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冬梅
蘇雪林是“五四”新文學的開拓者之一,曾以“綠漪女士”為筆名,創(chuàng)作了許多女性意識濃厚的小說,她與冰心、凌叔華、馮沅君、丁玲齊名,在小說、散文、詩歌、戲劇、翻譯、文藝批評等領域都頗有建樹。但由于歷史因素和其個人原因,蘇雪林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被“淡化”處理,內地讀者對她知之甚少,改革開放以后,蘇雪林三個字又出現(xiàn)在讀者的視野里。本文以她的《棘心》《偷頭》和《森林競技會》等作品為例,探尋在不同的創(chuàng)作階段和不同的創(chuàng)作背景下,其小說創(chuàng)作風格、人物形象塑造和思想深度的變化。
蘇雪林出生在封建專制極嚴的官吏家庭,從她的《童年瑣憶》《兒時影事》《我的學生時代》《我幼小時的宗教環(huán)境》中可以看出她在家庭教育、求學道路上所受到的阻撓。蘇雪林聰穎靈慧,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國文系就讀期間頗具才名,師從胡適、李大釗、周作人、陳衡哲等知名教授、學者,與廬隱、馮沅君同窗,在師友的影響下,她的思想也深受“五四”運動的洗禮。她留學法國,中途遵照母命回國,與從不相識的五金商人的兒子完婚,婚姻只維持了幾年便以失敗告終。蘇雪林在這期間創(chuàng)作出了《鴿兒的通信》《棘心》《小貓》《小小銀翅蝴蝶的故事》等反映婚姻戀愛的小說,后來蘇雪林稱它們是“美麗的謊”。這些小說共同的特征是:以新知識女性婚戀生活為范圍,沉浸在個人情愛家庭的小圈子里;人物形象上,無論是醒秋、碧衿、薇,都是善良、單純的知識女性,在呼吸著新鮮空氣的同時,精神上卻沒有走出舊思想、舊道德的樊籬。
五四時期不少女性作家為女性文學做出了突出的貢獻。正因為作者自身能夠直接地感受到婚姻內部的矛盾、沖突,使其作品中充滿了強烈的女性意識,反映女性問題更加自覺,蘇雪林以其清新的筆觸,走近了知識女性的情感地帶,真實地把握了她們人格和思想的發(fā)展。
蘇雪林的自傳體小說《棘心》,行文爛漫灑脫,風格清麗脫俗。故事中描述了主人公杜醒秋去國離愁、母愛溫馨、愛情無助、學業(yè)焦慮的一段人生經(jīng)歷,描寫了在“五四”時期從舊的封建意識中解脫出來,受到新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影響的知識女性。她們在中國政局蛻變、社會動蕩的環(huán)境中初步覺醒,她們時而迷茫、時而堅定、時而退縮、時而抗爭。其實,她也將自己的影子揉進了杜醒秋的故事中。這部作品奠定了其新文學開拓者的地位,在“五四”時期之所以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是因為杜醒秋的迷茫不僅代表了她自己,也代表了那個時代知識女性內心世界的掙扎。
在《光榮的勝仗》中,主人公醒秋表現(xiàn)出了懦弱、固守與無奈。在留學期間,她遇到了瘋狂的追求者秦風,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定下婚約中,未來的丈夫是素不相識的,更不可能相知,可她卻聽從了父母的主張,并以此來做拒絕秦君的擋箭牌。在秦君愛的籠罩下,醒秋曾一度失去意志,不自覺地走向自由,然而禮教卻將她從自由的戀愛中拉回到未卜的婚約,把追求新思想的青年拉回到舊觀念的樊籬,成了舊式婚姻的犧牲者。在這一部分的結尾,醒秋作了深刻的反省,她看清了優(yōu)秀的秦君是踏著時代的腳步前進的,卻沒看清自己的退縮,名為“勝仗”,實為“敗仗”。后來想修道,不過是借此安慰其苦悶的心情。蘇雪林將這種心情一直延續(xù)到《鴿兒的通信》中百無聊的賴碧衿以及《小貓》中的薇身上。
《母親的南歸》一文里,作者用大量的回憶介紹了母親的經(jīng)歷,她操持家務、服侍婆婆、撫養(yǎng)女兒,雖然任勞任怨,但在封建專制家庭中,她卻連仆人的地位都不如。即使看到妯娌反抗婆婆取得勝利,也不敢對婆婆有半點不敬,只要婆婆發(fā)怒,便長跪謝罪。一方面作者對此持贊揚態(tài)度,歌頌了母親所具有的賢妻良母、孝順謙恭的美德;一方面作者似乎順從并認可了這種美德存在的方式,沒有挖掘出給母親造成悲劇的原因,這表現(xiàn)出知識女性對自身的解放和權利等問題的思考還處于迷茫狀態(tài)。
寫作這些作品時,蘇雪林剛剛回國不久,正值青春年華,她一邊大膽追求新生,做著“銀翅蝴蝶的夢”,一邊苦悶迷茫,“世界在她是狹窄的”。在小說中,蘇雪林有意把這段時光詩化了,描繪得風光旖旎、如夢如幻。
五四時期女性作家在強大的男權社會中,在新舊文化的夾縫中,在中西文化的沖突中,尋找屬于自己的位置,她們自幼習得“三從四德”“三綱五常”,但五四新文化背景下的知識女性又受到西方文化的浸染,追求獨立、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這正是蘇雪林在作品里的真實寫照,也是那個時代知識女性心路歷程的真實映畫。
早在60多年前,文藝評論家錢杏邨在《綠漪論》中就闡釋過:“蘇綠漪和中國的新文藝運動,是有著很久的關聯(lián)的?!痹谶@場運動中,蘇雪林向往接受現(xiàn)代文明的洗禮,竭力爭取留學法國接受西方的教育,這是女性意識的初步覺醒。蘇雪林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和婦女運動,為這些久未呼吸的中國女性打開意識桎梏,自主地掙脫封建禮教的束縛,重新建立情愛觀、婚姻觀。但這只是“覺醒”的表層含義,除了愛情,還要有更深層次的追求,真正的獨立的人格,真正的男女平等,要在復雜的社會生活中體現(xiàn)獨立的價值。但五四時期剛剛覺醒的知識女性,她們覺醒、抗爭,也僅僅是在自己所熟知的園地里。以棘心》里的醒秋為例,她能走多遠,是否大膽地追求自由和幸福,完全不考慮母親、家庭的因素。小說的結尾以“勝仗”結束,她醒了,但沒有走多遠,甚至回到原地。
這一點在其他作品中也有體現(xiàn),《傷逝》中的子君,她那句“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表現(xiàn)出令人驚嘆的勇敢、果斷,然而她的幸福沒有延續(xù)到婚姻里。在《莎菲女士的日記》中,主人公莎菲覺醒了,遺憾的是這種覺醒止步于愛戀中。在以男性為主體的文化中,女性爭取獨立人格的道路是漫長的,是要在整個社會生活中不懈地斗爭,僅僅停留在自己的園地是有局限性的,這種局限性使得“五四”知識女性尚未完成由家庭的女性到社會的女性的轉變,她們轟轟烈烈地愛戀之后,在婚姻現(xiàn)實面前又屈從了封建禮教,選擇了妥協(xié)。醒秋也在自欺欺人的“勝仗”里遵從母意,重新走回老路。棘心》編織了美麗溫情的謊言,留下矛盾的隱憂,蘇雪林在自己不幸的婚姻中也得到了答案,她創(chuàng)作的“清麗時代”很快就結束了。
蘇雪林在1921年至1925年赴法留學,皈依天主教,主張用純潔高尚的思想——“仁愛”改造中國社會,她的目光所及不再是下層人生的悲苦,而是沉醉于用高尚的“仁愛”思想解救中國。在溫暖的母愛呵護下、在幸福的家庭里成長的女作家為社會問題找到解決的辦法就是用仁愛”的力量去感化迷茫的青年。冰心的小說超人》中就有這樣一個形象,排斥一切的青年何彬,拒絕交際,后來在祿兒感化下,改變了對世界、對人生的看法,可見“仁愛”使青年走出了迷茫。在《棘心》中,作者也大力歌頌了母女之愛和男女之情,充滿了“人情的溫暖以及人性的芬芳”。正如阿英所總結的那樣:她們“第一,生活在母愛的撫育里;第二,生活在自然的陶醉里,第三,生活在狂熱的愛戀里”,所以她的作品中常出現(xiàn)的是被美化了的生活,而回避了現(xiàn)實的矛盾。雖然用溫暖柔情的筆調,給迷茫者以滿懷愛心的期望,但精神上的麻醉是不能解決現(xiàn)實的痛苦的,在“愛的哲學”里很難開出解決“為人生”的良方。
在新文學運動后期,受胡適“整理國故”的影響,蘇雪林把興趣轉移到學術研究上,在查閱歷史典籍的同時進行了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40年代初期的《蟬蛻集》就是依據(jù)歷史故事而創(chuàng)作的傳記小說,主題為抵御倭寇。在全民族抗戰(zhàn)的大背景下,顛沛流離的生活開拓了她的藝術視野,她的目光從關注自我到開始關注社會現(xiàn)實,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也不再是柔情似水,而是含有更多的學者的批判,語言辛辣嚴厲,思想深刻成熟,體現(xiàn)出高視角的睿智觀察。
首先,她的寫作對象在范圍上擴大了。小說不僅描繪了貪官、劣徒、無為者,還有聰明機智、見義勇為、富于民族血性的民間草莽英雄,更有神話中代表善惡美丑的神仙,形象更加豐富,對于時局與國民的關注也更加嚴肅,相比于《棘心》等作品,女性的氣息明顯減少。例如《丁魁楚》中,她以敏銳的洞察力窺視了丁魁楚自私自利的靈魂,揭露了官場的黑暗。在《蟬蛻》中又以巧妙的故事情節(jié)展示了馮都司賣國求榮、奴顏媚骨的卑劣行徑。另一方面她又用飽蘸激情的筆觸刻畫了一批大義凜然、行俠仗義的英雄,如《偷頭》中的王二。
其次,文筆有意識地回歸中國舊小說文體,在遣詞造句上簡單明了,體現(xiàn)出了質樸的風格。1946年的作品《森林競技會》采用了神話的形式,對歐洲眾神故事進行改寫,含蓄而深刻地批判了黑暗勢力的反動統(tǒng)治。在這部小說中,蘇雪林在奇妙瑰麗的歷史神話里,最大限度地展示出了她作為一個文學家的想象力和思想深度。其中美麗的精靈、殘暴的盤恩、太陽神阿坡羅等都富有極強的寓意。他們向往光明,在艱難的斗爭中一步步走向自由。這是以前作者所沒有關注到的。此時期小說作者的關注點不再是柔弱的女性,不再是充滿傳奇色彩的俠客,而是最廣大的、最疾苦的國民。雖然小說中的競技會上,日神阿坡羅沒有打敗盤恩,正義輸給了狡詐、光明輸給了黑暗,但文章結尾卻給人希望和力量,但是阿坡羅雖為太陽之神,也擁有‘牧神’和獵神’的名號,當然光明最后還是戰(zhàn)勝黑暗的?!弊髡卟捎蒙裨挼男问剑鼙磉_強烈的愛憎,使情感與思想自由宣泄。在寫法上,從《偷頭》到《森林競技會》,蘇雪林先是在形式上進行了大膽的創(chuàng)新,一改“五四”小說流行的白話文,有意識地回歸中國舊小說文體,遣詞造句簡單明了,直接了當?shù)乇硪?,體現(xiàn)出了質樸的風格。
蘇雪林小說風格的變化,既有文學運動、政治因素的影響,也有自身的價值取向的原因。她在新文學運動前期與后期的創(chuàng)作風格有著明顯的不同,到臺灣后又撰文衛(wèi)道,風格數(shù)度變化,學界研究有時刻意遮蔽忽略,但其在新文學開拓上的貢獻及其早期文學作品的價值還是要充分肯定的。
這位堪稱典范的女性作家,曾經(jīng)浥歐風,沐美雨,曾創(chuàng)作了一批清麗的女性文學作品,展示了“五四”新姿。她也曾回歸至善至美的文言,為我們留下頗具學者氣的社會問題小說。應研究她的小說風格變化,找到其中的迥異的原因并進行歷史性地、客觀地評價。蘇雪林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有一定價值的,在文學史上應該有屬于她的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