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
1
一道黑光在裴太太面前一閃就不見了,裴太太吃完晚飯正坐在院子里面乘涼,手里的團(tuán)扇被嚇掉在地上。她在腦子里還原了一下當(dāng)時的情況,那道消失的黑光先是貼著地,接著向上一躍,仿佛是朝著她家陽光房的房頂,在整個過程中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她心里的負(fù)擔(dān)就越發(fā)沉重起來,撿起地上的扇子趕快進(jìn)屋,一時間忘了女兒下周就要考試的事:“菲子,剛才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在我面前一閃,可我眨個眼睛又不見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家里也在鬧鬼?”菲子用這樣的方式拒絕討論這樣的問題,在此之前她有一次聽人議論,她家住的院子在前主人住著時曾經(jīng)鬧過鬼的。
“這女子!只當(dāng)我沒說好嗎?等你爸回來我和他說!”那件事裴太太也聽說了,她為女兒的鎮(zhèn)靜和冷漠感到驚訝。
很晚的時候裴先生才帶著一股酒氣回來。裴先生在一家電視臺上班,那里的人很少在家吃飯,能在深夜以前回來已經(jīng)很不錯了。裴太太對他復(fù)述完黑光一閃的事后,還笑著學(xué)說了一遍菲子的話,目的是希望他別像女兒一樣無動于衷。裴先生聽了這話卻一彈而起,大聲喊道:“可能是一只貓!黑貓!對,肯定是它!你看見它身上的疤沒有?很多的疤?!?/p>
“當(dāng)時就那么一閃,我要能看見它身上的疤不也能看見它是一只黑貓了?”
裴先生認(rèn)為太太的話從邏輯上講沒錯,就點(diǎn)了一下頭說:“這倒也是,何況夜里也是黑糊糊的?!?/p>
“你怎么知道它是黑貓,還知道它身上有疤呢?”裴太太在脫產(chǎn)成為全職太太之前是一名幼師,思考和提出問題是她多年以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
“這個你別問了,說出來我怕嚇?biāo)滥銈??!?/p>
“你在家我怕個什么?菲子你早些去洗洗睡覺,我想讓你爸給嚇?biāo)?!?/p>
“看來還真是鬧鬼了。”菲子繼續(xù)用她的方式表達(dá)說。裴先生帶著一股酒氣從頭道來,在電視臺上班的人一般都是很會說的,這和經(jīng)常接觸節(jié)目主持人有一定的關(guān)系。他從他買下這個院子之前的幾件事情說起,那也是他能以最低的價格把它買到手里的原因,這原因雖不是唯一的,但也算是其中之一。
這個院子原來的主人是一個煤老板,房產(chǎn)證上寫著黃某,他家太太養(yǎng)了一只貓,很有可能就是新的房主裴太太今天看見的那只黑貓,那是一個十分稀有的品種,整個園區(qū)里就數(shù)它長得漂亮。黃老板除了這房太太之外別處還有幾個女友,若非逢年過節(jié),平時他都不在家住,這位黃太太也就和這只黑貓日夜廝守,相依為命。但是這只黑貓自從喜歡上了鄰居家一只年長的白貓,就開始和男主人一樣夜不歸宿了,它和這位太太丈夫的區(qū)別僅在于它是母的,而那只白貓才相當(dāng)于風(fēng)流成性的黃老板。它們常常在草坪上一棵參天的騷白楊下幽會,交配時發(fā)出的叫聲凄厲慘烈,讓黃太太聽了長夜難眠。
黃太太對她的黑貓由愛生恨,更恨的還是那只奪走黑貓的白貓,她一心一意地要整死它,有一天大限已到的它正好來了。白貓被黑貓引到她家后院的一個墻角里,兩個就開始嘶叫起來,黃太太溜回廚房燒了一壺開水,悄悄拎到墻角邊上朝著忘乎所以的白貓兜頭一潑,白貓慘叫著滾下黑貓的身子,沖出墻角在院子里狂奔一圈兒就斷氣了。黃太太用開水燙白貓的時候黑貓?zhí)稍诎棕埖纳硐?,開水潑下去不免連累到它,黑貓也馱著一身燙爛的皮肉往外逃命,還沒逃出后院的柵欄門就一頭栽倒在地上。黃太太覺得它們死在自己的院內(nèi)會讓她背上虐殺動物的罪名,就一手提著死了的白貓,一手提著沒死的黑貓,趁人不備把它們一起扔進(jìn)后院外的垃圾桶里,然后原封不動地蓋上桶蓋。
幾個月后,黃太太在后院的柵欄門中看見了一只黑貓,認(rèn)出正是那天她沒燙死的那一只,黑貓把腦袋伸在柵欄門的兩根木條之間,一雙眼睛望著她。她發(fā)現(xiàn)黑貓身上的毛掉了一大半,光禿處露出粉紅色的嫩肉,過去那張漂亮的臉蛋現(xiàn)在丑得像鬼,下面還拖著一個大肚子,里面一定裝滿了那只死白貓的孽種。黑貓被她燙成這樣居然還來找她,黃太太覺得無非有兩個原因,一是認(rèn)為她在燙白貓時誤燙了它,后來把它扔進(jìn)垃圾桶里也是誤以為它和白貓一樣死了;二是它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它為了生下肚子里的小貓,想求她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收留它們。黃太太站著想了想,走過去從地上抱起黑貓,再一次走向那只垃圾桶,黑貓在她懷里愣了一會兒,突然掙脫出來,跳到地上一路哀號著沒命似的逃跑了。
從那天夜里開始,黃太太夜夜都會聽到這樣的號叫聲,一邊叫一邊用爪子使勁拍打她臥室的窗戶,像一個要來向她索命的冤家。有一次她聽到響聲拉開電燈,看見窗戶外面直立著一個黑糊糊的影子,正把一張丑臉貼在玻璃上對她呲牙咧嘴,嚇得她大喊大叫著,穿著內(nèi)衣跑出門外。黃太太覺得這樣的日子她不能再過下去了,再過下去只有死路一條,她就尋死抹喉地鬧著要黃老板賣掉這個可怕的院子,讓她搬到一處人不知鬼不覺,當(dāng)然黑貓也找不到的地方住下。
黃老板為了家庭的和諧答應(yīng)了太太,沒想到出賣院子的原因傳出去后,誰都不敢來買這個兇宅,甚至來看一眼都怕沾上晦氣。正是有了這個不利的因素,裴先生才以略高于十年前的價格把這個院子買了下來,此時這座城市的房產(chǎn)已經(jīng)大大地升值了。有人說他撿了便宜,也有人說他趁人之危,還有人說等著看吧,這個便宜可不是好撿的,遭報應(yīng)是他或早或晚的事。裴先生一不留神竟把這樣不吉利的話也說給了太太,但他立刻知道失口,接著就又解釋,說這話的多半是自己不敢買,看見別人買了又有些后悔,于是寄希望于這里出一點(diǎn)事讓買者也感到后悔的人。
裴太太聽得毛骨悚然,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編,接著編,想不到我們家里還出了個蒲松齡?!狈谱佑钟盟姆绞街S刺道,覺得這個故事和她聽到的不是一個版本。
“年輕人,不要以你們有限的思維推論一切,剛才我說的都是真的,只不過我把它整理了一下,聽起來像一個傳奇故事是嗎?”裴先生尷尬地笑了笑說。
“你說的這只黑貓是在黃太太家里,這事你又怎么知道呢?”裴太太終于還是說出話了。
“因?yàn)槲页酥傈S太太,還知道黃太太家有一個家政助理,就是你堅決不要的保姆,她叫阿燕。黃太太搬走以后她沒跟著黃太太走,而是到園區(qū)另一家去做保姆了。那個阿燕什么都知道,還知道那只黑貓是怎么從垃圾箱里逃出來的!菲子,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阿燕差點(diǎn)兒被我請到家里來照看你們母女倆了,是遭到你媽的抵制我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既然那個黃太太已經(jīng)搬走了,這只黑貓還來干什么呀?”裴太太對他后面的話沒聽進(jìn)去,緩過勁來以后有些憂心忡忡地問。
“可它不是阿燕,也不是我,它怎么知道黃太太搬走了呢?再說黃太太搬走了并不等于黃太太把這個院子也搬走了,它的腦子里還死死地記著這個院子……沒事的,你也別在意,以后大家都提高一點(diǎn)警惕就是了。”
裴先生打了一個大的呵欠,結(jié)束談話去睡覺了。
2
裴太太第二次看見那道黑光,是她一夜未眠之后的第二天清早,裴先生去了電視臺,小菲去了學(xué)校,院子里又只剩下了她一個人。聽過昨晚丈夫帶著一股酒氣的講述,她對那道黑光算是有了形象的認(rèn)識,內(nèi)心那種無可名狀的恐懼消失了,但是另一種擔(dān)憂卻隨之又來,現(xiàn)在她最害怕的不是小菲諷刺的鬧鬼,而是那只黑貓,如果它真是丈夫說的那只黑貓的話,萬一把她錯認(rèn)成過去的女主人,又跑到她的臥室窗外進(jìn)行報復(fù),她的膽子可沒有那個已經(jīng)獨(dú)居慣了的黃太太那么大。
這次的黑光閃過時稍微慢了一點(diǎn),被她看了個一清二楚,那的確是一只黑貓,渾身的確是傷痕累累,其實(shí)它身上剩下的黑毛和露出的白皮混雜在一起,遠(yuǎn)看是一只大花貓,近看可就是一只癩皮貓了。它的嘴里叼了一個銀光閃閃的長條形東西,模樣像一條魚,大概正是這樣才影響了它奔跑的速度,如果躥得太快的話,中途碰到障礙會掉下來。
裴太太昨天看見的是它先在地上橫著一掃,接著向上斜著一躍,今天發(fā)現(xiàn)它的全套動作卻是分為三次的,第一次從院外躥進(jìn)院里,第二次從地面躥上院墻,第三次從墻頭躥上房頂。不錯,應(yīng)該叫躥。它躥上的那個房頂是原來的房主在小樓外面加蓋的陽光房的頂子,離地面大約有四米多高。裴太太把黑貓這一套動作分解開來,感覺就好比電視里灌籃高手的三大步,最后凌空一個高跳,把手里的籃球灌進(jìn)了籃筐。
她來不及思考這只癩皮貓嘴里的魚來自何處,首先想到的是它為何要把魚叼上房頂,按照流浪貓的正常行為,它可以找個相對隱蔽的地方吃掉這條魚,最明智的食堂應(yīng)該選擇在某個垃圾桶邊。裴太太有一次去倒垃圾,親眼看見兩只貓在一個寫著廚余垃圾的綠色塑料桶邊搶吃一根雞腸子,那樣子像餓瘋了。園區(qū)里有人把那種貓叫野貓,其實(shí)它們過去是有主人的,因?yàn)槔狭瞬×瞬缓每戳?,主人就把它們?nèi)映鲩T外,所以她按規(guī)范的說法稱它們棄貓。這么想著她的思路又拓寬了,懷疑它正是聞到魚的腥氣,才順藤摸瓜從垃圾桶里翻出魚來,而這條魚正是出自黃太太把它燙個半死又扔進(jìn)去的那只垃圾桶。它完全可以就地取材,原地吃掉,那樣做的好處是能減少路途的風(fēng)險,比方說有可能遭到狗的追擊。
昨晚裴先生有幾句話她記住了,一是這只癩皮貓在它還沒癩時已懷孕,二是黃太太下手之前懷疑它肚子里是那只白貓的種。裴太太心想這就對了,根據(jù)這個她可以做出以下判斷,她家陽光房的房頂上一定有它做的貓窩,那里面一定藏著出生不久的小貓,它嘴里叼著的魚一定是要喂給它的孩子們的。她的心里有一種說不清是緊張還是恐懼的滋味,此外她還莫名其妙地感到驚喜,好像是因?yàn)檫@只死里逃生的癩皮貓竟然有了孩子。她想把眼前的事情弄個水落石出,證明她的想象對與不對,于是她轉(zhuǎn)身回屋,爬上二層,進(jìn)入臥室,走到窗邊。這個臥室的窗外正好是前主人搭建的陽光房,從窗戶翻出去直接就能踏上房頂,不過裴太太自從離職以后身體就開始發(fā)胖,不方便還像很久以前那樣翻窗而出,她只能悄悄地隱在窗戶后面,透過兩扇窗簾的縫隙向外偷看。
陽光房的房頂略微有點(diǎn)向外傾斜,那是為了下雨天不至于積水,房頂上散落著一些樹木和竹子的枯葉,倒是沒有發(fā)現(xiàn)動物的影子。裴太太不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黑貓會隱身術(shù),眨眼工夫就和它嘴里的魚一道消失,她的眼睛沿著房頂?shù)乃倪呎归_搜索,果然在空調(diào)機(jī)的內(nèi)側(cè)發(fā)現(xiàn)了不明物。那是一臺臥室空調(diào)的室外機(jī),與墻壁之間有一道半尺多寬的夾縫,裴太太看見那道夾縫里擁擠著一排毛乎乎的小東西,它們有黑的,有白的,還有一道黑一道白的,大家正興致勃勃地埋頭進(jìn)餐,她數(shù)了數(shù),總共是五只。
裴太太對它們的毛色產(chǎn)生了興趣,結(jié)合丈夫說的那只被黃太太燙死的白貓,她從遺傳學(xué)的角度想著,白貓和黑貓生的小貓,可不就是有黑有白還有一道黑一道白的!她繼續(xù)尋找著生下它們的癩皮貓,最后在房頂通往夾縫的入口處找到了它,這只皮疤肉癩的母貓橫臥在那個狹窄的地方,一夫當(dāng)關(guān)地守衛(wèi)著它的孩子們。裴太太看出它自己還沒有吃東西,因?yàn)樗侵辽贍C了五個大疤的肚子癟得像一塊打著白補(bǔ)丁的黑布口袋,松松垮垮地向下耷拉著,正在一抽一噎地喘著氣息。
它的一張癩臉幸福地對著那五只小貓,兩只玻璃球一樣的眼睛里釋放出溫存慈愛的光芒。裴太太被它這表情和目光感動得心都軟了,她由此聯(lián)想到她和菲子,菲子幼小的時候她就是這樣,每天清早起來先給這小家伙做好了吃的,自己才草草地吃上幾口剩餐就去上班。那年頭她在幼兒園里上班,離丈夫讓她做全職太太還有三年充實(shí)的時光。即便現(xiàn)在,她整日待在家里,菲子也上了學(xué),很多時候她還會撿起從前的習(xí)慣,餓著肚子讓菲子吃好了先走,比方說女兒的學(xué)校組織了重要活動,老師囑咐學(xué)生一定要提前到校。
忽然間她的心懸在了空中,她發(fā)現(xiàn)五只小貓里身體最小的一只,全身一道黑一道白的小貓看上了空調(diào)室外機(jī)上的一根管子,似乎把它當(dāng)作一個龐然大物的尾巴,用兩只前爪抱住它高高興興地玩耍著,樣子像幼兒園的孩子玩拔河的游戲。這可把她嚇了一跳,以她對電器似是而非的一點(diǎn)知識,她覺得幸虧被她無意中看見,不然等到晚上她一開空調(diào),那個可愛的小玩意就會被電流擊中。供應(yīng)商安裝空調(diào)的時候她曾趴在窗口觀察,那根纏著一層白色膠帶的管子里面是一根指頭粗的金屬,金紅色大概是銅絲之類,小花貓在玩耍中一旦用爪子抓破外皮,露出的核心正是導(dǎo)電之物,這五只小貓一只挨著一只,一旦觸電一只也逃不走,而癩皮貓要去營救它的兒女,必然會和它們葬身一處。
裴太太感到蹊蹺的是,自從擔(dān)心陽光房頂上的空調(diào)室外機(jī)能電死可愛的小貓,這時候的氣溫好像特意要試一試她,忽然之間就熱了起來。她的身子發(fā)胖以后,一到夏天特別怕熱,比丈夫和女兒都更離不開空調(diào),每晚睡覺以前必先釋放一會兒冷氣,因此她可不能為了自己的涼爽而成為這樣的殺手。這只身世傳奇的癩皮貓已經(jīng)夠悲慘的了,現(xiàn)在雖說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但只要她一按空調(diào)的開關(guān),那幸福的一家子頃刻就會大禍臨頭,全世界無論是人間還是貓間,都沒有比這更大的禍了!
她的心里這么想著,手不由得輕輕一抖,守衛(wèi)在夾縫邊的癩皮貓好像聽到哪里有一絲輕響,一縱身就站了起來,兩眼迅速地向她張望。它的眼珠亮得像一對黃色的玻璃球,在兩個禿毛的圓框中滴滴溜溜地轉(zhuǎn)動著,當(dāng)它發(fā)現(xiàn)了眼前正在晃動的窗簾,只聽它嘴里發(fā)出一種類似噴水的短促聲音,身上一叢叢雜亂無章的黑毛瞬間全部豎起,讓那些皮開肉癩的部位陷得更深,面積也顯得更大,顏色由于情緒的緊張由白變紅,看上去可怕極了。五只小貓聽它發(fā)出這個危險的信號,紛紛相依為命地擠成一團(tuán),連那只最頑皮的小花貓也松開室外機(jī)的尾巴。這一下反倒把裴太太給嚇壞了,她一松手合上簾縫,離開窗邊,退出門外,賊一般地輕著手腳走下樓去,長長地吸一口氣再吐出來。
經(jīng)過這上上下下的一番折騰她都有些累了,很想躺一會兒,過去每天中午她要躺上一個小時左右,這是她從前工作時養(yǎng)成的午睡習(xí)慣。但她今天是睡不著的,她只是要躺著想想怎樣才能救出這一家六口。問題是她害怕再一露面必然又會驚動它們,最好連二層的臥室也別再進(jìn)去,要躺只能躺在一層的客廳沙發(fā)上。她躺下不久又爬起來,屋前屋后走了一遍,低頭尋找著一樣?xùn)|西,沒有找到就再躺下。這時她聽得有人在外面嚷叫開門,聲音好像是菲子的,過去一看正是菲子放學(xué)回家。她扭臉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問道:“怎么回來得這么早?”
“今天是周末你都忘了,我倒要問你怎么見了我這么慌呢,是不是趁我爸不在家你約男朋友了?”菲子看她頭發(fā)散亂,臉色泛紅,故意伸長脖子作偵探狀。
“看我不打死你!哪有這樣和媽媽說話的!你回來得早倒也是個好事,我正想問你還記不記得上次那只泡沫箱放在哪里了呢?!迸崽袝r想入非非,如果自己不辭去幼師,女兒也不長大,她們母女之間再加一層師生的關(guān)系,小菲就不敢明目張膽地欺負(fù)她了。
“泡沫箱?裝螃蟹的泡沫箱?”
“是的,那次你爸讓你扔我沒舍得,我看它很好看也很結(jié)實(shí),想留著以后有用。”
“有什么用?一次性的工具,螃蟹吃完它就成了垃圾,垃圾就該扔進(jìn)垃圾桶里,垃圾桶扔不下我把它扔到垃圾桶外邊了,在這個問題上我和我爸的觀點(diǎn)高度一致!”
“原來你還是把它扔了!可它現(xiàn)在真到了有用的時候!”
“你想干什么?”
“知道嗎?你爸爸說的那只黑貓就住在我家陽光房的房頂上!空調(diào)室外機(jī)后面的夾縫里!它生了一窩五只小貓,其中有一只抱著室外機(jī)的電線玩呢,晚上我一開空調(diào)不就電死它了?電死一只不就會電死一窩嗎?所以我想把它們裝進(jìn)一只箱子里,家里有紙箱,可紙箱怕淋雨,一淋雨就成了一堆爛紙漿,只有泡沫箱……”
“哈哈哈哈,媽你別逗了,你懂不懂物理呀?空調(diào)室外機(jī)上那不是電線,那是管子,它是不可能導(dǎo)電的,你別杞人憂天讓人知道了笑掉大牙好不好?”
裴太太聽說那東西是管子而不是電線,一愣之后又是一喜,但她不怕女兒嘲笑,接下來又杞人憂天了:“誰說它不是電線?萬一是電線呢?不行,那可是幾條活生生的命,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得找個泡沫箱把它們裝起來,沒有比裝在泡沫箱里更好的了,我總不能給它們蓋間房子吧?呃,對了,為什么不能給它們蓋間房子?不過那是下一步的事,眼前的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到哪里去找一只泡沫……”
“你要是閑著沒事你就去實(shí)現(xiàn)你的貓道主義吧,反正我是不會去找什么泡沫箱的,我倒衷心希望房頂上有一根高壓線,把那窩野貓統(tǒng)統(tǒng)都電死了才好!不管它以后會不會像我爸說的那樣夜里來嚇我們,就說醫(yī)學(xué)證明它的身上有一種病毒,住在我們家不也是對我們莫大的威脅嗎?好了,不說這個了,我認(rèn)為眼前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吃飯,我都餓了!媽!”菲子在空中做了一個果斷的手勢,卸下書包就往廚房里走去。
裴太太嘴里嘀咕說:“這孩子,怎么像是黃太太的孩子呢?”
3
昨天中午沒有睡好的裴太太,昨天夜里仍然沒有睡好,原因是她被菲子那句“我和我爸的觀點(diǎn)高度一致”的話嚇破了膽。她把她們母女二人昨天的對話回顧了一遍,竟然后悔自己不該把那只黑貓和它五只小貓住在她家房頂上的事告訴菲子,這等于讓一個有關(guān)生命的機(jī)密被一個不可靠的人捏在了手里。她應(yīng)該從菲子平時對人待物的態(tài)度,由此及彼地想到對待動物,尤其是對待一只半夜跑來嚇唬主人的癩皮貓。等到裴先生晚上回家,她就再也不敢對他說了,不僅自己不說還怕菲子替她說,害怕他們兩人勾結(jié)起來,把那個可憐的六口之家一窩端掉。她采取的辦法是切斷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催著父女二人早些回房休息,她幾乎每隔三五分鐘就嘮叨一遍,簡直可以說是不厭其煩。
其實(shí)沒心沒肺的菲子早把貓的事給忘了,由此對她產(chǎn)生了另外的懷疑,走到她的耳邊小聲笑道:“你是不是忒想和我爸做愛?那我就成全你們吧,拜拜,晚安,明兒見?!?/p>
裴太太這時的心理是只要能讓房頂上的貓們平安度過這個夜晚,自己寧可做出被女兒猜中心思的尷尬,心想就讓她得意去吧,也小聲笑著回了一句:“看我不打死你!還不知道你成全誰呢!”
裴先生聽到她們母女的對話,自然也生出同樣的誤會,但他聽從召喚,一切收拾停當(dāng),匆匆忙忙地上床之后,卻發(fā)現(xiàn)她并沒想做女兒說的那件事情,只是提出和他在床上交換一個位置。過去他睡在靠窗那邊,她睡在靠門這邊,雙方的邊境線是床頭畫上兩只鴛鴦之間的一枝荷花,今夜她堅持自己要靠著窗睡,這就第二次把他導(dǎo)入了誤區(qū):“我明白了,人一發(fā)胖就怕熱,那我索性把窗戶打開給你透一透氣兒!”
“別,千萬別開窗!”裴太太慌得差點(diǎn)兒從床上跳到床下。
“我明白了,胖人更怕蚊子,那我給你打開空調(diào)!”
“別別別,空調(diào)能把好人吹病,病人吹死,你想吹死我還是怎么?”
裴太太一聽空調(diào)全身發(fā)麻,就像她擔(dān)心的小花貓觸電那樣,為了防備丈夫堅決要開,她再一次躍身而起,將空調(diào)的遙控器一把抓了過來,又順手塞在枕頭底下,用一顆腦袋死死地壓著它。
“你說不開我不開就是了,看把你嚇成了什么樣子,難道一開人就真的死了不成?”裴先生樂得哈哈大笑。
裴太太有一句心里話強(qiáng)忍著沒說出來,如果說出來就是:“知道不會死人,但是會死貓,你沒見多好看的一只花貓呀,一道黑一道白的,像一只人見人愛的絨毛玩具!”
前天裴先生提到黑貓時曾經(jīng)說過以后要提高一點(diǎn)警惕,但他說完這話過了一夜就忘記了,更不知道那只黑貓和它的孩子就住在他家的陽光房頂上,還和他家的空調(diào)有一定的關(guān)系。看見裴太太不說話了,他又乘勝追擊地補(bǔ)充了一句說:“你不會因?yàn)殡娰M(fèi)漲了,寧可熱出病來也舍不得開空調(diào)吧?”
“你說對了,我就是摳門兒,我就是要錢不要命!”裴太太痛痛快快地作賤自己說。
整整一個夜晚她連身子都不敢翻,更不敢合上眼皮,雖然她從白天熬到晚上人已經(jīng)困得特別想睡,但她害怕一睡就睡過去了,丈夫會趁她睡著之后把空調(diào)打開,呼的一響,窗外六條命就沒有了!她對菲子嘲笑她不懂物理始終半信半疑,正是其中還有懷疑的因素,所以她最后寧可選擇不信。裴太太就這么頭枕著遙控器,臉對著窗戶盼望天亮,天一亮就好了,裴先生明早要上班,菲子明早要上學(xué),院子里又只剩下她獨(dú)自一個了。要說還有的話,就還有房頂上一只大貓和五只小貓。
天亮后這一家人先后起床,裴太太做好早餐讓父女二人吃了出門,自己隨便吃點(diǎn)也隨后出門了。她的目標(biāo)是后院外那一排垃圾桶,這是菲子為她指明的尋物方向,昨天菲子告訴她說,扔不進(jìn)垃圾桶的泡沫箱只能扔在垃圾桶邊,根據(jù)這個不知對錯的規(guī)則,園區(qū)里的其他房主可能也都保持這種做法,那么她就去那里尋找一只她需要的泡沫箱吧。
豎在那里的垃圾桶總共三只組成一排,一只寫著“廚余垃圾”,一只寫著“其他垃圾”,一只寫著“可回收垃圾”,三只垃圾桶文字不同但顏色都是深綠的,雪白的泡沫箱應(yīng)該和它形成鮮明的對照。但是裴太太老遠(yuǎn)并沒看見這個東西,在距離垃圾桶一米左右倒露出了一點(diǎn)白色,那卻是果樹根部刷的石灰,環(huán)衛(wèi)工人每年冬天用它來殺死病蟲。
裴太太在失望中看見一個身穿橙色馬甲的女人,戴著一雙伸到肘拐的黃色膠皮手套,提著幾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向那里走去。在那女人走過的小路上停著一輛手推車。身穿橙色馬甲的女人走到一只垃圾桶邊,把蓋子揭開,從中掏出裝滿垃圾的黑色塑料袋,扎好袋口先放在地上,再把手里的空袋套進(jìn)桶里,蓋上蓋子,接著又去揭開第二個垃圾桶。裴太太心中嘀咕,過去來清理垃圾的保潔工都是男人,負(fù)責(zé)這一片區(qū)的那個男人又黑又瘦,卻每次見面都對她憨憨一笑,女人干這活兒的好像還沒見過。
她就繼續(xù)向那女人靠近,希望把自己想要一只泡沫箱的信息傳達(dá)出去,隨口問那女人道:“是剛來的嗎?”
“你是問俺?是啊,俺是來頂替俺男人的……”女人有些慌張地扭臉看她。
聽說頂替男人,裴太太馬上就看出了夫妻相,那女人也是一張又黑又瘦的臉,只是當(dāng)門牙一顆不少,像一排金黃結(jié)實(shí)的玉米粒。“噢,你們干這個還能……頂替?”
“是啊,哦不是,本來是沒有頂替這一說的,是你們這些當(dāng)大領(lǐng)導(dǎo)的可憐俺們家,不嫌棄俺是個女人,經(jīng)過研究才批準(zhǔn)俺來頂替,聽說上回有個兒子想頂替老子,你們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都沒有批……”
“你認(rèn)錯人了,我不是這里的領(lǐng)導(dǎo),你說的是物業(yè)的人吧?我只想隨便問問,你男人怎么不來了,是不是家里的農(nóng)活兒忙起來了?”
“不是的,地里的麥子都割罷了,他的兄弟也多,是他得了病不能來了……”
“噢,什么病?有病恰恰要到這里來治,大城市才有大醫(yī)院呀!”
“俺也沒記住是啥病,大醫(yī)院說沒治了,只能活一天是一天唄!唉,本來俺該在家里伺候他,可他要吃藥,兒子要上學(xué),家里還有兩個老的要人養(yǎng)活,他給俺下跪求俺來頂替他!你以為俺這一大把年紀(jì)的女人家愿意出遠(yuǎn)門哪?”
那女人相信了她不是這里的領(lǐng)導(dǎo),情緒一下子松弛下來,裴太太分析那女人剛才的緊張是擔(dān)心自己一句話沒有說對,會讓頂替男人的好事受到影響,一時間忘記她是來做什么的了。她就站在小路邊胡思亂想著,無意中得知的這一家人居然和那一窩貓同樣可憐,幸虧那女人還能頂替男人的工作,來這里掙錢回去救夫養(yǎng)家,在這點(diǎn)上又和那只傷痕累累的癩皮貓有幾分相似。這么想著她又回到來找泡沫箱的事了,對那女人說:“你每天在這里清理垃圾,看沒看見有人往這里扔泡沫箱,就是那種四四方方的白箱子,比紙箱子要硬扎得多的?”
“俺曉得的,你一說俺就曉得了,那樣的箱子昨天俺還清理走了一個,可俺今天還沒看見有人來扔。你問那箱子做啥呢?”
“我想拿它裝幾只小貓,有一窩貓住在我家的陽光房頂上……”裴太太長話短說,不必從頭敘述小花貓在她家空調(diào)室外機(jī)的夾縫里玩耍的事,學(xué)說一句小菲嘲笑她的話,那女人比她更不懂物理。
不料那不懂物理的女人一聽說裝貓,哇啦一聲嚷起來道:“你拿這個箱子裝貓?俺男人就是拿這箱子裝貓呢!俺男人說他有天在垃圾桶里撿到一只黑貓,那貓一身連皮帶肉被人燙得稀巴爛,他當(dāng)它是死的,往出拖垃圾袋時看見它肚子還在噎氣,就把它抱出來了。俺男人說,那天正好有人扔了一只泡沫箱在這里,他順手就把貓裝在那箱子,帶回他的住處,給它買藥,給它換藥,喂它喝水,喂它吃食,清早出來干活兒把它鎖在屋里,晚上回家把它抱到床上一起睡覺。趕巧那貓又是個母貓,同屋住的人都笑他從哪里撿了個癩媳婦兒!還說那母貓的肚子大了,肯定是俺男人給搞大的!”
“天哪,原來還是他!那他后來怎么又把它放了?”裴太太想起昨晚丈夫說過,那只黑貓后來又出現(xiàn)在黃太太面前,那應(yīng)該是在這個男人救走它之后。
“你咋曉得俺男人把它放了?那不是他要放它,那是他得了重病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了,臨回家才托付給住一屋的人,他們是十多個人住一屋!唉,都說是老天有眼,都說是做好事的人有好報,可俺男人呢?俺男人呢?他做了好事咋還要得病呢?你說的莫不就是那只貓?那只貓莫不是又從俺男人托付的人手里跑了?”那女人更加大聲地驚問著。
“很可能吧!你剛才的話都是你男人親口告訴你的嗎?”
“他不說俺咋曉得?俺為啥要編假話?編假話又不能掙錢給俺男人買藥吃!”
現(xiàn)在裴太太可以肯定,世上的事情就這么碰巧,這個女保潔工的男人救走的黑貓,就是她家陽光房頂上的那只癩皮貓。她突然從衣兜里掏出十元錢來,按在那女人的手心里說:“麻煩你個事,你注意著幫我找一只泡沫箱,就是剛才我們說的那種,什么時間有了什么時間告訴我吧,當(dāng)然是越早越好!我住在這個園區(qū)的6排6號,你在小院門口喊一聲就能聽到!我姓羅,喊我羅姐!”
“哎呀,俺也姓羅……麻煩個啥?不就是一只廢箱子嗎?俺幫你找著送來就是了,咋能要你的……”那女人聽明白了她的意思,追上來要把手里的錢還給她,她已經(jīng)快速地走向她的小院了。
裴太太回到家里,身上出了一層碎汗,不過她的心里高興起來。簡直像聽傳奇故事,今天她無意中聽說了那只黑貓是怎么從垃圾桶中逃出來的,她敢說這件事就連第一次給她講起黑貓的丈夫都沒聽說過,這個院子的前主人黃太太就更是蒙在鼓里了。同時讓她高興的是她還認(rèn)識了一個女保潔工,通過那個女人又知道當(dāng)時是誰救了這只黑貓。但是當(dāng)她一想到那個男人好心沒有好報,病得快要死了的時候,她又開始難過了。
4
裴太太遇見阿燕也是一次偶然,這天清早,丈夫和女兒走后她又坐在院子里,等著那只癩皮貓嘴里叼著食物躥上陽光房的房頂,卻不敢再從臥室的窗簾縫里去偷看它。這時她發(fā)現(xiàn)對面有個推著一輛嬰兒車的中年女人正在打量著她的院子,目光似乎有些深情,無意中連腳步都停頓下來,被她注意到了以后趕忙轉(zhuǎn)移視線,一邊向前走動,一邊對著嬰兒車?yán)镎f話:“噢,我們的寶寶要回家是嗎?那我們就回家吧,噢,噢?!?/p>
她覺得像在哪里見過這個推嬰兒車的女人,再一想又像就在她這院子門前,竟鬼使神差地想起丈夫?qū)λf起的一個人來,試探著叫了一聲:“阿燕,是阿燕嗎?”
女人驚慌地回頭望她:“你咋認(rèn)得我?”
這么一問就等于承認(rèn)自己是阿燕了,裴太太笑著騙她說:“我這人會算,看一眼就能算出你姓什么,叫什么,以前在哪里住過,你是不是在這個院子里做過家政?”
阿燕又是一驚,接著笑道:“你是詐我呢,肯定是你聽說我給黃太太家做事,看見我老往這院子里打望,就猜中是我了對不對?”
裴太太正經(jīng)了說:“你說得對,進(jìn)來坐坐吧,我還有事想問你呢,你知道黃太太沒搬走以前家里養(yǎng)過一只很漂亮的黑貓,那只黑貓后來哪里去了?”
阿燕這次是大大吃了一驚,慌忙左右看看,推著嬰兒車快步進(jìn)到院子里,又往后看看,回過頭來伸長頸子小聲道:“你說的是黑桃皇后?哦,黑桃皇后是黃老板給那只黑貓取的名字,那個黑桃皇后和鄰居家的白馬王子纏上了,白馬王子也是那只白貓的名字,這兩個騷東西不曉得是從哪里弄來的種,發(fā)起情來叫得那個難聽!黃太太那段日子總跟黃老板鬧架,脾氣不好得很,一賭氣燒壺開水要燙死它們,我擋都擋不住她,差點(diǎn)兒把我都給燙了!可沒想到一個燙死了一個還沒燙死,她讓我扔我不敢扔,她就自己提著一起扔進(jìn)后院外面的垃圾桶里!可沒想到黑桃皇后咋又跑了出來,過些天每到半夜三更的時候就在黃太太睡覺的房屋外面怪叫,黃太太都快被嚇?biāo)懒耍@樣她才把這院子賣了搬走,要不打死她也舍不得離開這里!你家肯定是沒聽說這事吧?聽說就不會買這院子了!好多人本來都想買……”
裴太太見她忽然把話打住,意識到自己說失口了一樣,心口跳得更快,嘴上卻笑了說:“說吧,沒事的,不過她搬走不會是這一個原因,只為這個她再燒壺開水燙死它就是了,或者想個別的辦法斬草除根,何至于怕一只貓寧愿賣一個院子?”
“哎呀,你咋曉得還有別的原因?”
“剛才我不是說我會算嗎?”
阿燕就又一笑,把一張尖嘴貼在裴太太的耳朵邊上小聲地說:“她還怕鄰居曉得了白馬王子是她燙死的,要想法報復(fù)她,還要把她告到法院讓她賠貓!聽說那白馬王子比黑桃皇后還值錢,要抵這個院子里的半層樓!這事可別說是我說的??!”
裴太太“哦”了一聲,把她的說法和丈夫的說法再加女保潔工的說法三合一地匯總起來,點(diǎn)了一下頭說:“聽你這么一說這個故事就算吻合了,原來還是一個皇后和王子的愛情故事!那我再把后面的故事講給你聽吧,你猜怎么著?黑桃皇后給白馬王子生了一窩小王子,總共五只,就在我家陽光房的房頂上,我正要先找個泡沫箱讓它們住著,以后再想法給它們搭一間貓房呢!”
阿燕聽得眼睛都瞪圓了,剛想問一句什么話,這時候不遠(yuǎn)處有個身穿橙色馬甲的女人手里提了一個白色的東西,興沖沖地朝這院子走來,一邊走一邊用鄉(xiāng)下口音叫嚷著,叫嚷著什么有些含糊不清。裴太太一見她來就扔下阿燕,急著向她迎過去說:“正和人說著泡沫箱呢,你這就給我送來了!”
頂替男人的女保潔工盯著裴太太的眼睛,覺出那里和前天見面時不大一樣,脫口問道:“啊,你這眼睛是咋的啦?俺看著就像是腫了一樣!”
“可不是嗎,連著兩個夜晚都熱得睡不著,又不敢開空調(diào),今天你再不來……”裴太太見她把自己眼睛浮腫都看出來了,心里越發(fā)感動,張開雙手去接過她懷里的泡沫箱。
“快別沾手,這是俺從垃圾桶里揀出來的,你說放哪兒俺給你放哪兒!”
“那我就太謝謝你啦!可你得跟我進(jìn)屋里來,上到二樓的臥室,從我的臥室窗戶翻出去正好是陽光房的房頂,那一窩貓就住在那里!”
她正要帶著女保潔工一道進(jìn)屋,阿燕用推嬰兒車的一條膀子碰她一下,又小聲說:“不能隨便讓生人進(jìn)屋里去,你連這個都不曉得?”接著把聲音變大了說,“其實(shí)不用進(jìn)屋里去,黃太太走時不是扔下一架梯子在后院嗎?那架梯子是施工隊在搭蓋陽光房時比著房檐的高低釘?shù)模幸换胤宽斏厦娣e水,天晴了黃老板還爬上去掃過樹葉!”
裴太太明白了她的意思,女保潔工好像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對她咧了一下黃牙就停止不前,貴有自知之明地抱著泡沫箱在原地待命。裴太太按照阿燕的提示,果然在后院找到一架梯子,那是用兩根長木桿和十多根短木條釘起來的,自從裴太太搬來以后一直橫躺在后院的柵欄邊,上面沾著一些泥土和草屑。裴太太為了院子的美觀,曾經(jīng)讓丈夫把它清掃一下豎在后墻上,或者索性當(dāng)廢物扔了,但這意見并沒有被那位電視臺人采納。
這個頂替男人的女保潔工力氣真大,放下泡沫箱就把梯子豎了起來,又獨(dú)自一人扛到陽光房和院墻鄰近的房檐邊,試了試它的結(jié)實(shí)程度,抬腿往上登了一級,一手攀梯,回過臉來讓裴太太把泡沫箱遞到她的另一只手中。裴太太記得這里正好是癩皮貓黑光一閃躥上房頂?shù)奈恢?,想不到她們兩個不謀而合,共同相中了這條上房的路線,她站在梯子腳下緊張地仰望著那女人,當(dāng)眼前那件橙色的馬甲剛剛能和房檐平齊,就開始等不及地問道:“看見了嗎?一只大的,五只小的,有黑的有白的還有一道黑一道白的,大的那只身上到處都是疤,哦,你應(yīng)該認(rèn)得它的,就是你男人對你說過的那只燙過的黑貓!”
她反復(fù)不斷地問著這樣的話,問到手舉泡沫箱的女人肚子高過房檐,接著大腿也高過房檐,再接著把上半個身子伏倒在房檐上,最后四肢都橫臥到房頂上了,嘴里仍說是沒有瞅見。裴太太著急起來,少有地大聲喊著:“你再往空調(diào)室外機(jī)的后面看看,就是挨著墻的那道夾縫,前天它們?nèi)疾卦谀抢?!怎么?一只都沒有了?都到哪里去了?
“哎呀,不會是……”
女保潔工把全部身子都移上房頂之后,就站立起來,雙手端著泡沫箱向裴太太指定的方位走去,走了十幾步突然發(fā)出一聲大叫:“俺瞅見啦,那里真的有一窩小貓,一只,兩只,三只……,總共五只,可它只有小的,沒有大的呀,你說的那只大黑貓到哪兒去啦?”
聽了這話裴太太的心里一喜一憂,喜的是五只小貓還在,憂的是一只大貓沒了,她一邊指揮女保潔工再仔細(xì)找找,一邊猜測那只癩皮貓是不是出去給兒女們打食還沒回來,自己卻返身進(jìn)屋,上到二樓,直奔臥室。因?yàn)槿鄙倭四侵粺o比警覺的老貓,她不必再把自己隱藏在窗簾縫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拉開窗簾,貼著玻璃往外面觀看。她看見受命上房的女保潔工正好面對著她,兩條粗腿很不雅觀地左右撇開,形成一個“八”字蹲在了房頂上,一雙枯瘦如柴的臟手一次一次地伸進(jìn)空調(diào)室外機(jī)后的夾縫。那雙手每伸一次,嘴里都要學(xué)著老貓顫悠悠地輕輕叫一聲“喵”,彎曲的手掌合并成一只小瓢,像在小河里舀水一樣向前游去,進(jìn)去的時候手上空著,出來時手心就多了一個絨毛小玩具。
這樣進(jìn)去四次,出來四次,前后已有四只小貓輕而易舉地進(jìn)入了那只泡沫箱里。
裴太太發(fā)現(xiàn)那女人是個捉貓的高手,心想著過去莫非是在鄉(xiāng)下養(yǎng)貓,養(yǎng)大以后帶進(jìn)城里賣給黃太太那樣的人,不然何以有這么高明的辦法。當(dāng)她接著再往下想,想到那女人會不會是一個貓販子時,立刻就責(zé)罵自己不知好歹,甚至是有點(diǎn)恩將仇報,逼著自己趕快斷了這個念頭!她看見最后一次,那女人的嘴里顫悠悠地叫著“喵”,把手伸向那只抱著室外機(jī)的管子玩游戲的最小的小花貓,不妙的事發(fā)生了,這小玩意竟和那四只乖貓大不相同地發(fā)起瘋來,又抓又咬,喉嚨里發(fā)出可怕的叫聲,逼得那女人的身子直往后退。裴太太不顧一切地打開窗戶,把頭伸出窗外,兩只手也在外面不起作用地抓撓著,驚恐萬分地大聲呼道:“哎呀,小心可別從房頂上掉下去啦!”
女保潔工在她的呼喊聲中站穩(wěn)了腳跟,再次出手,到底還是把那只最小的小花貓捉進(jìn)了泡沫箱里,裴太太拍著心窩,出了一口長長的氣。在整個捉貓的過程中,它們的母親癩皮貓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xiàn),窗戶內(nèi)的裴太太就更加堅定了對它出去打食的猜測,現(xiàn)在這五個手足同胞緊密地團(tuán)結(jié)在一起,漸漸地動靜小了下來,接著就無聲也無息了。女保潔工循著裴太太聲音的源頭知道了她所在的位置,雙手抱起泡沫箱來,再用一只手托著,騰出另一只手“啪啪”地拍打箱體,又向她叉開五指,表示這箱子里小貓的數(shù)量。裴太太見那泡沫箱被拍得在空中搖搖晃晃,慌得高叫:“快別比劃了,趕緊兩只手把它抱?。 ?/p>
“放在哪兒呀?”那女人笑出黃牙問她。
“先抱過來讓我看看!”裴太太的手像湯勺一樣往懷里舀著。
那女人就一步一晃地把泡沫箱抱到窗前,讓她親眼檢閱自己的戰(zhàn)果。
“啊,我的小乖乖啊,這下子就電不著你們啦,先在里面委屈幾天,過些日子再讓人給你們蓋間小屋子好不好?啊,出來了是不是有點(diǎn)兒曬???那我再去拿把傘來給你們罩在頭上,好不好?好不好?”裴太太向它們做著友好的手勢,重點(diǎn)是對著那只最小也最頑皮的小花貓。忽然她手搭涼棚往天上看了一眼,急著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個窗戶。
只過了一小會兒,裴太太又回到這里,把手里的一把小折疊傘從窗口伸出去,遞給外面立下汗馬功勞的女人說:“接住,把它罩到箱子上面,手握的這一頭插進(jìn)箱子里,拿塊磚頭固定住了,晴天遮太陽,下雨天還能擋雨呢!箱子要盡量靠著墻放……哦,你不會打開這樣的傘吧?”
裴太太問完不等對方回答,“啪”的一下把傘撐開,隆重地交到那女人的手里。這是一把印滿了向日葵的金黃色小花傘,三年前送小菲的生日禮物,撐開來就像盛開了一叢燦爛的葵花,特別討小菲的喜歡。她的心里此時也美得像花一樣,想象著等那只打食的癩皮貓滿載歸來,發(fā)現(xiàn)兒女們住進(jìn)這么漂亮的房子里,一定會高興得“喵”個不停。同時她自己今晚也終于可以打開空調(diào),好好地睡一個安生覺了。
她又掏出十元錢來給那女人:“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5
晚上到來之前,離小菲放學(xué)回家大約還有一個鐘頭,裴太太又看見了那道黑光,自從女保潔工完成使命爬下陽光房的房頂,她就開始在第一次見到它的地方等候著它。她料定它走得不會太遠(yuǎn),時間也不會太久,果不其然它在這個時間段里返回來了,嘴里叼著一個看不清是什么的東西,仍然像灌籃高手的三大步一樣飛身躥上了陽光房頂。裴太太等著看下面的好戲,想象中當(dāng)它發(fā)現(xiàn)自己藏在夾縫里的五個孩子不見了,它會多么焦急,當(dāng)它在泡沫箱里找到了它們,它又會是多么驚喜。
裴太太清楚地聽到它在房頂上的嚎叫,焦急而又悲憤,一聲緊似一聲,她強(qiáng)迫著自己不動聲色,靜等那聲音發(fā)生好的轉(zhuǎn)變。好消息真的被她等來了,只聽得那焦急悲憤的癩皮貓猛地發(fā)出一聲嘶吼,回應(yīng)它的是一群小貓“喵喵”的叫聲,和女保潔工捕捉它們時的聲音一模一樣,只是更加的細(xì)小和柔弱。它們都還是嬰兒呀,裴太太記得小菲剛出生時身子也小,聲音也小,因?yàn)檫@個差點(diǎn)兒被她取名“貓咪”,那時候別的孩子餓了是哭,小菲的小嘴巴里卻滋兒滋兒地吧唧著,一聽吧唧她就知道喂奶的時候到了。
通過聲音的變化她知道這一家母子已經(jīng)團(tuán)圓,不由得為它們高興起來,然后再聽,房頂上突然又沒有了動靜。她的心里毫不慌張,像是手里勝券在握,猜想它們正在吃著剛才它帶回來的食物,貓吃食物的時候悄無聲息,這一點(diǎn)她是懂的,雖然她從沒有養(yǎng)過貓,但她卻從人們對貓的形容中知道了它們的特性。因此,正所謂無聲勝過有聲,這證明癩皮貓已經(jīng)替它的孩子們接受了那只泡沫箱。看來這件事她做對了,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只要設(shè)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總不至于有什么錯吧。
這么想著她的心里充滿了快樂,她懷著一種類似崇高的心情進(jìn)到廚房,一邊做今天的晚餐,一邊設(shè)計明日的藍(lán)圖,暗自計劃著再接再厲,要把這件慈善事業(yè)進(jìn)行到底,那就是為這六貓之家搭建一個漂亮的貓窩。她設(shè)想的貓窩應(yīng)該是一間木頭做的小房子,四壁用油漆刷成藍(lán)色,上面是一個教堂式的尖頂,搭蓋著暗紅色的瀝青瓦,前后有通風(fēng)采光的玻璃門窗。它既像童話書里的一種建筑,也曾在電視的少兒頻道出現(xiàn)過,一群可愛的卡通貓在里面歡樂嬉戲,躥進(jìn)躥出。
晚飯照常只做她們母女倆的,裴太太剛剛做罷正要洗手,身背雙肩包的小菲突然沖進(jìn)廚房。這種現(xiàn)象比較少見,更少見的是這個不怕鬼的女兒神情慌亂,臉色煞白,小手急切地拍著胸脯,哆嗦著嘴唇說:“媽呀,嚇?biāo)牢伊?!?/p>
“什么事還能把你嚇著呀?”她故作鎮(zhèn)定,其實(shí)女兒這樣把她也嚇著了。
“我看見你前天說的那個黑光了,不過它最開始倒不是一閃,它在陽光房的房頂上走過來又走過去,走過去又走過來,看見我才呼的一閃就不見了影子!”
“是不是?是不是?這次你親眼看見了吧?不說院子里鬧鬼了吧?”
“應(yīng)該就是你們說的那只黑貓,只不過我沒看見它身上的疤!”
“就是它!就是它!你眼睛好,你還看見它嘴里叼了什么沒有?”裴太太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問得多余,因?yàn)樾》瓶匆姷氖撬诜宽斏献邅碜呷?,這就不會是叼了食物去喂它的孩子們。
“有,好像叼了一個毛乎乎的東西,顏色黑不黑白不白的?!毕氩坏椒谱忧∏】匆娏恕?/p>
“哎呀,那會不會是一只小貓?”
“怎么會!你們說它是黑貓,那它生下的小貓也應(yīng)該是小黑貓!”
“不對,你爸說它和鄰居家的一只白貓相好,它們的孩子就有可能又有黑又有白,那是物種的進(jìn)化!”
“哈,我們家真是藏龍臥虎,剛剛出了個蒲松齡,這又出了個達(dá)爾文!可這不叫進(jìn)化,而叫變化,相當(dāng)于美國黑人和白人結(jié)合生下的混血兒吧?又有黑又有白,白加黑是灰,那不成了老鼠嗎?哈哈,貓生老鼠,傳出去可成了天大的奇聞!”
裴太太可沒工夫和菲子扯閑篇,她一門心思全在貓的身上,從女兒的話中她已斷定,癩皮貓嘴里叼的那個黑不黑白不白的小東西,就是五只小貓中最小最調(diào)皮的那一只。她的心情重歸于好,慶幸自己剛才問得一點(diǎn)兒都不多余,小菲的話給她提供了一個信號,癩皮貓發(fā)現(xiàn)它的孩子們被人裝進(jìn)一只白色的泡沫箱里,上面還罩了一把遮陽擋雨的小花傘,高興地叼著它最喜歡的一個在房頂上面散起步來。
但她忽然又對自己的判斷產(chǎn)生了動搖,懷疑癩皮貓在房頂上走來走去不是散步,而是對那只白色的泡沫箱提高了警惕,為了安全起見,它要把自己的親骨肉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正在房頂上選擇撤離這里的路線。她緊急地追問小菲:“你看見它叼著小貓在房頂?shù)哪倪呑邅碜呷???/p>
“在挨著院墻的房檐邊上,那里豎了一架梯子,我說老媽,你都胖得像頭老母熊了,還敢爬梯子上房頂去看望它們呀?”
裴太太顧不得維護(hù)自己的尊嚴(yán),驚叫一聲“我明白了”,她記得被她請來的女保潔工順利爬下房頂以后,匆忙中忘記把梯子放回原處,直到出了院子她才想起來,那會兒人家已走遠(yuǎn)了。當(dāng)時她想的是癩皮貓再要從那里上去,就不會像過去那么容易,因?yàn)樘葑拥膬筛L木直著豎起,正好形成一道屏障,把院墻和房檐從中阻斷,癩皮貓即便還能穿過橫格,也不可能再像上兩次那樣快如閃電,而它再想從這里跳下房檐,并且嘴里還要叼著小貓,那就更是困難重重了。
她一時不知道應(yīng)該和菲子一起把梯子搬走,讓那只可憐的癩皮貓叼著它的孩子,一次一個分五次離開這里,還是應(yīng)該留它們在自己的房頂上,給它們一個難得的安身之處,等著孩子們長大了再離開。但她剛把這個不成熟的想法說出來,正要聽聽菲子是怎么想的,卻被菲子又挖苦了一句說:“你愛關(guān)心貓類就去關(guān)心貓類吧,我們?nèi)祟愊氤燥埨?!?/p>
裴太太無意和她計較,應(yīng)付說她實(shí)在餓了就一個人先吃去,心想房頂上的那窩貓此時也許和她們一樣,癩皮貓讓它的五個孩子吃飯,自己卻餓著肚皮在想別的事情,可知全天下只有母子之情,沒有人畜之分。但她嘴里雖然這么說著,手上還是開始盛飯端菜,形式上和菲子共進(jìn)晚餐,只是用眼睛密切關(guān)注著窗外隨時可能閃過的黑光,兩只耳朵也豎起來傾聽陽光房頂上的風(fēng)吹草動。
今晚裴先生回來得略微早點(diǎn),這時的天色還能讓他看清豎立在房檐前的那只梯子,他大聲發(fā)問這是誰干的事,從昨夜到今天并沒有下雨,難道陽光房漏水了嗎?裴太太明知隱瞞不了,只得把房頂上的情況告訴了他,對他說自己因?yàn)檫@個,不僅認(rèn)識了一個頂替男人的女保潔工,而且還認(rèn)識了那個名叫阿燕的家政助理,然后就如何處理房頂上那一窩貓的問題讓他拿出一個成熟的意見。裴先生帶著一股酒氣大發(fā)感慨:“唉,俗話說人畜一般,俗話又說故土難離呀,想不到那貓還真有決心打回老家來了,這比有些沒心沒肺的人還值得尊敬呢!既然是這個梯子擋住了它們搬遷的道路,那我們就挽留它們再住一夜,明天一早放它們走吧!”
“不,我不放它們走,我還要花錢給它們做一間小房子,讓它們正式住在里面。”
“喲嗬?一個舍不得給自己開空調(diào)的女人,倒舍得給貓蓋房子了!那不等于你把它們囚禁起來了嗎?”
“你不是也把我囚禁起來了嗎?無非囚禁我的房子比它們的要大些罷了!說到這里我還想和你商量,等菲子上完這個學(xué)校,我堅決要出去找一份工作!”
“我們是在說貓的事,怎么說著說著說到你的事了?”
“那就還說貓的事吧,貓的事你別管了,我這一輩子就做這一次主!”
“我不是怕你花錢,而是怕你成為第二個嚇得搬家的黃太太!”
“你說錯了,對它不好才會得到不好的報應(yīng)呢!”
裴太太從丈夫的話中聽出他和自己全然不同的心態(tài),不禁又有些暗自發(fā)慌,只指望他說過撂過,今夜睡過一覺,明早走時把這事忘了,一切還是按她的來。她想的是明天一早,折騰一個晚上的癩皮貓也會筋疲力盡,天亮以后再轉(zhuǎn)移小貓,往返五次又將增加路途的風(fēng)險,那樣它就改變主意,決定留下不走了。丈夫說的人畜一般,故土難離,這倒是兩句古人的話,如今人在進(jìn)行某種抉擇的時候就會想起這個。至于她呢,剛才她已表了決心,她可以對天發(fā)誓,此生永遠(yuǎn)不做第二個黃太太。房頂上那位已經(jīng)失去舊日容顏的黑桃皇后,以及它長大以后的孩子們,它們愿愛誰就愛誰好了,她決不燒開水去燙它們。她想起自己從前做教師時讀過的課文,她要用心靈的泉水,澆灌它們的愛情之花。
她覺得今天夜里特別的熱,又覺得這熱或許有著兩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天氣本身,前兩天相當(dāng)于要進(jìn)伏天的前奏,今日起正式進(jìn)入伏天,也就是到了夏季最熱的時候;另一方面是心理作用,連著熬過兩個夜晚,人已經(jīng)有些承受不住了,現(xiàn)在五只小貓從空調(diào)室外機(jī)后安全轉(zhuǎn)移到泡沫箱里,她再也沒有后顧之憂,也不用再擔(dān)驚受怕,可以瀟灑地打開空調(diào),讓自己涼快一下,度過一個輕松而又舒服的夜晚了。她從枕頭下面拿出收藏了兩夜的遙控器,對準(zhǔn)臥室的空調(diào)輕輕一按,風(fēng)扇頁上的那條紅綢隨之在空中飄動起來。
兩天前換成靠門而臥的裴先生,首先體驗(yàn)到了一陣徐徐吹來的清風(fēng),閉著眼睛調(diào)侃說:“啊,難道電費(fèi)又降了嗎?”
今夜若是往常,裴太太可以圍繞這話和他取笑一番,但她此時另有心思,閉口不言,耳聽得他鼾聲漸響,自己睡不著覺正好想事。她仰面朝天,睜眼上望,仿佛這樣能夠看到陽光房頂上的那六口之家,可憐天下母子情,曾經(jīng)遭受暗算的癩皮貓如何才能相信,墻邊那只雪白的泡沫箱沒有一絲半點(diǎn)歹意,完全是為了保護(hù)它們一家的性命。她仿佛聽到了它的牙齒咬噬泡沫的聲音,它的爪子在房頂跑動的聲音,甚至它的玻璃球似的黃色眼珠在燙禿了毛的眼眶里滴滴溜溜轉(zhuǎn)動的聲音。那是一對夜明珠,在沒有星星月亮的夜晚能夠發(fā)出星星月亮一樣的光。
半夜的時候,她真的聽到了一些聲音,那聲音先像貓的嚎叫,接著又像貓的撕抓,再接著又像有一樣?xùn)|西沉重地掉在房頂上,然后什么動靜都沒有了。
6
裴先生并沒忘記自己說要搬走梯子的事,或者一覺醒來已經(jīng)忘了,直到清早出門時再次看見它,才又記了起來,就順手把它搬到后院,還和從前那樣橫放在木柵欄邊。
接下來小菲也跟著出門,裴太太出來晚了一步,她本想讓丈夫像這個院子的前主人黃老板一樣,利用這架梯子爬上陽光房的房頂,把她昨夜聽到的聲音弄個清楚,看看房頂上的母子六貓發(fā)生了什么新的變化。但是等她趕出門外,丈夫和梯子都不見了。
她沒法知道那件事情的結(jié)果,連早餐也沒吃好,幾乎一個上午心神不定,感覺心口亂跳,眼皮也亂跳,而且還是右邊的眼皮。眼看又快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心思還沒有安定下來,她突然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何不試著從二層臥室的窗口翻出去,親眼看看外面的情況。這棟小樓的窗戶看似不大,卻也不是太小,雖然自己身體臃腫,但要翻出去并非沒有一點(diǎn)可能,過去不這樣做是因?yàn)闆]有必要。窗外就是陽光房的房頂,距離窗臺不過一級階梯的高度,落下去正好是她想要的位置。
裴太太覺得自己回到了過去在職的光景,那時候她體態(tài)輕靈,動作迅捷,心里想做的事立刻就做。她找出一雙偶爾郊游才穿一次的平底布鞋提在手中,快步上樓,進(jìn)了臥室,奔到窗前,撩開紗簾,時不我待地飛速掃了一眼窗外。這一眼把她給嚇壞了,她發(fā)現(xiàn)昨天由她親口指揮,并且親眼看見女保潔工放在墻邊的那只泡沫箱不見了蹤影,印著一叢葵花的小黃傘孤伶伶地?fù)卧谀抢?,傘邊橫躺著疤痕累累的癩皮貓。看樣子它已經(jīng)死了,身子下面洇著一攤烏紅的血,是從它的口腔流出去的,齜咧在外的尖利白牙有一半被染成紅色,兩只爪子拼命向前伸著,這姿勢證明它在死前經(jīng)過了一場激烈的搏斗。她幾乎立刻就把它的死和泡沫箱的失蹤結(jié)合起來,那里面住著它的五個孩子,它是因?yàn)橐Pl(wèi)它們而付出了生命。
“我的媽呀!”裴太太手拍胸口,不由得發(fā)出一聲驚叫。
她用最快的速度合上窗簾,不過沒過多久她又拉開了,這是她回憶起了剛才看見的癩皮貓,洇在那攤血中的身子好像抽搐了一下,為了檢驗(yàn)不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她決定再看一眼。再看一眼果然還是那樣,抽搐的是那個疤癩的肚子,像是人手腕上的脈搏那樣輕輕一跳,過一會兒又輕輕一跳。
“天哪,它還沒有死!”她又在心里這樣叫道。
她來不及想這傷天害理的壞事是誰干的,打開窗戶,換上布鞋,嘗試著從窗口擠了幾次,竟然成功地擠了出去,這事有點(diǎn)兒超出她的預(yù)料,把她的胸脯都擠疼了。隨后她帶著一股慣性,雙腳落在陽光房的房頂上,只是在落下時身子一個趔趄,碰著了那把黃色的葵花傘,撐得渾圓的傘面向前滾動了兩圈兒之后,翻過來變成了仰臉在上的姿勢,為了不踩著它也扎著自己,她險乎兒一腳踩中了癩皮貓。裴太太又一次受到驚嚇,慌忙后退,彎腰細(xì)看,現(xiàn)在她看得更清楚了,癩皮貓的嘴邊有兩根胡須一顫又一顫,此時四下里并沒有風(fēng),吹動它的是從鼻孔散出的氣息,烏紅的血也從那兩個小黑洞里往外洇著,隨著吹氣冒出米粒大的小圓泡。
裴太太這時想起了爬上陽光房頂?shù)呐?,?dāng)然不會想是她打死了大貓,偷走了小貓,想起的是她那病倒在家的男人從垃圾桶中把貓救走養(yǎng)活的故事。想著這只貓已經(jīng)死過一次,眼下這是第二次了,這次命中注定,剛好遇在自己手上,裴太太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不可推卸的責(zé)任感,覺得自己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像那個女人的男人一樣,再次讓這只奄奄一息的貓起死回生。那人還跟物業(yè)雇傭的保潔工們一起合住在一間破房子里,自己卻擁有這么大一個院子,而同樣這一只貓,如今已成為五個孩子的媽媽,不再是戀愛中無牽無掛的“單身漢”了。
她告訴自己不能再遲疑了,否則要錯過營救的時機(jī),那會讓她覺得愧對它,會在以后的日子里后悔。于是她蹲著向前移了一步,伸出雙手,試探著慢慢靠近它的身體。在此之前,她從來不敢親手接觸垂死的動物,家里剖一條魚,殺一只雞,如果它們還沒完全死定,身邊又沒有販子的幫助,她必須等著裴先生回家來做,自己還要遠(yuǎn)遠(yuǎn)地躲到廚房以外?,F(xiàn)在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竟然用手指繞過癩皮貓的前爪和牙齒,觸著了它背上疤癩的皮毛,感覺到它的身體還是熱的,不是太陽曬著的那一種熱。這時的太陽才剛剛出來,并不具備把它曬熱的力量,是它自己身體內(nèi)部還沒有變冷。
裴太太長吸了一口氣,為自己壯足膽子,雙手托起癩皮貓,邁著小步朝窗口走去。她慶幸這件事情還算順利,這是由于她的措施得當(dāng),準(zhǔn)備充分,布鞋走在陽光房的房頂上踏實(shí)而又平穩(wěn),一路上什么意外也沒有發(fā)生,如果穿著拖鞋或高跟鞋就不行了。但是這事再往下面進(jìn)展,到底還是出現(xiàn)了問題——她從窗口翻回臥室的時候因?yàn)殡p手用在癩皮貓的身體上,不能和出來時一樣扶住窗框,連人帶貓也比獨(dú)自一人的體積大了許多,而她剛才本就是強(qiáng)行擠出來的,這下試了幾次都不能返回屋里。她又急又慌,出了一身大汗,沒提防胳膊一抖,手中的癩皮貓一下子摔落在房頂上。
這一聲響直把她嚇得魂飛魄散,她以為它這下子可死定了,渾身燙成那樣都沒有死,被人打成那樣都沒有死的這只命大的貓,這下子卻要死在一心救它的她手里了。她瞪大眼睛看它肚子和鼻孔的變化,看見它身子在摔落的地方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兩爪前伸,尖牙齜咧,肚皮和胡毛反而煽動得快了一些,更奇異的是它的眼睛還睜開一道細(xì)縫,從那半掩的黃色玻璃球中閃爍出了一點(diǎn)亮光。裴太太由驚轉(zhuǎn)喜,心中狂跳,以為是她的歪打正著讓它活了過來,同時又擔(dān)心這種現(xiàn)象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片刻之后就會氣絕身亡。
她再一次彎腰蹲下,這次想不顧一切地把它抱在懷中,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喚醒它的血污之身,追補(bǔ)自己剛才的過失。她貼近它,雙手分別伸向它的腦袋和后臀,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睜大,大到了過去那對溜圓的玻璃球,充滿恐懼地盯在她的臉上,接著那表情轉(zhuǎn)為仇恨,從黃色的眼珠里射出兩道紅光,還向她齜了一下尖牙。裴太太若非吸取剛才的教訓(xùn),這次早又嚇得丟掉了它,但她卻一手摟緊癩皮貓,騰出一手護(hù)住自己的臉,那動作像是央求它不要這樣,嘴里叫著它好聽的名字道:“黑桃,黑桃,黑桃皇后你聽我說,你和白馬王子生的孩子不是我偷走的,你也不是我打傷的,我不是來害你的,我是來救你的呀……”
還沒等她把話說完,癩皮貓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悶吼,一下子掙脫了她的懷抱,兩只爪子同時伸向她發(fā)出聲音的方位,像是要撕爛她這張想辯解的嘴。裴太太也用雙手把它擋住,它的身子撲了個空,再一次很重地摔下來,從牙齒間洇出幾點(diǎn)黑紅的東西。它卻很快又翻身而起,攀著她的一條大腿直奔她的頭部,這次爪子伸向的目標(biāo)是她眼睛。裴太太慌得兩眼緊閉,一邊快速后退,一邊仍在嘴里央求著“黑桃皇后你聽我說”,她的一只腳絆著了那把仰翻向上的小黃傘,身子一個踉蹌,另一只腳為了不讓自己栽倒,向后大跨一步。這時她“啊”地發(fā)出一聲尖叫,在那只貓爪抓著她臉的同時,她的腳也一步踩到虛處,只見她用張開的兩臂在空中劃動了幾下,就傾斜著身子從房檐邊上掉下去了。
癩皮貓放下那只帶血的爪子,奔到裴太太失足的地方伸長頸子往下望著,從它仍然悲憤的表情上看,它好像認(rèn)準(zhǔn)了這個掉下房頂?shù)呐穗m然不是昨夜搶走它孩子的女人,但一定是她的同伙,是和這個院子以前的女房主同樣歹毒的角色。在它已經(jīng)恢復(fù)的記憶中,昨夜那個女人戴著一副黃色手套抱走了那只白色箱子,當(dāng)它撲上去要從她手中奪下來時,她竟順勢抓住它的兩爪,舉起來往下一摜就把它摜死過去。還有這個院子以前的女房主,用一壺開水燙死了它的相好,又把燙得還剩下一口氣的它也扔進(jìn)垃圾桶,更是要讓它死得不明不白。而眼底下這個女人必然得了那兩個女人的指使,今早要徹底地消滅它,以免它活過來,再去尋找它的五個孩子。
掉下房頂?shù)呐讼褚恢谎b滿肉類的口袋,踏踏實(shí)實(shí)地癱在了地上,像它昨天夜里那樣不能動了,隨同她一道掉下去的小黃傘正好降落在她的身邊,遠(yuǎn)看是一只放在墓地的花環(huán)。癩皮貓的喉嚨里咕嚕響了一聲,轉(zhuǎn)身回到原處,再一遍地巡視四周,最后鉆進(jìn)五只小貓最初隱藏的地方。它很快又退著出來,縱身躥下房檐,跳上院墻,一個滾翻落在了地面上。因?yàn)樯碜觾?nèi)部受了重傷,身上的力氣也不足了,它剛才的滾翻其實(shí)是摔了一跤,口中洇出幾點(diǎn)烏紅的東西。但它四爪著地之后,趴在地上喘息一會兒又上路了,跑一跑歇一歇,歇一歇再跑一跑,歇的時候把鼻子貼在路上聞著,忽然它起身換了一個方向,朝著園區(qū)側(cè)面的出口跑去。
直到快要吃中飯時,阿燕推著那輛嬰兒車又從這個院子的門前路過,她照常向院子里打量一眼,這一眼讓她看見了倒在陽光房下的裴太太,驚愕了一下就扯開嗓子嚷道:“出事啦!有人從房子上面掉下來啦!黃老板賣的這個院子!快來人哪!”
7
癩皮貓沿著一股它最熟悉的氣味跑出園區(qū),跑上一條通往農(nóng)貿(mào)交易市場的馬路,跑跑歇歇,歇歇再跑。當(dāng)它總算跑到那個市場,快要進(jìn)入肉禽蛋類的區(qū)域時,身上的力氣幾乎要用完了,它選擇一個行人少些的角落臥下,讓身子吸了一會兒地氣,爬起來又繼續(xù)跑著。前面有幾條小街一樣的巷道,由兩排擺滿各種東西的小攤組成,一些提兜拎袋的男女老少在攤子前面自由散漫地走來走去。它發(fā)現(xiàn)那條巷道的中間有一排用鐵絲編成的網(wǎng)籠,籠子里有雞,有鴨,有狗,也有貓,都是活的,行人們經(jīng)過這些活物時步子慢了下來,有時索性停住,低頭或者彎腰,和坐在網(wǎng)籠后面的人聊幾句話,然后起身又走。
它看見有一個胳膊上戴著紅布箍子的男人,邁開大步向一個與眾不同的中年女人走去,那個女人長得又黑又瘦,蹲在地上,兩腿之間有一只四四方方的白箱子,兩根線繩交叉地拴著它,那一定是為了便于提走。那個女人警覺地發(fā)現(xiàn)了紅布箍,趕緊用兩只戴著黃皮手套的手環(huán)護(hù)在箱子的四周,看樣子像是防備他把它搶走。果不其然,那個男人走到她的面前,大聲地呵斥著她,還用皮鞋把她懷里的箱子踢得“嘣嘣”直響。那個女人趴在地上給他磕了一個頭,又從兜里摸出一張什么交到他的手里,男人的聲音才漸漸小了,接著再向另一個女人走去。