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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古學”考辨

2018-03-29 06:59高海云
長春師范大學學報 2018年9期
關鍵詞:先師家法章句

高海云

(蘇州大學 社會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古學”二字,不見于《史記》《漢書》,而多見于《后漢書》,桓譚、賈逵、鄭興、衛(wèi)宏、段潁、馬融、盧植、鄭玄等皆好“古學”?!肮艑W”與官方博士官學的興衰迭變,構成了漢代學術變遷的主體。考察“古學”之義,并分析其與“古文經(jīng)學”之差異,是把握漢代學術之分野的關鍵。

《后漢書·儒林傳》記孔僖二子曰:“長彥好章句學,季彥守其家業(yè)”[1]2563;而《孔叢子》載孔大夫謂季彥曰:‘今朝廷以下,四海之內,皆為章句內學;而君獨治古義。治古義,則不能不非章句;非章句內學,則危身之道也’”[2]。所謂“今學”,即長彥所務之“章句內學”,與朝廷官制頗涉;“古義”則不治章句,故不能稱顯于朝堂,為“危身之道”。“章句”即博士經(jīng)師之家法,而經(jīng)分數(shù)家、各有章句當晚在昭宣以下。如《易》家有“章句,施、孟、梁丘氏各二篇”[3]1704。宣帝時立博士,而費氏、高氏《易》皆無章句,未立學官。經(jīng)學各家既立于學官,則必以其章句家法傳授弟子,故有“章句”則有“師法”,凡欲通過太學課試為官者,必遵守師法,也即專守自家之家法章句。再以《書》為例,有歐陽章句三十一卷,大、小夏侯章句各二十九卷,而宣帝立三家于學官。夏侯建“師事勝及歐陽高,左右采獲。又從五經(jīng)諸儒問與《尚書》相出入者,牽引以次章句,具文飾說”。所謂“左右采獲”、問“相出入者”,已與《書》之本義相去甚遠。故夏侯勝深以為非,稱:“建所謂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夏侯建則反斥夏侯勝“為學疏略,難以應敵”[3]3159。這實際顯示了當時儒生的兩種治學理路:治或不治章句。這也表明“古學”與“今學”相互分野的一端。

欲明“古學”之義,可先由“今學”的內涵入手?!敖駥W”既然崇尚章句之學,則漢代官學之博士及其弟子皆須守章句家法。弟子課試“從其家章句,開五十難以試之,解釋多者為上第,引文明者為高說”[1]1501??梢姡駨募曳?,生發(fā)章句,乃為利祿之資。博士官也須一一家章句教授,如孟喜“好自稱譽,得《易》家候陰陽災變書,詐言師田生且死時枕喜厀,獨傳喜,諸儒以此耀之。同門梁丘賀疏通證明之,曰:‘田生絕于施讎手中,時喜歸東海,安得此事?’”也即孟喜詐言自己從其師處受《易》家候陰陽災變書。后遇“博士缺,眾人薦喜。上聞喜改師法,遂不用喜”[3]3599。孟喜所謂“詐言”,不遵田氏家法,乃為同門所非;雖一度被薦為博士,仍因“改師法”而罷??芍┦抗俦仨氉駨膸煼艺f,擅改師法是不被官方接受的。又如張玄,其“少習《顏氏春秋》,兼通數(shù)家法……及有難者,輒為張數(shù)家之說,令擇從所安。諸儒皆服其多通,著錄千余人……會《顏氏》博士缺,玄試策第一,拜為博士。居數(shù)月,諸生上言,玄兼說《嚴氏》、《冥氏》,不宜專為《顏氏》博士,光武且令還署,未及遷而卒?!盵1]2581博士官不能在太學兼說各家家法,只能固守一家章句之門戶。張玄正因兼說而致罷免博士。故“守章句家法”是為“今學”一大特征。

治“今學”者備五經(jīng)原文而一一“飾說”,并于章句之中寄寓所謂“微言大義”、政治主張。“飾說”一再疊加,則必造成章句規(guī)模日益“腫大”?!稘h書·儒林傳》載儒學獨尊后的發(fā)展趨勢曰:“自武帝立五經(jīng)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yè)者寢盛,支葉繁滋。一經(jīng)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盵3]3620司馬談更指斥儒家“‘六藝’經(jīng)傳以千萬數(shù),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4]3290。經(jīng)學各家分異,固守師法、家法,而務“腫大”章句規(guī)模,不僅導致治經(jīng)者門戶森嚴,缺乏學術交流,也導致章句“煩雜”,造成學者研習章句困難重重。所謂“儒者競復比誼會意,為之章句,家有五六,皆析文便辭,彌以馳遠;綴文之士,雜襲龍鱗,訓注說難,轉相陵高,積如丘山?!盵5]4僅秦近君“說《堯典》,篇目兩字之說,至十余萬言,但說‘曰若稽古’,三萬言?!盵6]如此“繁富”的章句規(guī)模,即便是“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以至于“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3]1723?!罢戮涠嗾呋蚰税儆嗳f言”,學徒難以深習,往往“勞而少功,后生疑而莫正”[1]1213。大凡治學術,煩瑣極盛而思簡約,門戶隔絕而思融通,是故“通人惡煩,羞學章句”[5]5。所謂“通人”,皆不事章句,頗與“古學”相類;“羞學章句”則足見東漢士人學風之變化。

“古學”與“今學”相對,不守章句,尚兼通而務舉大誼。如申公“獨以《詩》經(jīng)為訓故以教,無傳,疑者則闕不傳”[4]3121,即申公傳《詩》僅為訓故,舉大誼而已,遇到“疑者”則闕而不訓,絕不以己意“飾說”。昭帝時,唐生、褚生應博士之選,仍守申公以來“闕疑弗傳”之旨,“疑者丘蓋不言”[3]3610。東漢班固“博貫載籍,九流百家之言,無不窮究,所學無常師,不為章句,舉大義而已?!盵1]1330所謂“不為章句”“舉大義”,正為“古學”者之業(yè)?!稘h書·藝文志》曰:“古之學者耕且養(yǎng),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jīng)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jīng)立也。后世經(jīng)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開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后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也?!盵3]1723所謂“多聞開疑”,即申公治學之旨;而“碎義逃難,便辭巧說”,則是夏侯建“今學”之統(tǒng)。故“古學”尚“多聞”,而“今學”尚章句?!肮艑W”家兼通諸經(jīng)者,于史書多見,如尹敏通歐陽《尚書》《古文尚書》《毛詩》《谷梁》《左氏》;孫期通京氏《易》《古文尚書》;張馴通《左氏》、大夏侯《尚書》;尹敏通歐陽《尚書》《古文尚書》《毛詩》《谷梁》《左氏》;賈逵通《左氏》《國語》《周官》《古文尚書》;張楷通嚴氏《春秋》《古文尚書》;劉陶通三家《尚書》《春秋》等。又如許慎,“本從(賈)逵受古學……博問通人,考之于逵,作《說文解字》,六藝群言之詁,皆通其意”[7],可見其受賈逵“古學”,但并不囿于賈逵之說,而是“博問通人”,并與其所受“古學”相互考辨?!墩f文解字》一書所引經(jīng)說也不局限于“古學”,有諸多明引歐陽《尚書》《韓詩》之處。此為“古學”家兼通諸經(jīng)各家之證?!肮艑W”者往往視“今學”博士之章句為“俗儒”之業(yè),劉歆曾譏切章句曰:“往者綴學之士,不思廢絕之闕,茍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煩言碎辭,學者罷老且不能究其一藝。信口說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3]1970。所謂“分文析字,煩言碎辭”是“末師”所為,那么相應的,劉歆心目中的“先師”即“往古”之不治章句者。五經(jīng)博士之章句既晚出于宣帝以下,則此“先師”在昭宣以前,故“古學”之“古”的時間下限當在宣帝時期。如此,在漢代人看來,西漢初至武帝時之經(jīng)師亦在“先師”之列,故劉歆稱:“至孝武皇帝,然后鄒、魯、梁、趙頗有《詩》、《禮》、《春秋》先師,皆起于建元之間”[3]1969。由是,博士“今學”之章句家法成于“末師”,而治“古學”者追本于宣帝以前之“先師”。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所謂“古學”與后世學者治漢代學術史時所言之“古文經(jīng)學”并非一事?!肮盼慕?jīng)”是用先秦古寫籀文書寫的經(jīng)學典籍。古文經(jīng)雖早出于武帝時期,但“藏于秘府,伏而未發(fā)”,至漢成帝時劉歆校理秘書,始有古文經(jīng)之興?!肮盼慕?jīng)學”以《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周官》等古文經(jīng)為治學對象,故其研究對象的時間下限當在漢代以前?!肮艑W”為漢代人看待宣帝以前之“先師”而發(fā),“古文經(jīng)學”是后世學者治漢代學術分野而發(fā),二者在對象、時限及治學角度上皆有所差異,只不過“古學”與“古文經(jīng)學”所涉及的經(jīng)師及其治學旨趣相似,逐漸為后世學者所混同,多談“古文經(jīng)學”,而極少言及“古學”。我們既不能將二者混同,亦不能舍漢人心目中之“古學”,而獨以后人眼光看待漢代學術分野。

“古學”與“今學”之別的另一大特征在于是否治圖讖。前述長彥治“章句內學”之“內學”即指圖讖之學,它在東漢時代同為學者入仕之資。圖讖早出于先秦,興于西漢哀平之際。但直至光武帝“宣布圖讖于天下”[1]84,圖讖之學才取得官方地位,為世儒所趨務。自中興之后,“儒者爭學圖緯,兼復附以妖言”[1]1911,“今學”者幾乎無勿言圖讖者?!敖K東漢之世,以通七緯者為內學,通五經(jīng)者為外學……當時之論,咸以內學為重”[8]。相反,“古學”者則不事圖讖,大儒桓譚、范升、衛(wèi)宏、桓榮、陳元、尹敏、鄭興、劉昆、杜林等或非議反對圖讖,或對圖讖之學保持頗為冷淡的態(tài)度,如鄭興“數(shù)言政事,依經(jīng)守義,文章溫雅”,且“不善讖”[1]1223;桓譚認為“讖出河圖、洛書,但有朕兆而不可知,后人妄復加增依托,稱自孔丘,誤之甚也!”[9]故“極言讖之非經(jīng)”[1]961;張衡認為“圖讖虛妄,非圣人之法”,不過是“欺世罔俗,以睞執(zhí)位”的把戲,主張“宜收藏圖讖,一禁絕之”[1]1911-1912;尹敏稱“讖非圣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別字,頗類世俗之辭,恐疑誤后生”[1]2558,對圖讖之學的泛濫表示擔憂。惟賈逵以古學家身份而兼言圖讖,曾奏言光武曰:“五經(jīng)家皆無以證圖讖明劉氏為堯后者,而《左氏》獨有明文。五經(jīng)家皆言顓頊代黃帝,而堯不得為火德,《左氏》以為少昊代黃帝,即圖讖所謂帝宣也。如令堯不得為火,則漢不得為赤。其所發(fā)明,補益實多”[1]1237。此為賈逵以圖讖所謂“帝宣”與《左氏》所言“少昊代黃帝”相附會,神化光武政權之舉。但由張衡奏請禁絕圖讖時所言“侍中賈逵摘讖互異三十余事,諸言讖者皆不能說”[1]1912可知,賈逵并不信圖讖之言,而且其解經(jīng)過程中也不援引圖讖。這從郎顗所言“后世爭為圖緯之學,以矯世取資。是以通儒賈逵、馬融、張衡、朱穆、崔寔、荀爽之徒,忿其若此,奏皆以為虛妄不經(jīng),宜悉收藏”[10]亦可得到佐證。所謂賈逵附會圖讖者,或為一時權宜,目的在于維護《左氏》地位。由是,“古學”者少言圖讖,當為確詁。

在東漢時代,“今學”日衰于朝,而“古學”日盛于野。史稱:“中興之后,范升、陳元、李育、賈逵之徒爭論古今學,后馬融答北地太守劉環(huán),及玄答何休,義據(jù)通深,由是古學遂明?!盵1]1208章帝建初八年詔曰:“五經(jīng)剖判,去圣彌遠,章句遺辭,乖疑難正,恐先師微言將遂廢絕,非所以重稽古,求道真也。其令群儒選高才生,受學《左氏》、《谷梁春秋》、《古文尚書》、《毛詩》?!盵1]145此乃章帝“扶微學”之舉,所謂“先師微言”即“古學”,而詔高才生所受諸經(jīng)中,《左氏》《古文尚書》《毛詩》是為古文經(jīng),《春秋谷梁》則為今文經(jīng)。若果如后世學者所理解,今、古文經(jīng)學之間壁壘森嚴,則章帝何以兼扶今、古文?只有辨明“古學”之義,才能看清章帝心中的學術分野只有“古學”與“今學”之別,尚無“今文經(jīng)”與“古文經(jīng)”的劃分,故章帝所扶之“微學”不論今文或古文。這就解決了由今、古文經(jīng)學之別無法解釋章帝詔令諸儒兼授今、古文經(jīng)的問題。

今、古學興衰逆轉之勢,促使“今學”者不得不學習“古學”之旨趣。以李育為例,少習《公羊春秋》,但“博覽書傳,知名太學”,“頗涉獵古學,嘗讀《左氏傳》”,在白虎觀會議上與諸儒論五經(jīng)異同,“以公羊義難賈逵,往返皆有理證,最為通儒”[1]2582。李育之后,何休亦治《公羊》,不為章句,其既作《公羊墨守》《左氏膏盲》《谷梁廢疾》,則不免通學《左氏》《谷梁》二書。與之相對,“古學”家鄭玄先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統(tǒng)歷》《九章算術》,又學《周官》《禮記》《左氏春秋》《韓詩》《古文尚書》,后西入關事扶風馬融。其為學博通且不守一家章句,曾發(fā)《墨守》、針《膏盲》、起《廢疾》以攻何休,又遍注諸經(jīng),凡百余萬言,可謂“古學”之楷模[11]。這種“通學”之風在東漢后期朝野的盛行,促使“今學”與“古學”漸趨融合,二者的界限日趨模糊,而“古學”之謂也漸漸沉寂。

概言之,“古學”乃指傳承漢宣帝以前“先師”之學的學術流派,其治學以崇尚“兼通”、不治“章句”為特征?!肮艑W”起于西漢末,而盛于東漢,與官學博士之“今學”相對,共同構成漢代學術分野之二端。辨明“古學”之義,實可助益于漢代學術變遷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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