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1
稻花開時,是在六七月間。
六七月里,是草木最青蔥的時候。這時,小村淹沒在一片綠色中,淹沒在一片鳥鳴聲中。蟬鳴也一聲一聲密了,如水一樣,在六月的小村里蕩漾著。
小村很凈,這凈,是綠色的,迷蒙著,張揚著,流蕩著,也浪漫著。小村,就被一片綠光潤染著,就連村子里的粉墻,也仿佛泛出隱隱的綠色。
這兒,沒有擾攘的市聲。
這兒,沒有車過的灰塵。
因此,那綠就顯得清新、潔凈,仿佛過濾過一般,不帶一點渣滓。村中女子,一個個紅衫子白裙子,走在綠色中,如一朵朵花骨朵,一笑,“嗤”的一聲開放了。
田中,當(dāng)然有秧苗。
小村的地塊不大。小村人一旦見了一塊平土,馬上用石頭壘壩,一犁,就是一塊地,有半畝的,有幾分的,還有的只有曬席大。雨一下,水一汪,將地一平一整,就是一塊秧田。到了栽秧季節(jié),栽幾綹兒秧苗,一片水光就映白天空,映白青山,也映白整個村子。
水邊是田埂,田埂也不閑著,栽了芋頭。
芋頭喜水,不幾天,就抽出幾片大大的葉子,玉盤一樣,在蟬鳴聲中搖晃著。
一早起來,走過秧田,一片秧苗,每一根上都點綴著一朵露珠,亮晶晶的,映著綠,也映亮了人的眼睛。芋頭葉上也有露珠,很大,珍珠一樣滾動著。
秧田,也就如陶淵明的一篇《歸園田居》。
小村的早晨,此時也一片清白、溫潤,滲透人心。
小村的秧田,大都是村民一手修出來的。
我家對面有一個小小的山溝,被雜木蔭罩著,綠乎乎一片。里面,流出一股清亮亮的水,酒杯粗。溝口,有席子大一塊地,沒土。娘撿了石頭壘了壩,然后,一筐一筐土提去,一填,就成了一方平整的田地。
娘又割了一根竹子,剖開,一端連接著水,另一端連接著地,將水嘩嘩嘩地引到田里。
一天一夜,一塊秧田就成了。
那時,我跟在娘的后面跑上跑下,嘎嘎地笑著,笑聲清亮亮地飄散在空中。娘填好田,拍一下我的頭說:“到時,給娃兒做米飯吃。”
我聽了很是高興,無來由地高興。
今天,行走在異鄉(xiāng),回望童年,我仍能清晰地看見我的故鄉(xiāng),我的童年,還有娘站在那片田地上微笑著擦汗的樣子;娘的背后,是綠色的山,是長長的蟬聲。
在蟬聲里,秧田里的秧苗很快就栽上了。
秧苗一綠,鄉(xiāng)村就進入了夏天。
秧苗綠的時候,我童年的心里也一片青蔥,一片嫩綠。
2
秧田栽秧,田埂上栽了芋頭,可是,田埂的空隙也不能閑著。娘說,是地,都要長著莊稼,不然就糟蹋了。娘說時,砍了細竹棍,一根根戳在田埂上。然后,再在旁邊戳了洞眼,放進豆子。
不久,嫩嫩的豆苗長起來,順著竹竿爬著,借著風(fēng)勢長得很快,十幾天不到,一根一根豆藤就順著竹竿爬上了頂。豆花開了,紫色的或白色的,如一朵朵小小的蝴蝶,風(fēng)一吹,都展開翅膀飛啊飛啊,永遠在那個地方飛著,飛出一片片勃勃的生機,飛出一片生命的喜氣。
豆有幾種,豇豆、四季豆最多。
豇豆摘了,包包子吃,包餃子吃。有時,也可以將它切成段腌著,吃在嘴里很酸很脆,也很鮮。四季豆蒸米飯,青鮮鮮的,更好吃。
當(dāng)然,也有人不栽豆子的,點上了黃瓜。
小村的黃瓜有兩種,一種點在旱地里,是旱黃瓜;另一種種在水邊地里,叫水黃瓜。水黃瓜的水真多,一般都很嫩,咬上一口,青嫩的水就滲出來,包了滿滿一嘴,咕地一聲吞下,一股清涼的氣韻就直竄入喉嚨里,直竄入靈魂里。
夏季時,槐葉老了,柳葉暗了,韭菜也老了??墒牵幸环N綠卻嫩著,就是秧苗啊。也有一些人的心也跟著一片青嫩,就是娘的心,就是小村村民的心。
山村有一方秧田,就有了一方風(fēng)景,于是,就出現(xiàn)了一片山歌聲,就出現(xiàn)了人影,戴了帽子,在那兒忙碌著踩秧。踩秧,就是給秧薅草。秧草當(dāng)然不能用鋤頭薅的,有水,得用腳踩。秧苗中,有水紅花,有水蘿,有鴨子腳板,有浮萍,得用腳踩住,深深地踩入泥中。然后,用腳將泥糊平,這樣,人一離開,水田又平展展的,汪著一片白水,鋪開一片青綠,如一面鏡子。
踩秧,大多是在早晨。
因為,上午的時候,上面太陽曬著,下面水汽蒸著,人會受不了的。
早晨下田,田中,秧苗上掛著一片白亮的露珠,浮蕩著一片清涼之氣,一片凈白之氣。整個水田也就隱約浮蕩著一種淡藍的清潤之氣,這大概就是水汽吧。
人下地,一個來回趟子,褲腿就濕了,人就有點冷——是有點冷的,可是,村人還是選在早晨下地,這樣,干活的時間就會稍微長一點兒。
不久,太陽出來了,山村一半被陽光照著,一半沒被照著。照著的就亮堂堂的,沒照著的就有些清冷。遠處,有人家的屋頂飄起了縷縷的炊煙。近處,有鳥兒飛著,是一種白鳥,長長的翅膀一搧一搧的。陽光如水,鳥白如洗,我的童年也顯得一片潔凈。
鳥鳴飛飛,這種境地,深深植入我的記憶。后來,走遍各地,再也沒有見到這種鳥兒,或許見到了,我沒太注意吧。
3
秧田是要養(yǎng)的,不然,娘填了一層土的田是會很瘦的,長的秧苗也黃懨懨的,有病一樣。娘嘆口氣說:“瘦田瘦地不長糧?。 蹦镎f時,伸直腰,用手捶下背,望著遠處的山。踩秧踩時間長了,腰彎著的時間也就長了,會很痛的。
踩罷秧,娘就背了豬糞撒在秧田中。豬糞不能壓著秧,得撒在秧苗與秧苗之間。然后放上水,豬糞一發(fā)酵,黑乎乎的,秧苗借了肥力就猛躥,長的也黑黝黝的。娘摘豆子時,會站在秧田邊,拉著我,長時間地看著秧苗。
那一刻,娘眼光亮亮的,帶了一種期盼,一種喜愛,就如看我一樣。
多年后,想到娘的那種眼光,我突然醒悟:秧苗,就是我的兄弟,就是娘的另一個兒子啊。
多年后,我揮揮手,揮別娘,揮別故鄉(xiāng),走向娘想象也追趕不到的地方,只有莊稼,只有秧苗在守候著娘,安撫著娘日漸孤獨的心。
相比于我,秧苗是一個孝子。
我家秧田有一畝多,除了娘填的那一片土外,陰坡灣還有一片,是三角的,娘取名三角田。還有馬家灣一片,娘直接就叫它馬家灣。三角田邊有幾棵柿子樹,長的是鍋蓋柿子,真的有蓋哎。娘踩罷田,會在樹上摘了幾個青綠的柿子,在田里扒一個坑,埋下柿子,十幾天后再來時,娘會扒了柿子洗一洗,讓我吃。
柿子又脆又甜,大甜梨一樣。
養(yǎng)田,也不是一定得用豬糞,也可以用青草、樹葉。這時,娘就會背了背簍,上山去割青草,割樹葉。我們那兒,這叫割秧草。秧青割回來,用鍘刀一鍘碎,撒在田中,幾天之后草葉爛了,也就成了肥。
青草中經(jīng)常會有野蜂窩。
有一次,娘割秧草時撞著了野蜂窩,被蜂蟄了,在山上搖搖晃晃地跑下來,娘的臉上腫了起來,耳朵也被蟄了一口,紅紅的。直到今天,我仍能清楚地記得娘被蟄的情景,娘從山上搖晃著跑下,一次次跑進我的夢中。
我醒來的時候,一臉的淚水。
娘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她的那塊小小秧田的人,第二個發(fā)現(xiàn)的是我,因為,我緊跟著娘啊。第三個發(fā)現(xiàn)這塊秧田的就是青蛙。
小村的夏季,是一片蛙聲的世界。
小村平常很靜,到了晚上,門一掩,整個村子無一點聲音,除了偶爾的狗吠聲,還有階下的蟲鳴??墒?,到了秧苗下地后,蛙聲就來了,咯哇咯哇的,如擂起一面面小鼓。有人說蛙鳴如鼓,還真有點像呢。
這時,我們坐在院子里。
院子中,有一架葡萄,是爹栽的,扯起一片綠蔭,扯出一片清涼。晚上,坐在葡萄架下,娘拿著蒲扇,給我輕輕地搧著涼。田邊,螢火蟲飛來飛去,如一顆顆流動的露珠。螢火蟲也會飛入院子里。有時,娘手一伸,會抓住一只放在我的手心里,但是,絕不許我捏死。娘說,大小是個命啊。
螢火蟲如一??ㄗ?,在我手心里臥著,靜靜的。
我的小小的掌心里,此時就仿佛捧了一汪水。
然后,螢火蟲振動著翅膀飛了,一直飛向高空。我抬起頭,天空高遠,晴藍,一直延伸到山的那邊去了,延伸到我想象的那邊去了。天上,是密密麻麻的星星,如一群群螢火蟲。
遠處秧田上空,螢火蟲更多,飛來飛去的。蛙鳴這時響起,咯哇咯哇,無一刻寧靜。
我靜靜地眨著眼睛,不說話。
娘也靜靜地不說話,打著蒲扇。
有月亮的晚上,月亮從東邊山上一冒出來,整個小村就一片明亮。而對面山上,沒有照著月光的,仍是一片黑,墨一樣。有一種夜鳥,在黑暗的影子里一聲聲叫著,叫聲清亮亮地傳來。
遠處的秧田,在月光下氤氳著一片淡藍的霧,夢一樣薄。水田,白亮亮地泛著光。蛙鳴一聲又一聲浮起在霧氣中,浮動在小村的月色中。
在蛙鳴聲中,我慢慢地睡著了,再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了。
4
秧苗長高了!娘說。
稻子揚花了!娘說。
稻子真的有花哎,黃黃的,細細碎碎的彌漫著,用手一摸,一手的黃粉。娘摸著我的頭說,不能摸,一摸就不長稻子了,就沒米吃了。
稻花開的時候,有一縷淡淡的稻花香拂面而來,一直沁入人的心中。
這時,娘拉了我走過秧田邊,腳步輕輕的,好像怕驚嚇著了稻秧一樣,十分小心。不時的,娘會彎下了腰,將田邊的草扯了,放在田埂上。
娘做這些時,動作十分輕柔。這時,娘如一個接生婆,稻子如一個年輕羞澀的孕婦。
田間,有青蛙跳水的聲音,“咕咚咕咚”的。多年后,在詩歌里,讀到“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時,我不用老師仔細地講,就已經(jīng)懂了。老師笑著說我真聰明。其實,童年時,娘在稻田邊就教會了我這些,就已經(jīng)讓我理解了這首詩。
八月,稻子硬漿了,綠色稻穗鼓鼓的。
九月,稻子成熟了,一片金黃色。
娘有時會站在田邊趕著雀兒,鳥雀是賊,愛偷食呢。娘伸了雙手拍著,拉長聲音,啰啰啰地叫著。我也拍了雙手,拉長聲音,學(xué)著娘啰啰啰地叫著。鳥雀受到驚嚇,呼的一聲飛來,又呼的一聲飛走了。
有人下毒藥毒鳥雀??墒牵〈迦藦膩聿?,娘也不。娘說:“是命三份糧啊。”言外之意,只要是生命,長著嘴,都應(yīng)該吃糧的。
九月一過,就是十月,秋風(fēng)呼呼一吹,吹過整個山村,吹過村外的高坡,山上的葉子就紅了,火一樣燃燒起來,遠處的人家就藏在紅葉林里。娘早早地起來,吃罷飯,就磨快了鐮刀下了地,開始割稻了。娘割稻子,汗珠掛在娘的額頭上,亮晶晶的,碎鉆一樣。
娘一邊收割著,一邊樂呵呵的。
娘愛著稻子,就如愛著兒子一樣。
稻子養(yǎng)育了小村,養(yǎng)活了娘,養(yǎng)活了娘的兒子。其實啊,稻子真的就是娘的另一個兒子,是我的兄弟我的親人。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