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容
清代吏員的制度“安頓”與吏弊關系芻論
陳一容
(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重慶 430075)
吏員是清朝各級政府的具體辦事人員,在政府職能履行中發(fā)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與此同時,吏員的弊端也甚嚴重,形象也多負面。深入挖掘清代吏員制度的頂層設計可以發(fā)現(xiàn),導致吏弊出現(xiàn)的根本原因在于制度本身:額定編制太少,人手不敷,額外人員的控制、管理困難;法定地位低下,仕途基本無望;經(jīng)濟收入十分微薄,生計困難,辦事積極性欠缺,甚至被迫法外牟利。因此吏弊的避免顯然在于吏制變革,所惜者終有清一代未能根本解決。
額缺;政治地位;經(jīng)濟待遇;吏弊
清代的吏,又稱“書吏”“書辦”。它們一方面“治其房科之事”[1]卷十二129,與官共同發(fā)揮著“共天下”的作用,另一方面又以其舞文弄法,給清朝社會帶來嚴重“弊竇”而遭致詬病和否定。事實上,作為一個群體,他們原非天生性惡,甚而是“皆有天良”之人,“夫胥吏即百姓也,非鬼蜮禽獸也”[2]卷二十一袁枚《答門生王禮圻問作令書》778,“只以人之才質(zhì)不同,趨向各別”而為吏應役”[2]卷二十四陳宏謀《分發(fā)在官法戒錄檄》915??蔀槭裁础耙皇苁且郏r有不為害者”呢?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直接、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清朝吏員制度“安頓不得其法”[3]卷七29-30:制度既令其以有限的額缺,承擔國家管理中的全部“房科之事”,又不給予吏員最基本的利益保障,從而導致吏員人手不敷,法律地位低下,政治前途暗淡,經(jīng)濟收入微薄,終日“宵旰竭蹶”卻生計難保,且被人視為豬狗不如的吏員“自棄于惡”[4]卷二十二魯一同《胥吏論一》609便勢所必然。
清初各衙門書吏“俱以政事繁簡為額”,康熙七年(1668)“始定經(jīng)制數(shù)目”[5]卷之十五《吏員》581。據(jù)筆者統(tǒng)計,京城中央各部院寺監(jiān)等所有衙門吏額為1 328名。地方吏員額缺,總督衙門轄2省者典吏30名、承差20名,轄1省者典吏20名、承差10名;巡撫衙門除江蘇、安徽兩省書吏各30名外,其余各省書吏都是20名;直省各道的典吏、書吏編制不盡一致,如直隸典吏12名、書吏16名,江蘇各2名,安徽2名3名,山西各2名,河南各16名,陜西10名14名不等,甘肅10名12名14名不等,四川3名8名不等;府以下吏額也各有不同,府衙門典吏7~24名,州衙門典吏6~12名,縣典吏2~12名不等[5]卷之十五《吏員》581-616??滴跻院螅案麟S衙門添裁不一”[6]卷之二十一《吏員》975,但變化不大,到光緒年間,全國經(jīng)制吏員為32 648人。
“吏役本為簿書而設”,其職責和任務在于治理“房科之事”。各級政府的“房科之事”,雖然因衙門類別、性質(zhì)而有所不同,但基本上都是方方面面,無所不包?!按竺I重情,小則戶婚田土……州縣一切招詳及自理案件,勢不能不假手于書吏。”[7]37“事權之重,雖欲不歸之于吏,不可得也;為吏者雖欲避之,亦不可得也?!盵8]213-214吏員的職責不僅范圍廣泛,而且十分復雜和具體,如州縣除正常的文書報告外,每年竟另有100種以上的報告和保結(jié)冊結(jié)必須擬制,且每一份報告必須同時制作副本多至6個到7個,公務繁忙的州縣,因此需百名以上的吏員,就是政務簡易之的縣份也要吏胥數(shù)十名[9]69。而各州縣吏員定制,如前所述,僅區(qū)區(qū)6~12名不等,即便是吏員編制最多的甘肅中衛(wèi)縣,經(jīng)制吏員也只有25名;省級總督衙門的吏員編制,一般也就30~50人不等,額缺至多的閩浙總督衙門也不過59人而已。一位著名的地方大吏奏折稱,總督衙門吏員人數(shù),若照定制數(shù)目,那怕再增加一倍,各具體辦事部門也“不過寥寥數(shù)人”,而不能辦公無誤[2]卷二十四田文鏡《覆陳書役不必定額疏》907。經(jīng)制吏員人手如此嚴重不敷,又要維系各級政府機構(gòu)乃至整個龐大的國家機器的運行,各級機構(gòu)、部門因此不得不再額外大量招募諸如貼寫、書識、幫差等非經(jīng)制名目的書吏來處理事務,各機構(gòu)的實有書吏,因而自然會大大超編。湖北布政使衙門“除經(jīng)制外,召募繕寫一百六十名……一遇趕辦奏銷、詳請題咨等項,事件叢集,又另倩清書幫辦”,按察使衙門“吏書除經(jīng)制外,召募繕寫一百五十名,一切欽部及自理事件并奏銷、秋審等項,亦另倩清書幫辦”[7]30。事務殷繁的陜西布政使衙門“設有上下兩班書役,迭相更換,各有一百四五十名;又雇用貼寫六十余人,方敷分任書算之用”[7]31。總督田文鏡所在衙門“辦事書吏,頭班二班,俱有百余名,是較經(jīng)制十倍有余”[2]卷二十四田文鏡《覆陳書役不必定額疏》907。各額外書吏補充入役,固然緩解了經(jīng)制書吏人手過少的矛盾,使國家機器能夠得以運轉(zhuǎn),但是,由于他們系經(jīng)制書吏私人所雇之人,不入正式的職役編制,在性質(zhì)上屬于臨時性質(zhì),這就加大了政府的管理難度?!袄赳阒彰?,非若士人之登天列府賢書者,可一一稽也。朝而革,暮而復入,革于此,復移于彼。至萬不得已,而又使其子弟為之?!盵2]卷二十四儲方慶《馭吏論》906他們也因此而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小則希免差徭,大則借端生事,自恃衙門情熟,因而包攬錢糧,把持行市,窩娼窩賭,無所不至”,成為吏弊的淵藪[2]卷二十四田文鏡《覆陳書役不必定額疏》907。有清一代,作為吏弊整飭措施之一的“裁革之詔”也因之不能(實際也無法)得到落實?!敖袢仗魅諒鸵印蛞猿⒅?,立意欲革一時,去一人,易置大將,如呼小兒,罷遣卿相,朝下而夕出國門,獨于吏胥之至微賤,額而限之,易若舉手,乃若泰山之不可拔,決水之不可御?!盵2]卷二十四侯方域《額吏胥》903
清代吏員“職役雖微,關系最重”[10]55,“上自公卿,下至守令,總不能出此輩圈牢?。刑名簿書出其手,典故憲令出其手,甚至于兵樞政要,遲速進退無不出其手,一刻無此輩,則宰相亦束手矣?!盵3]卷七29官對吏“不能相離”[4]卷二十二魯一同《胥吏論四》611,同時又“不能不用”[4]袁枚《答門生王禮圻問作令書》778并且“萬不可無”[11]薛允升《讀例存疑》卷七《吏律之一》137??汕逭畬魡T法定地位的設計,以及隨之而來的社會歧視,卻與其職能、作用嚴重背離,清代的吏弊也就大大加劇。
具體而論,清代吏員的政治、法律地位,與歷朝歷代一樣,首先是與“吏”的定義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據(jù)《說文》解釋,“吏,治人者?!币簿褪钦f,“吏”原本主要指的是治理庶民之官員,大約自漢代以降,“吏”之地位逐漸下降而成為低微官員的稱謂;隋朝大小官僚統(tǒng)一由朝廷任命后,“吏”便不再包括在品官范圍,逐步淪落為官府招募的差役;元、明,由吏出職為官者固不乏人,然與官已成涇渭之勢。到清代,經(jīng)制書吏雖有額缺,且經(jīng)過一定的方式和手續(xù)而被錄用,進而為官府辦事,但是,他們并無所謂品級,也沒有職務、官階,只為職役之人,即所謂“庶人之在官者”[12]卷三十五《選舉考八·吏道》1024,與意為“給使役之人”的古代之“胥、徒”類似。更重要的是,清朝具有“憲法”性質(zhì)的《大清會典》,更從法律上對吏員的內(nèi)涵、地位做出了清晰的界定:“設在官之人以治其房科之事,曰吏?!盵1]卷十二129這樣,雖然從籠統(tǒng)或廣義的意義上,清代的“吏”與“官”似有相同或近似之處,從而在文獻典籍中或行政機構(gòu)如吏部的指代等方面似與“官”相通,但就嚴格的意義而言,吏只是一種職役,與“胥役”在性質(zhì)上并無二致,因此時人往往將其與胥合稱,而曰“胥吏”“吏胥”“吏役”等等。“內(nèi)外衙門之有書吏,猶古之有曹掾……今有召募充役,官府故皆名之曰役?!盵13]卷二十一《職役考一》
由于《大清會典》對吏的基本定位及其制度設計,有清一代的吏員,便沒有作為官員標識的官階品級、頂帶補服,也因此,他們不能入公堂正門,不能坐公堂之公座??悸毢蟮臅簦绻按黜斆?,將照假官例,處以杖六十、徒一年的刑罰。即便是在考職之后候選期間,也是不能穿補服的[11]薛允升《讀例存疑》卷四十二《刑律之十八》734,卷十九《禮律之二》311。至于“未經(jīng)考職書吏,冒戴頂帽者,照假冒職官例,杖六十,徒一年”[11]薛允升《讀例存疑》卷四十二《刑律之十八》734。“奴仆、皂隸人等”若“入正門、馳當?shù)?、坐公座”,才“杖七十,徒一年半”,而吏員、承差人卻較此更“加一等”即杖八十,徒兩年,說明吏員的地位連奴仆皂隸都不如。這樣的規(guī)定,直至吏弊十分嚴重的晚清,也被認為“太重”[11]薛允升《讀例存疑》卷十九《禮律之二》308。
清代吏員政治地位的低下,在其職役年限上也反映明顯。比較言之,按照清代官制,官員只要其在任期間沒有過犯,通常是不會被革職的,即便革職,只要不是革職永不敘用,在一定條件下,是有可能開復處分得以東山再起的。也就是說,清朝的各級官員為官任職到年老致仕,是有制度的保障的。然而,對于吏員,其制度設計的一般工作年限只有短短的五年,哪怕他們無任何過犯也是如此,即所謂“內(nèi)外衙門書吏以著役五年為滿”[7]卷二十一《吏員著役考職》1009,“五年而更焉”[1]卷十二129。由此出發(fā),清政府還從行政法典、刑事法律兩個層面制定了對于五年役滿不退的吏員予以處罰乃至刑事制裁的依據(jù)?!稓J定大清會典事例》明確規(guī)定:“倘有五年役滿不退者,將該役斥革治罪?!盵14]卷九十八《吏部·處分例》570《大清律例》進一步明確了“治罪”的類別、形式:雍正年間,清政府規(guī)定,吏員役滿不退,處以“杖一百,徒三年,革役”,乾隆五年(1740)后制裁有所減輕“杖一百,革役”[11]薛允升《讀例存疑》卷七《吏律一》136。封疆大吏如署理廣東巡撫策楞欲留用役滿書吏,也不得不加奏明。不僅如此,康乾時期律例還規(guī)定:“凡部院衙門書辦,或因有疾,或因不諳文移,退役之后,倘有更名重役者,杖一百,革退?!盵11]薛允升《讀例存疑》卷七《吏律之一》136也就是說,不僅五年正常役滿后,吏員不得重操舊業(yè),就是五年期間的因病等特殊情況而退役,即便日后病情痊愈,也不能再為吏員,繼續(xù)為吏的道路既斷絕,非但生計無著,而且希望破滅,進取與上進心沒有了。制度如是,也就難免使得吏員產(chǎn)生出不如在役期間提前撈一把的心理。
吏員役滿,唯內(nèi)閣、六部、太常寺等少數(shù)“事繁”的中央衙門,經(jīng)該衙門堂官考察無過后,可作為從九品、未入流兼掣選用之外,其余事簡的中央各部門以及地方省、道、府、州、縣的全部吏員,雖然例準“考職”“以為仕進之階”,但是,第一,吏員考職的人員范圍有限,不是所有吏員都可以考職。會典則例及大清律例等,對此的規(guī)定十分繁密、具體,概而言之,只有那些家身清白、職役期間表現(xiàn)突出,并經(jīng)相關人員證明的經(jīng)制吏員,才有考職資格[6]卷二十一《吏員著役考職》1016-1019。第二,吏員考職入仕在銓法中的地位大為下降。明代文職銓法,進士、監(jiān)生、吏員三途并列[11]薛允升《讀例存疑》卷七《吏律之一》135,實際“亦有吏員累官卿貳者,況鐘為郡尤有賢名”[4]卷二十二馮桂芬《易吏胥議》616。清朝“凡滿漢出身之途,由科目,由貢監(jiān),由蔭生,由薦舉,由吏員遷秩改除”[15]卷五;“凡官吏之出身有八,一曰進士……八曰吏”[1]卷七80??梢娗宕胧穗m然多途,然吏員始終為殿。第三,考職規(guī)定嚴格并不斷變化。清初,吏員役滿考職,先由吏部考功司查準收考,然后送考選司復考授職。順治十二年(1655),又題準在外收具原籍印文,在京取具同鄉(xiāng)京官印結(jié),并五人互結(jié)投部,復查照前冊磨對相符者,方準收考[6]卷二十一《吏員著役考職》1016-1017。到雍正十二年(1734),地方又改令巡撫衙門考試,“議準,各省吏攢役滿,各衙門印官取具本吏親筆親供、里鄰結(jié)狀,粘連地方官印結(jié)保送巡撫,巡撫于每年七月內(nèi)齊集考試,其所考試卷即行封固,并各典吏著役日期、履歷清冊送部,定限十月內(nèi)到部,考定名次品級咨發(fā)巡撫存案,仍將執(zhí)照一并給發(fā)各巡撫轉(zhuǎn)發(fā)各該衙門,令吏員自行領取”[16]卷十二《吏部》。乾隆十五年(1750)議準,“嗣后役滿吏攅考試后,吏部嚴加校閱,分別去取,在京者吏部三月一次考試,將試卷固封,在外者各督撫于每年七月嚴考,將試卷固封,于年終匯齊校閱”[14]卷八十四《吏部·處分例》413。不過,除了特殊情形并經(jīng)報準外,具有考職資格的吏員的考職機會只有一次,落選者,地方官員將其姓名、籍貫隨同錄取者名單一并送達吏部存查,以防止再考。第四,考職錄取率甚低,其中被得取者多為虛銜而非一定能得實缺,就是候得實缺者,非但歷時甚長,而且也不過是佐雜微員,幾無晉升空間。清代吏員考職錄取定制,“取者,京吏無過十之七,外吏無過十之五,其僅止一人,不敷錄取者,如果當差勤慎、文理明通,亦準錄取,一等為從九品,二等為未入流,咨部給照,遂注冊入于銓選”[1]卷十二130??滴鹾?,考職錄取吏員只授定職銜,并不即用,須先回籍候選,等得到實缺后才領憑赴任?!案鞑吭貉瞄T考授職銜之吏員,一經(jīng)吏部榜示,即令司坊官嚴催回籍……如有潛住京師者,其藏頓之家,一并從重治罪……如仍潛住京城,亦交刑部從重治罪、遞解押回。”[6]卷二十一《吏員著役考職》1015-1016雍正元年(1723)上諭:“自今以后書辦五年考滿,各部院堂司官查明,勒令回籍候選,逗留不歸者,著都察院飭五城坊官稽查遣逐……各部院一年一次保結(jié)具奏,倘仍有潛居京師者……將保奏之大臣官員一并治罪?!盵14]卷一四六《吏部·書吏》422由于銓選“頗難”,出仕渠道阻滯,故“有候至二三十年不得一缺者。及至得缺……其人大半老邁聾鐘”[10]55。史料記載,從康熙十七年(1678)到康熙四十三年(1703)長達26年的考職裁取應選正八品以下官員的應選吏員,竟然到雍正二年(1724)也未能銓選[6]卷二十一《吏員著役考職》1021。即使已獲實缺者,例僅低級雜職官?!胺怖魡T出身,順治十二年題準,分為正八品、從八品,正九品、從九品,一等雜職,二等雜職,三等雜職。十五年,題準,吏員出身,止與九品以下職銜,分為五等。一等授正九品,二等授從九品,三等授一等雜職,四等授二等雜職,五等授三等雜職??滴跞辏}準,吏員考職,分為四等。一等以正八品經(jīng)歷用,二等以正九品主簿用,三等以從九品用,四等以未入流雜職用。”[6]卷二十一《吏員著役考職》920因而“其能干者,僅得從九、未入職銜”。清朝后期,“考職之例,現(xiàn)已不行”[11]薛允升《讀例存疑》卷四十二《刑律之十八》736,吏員的考職進身也就名存實亡。有清一代官員出身資料顯示,“由吏胥而為官者,百不得一焉”[17]《卷施閣文》甲集卷一《吏胥篇》25。由上可知,清代無論制度的設計還是事實,絕大多數(shù)甚且近乎百分之百的吏員,在五年役滿之后,合法的官場服務生涯即告結(jié)束,必須另謀職業(yè),重求生路。至于吏員捐納入仕,自雍正起,雖然例屬可行,且咸、同時代有所增多,但畢竟系另一路徑,非考職入仕之途;各級官場中役滿執(zhí)役者雖然客觀存在,但終究是非法的,且屬于應當整治乃至打擊的“吏弊”范疇。
中國歷史上的賤吏之風,盡管由來已久,但“漢時縣令,多取郡吏之尤異者”[2]卷十七顧炎武《補選》618,“元時小吏可致宰執(zhí)臺諫,明亦有吏員累官卿耳者”,只是到明中葉以后“始賤吏不用”[4]卷二十二馮桂芬《易吏胥議》615。到清代,吏員法定的政治地位低下,勢必影響到社會對他們的客觀評價,賤吏、仇吏之風進一步加劇。清朝官紳士人非但不正視吏員在實際政務中的主體地位,僅視其為“供奔走佐使之職而已矣”[2]卷二十一袁枚《答門生王禮圻問作令書》778,且普遍歧視甚至蔑視、侮辱吏員的職業(yè),乃至人格。在他們眼里,“吏胥之役,豈可與官長之職同日而語哉?”[2]卷二十四儲方慶《馭吏論》906其品性“原系寡廉鮮恥……惟利是圖”[7]31,“類皆鄉(xiāng)里桀黠者流,不肯自安于耕鑿”,其行為“異于常人”,甚至“行己若狗豚,噬人若虎狼”[2]卷二十四儲方慶《馭吏論》,牟愿相《說吏胥》905-906、915。一些官吏士紳提出“防吏胥如鬼蜮”[2]卷十六韓夢周《與閻阜寧》608,告誡子孫“勿作吏胥,勿與吏胥人為婚姻”[18]922。仕途既多無望,社會“賤而惡之者亦太甚”[2]卷二十四陳弘謀《分發(fā)在官法戒錄檄》916,吏員的自我價值實現(xiàn)以及尊重層次的需要因此得不到滿足,于是采取種種非法手段以達到對實際權力的追求及社會認同的補償,也就成為自然、必然的選擇。
對于吏員的俸祿問題,有論者指出有品級者各按品級支給,無品級者一般按未入流支給(即歲支給銀31.5兩),有一定的俸祿和養(yǎng)廉銀;但另一方面又說享受此俸祿、養(yǎng)廉銀的吏員屬于少數(shù),主要是典史、吏目,其他吏員僅支給工食銀,似乎吏員一般沒有俸祿,只有工食銀[19]597-598。那么,清代吏員到底有沒有俸銀呢?筆者查閱史料,沒有發(fā)現(xiàn)有關吏員俸祿、養(yǎng)廉銀制度的記載。唯于乾隆元年十二月初一日(1737年1月1日),浙江布政使張若震就嚴禁書吏迎送官員一事所上奏折中,見到“嗣又給與薪水、飯食,以資養(yǎng)贍”之語[10]54。相反,無俸銀的記載倒有不少,如《清通考》卷21、《皇朝經(jīng)世文編》卷24、王鳳生《學治體行錄》、汪輝祖《佐治藥言》、方大湜《平平言》卷2、徐棟《牧令書》卷4、《畿輔通志》卷87等等[9]78。至上述有俸銀之說,以及所舉典史、吏目,嚴格講他們已不是一般職役性質(zhì)意義上的“吏”,而是經(jīng)過考職錄取的“官”了,也不是五年役期之時,而是役滿之后的情形,因此并不能說明清代吏員有法定俸祿。
那么清代書吏的法定報酬如何呢?答曰“飯食銀”。飯食銀的標準,因時因地而異,且時斷時續(xù)。順治九年(1652)前直隸省各州縣書吏的年飯食銀為10.8兩,金庫書吏、官倉書吏都是12兩[9]78。本年四月,“戶部以錢糧不敷”遵旨會議做作出13項決定,其中之一就是減少吏役的工食銀:“在外各衙門書吏人役,每月給工食銀五錢,余應裁?!盵20]卷六十四,順治九年四月丁未499經(jīng)此次減銀,直隸州縣的十二房書吏的年飯食銀為4.8兩[9]79。其后大約自康熙元年(1662)起,書吏的飯食銀又被取消[9]79。從另外的史料看,各地實際情形可能不盡如此。河北東安縣庫書、倉書年支工食銀12兩,書辦支7.5兩;道光《祁門縣志》顯示,安徽祁門縣學書工食銀7.2兩,書辦工食銀6兩[19]598。光緒年間,山西巡撫衙門書吏的飯食銀和“衙門各項人役工食銀”定額銀是2 192兩(除去減成,年實支1 380兩),該衙門有經(jīng)制書吏20人,寫本貼書、寫揭貼書和隨班貼書64人,另有其他各項人役數(shù)字不明,姑且不論,僅以書吏82人計,人均歲額銀僅26.7兩,除去減成,人均年實支16.8兩[21]。此外,乾隆年間封疆大吏關于書吏飯食銀的記載也是兩歧。前揭浙江布政使張若震說浙江此前給書吏薪水、飯食,云南總督慶夏乾隆六年(1741)奏稱:“竊查各省督撫藩臬衙門,書吏辦理通省公務,歲給紙張、飯食……臣查滇省督撫衙門吏書飯食……奏明在□正額鹽務盈余項下動給,其紙張銀兩在云南府稅款項下支給;藩司衙門吏書飯食、紙張銀兩,詳明在于公件、合平等項分別酌給……惟查臬司衙門管理通省刑名吏書八十余名,無款可動,各書待哺維殷?!盵7]26湖北省書吏有飯食銀,但標準多變,雍正十年(1732)經(jīng)布政使徐本、按察使唐繼祖請準,兩衙門的書吏飯食、紙張銀分別為500兩,但這筆費用后來“屢被要求儉省”,乾隆九年(1744)經(jīng)湖北巡撫晏斯盛再次奏準,才得以恢復500兩銀的水平[7]30。上述諸省書吏是有飯食銀的,但下列幾條史料似說明有的省份則沒有。乾隆初云南布政使陳弘謀說:“直省各衙門門皂等役均有額設工食,惟書吏并無額設工食?!盵10]55乾隆十年(1745)署陜西布政使慧中說:“陜藩事務殷繁,設有上下兩班書役,迭相更換,各有一百四五十名;又雇用貼寫六十余人,方敷分任書算之用。伊等身雖在公,原無工食,每年僅給公用并額編正項冊籍等銀一千二百余兩,不足以資養(yǎng)贍。向日亦未定有章程,止所各書隨事需索。各屬給與陋規(guī),或多或寡,每年約數(shù)千兩不等。”[7]31
吏員中雖不乏家庭殷實的掛名書吏,然他們“足跡不至衙門,經(jīng)年不見本官,不知辦案為何事,差遣為何事,按冊有名,服役無人,惟津貼紙筆之費,以幫辦事書役”[2]卷二十四田文鏡《覆陳書役不必定額疏》907。各級衙門的房科之事,實賴掛名書吏之外的一般書吏。這些書吏的絕大多數(shù)實來自窮苦民人,獲得衣食之源是其為吏的主要動因之一。但他們服務終年,卻沒有作為報酬的俸祿,只有微薄得無以復加的“飯食銀”,還得自己花錢購置包括毛筆、墨汁和紙張等在內(nèi)的辦公用具。嚴重的收支倒掛,不但與勞動付出極不相稱,而且有違為吏之經(jīng)濟初衷,難以維持自身和家人的生計,“燈油、紙張、飯食均無所出,縱欲竭蹶辦公,勢難枵腹以應”[10]55。制度既定的合法收入有限,制度之外的非法利益獲取就成為最后的必然的選擇。于是“吏部之赴選有規(guī)、起用有費、考察有儀”[7]34?!吧蠎椫畷魟t魚肉州縣之書吏而并能挾制其官。州縣蒞任,先索到任陋規(guī),其后交代有費,盤查有費,經(jīng)征有費,奏銷有費,滋生煙戶有費,賦役全書有費,蠲除有費,工程有費,恩賞有費,領有領費,解有解費,劃扣有劃扣費,舉州縣毫毛之事,莫不有費。”[2]卷二十四周鎬《上玉撫軍條議》913康熙八年(1669)六月監(jiān)察御史趙璟所上條奏,也清晰揭示了官員報酬多寡與為官廉貪的內(nèi)在邏輯聯(lián)系:“查順治四年所定官員經(jīng)費銀內(nèi),各官俸薪心紅等項,比今俸銀數(shù)倍之多,猶為不足,一旦裁減,至總督每年支俸一百五十五兩,巡撫一百三十兩,知州八十兩,知縣四十五兩,(若以知縣論之),計每月支俸三兩零,一家一日,粗食安飽,兼喂馬匹,亦得費銀五六兩,一月不足五六日之費,尚有二十余日將忍饑不食乎?不取之百姓,勢必饑寒。若督撫勢必取之下屬,所以禁貪而愈貪也。若初貪不得已略貪下贓,賴贓以足日用,及日久贓多,自知罪已莫贖反恣大貪……臣以為俸祿不增,貪風不止,下情不達,廉吏難支。”[22]卷九151該御史所論對象雖是職官而非吏員,然對清代吏員之弊緣由的認知不無意義。蓋定制收入大大優(yōu)厚于吏員的職官尚因不足而貪污,本無俸祿、僅少得可憐的飯食銀的吏員,其生活窘境及法外勒索,更可想而知。所謂“書吏索錢,功令雖嚴,犯者究不能無;名為畫革陋規(guī),而暗地索取究不能免,蓋為此也”[10]55。
清朝國家吏員制度“安頓”的“不得其法”,與吏員的法外舞文、營私牟利之弊,具有直接的因果聯(lián)系。清朝吏弊問題的根本解決,當然在于吏員制度本身的變革。不少官紳于此“最難安頓”的問題也多所探索,四度署理封疆的梁章鉅,就曾借楊蕓生之言批評朝廷吏員制度“安頓不得其法”,進而在其《制義叢話》中以海鹽彭孫貽“耕者之所獲”一節(jié)題文所云,提出予吏員“食于農(nóng)”“獲于耕”的生計之路[3]卷七30。如此解決吏員政治待遇、生存困難,避免其法外牟利之弊的“安頓”建言本屬不少,惟作為國家層面的吏員合理“安頓”制度,直至清朝的最終覆滅也未有實質(zhì)改變。吏弊之錮因此日盛一日,最終連同“不得其法”的吏員“安頓”制度及其母體——清朝政府一起被葬送。有清一代吏員制度的不良及所導致的吏弊叢生,雖然已成為歷史,但它給予后世的社會成員政治、法律地位的公正公平,以及基本生存的兜底、保障,國家頂層“安頓”制度設計之不可或缺的歷史警示,是十分深刻并應當汲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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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滕新才)
Discussion on the System about Officials in Qing Dynasty
CHEN Yirong
In the Qing Dynasty,officials were clerks of governments of all levels,playing an important role in performing governments’ functions.But there were also many drawbacks of officials,and negative description of officials counts more.Through research on official system in the Qing Dynasty,it can be seen that the primary cause of these drawbacks was the system,such as lack of work out,the management of additional personnel were difficult,low official status and hopeless political prospect,poor economic treatment,leading to the lack of career enthusiasm.Therefore,only official system transformation can overcome these drawbacks.Unfortunately,the problems were not be solved by the late Qing Dynasty.
work out;political status;economic treatment;drawbacks of officials
陳一容(1961—),女,四川大竹人,博士,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主要研究中國古代史。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州縣問責制度與地方社會治理”(12YJA770007)后期成果。
K249
A
1009-8135(2018)02-007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