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
我們行走,在西旗干旱的草原上——
如果是從前,那些沒有公路和汽車的年代,數(shù)騎并駕,齊驅(qū),在這樣的地上或“路上”,一定會趟起一路滾滾的煙塵。
還好,從呼倫湖西岸到寶格德烏拉,一路陪伴我們的,除了地上不時走過的羊群,還有天空里那些美麗的云,那些美麗得如傳說一樣的云。
如果說,天空是藍(lán)色的草場,那些云就是肥碩而又潔白的羊群?;蛘哒f就是一群結(jié)隊飛翔的百靈鳥,快樂得喊啞了歌喉,如今只是止住了歌唱,卻止不住到處飛翔,自由自在地飛翔。如果天空是一個干凈的街市,那些云就是結(jié)伴而行的白衣少女。風(fēng)吹起了她們衣服領(lǐng)口上的流蘇,吹變了她們?nèi)柜盏男螤?,一會兒鼓鼓的如一個裝滿了糧食的口袋,一會兒如迎風(fēng)飄展的旗幟,但無論如何,風(fēng)也吹不散她們快樂的情緒和四處游蕩的興致……在阿拉坦額莫勒鎮(zhèn)附近,一哨白云逆光飄起,一朵接一朵排成一個長陣,既彼此獨立又相互照應(yīng)。每一朵都純凈美麗得如剛剛出浴的仙子,閃亮的光暈勾勒出它們明亮的輪廓,在水藍(lán)的天空映襯下,洋溢出一派吉祥的氛圍。憑直覺,還以為天上正在舉行一場神圣的婚禮,只是在那一群仙子中,我們辨識不出哪個是新人,哪些是伴娘。
西旗的云,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天堂,卻聯(lián)想不到雨水。這樣美麗的云彩,怎么可以想象要想讓她們下一場雨?那不是和見到美麗的少女就想讓她生一個漂亮的娃娃一樣,荒唐可笑或失于功利嗎?偶爾也就那么怯怯地想一想,內(nèi)心里便會泛起絲絲裊裊的“恥”感或“罪”感,但腳下的這片草原真的是太需要一場透徹的雨水啦!
草原上民諺有“大旱不過五月十三”的說法,如今都已經(jīng)進(jìn)入舊歷的六月了,整個蒙古高原上還沒有下過一場可以叫做雨的雨。旱情最嚴(yán)重的蒙古國東方省已經(jīng)湖泊干涸,不少野生黃羊渴死在無水的湖底。有朋友發(fā)來微信,圖片上橫七豎八的黃羊尸體,看過后,直讓人內(nèi)心充滿悲傷。與蒙古國毗鄰的呼倫貝爾草原右翼廣大區(qū)域,兩萬多平方公里的草場,也因為持續(xù)干旱而停留在“草色遙看近卻無”的“初春”狀態(tài)。滿目焦黃,滿目土色。二百多萬頭牛羊紛紛埋下頭,在裸露的泥土上尋找和追逐著草的蹤跡——饑餓和焦渴,以及不再從容的腳步,使它們看起來很像一片片從土地上隆起并向前滾動的泥團。而在它們身后緩緩升起的塵埃,則是它們直抵云霄的苦情。
小時候,我一直天真地認(rèn)為,天上的云就是地上的塵?;蛩?,原本也屬于草原。它們就像從地上起飛的鳥兒,盡管可以在天空里飛來飛去,由于心仍被大地牽著,終究還是會降落到地上的。但現(xiàn)在,我不太敢那樣想了,尤其在這旱情彌漫的草原。地上的一切,似乎和天上的云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在碧藍(lán)如洗的天空上,云,依舊是那樣的潔白,潔白得一塵不染;依舊那樣的閑適,閑適得無動于衷。她們時而翻卷,時而變幻,時而與那些我們看不見的風(fēng)互動一下,向前或向后移動一段距離,似乎就是對地上的一切視而不見。
如果,它們真的有“眼”,只要沒有閉著,就一定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草原上那令人心焦的旱象啊——
沒精打采的烏爾遜河和克魯倫河已經(jīng)瘦得細(xì)若游絲;呼倫湖和貝爾湖從原來的岸邊在一步步向后退卻;草地上很多中、小型泡沼已然干涸,露出了白白亮亮或幽幽暗暗的湖底。陽光照上去,像一個個空空的、敞向天空的碗。那些蓋不住地皮的小草,纖細(xì)、短小得如一棵棵氣色不佳的松針,如果從高處看下來,任憑多好的視力也看不到地面上還有“物”的存在。以至于那些緊貼地面埋頭吃草的牛羊們,看起來很像在啃食著泥土或不間歇地與大地親吻。與其說那已是它們無法選擇的生存姿態(tài),還不如說那是一種表達(dá)內(nèi)心愿望的儀式,比如說,禱告。
雖然,云是天上的事物,也還是有應(yīng)盡的職責(zé)和義務(wù)吧?難道說,云的職責(zé)不就是為干旱的土地“施”雨的嘛?入春以來,哪怕是只下一場雨,也算是天上的云盡了它們的本份??蔀槭裁词乱阎链?,它們?nèi)匀幌裢涤诓菰系哪切┻^客一樣,保持著身心輕盈,悠哉游哉,對地上的一切既不走心也不關(guān)情?難道它們真的聽不到地上傳來的那些聲音或信息嗎?那么多焦渴的生靈在期盼著久違的雨水啊!縱然看不清小草們的枯萎和憔悴,也無法了解它們渴望的心情,還看不到牛羊們焦灼的眼神和空空的咀嚼中所夾雜的絕望嗎?縱然這些都不能入眼、入耳、入心,還看不到牧人們策馬奔突的身影嗎?聽不到他們一聲接一聲無奈的嘆息嗎?聽不到從他們鞭鞘上發(fā)出的一聲聲詰問和長調(diào)里傳達(dá)出的低沉而又悠長的傾述嗎?茫茫無垠的大草原啊,無草的時候,比有草的時候顯得更加空曠、廣大,更加需要有蒼天一樣寬廣的胸懷將其包容、撫慰或滋潤。
然而,云并不是蒼天。
或許,云只是蒼天與大地之間的一種特殊語言或表象,在天與地之間傳遞和表達(dá)著“情”“意”和能量。當(dāng)天地和諧時,云行雨施,陰陽調(diào)和;當(dāng)天地失和時,縱使云卷云飛,也盡皆徒勞,不是大旱就是洪澇;縱使云聚云散,也于事無補,不是形同虛設(shè),就是勞而無功。如此說,草原上這一春零半夏的持續(xù)干旱,定然是天地之間因一氣不合而展開的一場曠日持久的較量,或“冷戰(zhàn)”。對于擁有著無限時空的天和地來說,這自然是一段小之又小的風(fēng)波或插曲,但對于靠雨水活命的草來說,卻是難以應(yīng)付的大事。雨水是植物生長的指令,沒有雨水,植物就不敢貿(mào)然“挺進(jìn)”,特別是草原上的花草,在沒有雨水的年份里,只能憑借生命經(jīng)驗和本能,默默忍受著干旱,將根系扎向泥土的更深處,而露在地面上的部分,僅僅可以證明自己還活著。如果運氣好,就等待著下一次雨水到來時集中精力生長;如果運氣不好,就只能等待下一年自天而降的生機。也就是說,野草們雖然迫于無奈,但畢竟還有一些資本和能力“攪”在這場風(fēng)波里,它們可以因為“天氣”或“地氣”不順而停止生長,等躲過風(fēng)頭之后,再做“重生”的計議。但屬血氣的人和牲畜是耗不起的,如果沒有食物和水的支撐,很快就會如耗盡能源的鐘表一樣,讓生命的指針永遠(yuǎn)停止在某日某時的某一刻。
或許,云只是司雨之龍麾下聽令的小卒,在沒有得到行雨命令之前,它們只是一些散兵游勇,或躺或坐或悠然獨處或聚而嬉戲,懶懶散散地分散在天空各處,形成不了任何“行動”的力量。只有得到明確的行雨指令,它們才能凝聚成一個有戰(zhàn)斗力的“軍團”,向大地施雨。這幾年,“厄爾尼諾”現(xiàn)象尤其嚴(yán)重,南方的雨下了又下,以致成災(zāi),北方卻沒有一場透雨,甚至滴雨未見。想來,一定是那司雨之龍“懶政”,就地就近,不離南方,就把降雨的指標(biāo)用完,然后回天庭草草交差。也可能因為那龍的正義感極強,因為人們破壞了自然生態(tài),敗壞了他按律行政的好心情和必要的環(huán)境,一怒之下,就降災(zāi)于這片草原,讓所有在草原上和來草原的人們,好好地想一想,問題出在哪里,怎樣做才能更好地調(diào)和“地氣”和天意。
畢竟,我不是天上那不染紅塵的云,且我自己也屬于那些從血氣而生的污濁之物,所以就算湊巧猜中并理解了天意,也還是要對那些在焦渴中忍耐和掙扎的脆弱的生靈懷有深深的同情。于是,便一邊在那旱得冒煙的路上行走,一邊仰望著天上的云癡癡地想,天上那么多的云朵,怎么都像大街上內(nèi)心麻木、沒有表情的路人?就不會有哪一朵云能發(fā)一發(fā)惻隱之心,自作主張能給草原一個承諾?公然或悄悄地下一點雨,哪怕只夠洇濕草們干渴的口唇,也好讓他們獲得一些在焦渴中堅持下去的信心和勇氣。
住宿在阿拉坦額莫勒鎮(zhèn)的那個傍晚,天空里的云突然聚到了一處,色彩也由原來的潔白變成了灰黑色,幽暗地遮擋住了曾經(jīng)透徹的天空。我突然有所感悟,原來白色是云嬉戲、游玩時的著裝,黑色的“衣服”才是它們工作時的著裝??磥?,久久期盼的雨終于是要來了。我心里暗暗地興奮,希望雨盡快下來,越大越好,哪怕大得阻礙了我們的行程。我要和草原上的牧民們共同關(guān)注、經(jīng)歷和慶祝這非同尋常的時刻。夜里,我?guī)状翁幱诎胄训臓顟B(tài),似乎還隱約聽到了窗外的雨聲。待到天色微明,我迫不及待地打開窗簾兒,想看一看昨夜的雨到底下成了什么樣子??闪钊司趩实氖?,地上并沒有一滴雨,我聽到的不過是一夜風(fēng)搖樹葉的窸窣碎響。
又是一個響晴的天。仍然有云掛在天空,如今它們只是一些空空的佩飾,沒有雨,沒有重量,也沒有情義。
我們到草原深處的達(dá)賚蘇木去體驗生活。當(dāng)人們拎著一只裝有奶水混合物的壺,喂那頭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小牛時,我看見有一頭瘦骨嶙峋的花母牛一直神色焦躁地在附近徘徊,欲進(jìn)又止,不離左右。據(jù)主人介紹,那是小牛的母親,由于草原干旱缺水,和許多產(chǎn)犢的母牛一樣,母牛已經(jīng)瘦弱得沒有一點兒奶水,牧場的主人就只能到超市買來奶粉喂養(yǎng)它們的小牛。我們猜不出那頭母牛當(dāng)時的心情,是擔(dān)憂,是憤怒,還是喜悅。但有那么一瞬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它的兩只突出的大眼睛里,似乎裝著滿滿的憂傷。于是,我又想起了那個橫著很多黃羊尸體的干涸的湖底。
我的心,突然一陣緊縮。此后,我不敢再看腳下干裂的大地,地上的苦情太重了,我只能仰起頭看云,看天地相合的遠(yuǎn)方。但不知那些漂亮的云,什么時候才能脫去它們身上的美麗婚紗,進(jìn)入幽深潮濕的夜晚;也不知那些曾經(jīng)看到過草原豐饒美麗面貌的人們,會不會特意來探望一下焦渴中的草原。這草原,已經(jīng)有難啦!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