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勒根那
整整五百匹馬,渾身霜雪,被載畜車從境外運進冬日的阿日哈沙特口岸,卸入臨時隔離場。它們不像驍勇的馬群那樣神氣十足,而是步履舒緩,懶散的樣子更像剛剛潰退下來的士兵。確切地說,它們更像俘虜,因為每一匹馬的身上都用黑色油漆寫著大大的編號,從1到500,那些隨意涂抹的痕跡顯示著書寫者的簡單粗暴,也讓人預(yù)感到馬群不祥的命運。沒錯,這是馬販子從外蒙古收購來的馬群,大多2-7歲的年輕牙口。再過24小時,經(jīng)檢疫局的一紙檢疫報告,它們將等來屠刀,按批次轉(zhuǎn)入注冊屠宰場進行集體宰殺,否則將浪費馬販子的草料,這是一筆經(jīng)濟賬。而后,近一百噸馬肉將賣到京津冀去。
為首的馬販子是精明的西部人,漢蒙兼通,在新巴爾虎草原淘過不少金——收過老式金銀古董、家具,倒過藥材,一度還開過屠宰場。他身材干瘦,一副地道的蒙式打扮,頸上的金項鏈比拴狗的鏈子還粗。他雇傭了幾個當(dāng)?shù)厝藶樗?。馬販子開著白色的“霸道”越野,一路卷起團團雪屑。
五百匹馬進境非同小可。消息很快通過微信在阿敦礎(chǔ)魯蘇木(口岸所在地)牧民中間傳開了。有好事的牧民小伙子開著各種車輛去看個究竟。
畢力格阿爸坐著兒子的老式2020越野車一早從冬營地出來,并不是為湊熱鬧,前幾日降溫到零下四十幾度,霧靄被低低地壓在雪原上,讓他的肺子像撒了氣的風(fēng)囊,任憑怎么用力喘吁,也拔不出一口通暢的氣來。天氣一轉(zhuǎn)暖,兒子敖日格勒便陪他去旗醫(yī)院看醫(yī)生。臨出營地時,阿爸望到自家的二十幾匹馬正用蹄子扒開沒膝深的雪翻找草根,他用昏花的老眼認(rèn)真數(shù)了數(shù)它們的個數(shù),看看哪匹馬在與不在。按理兒,這年頭牧民很少有養(yǎng)馬的了,馬不像羊群繁殖快,經(jīng)濟價值高,而且成群的馬蹄還會糟蹋草場。可畢力格阿爸嗜馬如命,他年輕時可是蘇木赫赫有名的馬倌,十幾歲就獲得過三次那達(dá)慕賽馬冠軍。最后一次奪冠是十五歲那年,那是100公里耐力賽,從寶格德烏拉山越過烏蘭諾爾,沿著烏爾遜河到達(dá)賚湖岸,再由達(dá)賚湖返回烏蘭諾爾,畢力格和他的大青馬僅用了三個小時便第一個到達(dá)終點,勇奪新巴爾虎草原的賽馬最高獎——銀馬鞍獎。那可是一副雕花的銀鞍,通體上下都用純銀打造,銀條雕花包邊,所有包銀都是手工鏤空雕成,加上鞍面大小十八個泡銀鞍釘,可以說精美絕倫,那是老銀匠哈斯巴根八十歲時最后的封刀之作。從那兒以后,少年畢力格有了一個新的名號——孟根額莫勒(銀馬鞍),直到現(xiàn)在提起此名還無人不知。愛馬愛了一輩子,如今年老的畢力格阿爸也寧愿少養(yǎng)些牛羊,他舍棄不得他的馬群,更舍不得因養(yǎng)馬而得的這一生的榮譽。不過,兒子敖日格勒對此卻很有怨言,這些不值錢的牲畜賣不得殺不得,只能像佛爺似的供奉著,眼瞅著身邊的鄰居和伙伴養(yǎng)牛羊發(fā)家致富——阿爸就提著耳朵教訓(xùn)他:我的腿腳能走能落之前,你臭小子別想打我的馬群主意,等我兩眼一閉的那天,你再自己做主吧。老爺子這么說,兒子也只有垂頭喪氣的份兒。這不,一路上看到好幾輛牧民小伙開的長城、哈弗越野,還搖下車窗與他打招呼,仿佛在故意羞臊他的“老爺車”,敖日格勒心里不是個滋味。
“咴,敖日格勒,你也去看外蒙古來的馬群嗎?”
“不,我可沒你們那么閑暇,我是去旗醫(yī)院給阿爸看病?!?/p>
“什么外蒙古馬群?”畢力格阿爸聽到了,眼睛閃亮著轉(zhuǎn)頭問兒子,肺部的風(fēng)囊一鼓一鼓地。
“你怎么也好起信兒來了,阿日哈沙特口岸進來了五百匹馬,微信上正傳著呢?!?/p>
“來了這么多?要賽馬嗎?”
“賽什么馬,是用于屠宰的。”
“咴咴——”阿爸用手捂住了胸口,“為什么要這么做?”
“那是一個叫耐登的馬販子做的馬肉生意?!?/p>
“這是作孽啊……”阿爸捻起佛珠。
“什么作孽,那可是進口貿(mào)易呢,是合理合法的?!?/p>
老阿爸想回駁兒子幾句,終沒吐出口,沉默好半天說了一句:“我們也去看看這些馬吧……”
“不去看病了嗎?阿爸,你的肺子可像是鉆進了一只吱吱叫的老鼠。”
“我要去為這些可憐的馬兒超度……”
畢力格阿爸來到口岸的馬群隔離場時,冬日混沌沌的太陽已升到國旗桿那么高了。圍欄前停了許多車輛,十幾個牧民后生拿著手機正拍來拍去。走近前的畢力格阿爸就看到了這個龐大的馬群,正亂哄哄地?fù)頂D在露天的圍欄里。這是清一色的純種蒙古馬,畢力格阿爸心就一顫……
是啊,很多年沒再見到這么多血統(tǒng)純凈的馬了,這些矮個子大腦袋的馬,它們長著又粗又短的脖頸,又寬又厚的前胸;而它們矮壯的四肢仿佛專門為踏雪臥冰而生。這些其貌不揚的蒙古馬,可是畢力格阿爸少年的記憶啊,如今又重現(xiàn)眼前了。老阿爸潤濕了眼眶……
這些馬與蒙古人一樣,是這草原的原住民啊,只是在本土,它們的血統(tǒng)大多被改變了,和三河馬、阿拉伯馬、半血馬雜交,在草原上再見不到它們成群結(jié)隊的影子……老阿爸從未忘記,當(dāng)年為他獲得銀馬鞍榮譽的大青馬就是純種的百叉鐵蹄馬,只有這本土馬種才真正了解草原的一草一木、溝溝坎坎,才能抵御呼倫貝爾的風(fēng)霜雨雪和零下40度酷寒,才有連續(xù)長途奔跑的耐力。而現(xiàn)在,本土馬種群基數(shù)少了,新巴爾虎唯余少量比賽用的純種馬也在退化(呼倫貝爾迄今保留著賽馬只賽蒙古馬的傳統(tǒng)),老阿爸對此很是憂心,他還盼著敖日格勒和兒媳給他生個大孫子,他要尋來最好的蒙古馬送給孫子作為禮物,親自扶他上馬背,讓他像自己年輕時一樣,成為巴爾虎草原最耀眼的騎手。
老阿爸把手伸進圍欄,輕聲呼喚近前的一匹棗色小馬,小馬警惕地躲開身去,轉(zhuǎn)過頭定定地望著他,眼眸似黑珍珠般明亮。這些源自外蒙的馬該是半野生狀態(tài)的,與人并不親近。畢力格阿爸沿著圍欄慢騰騰地走著,目光開始在馬群里搜尋,直至望到一匹栗色公馬和它后腿與肚皮間垂著的那個黑家伙,老人才出了口氣。這是一匹真正的種馬,身上標(biāo)注的號碼是125號,從它昂首闊步的傲慢姿態(tài)和渾身結(jié)滿的疤痕,就能看得出,它曾經(jīng)是一匹桀驁不馴的頭馬,參與過無數(shù)場公馬之間的激烈爭斗,為護群踢碎過草地狼群的頭顱。馬群里還有其它沒被騸過的公馬,但血統(tǒng)和品質(zhì)都較它遜色。不過,這匹栗色馬有些老了,左耳朵甚至只剩下了一半……畢力格阿爸一打眼就知道它該有十歲的樣子,這也該是它被淘汰賣掉的原因。
“就是它了”,阿爸皺眉瞇眼地端詳著栗色馬,喃喃地對敖日格勒說。
“你在說什么,阿爸?”
“我要買下這匹馬。”
“你瘋了嗎?阿爸,人家進口的馬怎么會賣給你?”
“他進口馬是為了賣肉,賣馬肉和賣活馬有什么區(qū)別嗎?”
“可,可是阿爸,連給你看病的錢都是借來的,我們哪有錢買馬?”
“病可以不看”,老阿爸故意使呼吸通暢些,然后上了自家的車,沖敖日格勒說,“我這是老毛病,讓甘珠爾廟的尼瑪喇嘛抓點蒙藥就行了。去,幫阿爸把馬販子找來,就說阿敦礎(chǔ)魯蘇木的老馬倌‘孟根額莫勒找他,讓他到我這里來一趟?!?/p>
“阿爸你……”
“不要再說了,兒子,快去吧。”
大概半個鐘頭的當(dāng)兒,馬販子耐登被敖日格勒領(lǐng)來了。畢力格阿爸遠(yuǎn)遠(yuǎn)地望到兩個人,便盡量平息了吁喘,走下車來。
馬販子精通禮俗,見了長者摘下貂皮帽子施禮問好,不過刀削的臉上除了冰冷的狠相沒有一點表情。他叼著雪茄,撇著嘴吐了一口煙霧。就在他摘帽子的一瞬,畢力格阿爸覺得很是眼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老爺子,您找我?”
“是的,我找你?!?/p>
“您可能不記得了,我曾與您有過一面之緣。聽您兒子說,您要買那匹125號馬?”
畢力格阿爸點點頭:“你是要把它們都屠宰了嗎?”
“這是我的事情”,馬販子耐登隨口吐了一個煙圈,“開個價吧,如果可以的話,也算長生天開恩,它今天就不必脫了皮吊在鐵鉤子上了?!?/p>
“我畢力格老頭要是有足夠的錢,就把你的五百匹馬都買下……”冷風(fēng)一吹,老阿爸的肺子又開始壓上了磨盤。
“那您不僅是新巴爾虎草原有名的馬倌,還會成為活菩薩?!蹦偷悄樕细‖F(xiàn)一絲嘲笑。
“活菩薩不敢當(dāng),慈悲心倒是有一顆……”說著話,畢力格阿爸從袍子里掏出一卷方方正正的手帕,展開來里邊是一小沓皺巴巴的錢,上面甚至還有元角幣,遞給馬販子耐登:“這是我要送給醫(yī)院的錢,只有這么多?!?/p>
耐登瞥了一眼那沓錢,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像抽搐了似的蹲在地上,好半天才抬起頭:“老爺子你不是在給我壓歲錢吧?”
畢力格阿爸舉著的手抖著:“就算你開恩了,耐登,用你的一份功德贖回你的孽障……”
“我沒有什么孽障,我不干也會有別的馬販子去干。老爺子,您叫我來不是為了教訓(xùn)我吧?我還有很多事情,恕不奉陪了?!瘪R販子黑著臉轉(zhuǎn)身走去。
“慢著”,阿爸在后面喊他。
耐登停下來。
“還有別的條件沒有?”
“這樣吧,既然您沒錢也別兜圈子了,讓您兒子回去牽兩匹馬來交換它,也算我耐登給您一個面子,否則傳到草地讓老鄉(xiāng)罵我不仗義?!瘪R販子耐登使勁把煙蒂丟到風(fēng)里去,“我相信您‘孟根額莫勒相中的馬,一定有它的長處,您也知道,這群馬是我從外蒙古千里迢迢運來的,一路上弟兄們吃了不少辛苦?!?/p>
畢力格阿爸搖著頭思量了一下,狠喘了半天的氣,沖耐登喊:“不,我不會那么做的,我不能用兩匹馬的馬肉換回一匹馬來。耐登,我認(rèn)出了你,去年你上門買我的銀馬鞍,給多少錢我都沒賣給你,那可是我一輩子的榮譽,現(xiàn)在,拿去吧,把銀馬鞍拿去,我只要那匹公馬……”
老阿爸念完一遍《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后,敖日格勒的2020越野車終于從家的方向趕來了,直接開到馬販子的白色霸道前,打開后備箱卸下一個沉甸甸的物件。隨著耐登的一聲口哨,幾個雇傭的巴爾虎人打開隔離區(qū)的鐵網(wǎng)門,將125號公馬交到畢力格阿爸的手里。畢力格的老淚就撲簌而下了,他彎下雙膝,面對圍欄里的馬群顫抖著跪下,親吻了一下它們踏過的泥土,這才站起身牽著栗色馬的韁繩,踏著深冬厚厚的積雪,一步一步跋涉著走去。
敖日格勒上車跟隨,搖下車窗問:“阿爸,你拿定主意不去醫(yī)院了嗎?那我就去尼瑪喇嘛那兒給你抓藥去?!?/p>
許是這寒冷凍的,老阿爸的臉色似孩童般紅潤,呼吸也似乎暢通多了,他笑瞇瞇地向敖日格勒揮揮手,示意他上路。
“可是,阿爸,有句話我還想問你呢”,敖日格勒大聲說,“你愛馬誰都知道,可是馬群里有那么多健壯的馬你不選,偏選了這匹最不中用的殘耳老馬,你用銀馬鞍換了它值得嗎?”
“孩子,我就是沖著這公馬的半只耳朵才挑的它。我看過那殘耳的茬,那是被凍掉的,這意味著它是冬天生的馬駒,冰雪凍傷了它的耳朵,但也給了它超凡的身體。它不會老去的,它的生命力旺盛著呢……明年這個時候,它的種還會在冬天出生,那才是我想要的……”
敖日格勒搖搖頭,調(diào)轉(zhuǎn)車頭開出好長一段路,他瞥見倒車鏡中,夕陽正似一團火炭落在遠(yuǎn)方的高崗,而老阿爸牽著馬的身影像兩個黑點,正融在雪天一色的新巴爾虎草原上……
責(zé)任編輯 高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