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
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p>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丹陽城南秋海陰,丹陽城北楚云深。
高樓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唐·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
飄搖的燈火蕩開濃稠的夜色,十月的江寧又下起了雨,長風(fēng)斜雨入窗,打濕了王昌齡的衣袍。這一場送行宴,無約而來的雨拂亂離人的哀愁。他顧不得整理衣袍,仰首飲盡杯中殘酒,對身旁的人遺憾道:“辛兄明日啟程,今日不可再飲了?!?/p>
辛漸抬起醉眼,朦朧的燭光浮動,照見好友眉宇間抹不平的紋路。他們都已年過半百,閱盡滄桑,不再是昨日少年。大約是境遇相似,知音難得,他與王昌齡相識不久便如故交。仿佛還是初識時,月光輕盈似夢,他們曾在此感月吟風(fēng),傾吐衷腸,也曾于月下泛舟,伴著一曲清簫,共賞一輪嬋娟,何等逍遙。
夜風(fēng)襲來,裹挾著一陣薄涼的雨意。王昌齡的目光不由飄遠(yuǎn)了,落進(jìn)窗外漆黑的夜色里。他放下杯盞,踱步到窗邊,風(fēng)雨越來越急,蒼茫的雨幕遮蔽了一切,將世間塵埃滌蕩殆盡。他靜靜地站在芙蓉樓中,俯瞰這狼藉的塵世。他與金陵果然有緣,兩次謫遷都是到了此地。去年今日的江寧,明月皎然,仍有玉人弄簫,秦淮河胭脂色的波光隨著瓊樓歌聲緩緩而漾,便是在清寒的秋日也透著幾分熱鬧。而此時此刻,人目的只有一窗冰冷的夜雨,風(fēng)聲蕭瑟,仿佛在訴說昨日多情。
古往今來,秋雨最易牽扯愁腸。歡樂趣,離別苦,緣分用盡時,才察覺人間的路途是這樣漫長,隔了山長水遠(yuǎn),或許再見已塵霜滿面,或許連重逢的機(jī)會都不再有。
待到黎明時分,大雨漸漸止歇,蜿蜒無涯的江水與灰白天幕融為一體,欲遠(yuǎn)行的舟楫棲滿渡口,寸寸煙波皆化作離人的憂思。
天色初白,辛漸即將啟程北上,去往洛陽。王昌齡不無感嘆地想,他也想北上啊,洛陽也好,長安也罷,總是自己的故鄉(xiāng),他都想再回去看看,只可惜時局所限,命不由人。
他已四十余歲,告別了少年朝氣,蹉跎過最好的年華,如今不過是滄海中的一粒芥子。他幼時家中極為貧苦,每日相伴漁樵,辛苦耕耘才能得一口飽飯。因?yàn)橛讜r過得艱難寂寞,所以他更看重每一段情誼。只是友人愈多,離別也愈多。他曾寫過太多送別詩,流傳下來的不知凡幾,一字一句皆道盡人間悲歡。在那些詩篇中,最動人的仍是這首《芙蓉樓送辛漸》。
“寒雨連江夜入?yún)牵矫魉涂统焦隆?。氤氳天光已然亮透,江雨迷蒙,漸生出微薄的霧色。莽莽群山裹在一層白霧之中,宛如寂寞的老者,無言凝望。也許是雨意太過冰涼,也許是山色太過孤獨(dú),王昌齡福至心靈,醞釀在胸臆間的詩行不由自主地沉吟而出。晚秋連綿的風(fēng)雨,和著一聲經(jīng)年世事的嗟嘆,打濕了詩人眼底難解的悵然。這一程風(fēng)雨里,酸楚的離別、失意的江寧、茫然的前程,一一疊作胸中塊壘,寄予跌宕飄零的一生。千思萬緒既道不盡,那就不必再說了吧。他開口欲言,頓了頓,終是哂然一笑,出口只有一句,“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睙o須抱怨,無須解釋,該明白的人總會明白,這句話只是為了告訴自己,秋雨滌不盡人世浮塵,可我的心已拭凈灰霾,空明澄澈,無畏無懼。
王昌齡目送辛漸漸行漸遠(yuǎn),遙至不可及的天邊。舟楫順著江水而下,渡口邊落滿厚厚的黃葉。他垂下眼簾,想起從前秦淮河水波光澹澹,他們詩酒酬和,循著月光逐流而去。此刻辛漸的舟已去往遠(yuǎn)方,可屬于他的舟又在何處呢?離別時的最后一眼,他們相顧無言。有太多情思未訴,可誰都無法許諾相見的期限。
念及平生,他曾在富麗朱門前艷羨迷茫,也曾悠然地與山野樵夫漁歌相答。到后來成年離家,他也曾游歷四方,從軍塞外。那里的風(fēng)光無限遼遠(yuǎn),大漠像一幅磅礴的畫卷。長云遮暗了連綿雪山,孤城雄關(guān)兩相對望。他一路獨(dú)行至此,仰首而望,只見烽火樓巍然聳立,鮮紅旗幟飄蕩長空,長風(fēng)獵獵,好似他激蕩的心懷。王昌齡提筆寫就從軍行七首,一句前無古人的“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令他揚(yáng)名天下,成了詩壇中卓然亮起的星辰。
可惜詩歌的盛唐卻不是詩人的盛唐,天縱才華不能換來安穩(wěn)的前程。開元十五年,已過而立的王昌齡總算在官場上贏得一席之地,卻很快被貶,不得重任。宦海沉浮中,不可預(yù)料的潮起潮落已成習(xí)慣。光陰漫漫,他終日無事可做,只與二三閑友相約而聚。天寒微雪,王昌齡、高適、王之渙等幾個失意客齊聚一堂,歡飲達(dá)旦,沉醉繁華。他們落座旗亭,恰逢梨園伶人登樓赴宴。幾個詩人玩心一起,便尋了個角落,比誰的詩詞被唱得最多。王昌齡慵懶地倚在一旁,手中銅爐溫暖,明艷動人的伶人開口便唱:“寒雨連江夜人吳……”不知是歌聲太過動人,還是歌詞太過熟悉,他驀然坐直了身子,江寧的風(fēng)雨聲依稀浮現(xiàn)在耳畔。他不由笑笑,舉杯飲盡,敬人間風(fēng)月,亦敬半生顛沛。
他知道,長安的繁華不屬于他,曾留戀富麗堂皇的朱門,邁進(jìn)去后才發(fā)現(xiàn)不過如此,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伶人們兀自唱著近來新曲,他沉醉在她們的唱腔里,歌姬亦沉醉在他的詩作中,兩廂得宜。與其感時傷世,倒不如成全這一段風(fēng)流佳話。
王昌齡再次北上長安,是在草長鶯飛的四月天。時隔經(jīng)年,長安城流云疊翠,與記憶中已有所不同。一路和風(fēng)溫軟,他走過熟悉的街道,拜訪了久違的故友辛漸。摯友重逢,歡喜至極,雖不見舊時月,仍有今日花可以一同游賞。
他們并肩而行,將這幾年的見聞一一道來。短暫的相聚之后,又是長久的離別,只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呢?他們都已習(xí)慣了奔波輾轉(zhuǎn),也許相逢就在下一程風(fēng)雨里。那年芙蓉樓上的一顆冰心,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