)“當”、例(3)“行”,通過引申或假借獲得“將,即”義,并由此進一步虛化表示恰幸語氣。“不少語言中,時間上的將然與進行是相通的,如漢語的‘當’‘方’‘會’既表將然也表進行,若此,‘行’既然可以表示事情就要發(fā)生或行為當即實施,在語義上也就可能表示進行,而它一旦用以表示進行,語義上作用于一個時間點,轉而在語氣上也就可以表示‘恰恰,正好’了。”[3]85相對將然副詞而言,含有“會合”義素的動詞更是恰幸副詞的主要來源。無論是先秦常見的“屬”“方”“會”“正”“適”,還是《論衡》中特有的恰幸副詞如“遭”“遇”“偶”等,盡管“會合”義素或隱或顯、或具體或抽象,卻都是經(jīng)過對這一共同義素的提取、凸顯才逐漸得以形成的。[4]36“遭”“遇”表“遭遇,遇到”,“會合”義不言而喻,至于“偶”,與“遇”音近義通,有了“遭遇,遇到”的動詞義,再產(chǎn)生“恰巧,正好”義也就水到渠成了。
《論衡》集中出現(xiàn)了不少限于專人專書的恰幸副詞,與文本內(nèi)容、作者思想息息相關。“適偶論在王充哲學體系中是一個不可缺少的環(huán)節(jié),也是《論衡》思想內(nèi)容的重要組成部分。與此相應,王充在語言表達與運用上,自然離不開特定的恰幸副詞。他不僅積極地繼承了先秦已有的舊詞,還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了大量新詞新義,使恰幸副詞在《論衡》這一十分有限的空間里得到了比較充分的發(fā)展,從而在較大程度上呈現(xiàn)出既不朝共時平面擴散,也不向歷時平面流播的‘只此一書’、‘空前絕后’的局面。”[4]37、38
【階、階據(jù)、據(jù)見、就】
(12)長吏秩貴,當階平安以升遷,或命賤不任,當由危亂以貶詘也。(《治期》)
(13)堯以唐侯嗣位,舜從虞地得達,禹由夏而起,湯因殷而興,武王階周而伐,皆本所興昌之地,重本不忘始,故以為號,若人之有姓矣。(《書解》)
(14)女媧,人也。人雖長,無及天者。夫其補天之時,何登緣階據(jù)而得治之?(《談天》)
(15)問曰:“孔子妻公冶長者,何據(jù)見哉?”據(jù)年三十可妻邪?見其行賢可妻也?如據(jù)其年三十,不宜稱在縲紲;如見其行賢,亦不宜稱在縲紲。(《問孔》)
(16)何則?祿命、骨法,與才異也。由此言之,顏淵生未必為輔,其死未必有喪,孔子云“天喪予”,何據(jù)見哉?(《問孔》)
(17)夫言問天,則天為氣,不能為兆;問地,則地耳遠,不聞人言。信謂天地告報人者,何據(jù)見哉?(《卜筮》)
(18)其立姓則以本所生,置名則以信、義、像、假、類,字則展名取同義,不用口張翕、聲外內(nèi)。調(diào)宮商之義為五音術,何據(jù)見而用?(《詰術》)
(19)今俗人既不能定遇不遇之論,又就遇而譽之,因不遇而毀之,是據(jù)見效案成事,不能量操審才能也。(《逢遇》)
(20)六十四卦以狀衍增益,其卦溢,其數(shù)多,今《論衡》就世俗之書,訂其真?zhèn)危q其虛實,非造始更為,無本於前也。儒生就先師之說詰而難之,文吏就獄卿之事覆而考之,謂《論衡》為作,儒生、文吏謂作乎?(《對作》)
《論衡》中介引憑借、依據(jù)的介詞豐富而獨具特色,例(12)~(20)“階”“階據(jù)”“據(jù)見”“就”即其例?!半A”本指“臺階”,由體到用引申獲得“依靠,憑借”義,有“因”“階”連用例:“起于微賤,無所因階者難;襲爵乘位,尊祖統(tǒng)業(yè)者易?!?《論衡·恢國》)虛化為介詞表示依據(jù)或憑借,相對而言十分罕見;例(14)“階”“據(jù)”連文,在同期文獻中更是絕無僅有。例(15)~(18)“據(jù)”“見”連用同樣也只見于《論衡》。胡敕瑞引例(15)(17),指出“據(jù)見”為“根據(jù)”義,《漢語大詞典》未收。[5]25從所引文例來看,“據(jù)見”與前置的疑問代詞賓語“何”生成“何據(jù)見”,出現(xiàn)在“某一事實/觀念+何據(jù)見”的表義框架中?!皳?jù)”有“依仗,憑倚”義,由此虛化為依憑介詞順理成章且并不少見,那么,“何據(jù)見”是否可以分析為介詞結構“何據(jù)”修飾謂語動詞“見”而理解為“根據(jù)什么看見”呢?我們認為,由于前面的事實(“孔子妻公治長”、“孔子云‘天喪予’”)、觀念(“天地告報人”、“調(diào)宮商之義為五音術”)是已然確定而不言自明的,“見”的“看見,看到”義無法落實;同時,“何”的疑問焦點也不是相關事實、觀念,而是相關事實、觀念發(fā)生或形成的依據(jù),這樣,例中“見”顯然不宜處理為視覺動詞。人們認知世界、獲取信息主要通過視覺方式,“看見,看到”是作出判斷、發(fā)表看法的基本依據(jù),“見”作為一個典型的視覺動詞,有可能產(chǎn)生依憑的介詞用法。例(15)中“據(jù)”“見”連文、對文使用,不難看出二者在語義、功能上的相似性。例(19)(20)“就”用為介詞,前者表示憑借,后者引進動作的對象或范圍。兩種用法的區(qū)別在于,例(19)“就遇而譽之,因不遇而毀之”中,“就”、“因”對文,介詞賓語“遇”、動詞賓語“之”不同指,“就遇”是“譽之”的依據(jù)或憑借;例(20)“就”使用三次,以“儒生就先師之說詰而難之”為例,介詞賓語“先師之說”、動詞賓語“之”同指,“就”相當于“針對”,其賓語也就是謂語動詞涉及的對象?!熬汀北緞釉~“趨向,靠近”,抽象為“就著”義,由此虛化就可以介引憑借或依據(jù)、對象或范圍了。
《論衡》一書,旨在“疾虛妄”,而要有力地批駁虛妄之說,自然少不了大量的理論事實,這樣,憑借、依據(jù)類介詞就有了用武之地。王充在繼承“以”“用”“因”“緣”“案”“依”“隨”之余,還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了“借(藉)”“據(jù)”“階”“就”以及“憑依”“階據(jù)”“據(jù)見”等單雙音詞,其中“借”“據(jù)”“憑依”等為后世承用,而“階”“就”“階據(jù)”“據(jù)見”限于《論衡》一書,不妨視為王充的個性化言語現(xiàn)象。
句式方面, 我們統(tǒng)計、比較了判斷句、被動句、疑問句、賓前句和處置句,也注意到了“謂+主+是也”、“為見V”、“……邪,而將……也/……邪,亡將……也”等為《論衡》獨有的特殊句式。以下舉例分析。
【謂+主+是也】
(21)賢之純者,黃、老是也。(《自然》)
先秦無系詞判斷句中,有一種“謂+主+是也”的格式,其中“是”是代詞謂語,復指上文所舉事實,并認定主語即屬于這種情況,相當于“如此,這樣”。如:“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孟子·滕文公下》)例中“江淮河漢”是主語,“是”復指“水由地中行”。《論衡》中也有用例,如:“或操同而主異,亦有遇不遇,伊尹、箕子是也。”(《逢遇》)這類判斷句的謂語往往是一個謂詞性短語或句子,描述某一類動作行為或性質狀態(tài),而主語一般就是實施相應動作行為或具備相應性質狀態(tài)的代表性的人或物。由于事物與行為、性狀在范疇上的區(qū)別,主謂之間構不成邏輯上的等同或類屬關系。
例(21)與無系詞句“謂+主+是也”形同而實異?!百t之純者”所稱代的不是某一類動作行為或性質狀態(tài)而是某一類人,“黃、老”與之構成類屬關系,符合判斷句表示類屬的基本功能。這一句式可能來自于對先秦“謂+主+是也”的重析分析。由于謂語構成由謂詞性結構、句子向名詞性結構的轉變,尤其主謂之間類屬關系的建立,“謂+主+是也”由無系詞句演變成了“是”字句,其中“是”也由指代詞發(fā)展成了判斷詞。這是“是”字的一次質變,也是判斷句的一種新發(fā)展。不過,可能是由于與先秦無系詞句“謂+主+是也”形式相混,加之主語、謂語語序與一般“是”字句的不同,這類“是”字句的分布范圍、使用頻率相當有限,基本上可以視為王充的一種個人創(chuàng)造。
【為見V】
(22)起功之家,當為歲所食,何故反令巳、酉之地受咎乎?……今巳、酉之家,無過于歲月,子、寅起宅,空為見食,此則月歲冤無罪也。(《譋時》)
“為”字式尤其“為……所……”式是漢代的主流被動句式,東漢時期產(chǎn)生了各種衍生形式?!墩摵狻分信蓟蛞灰姷摹盀镹1所V1,N2所V2”式、“為見V”式即其例,其中“為見V”式為王充首創(chuàng)獨用。
唐鈺明指出,“之”“所”“見”性質相同,功能相當,三者的換用、復用生成了一系列“為”字被動式。[6]271、272“為N見V”式即是“為N所V”式中“所”替換為“見”所得。不過,該式先秦少見,東漢文獻中也只在《孟子章句》出現(xiàn)1次,即:“伊尹為湯見貢于桀,桀不用而歸湯,湯復貢之。如此者五。”(《孟子·告子下》“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注)“為N見V”式的少見,直接決定了施動者“N”的省略式“為見V”的罕見。它們在東漢口語中可能并無運用,在譯經(jīng)、《太平經(jīng)》等口語化程度較高的宗教文獻中了無蹤跡,《論衡》一見,不妨算作個人用語。
【……邪,而將……也/……邪,亡將……也】
(23)所謂“日十”者何等也?端端之日十邪?而將一有十名也?(《詰術》)
(24)匈奴敬畏郅都之威,刻木象都之狀,交弓射之,莫能一中。不知都之精神在形象邪?亡將匈奴敬畏精神在木也?(《亂龍》)
(25)然其為東郡都尉,歲惡盜賊不息,人民騷動,不能禁止。不知壽王不得治東郡之術邪?亡將東郡適當復亂,而壽王之治偶逢其時也?(《定賢》)
東漢文獻中,選擇問的構成要素豐富齊全,靈活的使用造就了多樣的選擇問句式。不過,從總體上說,各種格式頻率偏低,大都一或兩見,同時基本上限于《論衡》、譯經(jīng)等文獻,從而呈現(xiàn)出文獻分布集中、使用格式分散的基本特點。
秦漢時期,連詞“而”可以連接詞、詞組、分句和句子,表示修飾限定以及并列、順承、轉折、遞進、假設等各種關系,而“將”也兼有語氣副詞、選擇連詞的用法。例(23)“而將”,或是連詞“而”與副詞“將”的隨機組合,東漢文獻中僅此一見。
值得一提的是,“將”是一個揣測之詞,也常用于選擇問后一分句表示選擇關系;同時,“亡(妄)”也可在選擇問后一分句表示選擇?!皩ⅰ薄巴觥迸紶栠B用表示揣測語氣,字作“將妄”:“是其于辯也,將妄鑿垣墻而殖蓬蒿也?”(《莊子·庚桑楚》)從理論上講,“將”“亡(無)”連用表示選擇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兒。東漢文獻中,“將無”多用來表示委婉語氣,相當于“恐怕,該不是”,只見于譯經(jīng),未見選擇連詞用法;同樣地,“亡將”未見揣度副詞用法,表示選擇關系也只見于《論衡》,即例(24)(25)。可見,“亡將”“而將”在《論衡》中首次出現(xiàn),與語氣詞“邪”“也”配合表示選擇,上古未見,中古亦然,空前絕后,特色鮮明,應該是出自王充的“個人字典”。
以上我們離析了《論衡》中一些為王充所有的個人性的虛詞、句法現(xiàn)象。如前所言,這些語法現(xiàn)象之所以具有個人性,是因為它們的使用限于《論衡》一書,既沒有向同期文獻擴散,也沒有向后期文獻流播。那么,對于這種“只此一家”的語言現(xiàn)象,鑒別、厘定的價值或意義何在?對漢語史研究又有什么影響呢?
在我們看來,個人性語言現(xiàn)象限于專人或專書,使用范圍相當有限,出現(xiàn)頻率往往也偏低,但相關的統(tǒng)計、比較和定性分析,不單可以幫助我們正確解讀文本,也有利于全面、深入地推進漢語史研究。
首先,離析個人性語言現(xiàn)象,可以幫助我們正確解讀文本,促進古籍整理。以“遭”為例。據(jù)初步統(tǒng)計,“遭”表恰幸語氣在《論衡》中凡25見,盡管在《論衡·奇怪》“遭吞薏苡、燕卵”的校釋中,黃暉已明確指出“‘遭’猶偶適也,本書常語”,只是使用范圍限于專人專書,加之黃暉也只提過一次,該意見并未得到充分重視和普遍接受,因此,“遭”的這一特殊用法也就少為人知。比如,《論衡·偶會》:“壞屋所壓,崩崖所墜,非屋精崖氣殺此人也,屋老崖沮,命兇之人,遭居適履?!笔Y禮鴻認為:“‘遭居適履’義不可通,當作‘遭墜適厭’,‘居’為‘墜’之殘脫,‘履’亦‘厭’之形訛。‘厭’義本為壓,‘遭墜適厭’者,謂適遭崖之所墜,屋之所壓耳?!盵7]255根據(jù)“遭”的恰幸用法可以確定,“遭居適履”中“遭”“適”對文,都是“恰恰,剛好”的意思,整句意為“(命兇之人)恰恰住到壞屋里,剛好踩在崩崖上”。
其次,離析個人性語言現(xiàn)象,可以進一步證成具體的漢語事實發(fā)展演變的一些特點規(guī)律、動因機制等。個人性的言語現(xiàn)象,看似個性的創(chuàng)造和使用,卻終究會打上語言共性的烙印,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語言共性。比如,通過分析秦漢時期使用范圍廣、出現(xiàn)頻率高的“屬”“方”“會”“正”“適”等,我們可以大致確定恰幸副詞虛化的語義基礎——“會合,契合”義,盡管它們相對隱蔽?!墩摵狻分小霸狻薄坝觥薄芭肌薄板忮恕薄半H會”等,一來增加了聚合演變的典型成員,二來“會合”義相對顯豁,無疑會進一步坐實“會合,契合→恰恰,剛好”這一演變模式。同樣地,語境吸收是詞義演變的原因之一,“必”“誠”等由強調(diào)副詞到假設連詞的演變,離不開所在的假設復句,而《論衡》中“實”的假設連詞用法,自然也為“肯定斷言→條件假設”的演化及其動因分析提供了支持。
其三,離析個人性語言現(xiàn)象,可以使我們對漢語發(fā)展演變的總體特點、規(guī)律有更為深入、細致的認識。個人性的言語現(xiàn)象,是側重就漢語史中某一特定時期而說的。一些在橫向斷面中表現(xiàn)出“個人性”的現(xiàn)象,一旦放到上溯下探的通史背景下,就可能由個人性切換為仿古性或新生性,而這一切換,有利于從宏觀上蠡測漢語發(fā)展演變的一些特點、規(guī)律。比如,“惡”問事、“焉”“安所”問處所、“奚”“奚如”“惡”問方式情狀,東漢時期僅見于《論衡》,似乎帶有個人性。然而,從上古漢語疑問代詞的發(fā)展演變來看,上述疑問代詞在東漢已趨于消亡[8]323,它們僅見于《論衡》,既說明該書用語有古雅的一面,也說明一種語言現(xiàn)象在總體消亡后,也有可能殘存于某人筆下。與此不同,“為N1所V1,N2所V2”是為適應同一受事主語承受不同施事的不同動作行為的表達需要而產(chǎn)生的,它在東漢僅見于《論衡》,個人性明顯,不過由于后世有所沿用,也就只能視為當時的一種新興被動句式。這又說明《論衡》行文的口語性,以及一種語言現(xiàn)象在產(chǎn)生之初,有可能就是某人的創(chuàng)造性使用。綜合以上兩個方面,我們既能認識到文獻語料在用語行文上的復雜性,更能認識到語言的消亡、興起,并非整齊劃一的從有到無或從無到有,而是呈現(xiàn)出由面到點地消亡、由點到面地興起的特點。這其中或亡或興的“點”,就可能是個性化的現(xiàn)象。
最后,離析個人性語言現(xiàn)象,有利于分清漢語發(fā)展演變過程中性質、地位不同的語言現(xiàn)象,區(qū)別對待,從而把握漢語史研究的主體。比如,“階”“階據(jù)”在《論衡》中介引依據(jù)、憑借,用例可靠,理據(jù)可信,同時也與依憑類介詞虛化、使用的總體情況一致,不過由于其使用囿于專書,對漢語依憑類介詞的發(fā)展演變影響甚微,在依憑類介詞的歷史研究中也就無足輕重,“點”到即可。又如,僅見于《論衡》的“謂+主+是也”式“是”字判斷句,盡管對于探討“謂+主+是也”式判斷句在先秦、兩漢的繼承和發(fā)展、尤其謂語所指由動作、性狀到名物與“是”由代詞到系詞之間的關系不無益處,但著眼于判斷句發(fā)展的整個歷史,它的存在似乎可以忽略不計。與此類似,“為見V”式被動句反映了東漢時期“所”“見”替換、施動者“N”省略的語言事實,不過對于被動句演變過程、特點和因素等的研判,它的影響也是十分有限的。
語料是漢語研究的基礎,漢語史研究需要真實可靠、純粹典型的語料,這就離不開語料的整理和分析。就相對真實可靠的語料而言,純粹典型的語料少之又少。從理論上說,任何一種語料所反映的都不是一個共時的、靜態(tài)的、同質的語言系統(tǒng),其中不乏帶有仿古、新興、地域、語體、外來、個人等色彩的“異質”成分。對這些成分加以剝離、分析,是進行科學的漢語史研究的前提。語料分析在漢語史研究中的必要性、重要性日益凸顯,相關研究卻遠遠跟不上要求。以上六種性質的語言現(xiàn)象,一方面揭示了語料的駁雜性,一方面也顯露了語料剝離的艱巨性。目前漢語史領域對“六性”甄別、分析的情況,大致如下:仿古性、新生性素有傳統(tǒng),外來性成一時風尚,地域性、語體性漸受關注,個人性少人問津。
以上我們不揣鄙陋,通過對東漢八種文獻中虛詞、句法的統(tǒng)計、對比,立足《論衡》探討了王充的個性化語法現(xiàn)象。從中不難看出,在語料的“六性”之中,個人性盡管并不顯著,卻也是普遍存在的異質成分。對個人性語料的鑒別、剝離,同樣是漢語史研究不可替代的內(nèi)容,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個人性的界定,往往限于一時一地一人的作品,與地域性、外來性、語體性等比較容易區(qū)分,而與仿古性、新生性容易混淆。如前所說,界定的標準、方法,當以共時比較為主,以歷時比較為輔,二者必須兼顧,才可能離析出真正意義上的個人性成分,并由此客觀、科學地評價它在漢語史研究中的價值或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